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愛坐在梳妝台前,一絲不苟地編頭髮。她聽伊娃的,在網上搜了一款漂亮的髮型。她雖然平日不裝扮,但學習能力強,看一眼就會。緩慢又細緻地弄了10多分鐘,大功告成。
她起身對著鏡子左右看看,烏黑柔順的長髮像戴著小花環的瀑布,典雅又溫婉。
梳頭完畢,對鏡化妝。
她記得網上的步驟,一道道像畫畫,二十分鐘後,鏡子裡的姑娘更漂亮了。細眉彎彎,眼睛黑黑,妝容很淡,像清水芙蓉。
甄愛盯著嘴唇上的色彩,忍住了想舔舔的衝動。
言溯馬上要過來接她。
其實,陪他去醫院拆繃帶的那天,她多看了路邊的Swensens幾眼,彩色的水果,花花綠綠的冰淇淋。
他見了,牽她進去。
他不愛甜食,坐在落地玻璃窗前安靜看她。夏天陽光下,她的臉白皙得幾乎透明,歡歡喜喜的。
那時,店裡播放著林肯公園出道之初的歌somewhere I belong我的歸宿。甄愛當時就愣了,那歌聲像發自心底的怒吼,她記得哥哥很喜歡。
她其實也喜歡。
歌詞在唱「過去的都是虛假,早該放手痛苦,現在我已靠近真實的生活,終於找到生命中渴望的人。」
她握著勺子在細想,言溯伸手過來,撫去她嘴角的餅乾屑:「下星期紐約有林肯公園演唱會,想去嗎?」
……
甄愛現在想起,唇邊似乎才留著他手指微涼的溫度,她不自禁彎彎唇角,換了鞋子下樓等他。
夏天到了,陽光從茂盛的樹葉間灑落在身上,她抬頭望著樹葉斑駁的天空,又綠又藍,心情很好。
坐在路邊的白色長椅上,一會兒看見了言溯的車,她立刻不自覺微笑開。
白色的車停到她身邊,他扭頭,見她一動不動,乖乖坐在路邊,衝他安逸地笑。夏風輕拂,裙角飄飄,美得像是自此刻進了記憶裡。
言溯下車,從後座拉出一隻有甄愛那麼高卻胖嘟嘟的大熊,單手摟住它粗粗的肚皮,兩三步踱上人行道,在她面前站定。
她看看那栗色的毛茸茸的熊娃娃,臉上閃過一絲歡喜。那天他對她說:「每次見面,我送你一份禮物;每次見面,你都親我一下,好不好?」從那之後,音樂盒,玻璃球……每次都有驚喜。
她抬頭仰望他,黑漆漆的眼睛裡陽光閃閃。
他70度彎腰,俯身湊近她,嗓音清揚地打招呼:「Hi!」
她怦然心動,抿唇笑:「Hi!」
他一身簡單的白T恤淺色長褲,乾淨清爽得像大學生,手裡突然多出一朵七色花的髮夾,輕輕別在她髮間。
她睫毛顫顫,垂下眼睛。
「在等誰?」
她搖搖頭:「沒有等誰。」
「那……跟我走吧。」他眨眨眼睛,像誘拐小孩子。
她點點頭:「好呀!」
他倏然笑開,眼眸一垂,落在她粉嘟嘟的嘴唇上,問:「唔,唇彩是什麼味道的?」
她搖搖頭:「不知道……甜味?」
「撒謊!」他湊過去,啄了一口,舌尖極輕地撩過她的唇間,「我就說吧,沒有味道。」
她別過頭去:「那你還親。」
這一扭頭,撞見熊寶寶萌萌的大腦袋,它歪著頭,黑溜溜的眼珠乖乖看著她。
他每次送她的禮物,她都喜歡。有些已不適合她這個年齡,卻適合她。就好像,他在一點一點地填滿她空白的孩童時代和少女幻想。
她歡喜地從他手中抱過有她高卻比她胖幾圈的大熊,手臂環不過來,毛絨絨的柔軟又貼心,盈滿她的胸懷。
她太喜歡了,不住地蹭大熊的腦袋,像是找到了夥伴的小熊崽。
言溯微笑看著,見她蹭了十幾秒,板起臉提醒:「喂,你該親我了。」
「moi!」她湊過來,在他唇上用力吸了一口。鼻翼輕蹭他的臉頰,他再次微笑,不知為何,一天一天,他愈發迷戀同她之間的親暱。
甄愛給大熊起名叫言小溯,言溯聽到這個名字,居然沒有抗議,反而笑著說:「如果我不在,你想抱我,就抱他。」
甄愛對它愛不釋手,一路和它擠在副駕駛上,聽演唱會也要抱進去。她比熊還細,遠遠一看,像只熊寶寶布偶。
甄愛第一次聽演唱會,現場氣氛熱烈又奔放。粉絲們歡叫跳躍,為台上恣意表演的搖滾歌手歡呼。她只是純粹地被音樂吸引,彷彿他們的每一首歌,她都能從中找到共鳴。
歌裡總有淡淡的迷茫和憂傷,但也總有衝破天際的力量和希望。
樂隊在唱iridescent「你是否感到冰冷無助,滿懷希望卻最終絕望,請銘記此刻的悲哀與沮喪,終有一天,它會隨時光飄遠。」
全場的人都跟著和聲:Let it go! Let it go! 放手,讓它過去!
以前的悲哀和沮喪真的會過去吧!她在唱進靈魂的音樂中瑟瑟發抖。
她緊緊抱著熊娃娃,言溯緊緊抱著她。
她靠在他懷裡,輕輕說:「我有一個很重要的人,他很喜歡他們的歌。」
他從後面環著她的腰身,眼眸微暗,低頭輕吻她的鬢角:「我也是。」
她在他懷裡輕輕顫抖,卻不是害怕,身體裡像湧進無窮的力量和溫暖。萬人狂歡的體育場,只有他的懷抱熟悉又安全。
她回頭看他,才發現他的目光始終籠在她身上,眼睛清亮得像盛滿繁星,溫柔又繾綣。這樣被他認真看著,好像周圍的人都不存在,都消失了,只有他和她。
她心底突然竄過一陣電流,一手攬著大熊,一手攀上他的脖子拉低他的身高,踮腳仰頭便咬住他的唇。
自復活節的強吻後,他們的親吻大都輕緩,但這次或是被現場狂熱的氣氛點燃,兩人心裡都陡然萌生了把對方揉進自己身體的渴望。
他箍住她,唇舌放肆地在她齒間遊走,她也不像往日那樣拘謹羞澀,而是主動用力地吮吸,唇舌與他深深交纏,甚至試著細咬他的嘴唇。雖然青澀,卻叫他的身體急劇發熱。彼此呼吸越發急促熨燙地糾纏在一起。
最終,她小臉通紅,呼吸不暢地依在他懷裡,埋頭在他的胸膛,忍不住吃吃地笑。他抱著她和大熊,低頭貼著她的臉和她輕聲說話。
大大的熊腦袋被擠得歪在一旁,獨自靜靜看著台上的表演。
--
演出結束後,甄愛去洗手間,進去前把大熊塞在他懷裡,特意交待:「乖乖等我哦!」
言溯點點頭。
甄愛轉彎時回頭一看,他那樣冷靜淡然的臉,單手拎著巨大的毛絨熊,看著還真是可愛。
言溯絲毫沒注意周圍人的眼光,側頭看大熊:「告訴你,你叫言小溯?」
大熊歪著大腦袋不理他。
言溯:「你比Isaac還笨!」
「S.A. !」有人叫他,這個聲音……
言溯驀然一愣,回頭。
對面的女生鴨舌帽寬T恤迷彩褲,穿著顯得男孩子氣,臉色不太好,眼睛濕潤,像是剛受了委屈哭過。
她望了一眼幾秒前甄愛消失的方向,又看他;言溯平靜道:「女朋友。」
她愣了愣,倏爾淡淡一笑:「看出來了!」
他嘴唇上有明顯的牙印。
言溯沉默了幾秒,才問:「L.J,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她眼睛還紅著,卻努力笑笑:「今天。你知道,他們的演唱會,我一定會來。」她頓了一下,「而且我有事找你。」
「什麼事?」
「你今天忙,改天吧!我知道你的電話和地址。」她餘音未落,消失在人群。
言溯淡淡收回目光,垂下眼眸。
L.J走了幾步,回頭張望。
那個白雪娃娃般的女孩飛跑著,一下子撲進言溯懷裡,熊寶寶都被壓癟了。而他很配合很誇張地連連後退幾步,摟著大熊和女孩走了。
女孩穿著白裙,黑髮如瀑,像極了希臘神話裡的女神。
--
夜深了。言溯把甄愛送上公寓,一直到房門口,兩人才戀戀不捨地告別。
他看著她開門進去,卻沒有走開,而是靜靜地靠在走廊的牆壁上,適才望著她時溫柔的笑意一點點收斂。
一路走上來,公寓地毯上整齊的腳印,綠植裡摁壓和搜索過的痕跡……她的房間裡有人。
甄愛抱著大大的熊,開燈,眼睛裡的笑意蕩然無存。客廳裡立著一排高大健壯的黑衣男,為首的是個二十八九歲的漂亮女人。
她不動聲色地掃了甄愛一眼,顯然詫異她的裝扮:「你去約會了?」
甄愛不回答,神色漠然:「有什麼事嗎,亞當斯小姐?」片刻後糾正,「哦不,現在應該稱呼你,范德比爾特太太。」
「都可以。」安妮微微一笑。
黑衣的特工們沉默寡言,他們早已搜索檢查整個房間。每隔一段時間他們就會來排查監聽監控追蹤儀等設備。
甄愛有這方面的知識和警覺,完全不需要他們幫忙。在她看來,這是他們變相地監督她。
安妮的目光落到甄愛懷裡的大熊上。
工作中,她從不提私人的事。她的婚禮上,甄愛是言溯的親密朋友,冷淡又常常出神;在這裡,甄愛是她的下屬,一個嚴謹高效,冷靜自持的科研人員。
說實話,剛才見到甄愛,她都愣了。從5年前認識17歲的她到現在,她一直都是素淨低調,無慾無求的。
安妮看著她的熊寶寶:「你喜歡這種東西?」她很難想像平日的那個甄愛會有這種小孩兒心性。
甄愛還是沒回答。
安妮去年接替上任執行官,成了主管甄愛研究進度的負責人。她一般只在有重大事情時才出現。
她指著甄愛的窗檯,那裡放著一排彩蛋,還有玻璃球音樂盒小手工之類的:「那些我們都替你檢查過了,沒有問題。可你突然買這些東西,有沒有想過安全問題?」
甄愛微微皺眉:「你到底有什麼事?」
安妮起身,甄愛放下大熊,和她一起走去臥室。
安妮關上門,說:「Anti-HNT-DL抗病毒血清研製成功,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甄愛很平靜,沒有開心或不開心。
安妮默了半秒,笑容收斂:「不過,一個月前楓樹街銀行的爆炸案裡,警方發現了一具死相極慘的男屍。我們對外封鎖了消息,但CIA內部還是要徹查清楚。甄愛,你擅自把病毒帶出實驗室了?」
甄愛靜靜抬眸看他,臉色沉靜,沒有半點害怕或是慌亂:「我懷疑被組織的人找到了,我需要防身。」
懷疑?呵!
安妮清楚她年紀雖小內心卻堅韌,軟硬不吃,指責無用,索性轉移話題問更重要的事:「上面比較好奇的是,實驗室的走廊壁上全是自動探測儀,你是怎麼把病毒帶出來的?」
甄愛緘默不語。
安妮深思,想起賴安說有次實驗中甄愛給小白鼠注射病毒時,針管不小心劃破了手,她卻安然無恙。難道她的身體有什麼奇怪的機制?
她揚了揚手中的錄音筆:「對了,上面需要知道你的下一步工作打算,和往常一樣,用作記錄。」
甄愛也就例行公事地回答:「Anti-HNT-LS研究。」
簡短,不多說一個字。
安妮追問:「這個完成之後呢?」
甄愛頓住,她也不知道。原以為對這兩種病毒的研究是很漫長的過程,但幾千次的高效試驗後,突然成功了一半。照這麼下去,研究終點指日可待。
那她……
甄愛的心猛然突突地跳,這是不是意味著,不久的將來,她可以回歸平凡的生活了?
可她的希望很快被安妮打破:「甄愛,我們知道,你的母親除了發明這兩種邪惡的病毒,還有兩項絕密的技術,一是克隆人,二是停止人體死亡機理。」
甄愛的心抖了一下,表面卻波瀾不驚:「不論是克隆人,還是阻止人死亡,都有很多科學家在嘗試,但都無法越過瓶頸。」
安妮似信非信:「可我們都清楚,你的母親是絕世的天才,你也是。你……難道沒有從她那裡……」
甄愛猛地抬眼,冷冷打斷她的話:「亞當斯小姐,在這兩方面,我和其他科學家一樣,束手無策。」
「那不說這個了,說正事。」安妮聳聳肩,彷彿之前的一切都是試探,
「據我們所知,S.P.A.組織裡有很多奇怪的藥物。有的能不可逆轉地清除大腦皮層所有記憶,有的能永久性挫傷人腦智商。」
她輕輕瞟了甄愛一眼,後者淡定自若聽著,沒有任何表情變化,
「還有的可以賦予人體像動物一樣的力量,比如獵豹的腿肌和速度,類猿的臂力,北極熊的咬力,蝙蝠海豚的超聲波探測,還有其他動物的夜視力,聽力……」
甄愛瞥見她探究的眼神,淡淡一笑:「小姐,我的夜視能力和聽力,是從小關黑屋子適應出來的,不是靠吃藥。」
安妮不深究,轉而說:「內部有幾個臥底被發現後,灌食了動物類藥,全都出現了動物屬性,再也無法過平常人的生活。甄愛,你有什麼辦法嗎?」
「沒有。」甄愛表情冰冷,「而且這種藥很少,你們不用擔心組織會讓它流入市場。」
安妮反駁:「你能保證?你確定組織不會在藥性試驗穩定後,大量製造賣給恐怖組織?」
甄愛梗住,微微抿唇,一句話不說。她當然不能保證,她只是希望不要這樣。她現在就像鴕鳥,彷彿把腦袋埋進沙子裡就不用面對了。
病毒,實驗,藥物,胚胎,克隆,細胞,這些冷冰冰的伴隨她從小到大的東西,究竟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她真的,不想去管這些事!為什麼這麼沉重的負擔全要壓在她身上!
偏偏她有不得不管的理由,而以安妮為發言人的那群人深知這一點:「甄愛,發明這一系列泯滅人性的藥物的,正是本世紀最邪惡的科學家,也就是你的母親。」
甄愛依舊靜默,臉卻白了。
安妮直奔主題:「我們要求你製作出這些藥物的解藥。」
甄愛抬眸:「那就首先要做出藥物。這樣,你們和S.P.A.組織有什麼不同?」
安妮聽出她的譏諷,解釋:「當然不同。我們不會把它們用在人體,可S.P.A.的科學家也在研究,並實驗在人身上。甄愛,你必須要找出解藥。」
「這是為你父母的行為贖罪!」
一句話讓甄愛完全靜止。
她要為她父母贖罪……贖一輩子的罪。
她靜默地看她,漆黑的眼睛像空空的黑洞,沒有一絲光彩,突然一閃而過莫名的狠勁。
安妮這閱歷豐富處事遊刃有餘的行政官竟被她無聲的眼睛看得莫名脊背發涼。
一秒又一秒,她最終收回目光,一言不發地離開。
甄愛走出房門,卻被眼前的一幕怔住。
大大的胖胖的熊寶寶倒在地上,栗色的身體幾乎變成了一層皮,熊寶寶鼓鼓的肚子被直線剖開,裡面白白的棉花散得到處都是。言小溯歪著腦袋,黑黑的眼珠幾近脫落,卻仍舊懵懂而乖巧地看著甄愛。
她陡然間握緊了拳頭,憤怒又怨恨,想起言溯摟著它朝自己走來,想起他抱著他們兩個聽演唱會,想起他說他不在就抱言小溯,她心痛得像被剖開的是自己。
她眼睛都紅了,盯著他們一字一句道:「誰准你們拆我的熊?」
沒人理他,黑衣人只向她身後的安妮匯報:「檢查過了,這個玩具沒問題。」
甄愛死死咬著牙,一句話不說,跪下來把地上軟乎乎的棉花塞回熊寶寶的肚子裡去。熊寶寶太胖了,之前身體撐得圓鼓鼓的。這下肚子上開了那麼一條大口子,怎麼用力塞,都總有棉花擠出來。
她花了好大的功夫塞好,費力地把巨大的熊橫抱起來,轉身出門去。
一出門卻見言溯低頭立在走廊對面。他聽見聲音,抬起頭來,見到她懷裡歪歪扭扭肚子大開冒棉花的熊寶寶,臉上劃過一絲驚訝。
「對不起!」她哽嚥著,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