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個,誰先來?」
言溯話說完,卻沒一個人回答。
經過剛才他對凱利的一番簡短又尖銳的詢問,大家都無聲地緊張了,沒人願意更沒人敢答話。
言溯的目光緩緩地從他們臉上滑過,他手指慢慢敲打著本子,發出一下一下的輕微擊打聲。甄愛很清楚,他想事情時從來都是靜止的,沒有動手指的習慣。
他的聲音是敲給對面這群學生聽的。
甄愛不經意彎唇,她真想知道他還有多少種不動聲色的施壓方法,或潛在,或凌厲。
言溯的目光先落在戴西身上。
他看她一眼,近乎命令:「把你做筆錄的內容再說一遍。」
戴西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我下午一直在家裡寫實習報告,五點多的時候洗漱化妝,七點出門去參加朋友的Party, 一直到剛才給齊墨打電話,才發現出事了。」
「很完美的不在場證明。」言溯食指輕拍著本子的硬板殼,深茶色的眼眸裡含著洞悉與桀驁,戴西明顯承受不住他的注視,才一秒就低下頭。
「我唯一想質疑你的是……」他頓了一下,語氣清冷,「你說的話和筆錄上的一模一樣,句型,語法,單詞。戴西,你在背書嗎?」
他從來便是這樣。表面看著清淡無害,實則跋扈囂張。一句話,一個眼神,就能把別人的心理壓迫到塵埃裡去。
戴西渾身一顫,扯扯嘴角:「因為事情比較簡單,沒有發生特別的事,所以很好記住。」
言溯沒有深究:「解釋一下你為什麼戴著絲巾和蕾絲手套。」
戴西趕緊取下來,露出有些許擦傷的脖子和手掌:「找朋友借的。我在聚會上被人推搡著摔了一跤,可以找人證明的。」
言溯點點頭,又說:「你這身衣服很新。」
戴西調整一下坐姿,笑笑:「因為參加Party, 就買的新的。」
言溯不看戴西了,轉而瞥向托尼:「筆錄上說,你要準備心理學考試,所以一直在社區的圖書館複習。」
托尼坦然地點頭:「圖書館應該有人看到我的。」
「人對陌生人的記憶會有偏差,看到你不等於你任何時候都在。」言溯根本不吃他這一套,犀利道,「據我所知,那個圖書館離這裡只有5分鐘的路程。」
托尼一愣,收起了之前輕鬆的語氣:「是很近,但我是臨陣磨槍,每分鐘都很寶貴,就沒有過來。」
言溯默然半刻,眼神往托尼的手上一閃:「你的手指割傷了。」
甄愛看過去,托尼的食指尖上確實有一小道傷口,不細看發現不了。托尼低頭看,恍然:「哦,被裁紙刀劃了一下,不要緊,就沒用創可貼。」
言溯不問了,眸光一轉看向另一邊:「齊墨,到你了。」
齊墨被點了名,愣愣地抬頭。
甄愛看過去,這才發現幾個大學生裡,表情最奇怪的就屬齊墨了。他不算特別鎮定,也不算特別緊張,表情很是僵硬,像是不受自己控制。
甄愛思索半刻才明白過來,要麼他是真的吃了藥,現在還處在藥物的作用之下;要麼他就是極度擅於偽裝。
但她相信,言溯一定辨別得出來。
言溯問:「筆錄上說,你今天一下午都在看心理醫生,然後回家吃的晚飯?」
「是。」
「之後呢?」
齊墨避開他的目光,呆呆地盯著地面:「我吃了藥才出門,路上遇到了托尼,他在星巴克喝咖啡,說晚上不去見安娜了。我也不想去,就返回家睡覺。可不知怎麼,醒來就在這裡了。」
言溯盯著他,眸光幽深:「可筆錄上說,你晚飯後出門時吃了藥,路上覺得不太舒服,到了高中後開始頭暈目眩。」
齊墨眼睛又直又空,盯著言溯,語氣幽幽的卻很專註:「啊,那是我記錯了。」
這種精神病人一樣又陰又懼的眼神看著讓人發毛。
可言溯臉色淡的像水,平平靜靜地迎視著齊墨。兩人對視了足足十秒鐘,他才淡然挪開目光,看向托尼。
後者理會了言溯的意思,看看齊墨,遲疑了好一會兒,說:「齊墨和我是,是昨天傍晚遇見的。今天並沒有見面。」
他的意思是……齊墨的精神有嚴重的問題了?
齊墨空洞洞的眼睛挪到了托尼身上,被他推翻證詞,他一點兒不慌,反而很認真地說:「哦,我又記錯了。」
他專注又執著地說完後,室內鴉雀無聲。
沒有開窗戶,也沒有風,卻陰森森的。
幾乎所有人腦子裡都在想一個問題——齊墨這副模樣,已經不是普通的心理障礙了。他瘋了?
甄愛擰眉不解。
怎麼可能?
在今天之前,他或許有心理疾病,卻肯定沒有嚴重到此刻表現出來的地步。如果他的病真這麼嚴重,他的心理醫生必然不會放行。
甄愛緊緊地盯著齊墨,很希望能從他的哪個細節判斷出他是真的還是裝的。可她沒有言溯那樣的眼睛,看了好久也只覺得,他的一舉一動處處都透露著不正常和詭異。
很可能他獨自出門時還好好的,那究竟是什麼事讓他一下子就變成了這副滲人的德行?
詢問到了他這兒,變得很艱難又棘手了。
可言溯不慌不忙,出乎意料地說:「我們就按筆錄上面的來。齊墨,你放鬆一點兒,看著我說話。」他在對他用心理暗示,「你來赴約的路上,覺得不舒服,為什麼不找醫生?」
這一招果然有效,齊墨垂下眸,低低地說:「我打了電話給安娜,但她沒有接。那時我已經快到學校了,我怕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想讓她送我去。」
「後來你見到安娜了嗎?」
「我走錯路了,沒有看到她。我好像回家了,白白的被子和床,我就睡了。」他說著,更深地低下頭。
周圍的人已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言溯仍像和正常人說話:「你為什麼給戴西打電話?」
「我做了噩夢,想找戴西說話。」齊墨摀住眼睛,聲音哽咽,「只有戴西願意和我說話,不像別人,只是罵我膽小。」
身旁的戴西擔憂地看著齊墨,眼眶濕了,近乎乞求地看著言溯:「不要再問了,他精神不好。他平時不是這樣的,也不知他怎麼突然惡化了。」
「你是在懷疑他嗎?」戴西很悲傷,「不是他,一定不是他。他很膽小,不會殺人的。」
言溯淡淡的,沒有絲毫的人情味:「膽小不是排除嫌疑的理由?」
就連甄愛都被他突如其來的冷硬和不講情面嚇到,更何況戴西。她臉色蒼白,怔怔看著言溯,說:
「我給他回過電話。我肯定不是他。他跟我說話時很不清醒,這樣的人或許會失手殺人,卻不會深謀遠慮地把人吊起來。他真的很混亂,沒有殺人的能力。他在電話裡發出了慘叫,他是真的嚇壞了。」
她說著說著,幾乎快哭,「不是他,真的不是他。」
言溯一雙眼睛點黑如潭,盯著戴西:「我至始至終沒下定論說他是凶手。」
她再次怔住,
他卻看向齊墨,冷不丁來了句,「你做了什麼噩夢?看見殺死安娜的凶手了?」
所有人呆了,甄愛也愕住。
齊墨猛然抬頭,眼睛裡閃過一瞬間的清明,就立刻空茫。他似乎在回憶什麼,臉上的表情劇烈變化著,突然痛苦地埋頭:「沒有,不是我,不是我。」
他揪著自己的頭,狠狠拍打,又悲愴地大喊,場面一度有些失控。幾個警察立刻上來把齊墨制住。
這時,門口傳來一個怒氣衝衝的聲音:「你們幹什麼?」
甄愛和大家一起回頭,立刻愣住。
見鬼了?
哈里·帕克?
夜風從門外吹進來,他的金髮張牙舞爪的,一雙藍色的眼睛像深色的夜空,白皙的臉,鮮紅的唇,竟像從夜幕中跑來的絕色吸血鬼。
甄愛詫異了片刻,很快回過神來。他確實長得極像帕克,但年齡明顯大一些,即使是與現在的齊墨凱利相比,他也更成熟。
不用想都知道這是……
「帕克家的另一個兒子,哈維。」言溯不知什麼時候挪到甄愛身邊來了,貌似很貼心地低下聲音給她做註解。
甄愛「哦」了一聲,心裡忽然想笑:「你不說我也猜得到。」
言溯不高興了:
「可你的表情一看就是見了鬼,我是擔心你被嚇到。」
甄愛揣摩了半刻,難道他的言外之意是:哼,我關心你,你竟然不領情。
腦子裡轉了一圈,想想都不可能。
甄愛很自在地擺擺手:「我怎麼會被嚇到?我是忠實的唯物主義者。你想多了。」
居然說他想多了……
言溯不開心地看她,半晌,斂去一切表情,平靜地看向哈維帕克。
很顯然,哈維是齊墨的心理醫生。他還沒走近,不善的眼神就把言溯掃了一遍,後者安之若素的。不難想像,在哈維心裡,言溯就是那個找不出殺他弟弟的凶手還說他弟弟自殺的混蛋。
他很快安撫了齊墨,並對警察提出要帶他走,瓊斯警官同意了,條件是必須通知齊墨的父母。對此,哈維沒有意見。
想起他可能對言溯懷有憤懣,甄愛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幾眼,他和當年的高中生哈里·帕克一樣,有一張帥氣的臉。只是,哈里檔案的照片裡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大男孩,而現在這位成熟矜持,骨子裡又透著點兒冷。
這時,剩下的幾個學生全部提出要回家。瓊斯警官用眼神徵詢言溯的意見,言溯點了下頭,瓊斯也就同意了。
言溯看看手錶,已經快凌晨,腦中莫名劃過一個想法,甄愛累了吧?剛要叫她回家,卻發現這丫頭竟然貌似津津有味地看著哈維……
言溯再次不高興了,這次是真的。
他的腦袋迅速開始啟動運轉程序,甚至比剛才推理還快,分析分析!!!
她為什麼要看哈維?認識他?覺得他好看?他聲音好聽?喜歡他的職業?
她為什麼不看他?……--¥&*%¥(理性分析出現障礙)……不覺得他好看?不認為他聲音好聽?不喜歡他的職業?
不!可!能!他是最好的!沒有哪個男人比他好!
言溯滿意而機械地笑了笑,腦袋繼續想——
嗯,這個問題的出發點好像不對……
他為什麼希望她看他?他為什麼不希望她看別的男人?他為什麼要像她證明自己是最好的?
就像公孔雀開屏,就像雄鸚鵡披上彩色的羽毛,就像……默默在腦袋裡列舉出了幾千種公雄性動物的表演和展示行為後……
這不科學!
他比孔雀鸚鵡blabla聰明!
他還在想著,甄愛過來推他:「喂!」
言溯立刻回過神來,目光銳利地看著她。
甄愛:……「你,怎麼了?」
言溯愣了愣,很快恢復了平常的狀態,有模有樣地問:「怎麼?」
「哦,」甄愛沒在意他片刻不正常的表情,指了指準備離開的人,「你就這樣讓他們走了?」
「不然呢?」言溯邁步往外走,走了幾步卻停住,回頭:「忘了告訴你們。凶手用乾冰冷卻了屍體,所以,你們所有人的不在場證明,無效!」
屋內準備離開的幾個學生全驚呆。
言溯不理會了,逕自出去,到了走廊,才繼續和甄愛說話,「只能先放他們走了。作案工具都在現場,沒有要銷毀的東西。死者和凶手很可能都沒出血,加之清理過現場,決定性的證據很難找到。過早地指定嫌疑人,只會陷入死胡同。」
甄愛覺得遺憾,但也能夠理解。安娜的屍體上沒有任何他人留下的痕跡,即使是法證人員在第一間教室找到了皮屑鞋印指紋之類的,也不能作為定罪的關鍵證據。抓到了嫌疑人,他要是死不承認,警方也沒有任何辦法。
經過第一間教室時,言溯停了一下腳步,教室裡黑燈瞎火的,法證人員正拿著各種散著螢光的儀器勘察證據。
言溯敲了一下門,問臨近的一個警官:「打擾一下,請問這個屋子裡有飲料之類潑灑的痕跡嗎?」
這個警官沒來得及回答,裡面有個應聲了:「地上有碳酸飲料,但無法確定具體種類。」
言溯退出來,轉彎下樓梯。
甄愛眼珠一轉,跟上去:「哎,你為什麼這麼問?難道和安娜口袋裡的安眠藥有關係?」
言溯「嗯」了一聲:「只是設想。根據現在的情況,有很多種可能,還不能下定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和安娜約會的男人,就在這裡。但他和案子有沒有關係,還不確定。」
甄愛皺眉想了一秒,馬上明白了:「對啊,如果是別人和安娜約會,到現在安娜還沒出現,手機上早就應該接到電話了。」
她不禁暗嘆他心思縝密,又問:「那你腦中有沒有開始復原這個案子了?」
言溯在黑暗中淡淡一笑:「當然。」
「是誰啊?」甄愛小聲地好奇。
言溯極淺地笑出一聲:「我有十幾種復原方案,你都要聽?」
甄愛深一腳淺一腳地下樓梯,詫異:「這麼多?」
言溯道:「不到最後一刻,所有細小的可能都有翻盤的機會。」
只有一束光的黑暗樓梯間裡,甄愛從他的話裡聽出了桀驁與嚴謹。她舒心地笑了,卻還是跳著腳過去追問:「那先把可能性最大的一種講給我聽……啊……」
腳下一個踩空,她嘩地就要滑下樓梯台階去,將要失重時卻驟然落入安穩的懷抱裡。手電筒的光在樓梯間裡混亂地飛舞,他捉住了她,醇冽的氣息撲面而來,很安全,又是那雙有力而溫暖的大手握住了她……的胸口……
甄愛眨巴眨巴眼睛,在寂靜的黑暗中,小臉無聲又靜默地升溫,噌地變成了小番茄。
言溯把她抓穩之後,也疑惑了。咦?手心為什麼軟綿綿的?憑著他天性對不明物體的好奇和探尋,他無意識地收緊掌心,握了握,軟軟嘟嘟的。
這是……什……麼……啊……
一瞬間,他凝滯了。
黑暗中,他安靜又沉默地吞了吞嗓子,握著甄愛胸部的手全然僵硬了,一秒後,幾乎是一個指節一個指節地挪開,一點一點地收回來,乖乖放進風衣口袋裡。
彷彿在表示,咳,我什麼也沒做。
黑暗的樓梯間裡,足足五秒鐘,兩人各自站好,一動不動。
甄愛先反應過來,小心地繼續往樓下走,故作無意地說:「嗯,可能性最大的是……」
「哦,你想聽嗎?我給你講吧。」他跟上她的步伐,無限地配合,
「安娜口袋裡的藥,不太可能是凶手留的,反倒可能是她準備給別人用的。籃球賽的5張票取消了3張,不是其他人不去,而是她預料到會出什麼事情其他人去不了。另外,這5個人裡只有安娜家是開化工廠的,她最方便弄到乾冰。」
甄愛腦子轉了好幾個彎兒:「你的意思是,安娜原準備要殺人?」
「嗯。剛開始聽到她約人的時間就覺得奇怪,有什麼事不能一起說,非要一個小時見一個人?」
甄愛追問:「那她想要殺誰?」
言溯彎彎唇角:「以她的力氣,這幾個人裡,她能殺的了誰?」
甄愛一怔,再想想安娜約人的順序……
難道這次殺人是正當防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