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溯戴上手套,走到講台前,檢查安娜的衣物和小坤包。瓊斯警官湊過來:「這些東西,我們暫時都還沒動過。」
言溯頭也不抬:「你唯一的作用就是安靜,這點都做不到嗎?」
瓊斯退回去,閉上嘴。
其他警官或許都瞭解言溯的習性,一個個全都靜止了。甚至連夜間的風都通人性地停下來,窗簾在一瞬間靜默。
甄愛也無意識地放緩了呼吸的聲音,她知道他觀察的時候,極不喜歡被打擾。
偌大的教室裡,彷彿只有言溯一個人是活的。白蒙的燈光下,他微微低著頭,棱廓分明的側臉上有一種全神貫注的性感。
他有條不紊地翻看著桌上的那堆衣物,銳利的目光時不時落在桌腳的安娜身上。
他全然沉入了自己的世界。周圍的環境全部虛幻,只有他眼中的焦點才是真實。
高中生式的運動衫,死者沒有化妝——不是她一貫的風格;
運動衫背後有套帽,外加黑衫帽——兩頂帽子;
她想低調?
衣服上很多塵土——掙扎並在地上翻滾過;
看一眼死者的脖子,繩子勒痕不整齊,邊緣大片摩擦——死者和凶手有劇烈的較量掙扎。
抬眸掃一眼教室地面——沒有痕跡;
復而垂眸。
上衣套帽很乾燥,唯獨尖端處有一團圓圓的濕潤,摸上去涼涼的,形狀感很強——像是帽子底下放過一團水。一團?
一套黑色的性感束胸緊身衣,丁字褲,胸衣是聚攏型的——她準備赴約。浪漫約會?喜歡的人?預期有一場Sex?
可按照她和剩下四人的約定,晚上哪有時間?
打開小坤包,亮閃閃的手機,手機殼上有條裂縫,但被黏上了。壞的手機殼她不會用,除非已經出門找不到替換的——最後一次出門後摔壞的;
包裡很多化妝品,粉底BB霜,睫毛膏腮紅,唇彩眉筆——少了一樣。
運動褲的口袋裡有兩小管藥,安眠+致幻,誰的?
安娜的?——她帶藥幹什麼?
凶手的?——為什麼不給安娜用,反而那麼費力地殺人?
言溯擰著眉心,拿起安娜的手機翻看起來,最後一次通話記錄在下午4:26,打的機構電話。4:30收到一條確認信息,內容是安娜預訂的5張籃球賽入場票成功取消3張。
之後的信息,戴西和托尼的已讀卻無回覆,凱利的未讀。
言溯認真翻看著手機內容,一邊還能分心和周圍的警官們說話:
「第一,這裡不是案發現場。第二,死亡時間不對。第三,那群學生裡至少兩人,在沒人報警前就知道安娜死了。」
他看著手機,語氣太過冷硬,明顯還沒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以至於這番話說完,現場竟沒一個人敢問為什麼。
甄愛聽得認真,不自禁地應和:「為什麼?」
說完見大家都警惕地看著自己,甄愛覺得莫名其妙,言溯有那麼可怕麼?他很無害的好吧。
言溯淺色的眼瞳裡倒映著手機屏幕的光,靜了一秒,側眸看她。
甄愛看著他如秋水一樣澄澈靜遠的眼睛,腦子裡一下就空白了。這樣靜得像深潭一般的眼睛,彷彿是她第一次進古堡見到他時的情景。
她還微愣著,他卻須臾間恢復了,眼眸中帶了一絲極淡的人情味,彎彎唇角:「你說呢?」
她這才意識到她其實打擾了他安靜的思索,所以才出現了剛才片刻的陌生。
可他一回過神來,就不自知地濾去了冷漠和生硬,只對她。
甄愛很自然,尚不覺得。
旁邊的警察們面面相覷,一臉驚悚,咦?怪胎難道要戀愛了?
賈絲敏臉色不好,忍了忍,對甄愛說:「甄愛小姐,你還不知道吧?S.A.思考的時候,不喜歡被人打擾。」
甄愛遲鈍地「哦」了一聲,望住言溯:「我打擾你了嗎?」
「沒有。」他回答得很迅速,絲毫不管其他人,只看著甄愛,「別管他們,回答我的問題。你覺得呢?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伊娃蹲在一旁無語,要不是帶著摸過屍體的手套,她真想扶住額頭,你們這公然在犯罪現場「談情」真的合適麼?
甄愛立刻明白了,他在歡迎她和他一起思考。就像江心案裡,他帶她去還原犯罪現場一樣。他既然誠心邀請,她必定欣然赴約。
她不動聲色地吸了一口氣,說:「第一點很容易看出來。死者的衣服上有很多的灰塵和褶皺,這個教室雖然有散亂的桌椅,但擺放很刻意,不像有打鬥的痕跡。」
賈絲敏輕哼了一聲,這點大家都看得出來。
「第三點我沒注意,但是你說了之後,我才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甄愛不邀功,很誠實地說,「剛才看現場就覺得違和。明明有過劇烈的掙扎,死者的頭髮卻梳得很整齊。」
話音未落,大家都愣住,齊齊看向死者的頭髮,梳著馬尾,真的一點兒都沒亂。這太詭異了。
言溯當然沒有去看誰的頭髮,而是一動不動地看著甄愛。她今天也梳著馬尾,但今天真是忙碌的一天,婚禮,臨時牢房,電影院……她的頭髮鬆散了一些,像一層細細的茸毛……
言溯漠漠挪開目光,居然莫名其妙地轉移了注意力,這不科學!
他皺了眉,有些生氣。
甄愛也觀察著他的神色,一看,以為自己沒說好,趕緊補充:
「她被脫光了吊起來,背後還用刀刻了字,看得出來凶手對她不屑一顧。他脫掉她的衣服,應該像垃圾一樣扔在地上。可他把衣服整齊地擺好了。而且……」
眾人的目光又刷刷掃向那堆衣服,言溯緊緊盯著她:「而且什麼?」
甄愛咬咬唇,略微尷尬,但言溯的追問給了她鼓勵:「最後脫掉的是內衣,可內衣反而被塞在衣服的最裡面。就好像……他在潛意識裡,想給安娜遮羞一樣。」
甄愛習慣性地抓抓頭髮:「一面藐視,一面又安撫;這就是我覺得違和的地方。可我想不出緣由,你一說我就明白了,一定是現場來過好幾個不同的人。」
現場一片安靜,只有吊扇呼呼轉動的聲音。大家都恍然發覺,這麼一說就很清楚了,但一開始看著這樣奇怪的現場,為什麼偏偏自己就是想不出來呢?
賈絲敏眉頭越皺越深。
言溯動動嘴角,眼睛裡閃過笑意:「表現不錯。」說著拉下左手的手套,上前一步,拍了拍甄愛的肩膀。
這是再平常不過的鼓勵,甄愛一點兒不覺得哪裡不對。
但瓊斯警官等人的眼珠都差點兒掉下來了,那個身體接觸會死星人居然主動碰別人?
伊娃看著,笑了。
賈絲敏立在她身邊,低聲哼了句:「什麼亂七八糟的?說不定那內衣就是放的順序不一樣而已,她就以此看出凶手的心理了?真武斷!」
伊娃扭頭,臉色平靜:「你不瞭解S.A.嗎?即使是一種現象,他也會想出多種可能,然後剔除。你應該悲哀的,不是這種現象和可能性的關係,而是,你一開始就沒有看出那種現象。但甄愛做到了。」
她扭頭看向甄愛,又笑了,「他們兩個能夠互相理解。」
賈絲敏喉中一梗,要反駁什麼。言溯又說話了,卻是對甄愛:「還有呢?」
「至於死亡時間……」甄愛有種直覺,安娜的屍體好像經過冷處理,可她在這些人面前不能說,剛要說不知。
言溯替她說了:「我懂了,這個跳過。」
……喂,這樣秀心有靈犀真的合適麼……
甄愛舒了口氣:「再就是兩個比較奇怪的地方。我剛才在下面注意到,好像只有這個教室有窗簾,而且全部拉著……」
賈絲敏立刻道:「當然了,凶手又不是傻子。殺人過程中被人看到了怎麼辦?」
甄愛沒正面回答,繼續自己的話:「再就是,燈是什麼時候開的?」
賈絲敏噎住,這個問題她答不上來。
安娜被吊了一兩個小時。天是黑的,如果亮著燈,學校管理員早就發現了;可齊墨說他一睜眼就看見光亮中的屍體。
那,燈是誰開的?
夜風掀開窗簾吹進來,賈絲敏覺得陰森森的,毛骨悚然。
言溯放好手機,摘下手套,說:「去第一間教室看看。」
甄愛一愣:「你認為那裡是案發現場?」
「要不然你以為屍體和書包一樣,可以背著到處跑?」言溯瞥她一眼,「他們換地方,或許不是因為想轉移警方注意力。而是……」
他後面的話沒說完,但甄愛理解了——只有第二間教室有窗簾。
眾人去了第一間教室,很快就懷疑那裡很可能是案發現場。桌椅雖然擺得很整齊,但地上明顯被清掃過。瓊斯立刻用對講機叫樓下的法證人員上來。
言溯四處看看,幾乎沒有什麼異常,儀容鏡子完好無損,只是門後邊滿是灰塵的角落被人踩踏且摩擦過,牆上還有什麼東西擊打的痕跡。他只把那兩處交代給了瓊斯,便去了第三間教室。
現在,他覺得是時候見那群熊孩子了。
教室裡守著幾個警察,四個大學生排排坐著,看上去憂心忡忡,但也算鎮定。反倒是看到言溯時,大家明顯緊張起來。
甄愛察覺到了異樣,卻不明白。
言溯也不寒暄,開門見山地說:「有件東西給你們看!」說著調出安娜背部的照片,舉到他們眼前,學生們同時驚愕地瞪大了眼睛,滿臉駭懼,像見了鬼。
言溯收回手機:「這就是你們當年隱瞞的凶手留言?」
年輕人們很快恢復平靜,低著頭互相交換眼神,卻沒一個開口。
賈絲敏費解了,但不想表現出來,所以沒問。
倒是伊娃直言:「隱瞞?什麼意思?」
言溯回答著她的話,銳利的眼睛卻又平又直,盯著學生們:「我一直懷疑他們害怕的並不是什麼討債或是父母政敵的迫害。」語氣很肯定,「在留言這一塊,你們撒了謊。」
一夥人全垂下了眼睛,不看言溯。
撒了謊?
除了甄愛,其他警官都疑惑了,但都沒問。現在言溯在審問,他們不能表現出任何反面的情緒。
面對質疑,凱利最先開口,語帶譏誚:「先生,兩年前,你可不是法證人員。」言外之意誰都明白,當年法證人員確實拍到了玻璃上的字。
言溯很是輕鬆:「我看過,用手在玻璃的水霧上寫的,對吧?」
戴西抬起頭來,又低下去:「是的。是凶手寫的。」
「帕剋死時是在浴室。蒸氣很濃,照理說水珠會緩緩凝聚流下來,讓字跡模糊。但我記得當年的照片裡,沒有。」
言溯說完,在場的警官皆是一愣,幾個學生看似鎮定,卻都不自覺地僵硬了脊背。
「至於羅拉死的那天,你們在外面找了15分鐘才回到車裡。那時車內的熱氣都散了。重新回來在車裡待的時間很短,玻璃上怎麼會有霧氣?用手寫在車窗玻璃外邊?那天的雨一直都沒有停,會馬上把字跡沖走。」
十幾個人的教室裡,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
「我想,玻璃上原始的字跡是用一種更牢固的方法寫上去的。比如說,透明的薄蠟。」
甄愛一愣。
確實,蠟能讓水自然排開卻不會被沖刷。
幾個學生還是表面鎮靜,一聲不吭。
瓊斯卻恍然大悟,猛地拍腦袋:「當年有個做法證的小夥子說,案子裡有點奇怪,說玻璃上有不成形的蠟的痕跡。我以為是玻璃上原有的。原來是你們刮的。」
甄愛無語。案子的細節往往才是最關鍵的。如果當年言溯不是通過證詞來推理而是接觸得更多,那學生隱瞞的秘密早就被挖出來了。
也不會到今天,又死了一個人。
可言溯分析到此,學生們即使臉色變了,但還硬著嘴,一句話都不說。
過了不知多久,托尼咬牙道:「不!我們沒有,或許是凶手換留言了。再說,你沒有證據。」
這句話說到了關鍵上,其他人紛紛抬頭附和:「我們沒有。」
「心理素質不錯,我很欣賞。」言溯點點頭,找了把椅子坐到他們對面,長腿交疊,語調閒適,「在正式開始之前,告訴你們兩個事實。
第一,我是行為分析專家,我可以從你們的語氣語調停頓,眉毛眼球嘴角臉頰的動作,手指肩膀身體腳掌的移動,還有一系列細節上,看出你們說的話是真是假。
第二,我是密碼分析專家,迄今為止還沒遇到我看不懂的文字或圖案。所以,」他搖搖手機,「你們認為我需要多少時間看懂這句話?」
幾個學生全謹慎而懷疑地看著言溯,在他說了這番話後,他們全都靜止了。眼不轉手不抖,連頭髮絲兒都不動了。
戴西鼓著勇氣,喊了句:「與其在這裡觀察我們,你不如去找真正的凶手。」
言溯淡淡道:「長大了兩歲,智商還是停滯不前。凶手?不就在你們中間嗎?」說著,朝做筆錄的警官伸出左手。後者立刻把記錄本遞過來。
齊墨問:「你……你要做什麼?」
「陪你們演一場電影,叫無處遁形。」言溯翻開筆錄本,補充一句,「電影時長不超過半小時。」
幾個學生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
周圍的警官全屏住呼吸。
甄愛知道,一步一步,言溯在不動聲色中,擊潰他們的意志。
言溯慢裡斯條地看著,寂靜的夜,這一方光亮中,時間拉得極度漫長。有一種無形的壓力開始施加在學生們身上。
「先……凱利吧。」言溯抬眸,凱利聞言下意識地咬了牙關,自然沒逃過言溯的眼睛。
他不慌不忙:「根據筆錄,你下午一點到五點半在你的新公司工作,有員工作證。」
凱利答:「是的。」
言溯看著他,微笑:「很好,沒有撒謊。」
這話反而讓凱利緊張了,言溯已經不用垂眸看紙,而是盯著他,很快開始下一問:「五點半到七點半,你回到家裡洗漱吃晚飯,一個人。」
「是的。」
「撒謊。」言溯不顧凱利略顯驚慌的眼神,再問,「七點半到案發,你在電影院看電影?」
「是的。」
「沒撒謊。」言溯的這句話再次讓凱利怔住,他怎麼什麼都知道?
凱利還怔愣時,言溯不輕不重地說:「不過我敢打賭,你身上帶著電影票,可你不記得電影的內容。」
凱利臉白了,一句話說不出來。
旁邊有位警察遞過來一張電影票,那正是凱利拿出來做不在場證明的。
其他學生之前看著凱利交出來的,現在看凱利的臉色便知道他的確不記得內容,一下子,學生們看言溯的眼神,全多了警惕和恐慌。
「不記得內容不要緊。」言溯風淡雲輕的,「那你應該記得今天有沒有誰傷過你吧?」
凱利茫然,不明白:「沒有啊!」
「嗯,很好。」言溯點點頭,「那你能解釋一下你右手虎口處紅灰色的傷是怎麼回事嗎?」
凱利猛地一震,光速遮住了手,囁嚅道:「燙,燙傷。」
而甄愛和伊娃早就看了過去,有點兒紅,更深的是灰白。那不是燙傷,是凍傷。春天,局部凍傷?
經過這一輪,學生們全部臉白了,個個如臨大敵。
言溯幽幽地看著凱利半晌,居然沒有追問,而是往椅子裡靠了靠,淡淡道,
「下一個,誰先來?」
甄愛聽出了他語調中的倨傲,忍不住會心一笑,哼,和言溯玩,你們還太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