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檢查顯示甄愛並沒有大礙,只是耳廓處有輕微的皮外傷,涂點兒藥就好了。
言溯在紐約的曼哈頓區也有公寓,所以歐文和甄愛都沒住酒店,而是住在他家。
甄愛回家把自己好好清理了一遍後已經是晚上十點多,走下樓去客廳時望了一眼靜靜的電梯——歐文還沒回來。
只有言溯一人在。
他剛洗過澡,頭髮還有點兒濕,換了身白色的棉布t恤和長褲,正坐在檯燈下看書。
甄愛倒了兩杯水,放一杯在他身邊,自己則捧了一杯,窩在他對面的沙發上慢吞吞地喝。
言溯瞟了一眼茶几上的玻璃杯,復而垂眸看書,隨口問:「還不睡覺?」
「習慣了晚睡,睡不著。」
言溯不說話了,心思重新回到書上。
甄愛問:「歐文這幾天都不見人。他在忙什麼?」
言溯想了片刻,沒有回答。
他是知道的。
歐文說要去查一查甄愛的過去。那天他對言溯說這事的時候,言溯先是鄙視了他的職業操守,然後對他此行的成功性表示了深深的懷疑。畢竟,證人的資料保密程度極高。
可其實,他也有些好奇。
比如今天,就發生了好幾件不同尋常的事。
甄愛見言溯埋頭不語,以為自己打擾了他看書,剛想要起身離開,言溯卻抬頭:「有一件事,我很好奇。」
聽一貫清心的人說出「好奇」這個詞,還真是難得。
「什麼事?」
燈光下,他的眼瞳黑黢黢的:「今天在現場,為什麼你知道是白線?」
甄愛料到他會這麼問,並不驚訝。
她重新靠近沙發裡,抱住雙腿,淡淡道:「我以前遇到過這種情況。」
他合上了書,眸光靜靜鎖在她身上:「所以?」
甄愛不太習慣他的直視,低低地垂下烏黑的睫羽,便遮去了眼眸中的一切情緒。
她從來都不會傾訴,也不會聊天。
可今天,哥倫比亞大學的林蔭道上,他不是說很想瞭解她嗎?
那句話很神奇,她突然也想被他瞭解。
想瞭解,就要先知曉吧?
「那個人給了我一個遙控器,黑白鍵控制著黑白線。我請求他,不要這樣。他說好吧摁下白色鍵吧,那樣就不會爆炸了。」
淡乳色的燈光裡,她的臉白皙得近乎透明,沒有丁點兒波瀾起伏,彷彿說著和她沒有任何關係的故事,
「我知道他是個惡魔,他一定不會告訴我正確的答案,所以,我選擇了相反的按鈕。可很顯然,他早就猜到我會懷疑他。結果就是,我摁了黑色的鍵,爆炸了。」
言溯垂眸,撫摸著手中的書,波瀾不驚地問:「死的人,是你的第幾任特工?」
「不是,」甄愛輕描淡寫,「是我媽媽。」
言溯清俊的身影陡然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驚愕,
他抬眸看她,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沒有哪怕一絲的悲傷,看上去就像已經麻木了。
可,不,他很確定,她並非麻木,而是經歷的一切在超出她的承受範圍時,她就會選擇本能地縮回去,以一種旁觀者的姿態來看待,不悲不喜。
看著她平靜而蒼白的容顏,他的心頭突然湧上一陣陌生的疼痛。
「我並不傷悲。」
她靜靜地,「我的父母被稱為是世紀末最邪惡的科學家,很多人都認為他們該死,認為他們的存在是對人類的威脅。或許我想殺死她吧……爆炸後,他就是這麼跟我說的。」
她失神地重複著回憶裡的內容,
「他說:我都告訴你正確答案了,為什麼要選擇錯誤的呢?你想殺死她對不對?果然是惡魔之子!」
她歪了頭,看著虛空:「我的父母確實是壞人,沒錯。」
言溯臉色陰沉,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何其殘忍!
他定定看她:「他是誰?」
甄愛轉著水杯,若有所思:「一個沒有真實身份的人,不是誰。」
言溯一愣,瞬間又明白。
那樣邪惡的組織,成員之間互相的接觸必然嚴格受限,身份通常也只有一個代號。確實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找到任何線索。
他蹙著眉,沉默良久,很想再問點兒什麼,可看著甄愛安靜得不尋常的容顏,終究是止住了。
腦海中卻回想起甄愛僅有的幾次提到她母親的情形。
沒有任何性格外貌上的描述,沒有任何情感方面的流露,有的只是機械地重複她母親說過的話,哪怕很小時候聽過的話也能重複出來。
這種回憶的方式,很古怪,很不正常。
她,真的認識她的母親嗎?
言溯輕輕地斂著眼瞳,莫名感到一種不祥而陰謀的氣息,可他終究什麼也沒說。如果不能解決問題,說出來的一切都是空話和徒勞。
「我去睡覺了。」甄愛喝完了水,漠漠起身。
言溯卻微微一笑:「喝完水就睡,對腎不好,而且明天早晨起來眼睛會腫。」
甄愛捧著空空的水杯,側身立著,進退都不是。
言溯仰頭看她:「作為交換,我也講一個和炸彈有關的故事給你聽吧。」
甄愛想了想,退後一步,四平八穩地坐下:「嗯,這樣才公平。」
言溯看著她淡定聽故事的樣子,又笑了。
老天!他真喜歡她這種性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偶爾緬懷過往,從不沉溺悲傷。不拖累自己的路,不打擾他人的心。
只是,儘管他喜歡她這種性格,卻不妨礙他百分之百地心疼她。
他看她幾秒,無聲地拿起茶几上的玻璃杯,喝了幾口水,把杯子和書穩穩放好,這才靠進沙發裡,十指交叉放著,一副準備認真說話的姿態:「我準備好了,聊天吧。」
甄愛:……
他自說自話:「今天的事,其實我以前也遇到過。7年前,有一個不可思議的人。」
甄愛認真看他,微微來了興致。
她從來沒聽過他用「不可思議」來形容一個人。
言溯敲著手指,問:「你看過湯姆克魯茲的碟中諜吧?」
甄愛點點頭。
「那個人幾乎是用了電影裡才有的技術,神出鬼沒地入侵美聯儲中央銀行,指紋、視網膜、溫度感應、重力感應對他全沒用。他還製造十幾處假火警,把銀行大廈弄得一團糟。最後成功地偷走了十億的財富。」
「十億?」甄愛愕住,「那麼厲害?」
言溯眸光暗了暗,話裡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奇怪腔調:「哦,原來你喜歡這種男人?」
甄愛微微一愣,繼而捋一下耳邊的碎髮,心跳加速地小聲道:「我對高智商的男人沒有抵抗力。」
可言溯這個笨蛋沒想明白,他極度陰沉地皺了眉——甄愛為什麼喜歡他?我比他智商高!
他平復好臉上的表情,有意無意地說:「咳,他是我的同學,智商195.」
甄愛一開始沒聽明白這無厘頭的話是什麼意思,腦子繞了幾個圈之後,無語了,某位智商197的人還真是時時刻刻都驕傲自負。
不過,言溯你這只好鬥的小公雞,你的智商就高人家2點,你好意思說你嗎?
甄愛輕輕瞪他:「說重點。」
「我們都是稀教授的密碼學博士生,平時見面的機會不多。當時,中央銀行的系統有好幾次被侵入。警方曾經請我們過去篩選密碼。也就是這好幾次的過程中,我察覺到了他的異樣,懷疑那幾次侵入都是他的試驗。可等到我最終確定的時候,他已經帶著10億跑了。」
令甄愛意外的是,說到此處,言溯臉上竟然沒有一絲的憤怒或是不甘,反而有點兒淡淡的遺憾,
「他消失了,可我還是一個人找到了他的目的地和藏身地點。見到他的時候,他全身綁著炸彈,10億卻不翼而飛。我學過拆彈,那次是我第一次用在實戰上……」
甄愛抱著雙腿,身子緊張地僵硬:「你太亂來了,萬一一個閃失,你會死的。」
「是在郊區,只有十幾分鐘,叫拆彈專家根本來不及。而我,很想救他。」他的語氣中有極淡極淡的傷感。
「最後是玻璃匣子裡的黑線白線。他說遙控器在車裡,讓我摁黑色的按鈕。」
言溯沉默良久,
「我沒有分析他當時的心理狀態,聽了他的話,結果,」
言溯平靜地做結束語:「他死了。」
甄愛愣住:「他為什麼這麼做?」
言溯沒回答。
他其實也很想弄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做?
越是聰明的人往往越珍視生命。
可如言溯一樣桀驁的那個人,為什麼選擇死也不肯說出那10億的下落。
甄愛見他不說話,也不問了。
現在的言溯是平靜的,臉上是一貫的淡然自若。
可她感覺到了他的疑惑和傷感。她聽得出來,他和那一個同樣絕頂聰明酷愛密碼的人,或許是惺惺相惜的。
親手葬送一個像朋友般的對手,他的心裡一定不好受。
她腦中忽然想起,Marie說過言溯骨頭不好,還說他是個奇蹟。她心裡一顫,試探著問:「你,其實被那次爆炸傷到了吧?」
言溯抬眸看她,很是平常的表情:「哦,坐了一段時間的輪椅。不過,養成了沉思的好習慣。」
過去的傷痛,或許刻骨銘心,卻被他這麼風淡雲輕地揭過去了。
甄愛不知道當時的具體情況,也不好多問,便縮在沙發上,愣愣地坐著。
言溯卻突然像是被提醒了,望她:「你擦藥了沒?」
「什麼藥?」
「那就是沒有了。」言溯扭頭,吧檯上,還擺著從醫院拿回來的藥盒。
他皺了眉,睨她一眼,「真不省心!」
甄愛:……
幾刻之間,他已經坐過來她身邊,拆開藥膏,擠了一小點在食指肚上,復而看她,命令的語氣:「轉過頭去。」
甄愛不太好意思:「我自己可……」見他臉色陰了一度,閉上嘴,乖乖地側過頭去了。
言溯湊近,低下清亮的眉眼,伸著食指,輕輕碰了一下甄愛的耳朵洞洞口,茸茸的,像某種小動物。
待到把藥黏上去之後,他又悉心地把它抹勻。
藥膏涼絲絲的,在她白得近乎透明的耳朵上鋪陳開。
燈光下,小丫頭光露的脖頸細膩如瓷,竟有熒熒的光。言溯不經意垂下眼眸,目光順著她清秀的鎖骨而下,寬鬆的睡袍裡,有一抹窈窕的陰影。
言溯突然間心跳加速,立刻從沙發上躥起來,直直站著。
甄愛莫名其妙地仰頭看他:「擦好了麼?」
言溯一字一句地說:「嗯,好了,早點兒睡覺吧!」說完,一溜煙跟逃命一樣,就竄上樓梯不見了。
甄愛望著那迅速消失的白色身影,眨巴眨巴眼睛,發生什麼事了?
言溯近乎落荒而逃地跑去自己房間,嘩啦鎖上門,身體裡那種奇怪的炙熱好像稍微平息了一些。
他走到窗邊拉開窗戶,春夜的涼風呼呼吹進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去心頭的焦灼。
又站立半晌,拿出手機,手指飛快移動,找到了「CIA, Agent B(中央情報局,B特工)」的號碼,發了條短信出去:
「Search: the child of evil!」(搜索:惡魔之子)
十分鐘後,手機嘀嘀一聲:
「Sealed.」檔案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