第 18 章
琵琶與鸚鵡螺·03

  結案後,甄愛回去宿舍一趟,把江心的遺物寄回中國。

  下車之前,歐文忽然說:「Ai, 別害怕,沒事了。」

  甄愛沒反應過來:「原本有什麼事?」

  「你其實擔心過,身邊的人死了,是因為你的連累吧?」他伸手過來,標誌性地拍拍她消瘦的肩膀,「現在真相出來了,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甄愛望著他藍色的眼眸,忽然就感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確實想過,是不是那些人追來了,本來要殺她卻誤殺了江心。她很清楚,要不是歐文的要求,言溯根本不會參與這種小案子。

  而她跟著言溯瞭解進程,從一開始就擺脫了自己帶災的想法,並沒受到精神上的折磨。

  一切,都多虧歐文的細心和體貼。

  甄愛粲然一笑:「謝謝你,因為你,我這些天過得很輕鬆。你知道的,輕鬆這個詞對我從來說,從來都是奢侈。」

  歐文驀然臉紅,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甄愛真正的笑顏,從唇角瀰漫到眼底,有些靦腆,有些生澀,卻掩飾不住乾淨與純粹。

  他就知道,她真正地笑起來時,很好看。

  他別過頭去,直視前方,又說:「我讓S.A.把江心和趙何的證物都看過一遍,沒有發現其他的密碼,也沒有和你有關的任何事情,所以這些你也不用擔心。」

  「嗯,我知道的。」

  他兀自臉紅著,甄愛已經下車。歐文立刻把窗戶搖下來,接近零度的空氣卻怎麼也吹不散臉上的熨燙。

  去到樓上,宿舍門口的警戒線早已拆掉,推門進去,全是消毒水的味道。

  甄愛關上門,才剛開始收撿江心的遺物,電話響了,是個陌生的號碼。

  「Hello?」

  對方明顯堵了一下,半晌之後,頗為不滿:「你為什麼不存我的電話?」

  甄愛翻白眼:「你誰呀?」

  他略微驚異而鬱悶:「你竟然聽不出我的聲音?」

  甄愛:……

  「你誰呀」意思是「你以為你是誰呀」不是問「你是誰」。這瓜娃子怎麼就聽不懂人話呢?

  「我的意思是,你又沒有告訴我你的電話!」

  那邊收了脾氣,平靜地「哦」了一聲,這才慢吞吞地說:「我打電話是想告訴你,趙何無罪釋放了。」

  好幾天沒聯繫,他的聲音熟悉又陌生,透過電話線,竟有一種低沉的蠱惑。

  其實甄愛中午從歐文那裡知道了結果——

  雖然有視頻記錄趙何穿著泰勒的衣服,背著裝有血衣的運動包進了體育館,他的儲物櫃裡也搜出了運動包,包裡有血衣手套死者丟失的珠寶盒,還有沾了血跡的棒球卡(與現場的血點完全吻合)。

  但,陪審團依舊沒有全票判趙何刑事有罪。

  原因是公檢方違反了取證過程中最基本最不可侵犯的原則——公正與真實。

  賈絲敏和她的同事代表的國家一方在取證過程中,誘導證人做出對被告不利的陳詞,因為這一個污點,所有的證據都蒙上了陰影,蒙上了不公不真陷害被告的嫌疑。

  自從twelve angry man(十二怒人)之後,陪審團的12位成員大都偏向一條定律:寧可放過可能性99.9%的壞人,不能錯判0.01%的好人。

  言溯在電話那頭慢悠悠道:「誰能確定那些確鑿的證據不是警察栽贓嫁禍的呢?」

  甄愛無言,她知道其實言溯很確定,可他卻能如此平和地接受這個結果,他的心理真的很讓人費解……或者,是一種強大的包容吧。

  「你早就預料到這個結果了,是不是?」

  「嗯,趙何絕對會無罪釋放,然後繼續殺人。」

  甄愛奇怪:「他為什麼會繼續殺人?」

  「趙何在庭審現場一句自我辯護都沒有。這個人沒有是非觀念,沒有憐憫,做事從來隨心所想,還異常不合群。這類人往往在受到重大刺激後會愈發偏執。而這次的殺人會成為開啟罪惡的鑰匙。」

  甄愛意味深長地「哦」了一下,竊竊地想:做事從來隨心所想,還異常不合群,這不是說你自己麼?

  言溯聲音一沉:「立刻停止你腦袋裡無聊的想法!」

  甄愛癟嘴,隔著電話線都能察覺,真是神了。

  甄愛忽然想到什麼,故意逗他:「抓的人就這麼被放走了,你會不會覺得遺憾又憋氣?」

  言溯很平靜:「不會。」

  甄愛怪了:「為什麼?」

  那邊,他的聲線異常的平穩而又張力:「因為這就是遊戲規則。站在正義的一方不能用非正義的手段去打擊他們眼中邪惡的一方,這是規矩,也是公平。要知道,正義是對的,但代表正義的人,不一定對。或者說,沒有人能代表正義。」

  甄愛默然,半晌,微微一笑,是啊,是人就會犯錯。

  這就是人治和法治的區別?

  她拉開窗戶,望著遠處淡淡的藍天,含著笑,問:「你是不是覺得,如果趙何這次被定罪了,那才是法律的失敗?」

  「對!」那邊的人字字鏗鏘,「他有罪,但司法要公平。」

  「而且,」他的語氣是桀驁不馴的堅定,「下次,我照樣會抓到他。」

  甄愛望著天,不動聲色地深吸一口氣,這個男人真的像此刻她的目光所及——廣闊,乾淨,如天空般透明,如時空般亙古不變。

  不過,天空還有另一個屬性,陰晴不定:「喂,現在該你說話了!」

  甄愛愣頭了:「啊?什麼?」

  那邊停了停,隱忍著抗議的情緒:「我說完一句話之後,你居然不做聲了。哼,你應該多學學社會語言學。哈,把維持聊天和對話的責任都壓在我身上,這樣不能構成一個和諧而有趣的交流。」

  最後下結論:「甄愛小姐,你不會聊天!」

  哦,原來他打電話是來找她聊天的。只是,會聊天的言溯先生,聊天選這種內容,真的好麼……

  甄愛很有使命感地接話:「嗯,你去庭審現場了?」

  「當然,」他稍微提高聲調,倨傲又神氣,「有警察違背職業道德的案子,真是精彩!」

  她就知道他的側重點古怪。

  「那,賈絲敏呢?她會不會受到處罰?」

  「她的同事因為誤導證詞被開除了,她沒受到牽連。」

  這就是言溯說的「政治」?

  甄愛斟酌再三,還是問:「她和你,是什麼關係啊?」

  「沒有關係。」平平淡淡的語氣。

  「可,她和你媽媽一個姓……」

  「哦,想起來了,我媽和我爸離婚之後,因為我住在中國,我媽覺得孤單,就收養了一個中國小女孩。」

  甄愛一頭黑線,世界萬物對你來說不要這麼沒有存在感好不好……

  不過,她心裡突如其來的開心是怎麼回事呢?

  她兀自偷偷地淺笑著,忘了說話。

  很長的一陣沉默後,甄愛才發覺氣氛轉冷,該自己說話了,趕緊找話:「江心的父母好可憐,肯定傷心死了。」

  說完,似乎更冷了。

  甄愛抓了一下自己的頭,你怎麼這麼不會聊天!

  可言溯竟然毫無負擔地接過去了:「我找律師聯繫了她的父母,請他們來美國打民事官司。雖然刑事法庭判定無罪,但民事法庭會判定故意殺人和巨額賠償的。趙何如果沒有錢,有生效的死亡保險。」

  甄愛一怔,她差點兒忘了刑事判罪和民事賠償是獨立的。而讓她沒想到的是,言溯竟然會為一個陌生人做這些。

  這人雖然傲嬌又古怪,卻依舊是善良正直的啊!

  她感慨得一塌糊塗,於是又忘了接話。

  又是一段詭異的沉默之後,言溯不開心了:「甄愛!」

  「嗯?」好奇的語氣。

  「你是一個糟糕的聊天對象,我不想和你說話了。」

  甄愛眼珠一轉,也故意氣他:「言溯!」

  「……嗯?」傲慢的語氣。

  「你也很糟糕。你說的這些話其實歐文都告訴我了,你沒必要給我打電話的。哼,你提供的信息一點兒都不具有時效性,也不滿足語言學社會交際學科裡對話的信息性原則!」

  結果,

  對方疑似憋屈地沉默了,真的沉默了。

  甄愛說完,心裡一個咯噔,呀,該不會挫傷學習和人聊天的小孩子的自尊心和積極性了吧。

  令人心亂的安靜之後,他的語調恢復了一貫的冷清和倨傲:「我打電話是為了提醒你,離趙何遠一點,小心他去殺你。」

  「你這個烏鴉嘴!」甄愛小聲吼他,把收拾整理的東西弄得噼裡啪啦響。

  「你在幹什麼?拆房子嗎?」那邊語氣不善,一聽就知道他皺著眉。

  「我在給江心收拾東西。」

  他的聲音陡然冷了一度:「你在案發現場?」

  「廢話,我……」

  他居然直接掛電話了。

  甄愛盯著手機屏幕,覺得他真是不可思議。

  剛才打電話的功夫,她已經收拾好了紙盒。幾天沒人住,宿舍裡染了一層灰,現在手上髒乎乎的。

  推開洗手間門去洗手,抬眼便看到鏡子,甄愛瞬時狠狠一怔。

  洗手台的鏡子上用鮮豔的口紅寫著幾個猙獰的字,乍一看竟像是人血:

  「for you, a thousand miles!」(為你,追遍天涯萬里!)

  他來了!

  甄愛臉色慘白,雙腿止不住地發軟,她死死擰著門把手,好幾秒才恢復了力氣。下意識地摸摸腰間,槍還在。

  有瞬間的安定。

  她靠著門,環視一圈,宿舍裡沒有人,也沒有動靜,卻陡然間陌生得可怕。

  突然,房間門被人緩緩推開,吱呀一聲悠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