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嚴肅的真愛·05

  白色汽車停在深夜的路邊,後座亮著米黃色的燈光,溫馨又安逸。

  栗色的大熊寶寶躺滿了車後座,它的眼睛已經縫好了,正歪著頭,靜悄悄看著對面的人。

  言溯懷裡攬著甄愛,坐在地上給熊寶寶縫肚子。

  她靜靜抓著大熊的肚皮,他靜靜一針一線縫補,緊仄狹窄的車廂地毯上,兩人配合默契,默然不語。

  熊寶寶腦袋大,胖腿短,身體很長,割開的肚皮就有1米多。言溯耐心而細緻地穿針引線,偶爾分心低眸看看懷裡的女孩。

  他腦子裡還刻著不久前她從家裡衝出來的樣子,長髮白裙,形單影隻,瘦瘦的她艱難而用力地箍著和她一樣高的胖胖熊。

  大熊冒著棉花,一臉無辜;她氣得渾身顫抖,眼淚汪汪。

  他早料到是CIA的人進行安全排查,卻沒料到言小溯熊熊會受到這種待遇。

  當時,她哭著說:「對不起,他們把你送給我的言小溯拆掉了。」

  而現在,她安安靜靜縮在他懷裡,沒有表情,似乎神出,微白的臉上,淚痕早乾了。

  他胸口沉悶又心疼,卻不問她發生了什麼,只是收牢臂膀,攏她更緊,下頜時不時蹭蹭她的鬢角,似乎想給她溫暖和力量。

  她起初沒反應,一直呆滯著。過了好久,等熊寶寶的肚皮快被縫好了,她才空茫地抬頭,看向車窗外的人行道。

  她歪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望著路燈下樹影斑駁的夜,眼中閃過一絲蝕骨的怨恨,語氣卻飄渺無力:「我真是恨死了他們!」

  彼時,言溯正在給線頭打結,聽出了她語氣中的恨,手指微微一頓。他回眸看她,她落寞的側臉近在唇邊,他的心驀然一疼,「他們……誰?」

  他知道她不是說那些特工。

  她背靠在他的胸懷,不回答這個問題,轉而卻說:「我想去看我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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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的東海岸,狂風呼嘯;

  正是夜最深的時候,天空中沒有半點星光。

  甄愛立在峻峭的懸崖上,腳下雜草萋萋,一小塊白色的方形石碑,上邊光禿禿的,連個字母都沒有。

  言溯站在她身後十米多遠處,一動不動望住她。不知海風裡,她這樣單薄的衣裙會不會冷。他想過去擁抱她,給她溫暖,但他克制住了這種衝動。他知道她此刻最需要的,其實是孤獨。

  夜色濃重,甄愛的腳緊靠著冰涼而低矮的石碑。地下只埋了媽媽的半塊頭骨。那天,她摁下黑白色按鈕時,媽媽在她面前變成了粉末。

  她還記得,當時她呆若木雞。亞瑟用力擰著她的肩膀,眼神像是要吞掉她:「你果然不相信我了!我告訴你白色是取消鍵,你卻懷疑,選了黑色!」

  一旁的伯特則湊過來,貼近她的耳朵,幽幽道:「因為我們的Little C, 她心底其實是想殺掉她呢。哈!她和我們一樣,骨子裡都是惡魔。」

  此刻的甄愛望著面前廣闊得黑暗無邊的天與海,唇角微微地揚起:「你難道不該死嗎?」

  「我真的是恨你,恨死了你。」

  她單薄的身子在夜風中立得筆直,緩緩側頭,垂眸看著腳邊的石碑,居高臨下地藐視著,說出來的話不帶一點兒悲傷,像在述說別人的故事:「你,是媽媽吧?可我都不記得你的臉,因為在你面前,我從來不敢抬頭。呵,最邪惡的科學家,你竟然也有資格教育我呢。」

  「你……竟然也有資格說,科學家要把自己的一生奉獻給研究事業。你就是這樣把你認為正確的一切強加在我身上,把我的生命變成了一段永遠只有受難的苦行。」

  黑色的天地間,只有她一抹孤獨而消瘦的白色,她的聲音淡漠得沒有一絲情緒,卻字字揪心:

  「你總說,女人要有像男人一樣堅韌的心性,像男人一樣不要脆弱和分心。所以我不能哭,因為你說這是懦弱;我也不能笑,因為你說這是引誘。你說女性化是個不好的東西,所以我不能吃甜食,不能穿有色彩的衣服,不能有洋娃娃,不能碰彩色的東西,連頭髮都只能束馬尾。」

  海風捲著她的白裙子和長髮,在黑夜中拉扯出一朵淒美的花。

  「你還說,很多女人失敗是因為情感牽絆太多。不要相信,就不會有背叛;不要愛,就不會有心碎。可你知道嗎?我的心根本就不會碎,因為你,它從一開始就沒有完整過!」

  「我不能高興,也不能生氣,不能反抗,也不能不聽話。因為你說,所有的情感都是欲/望,而欲/望是一切不幸的根源。「

  她盯著腳底的石板,聲線漸漸輕顫,帶了一絲咬牙切齒:「可是,我被你訓練得那麼聽話,那麼會做實驗,我對人生一點兒期待都沒有,為什麼我還是那麼不幸!!!」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腳踢向石板,卻痛得猛然摔倒在地。

  「你從不給我選擇的機會,你問過我喜歡這些嗎?你說這樣的人生就是圓滿,可我每一天都在為我生命的空虛而羞愧;每一天都在為這個世界的陌生而害怕。你說聽你的話,生命才會有意義。可在我看來,你把你悲慘而荒誕的一生完完整整地複製在了我身上。」

  她深深地低下頭,頭都要撞到膝蓋上,彷彿肩上有什麼無形的東西壓得她永遠都直不起來。

  「現在,你開心了嗎?」她目光空洞而筆直地盯著石板,「我沉默克己,不相信任何人;我謹小慎微,不會悲傷不會快樂。你開心嗎?」

  她突然笑出一聲,卻格外傷悲:

  「我吃了亞瑟給的糖果,你拿鞭子抽我;我不想待在實驗室想出去玩,你罰我跪牆角;伯特拉我的手,你把我關進黑屋,說我行為放浪,學心不正……那時候,我才多大……4歲!我拚命地尖叫哭喊,你都聽到了吧。我那麼小,你怎麼忍心……」

  她在不知不覺中早已淚流滿面,

  「終於,我受夠了教訓,再不敢違背你的意思。整整17年,我一直以為是我不聽話,所以你才從不表揚我;我一直以為是我行為不端,所以他們總愛纏著我欺負我;我以為所有的不幸都是我的錯。」

  「可現在才知道,全是因為你!是你把我變得這幅樣子,才讓他們更有想控制的欲/望。現在,我不聽你的話了。我會哭會笑,會吃糖會穿彩色還會編頭髮了,你來打我罵我啊!你罰我跪牆角,罰我關黑屋啊!」

  她狠狠一拳捶在石板上,恨得像是要咬斷牙齒,

  「臨死的時候你居然對我說要過得幸福?你有什麼資格這麼說,你有什麼資格!!!最邪惡的科學家,你有什麼資格期待我過得好??」

  她哭得撕心裂肺,拚命捶打膝蓋下的石板,「因為你,我的一輩子早就毀了!」

  言溯見她失控,幾步上來將她抱進懷裡。本想安慰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想說「Ai別這樣,不要哭」,卻又希望她不要壓抑,好好哭一場。

  他緊緊蹙眉,內心頭一次湧起深深的無力感。他聽著她悲慼的哭聲,心底揪成了一個點,痛徹心扉。

  她伏在他懷裡,小手抓著他的臂彎,嗚嗚直哭:「言溯,我恨他們,他們為什麼是壞人,還把我變成了一個壞人!」

  他握著她的頭髮,貼住她哭得發燙的臉頰,眼眸幽深得像此刻黑暗的天空:「你不是,Ai, 你不是壞人,不是。」

  她悲愴地大哭:「為什麼我是他們的孩子?都是因為他們,我才過得那麼辛苦,東躲西藏抬不起頭;都是因為他們,我要帶著全身的罪惡替他們還債。他們痛快地死了,我卻要活著一天天做那些該死的永遠沒有盡頭的試驗。不能停止,不能迷茫。解藥不出來,每個因他們而受難因他們而死的人命都要算在我頭上!」

  她埋首在他的胸口,哭得傷心欲絕,淚水像河流一樣往他脖子裡灌,「我好累,真的好累!」

  夜越來越深,海風呼嘯,她在他懷裡哭得渾身顫抖。

  他知道,她嘴上說恨他們,心裡卻因母親死在自己手裡而背負著沉重的內疚感。

  他也知道,她厭惡母親的禁錮和苛責,痛恨母親的邪惡和錯誤,卻也義無反顧地攬下遺留的責任。不僅因為贖罪,更因為她無可選擇的良知。

  她漸漸哭累了,再不說話,只是抱著他陣陣抽泣。她少有情緒波動,這次一哭,眼淚就怎麼都流不盡。

  淚水漸漸潤濕了他的衣衫,黏濡地貼緊他的胸口。他的心像是泡進了她的淚水裡,沉悶,傷痛,卻無能為力。

  他的心像被刀子紮著,深深低頭,抵著她濕漉的顫抖不止的臉頰:「Ai, 怎樣才能讓你不難過?我要怎樣做,才能讓你不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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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已是凌晨4點,窗外露出了微弱的天光。

  言溯拉上厚厚的窗簾,腳步輕緩走到床邊,床前燈昏黃,甄愛抱著大大的言小溯,縮成小小一團蜷在他床上。

  今晚的情緒宣洩消耗了她所有的力氣,她精疲力盡地睡著了。

  現在,她安靜地蹭在熊寶寶身邊,睫毛還是濕噠噠的。

  他望著她白皙小臉上斑駁的淚痕,很想摸摸她,終究是怕把她吵醒。想抱著她睡覺,可見她好不容易睡得安穩,還是不忍。

  他立在床邊看了她好久,直到她漸漸夢深,輕擰的眉心舒緩開,他才安心又難過地一笑,關了床前燈,走到書桌前拿了信箋和鋼筆。

  書桌上的古典檯鐘悄然無聲地行走,她抱著熊寶寶睡在昏暗的床上,靜謐無聲;他低頭坐在桌前沙沙執筆,側臉安然而雋永。

  言溯寫完便趴在桌上睡了,直到兜裡的手機震了一下。揉揉眼睛醒來,竟已上午十點多。拉著厚窗簾,光線進不來,只有桌上檯燈還開著。

  他輕手輕腳走到床邊,甄愛箍著言小溯的脖子,依舊睡得安然。

  都說大哭之後會睡得很好。

  他盯著言小溯毛絨絨的大腦袋看了幾秒,心想這混蛋熊真是比自己還有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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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溯下樓時,L.J已經在圖書室裡等他了。

  她穿著簡單的T恤牛仔褲,束著高高的馬尾,很是利落的樣子,和記憶裡那個一貫愛打扮的女孩判若兩人。

  L.J轉頭,見言溯頭髮有點兒亂,愣了愣:「你現在才醒?」

  「嗯。」他手裡端著一杯水,邊喝邊在書架裡找書。

  L.J良久無言,想起他的重潔癖,任何時候都把自己收拾得一絲不苟,從不會這樣閒適地見人。她微微一笑:「你戀愛了?」

  言溯的手指在書本上劃過,沒有回頭:「那天不是遇到過麼?」

  「那天是看見,今天是感覺到。」她說到此處,深茶色的眼中閃過一絲落寞,「戀愛會改變一個男人的氣質,即使他情商再低。」她看得出來,他以往冷冽疏離的冰涼氣質緩和了很多,變得柔和了。眉眼也不像以前清涼,而是有了點點幸福的意味。這個男人,不再獨來獨往了。

  言溯的手頓了一下,垂下眼眸:「這句話,我記得。」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走過來:「很好奇,是哪種女孩,居然會讓你這個情商負無窮的人動心?」

  他想也不想,抬起眼眸:「我的女孩。」

  注定給你的女孩麼?

  L.J愣了愣,又笑了:「就知道和你說話不出十句,一定會冒出沒頭腦的句子。」

  言溯:「你來找我,不是為了打聽我的近況吧?」

  L.J收斂了笑容,回歸正題:「我找到和Alex有關的線索了。」

  言溯眼眸安靜下來:「這5年你一直在幹這個?」

  「是。」L.J苦澀地笑笑,「我還是很沒出息地想弄清楚他究竟為什麼而死。」

  「L.J……」言溯想起當年的事,心裡有點兒沉鬱,可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你……」

  「太傻了是不是?」L.J抬頭望天,「為一個混蛋毀掉了我的名譽,又為他的死因找尋漂泊了那麼多年。」

  言溯默了半晌:「他是個很聰明的混蛋。」

  L.J一愣,撲哧一笑,又漸漸收了笑容:「S.A.黑白鍵的事,不是你的錯。是他自己選擇死亡的,我只是想知道,是誰在逼他。」

  言溯淡淡的,沒什麼表情。

  L.J道:「你不是說他死前告訴你,他是為S.P.A組織賣命的嗎?我查到,當年他偷走的那10億之所以會人間蒸發,是因為有很多組織的同夥協同參與了錢財轉移和隱藏。可等風頭過後,Alex一個人獨吞了那筆錢。」

  她說到這裡,輕輕笑了,語氣鄙夷卻帶著輕微的驕傲,「這混蛋,利用了人就踢掉,還真是他的風格。」

  言溯默然不語,他再不懂情商,也聽出了她的意思。她這麼多年一直耿耿於懷的,不過是一個問題,Alex當年是不是真的愛她,還只是利用了她然後踢掉?

  那時候,他不懂感情,看不出好友Alex是否真愛L.J;而現在,再也無從得知。

  言溯:「所以,你現在是找到了那筆錢的下落?」

  L.J尷尬一笑:「也不是。我只是得知,當年參與轉移錢財的那些同夥,馬上要聚首了。好玩的是,當年他們合謀的時候,見面都戴面具,稱呼也都用暗號,所以大家互不認識。我原本想,或許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可以假裝成內部一員,打探信息。但真到了一天,我卻退縮了。不敢去了。」

  她低下頭,把手中的文件袋子遞給他,「我知道Alex的死,你也一直沒有放下。喏,這是我知道的一切。有用的話就用,沒用,就扔掉吧!」

  言溯接過來,又問:「你……你的身體還好嗎?」

  L.J下意識地揉揉眼睛:「呵,還好。」剛要說什麼,卻看見對面站著一個女孩,穿著白裙子,長髮披散,手裡抱著一隻巨大的毛絨熊。

  女孩兒的表情乾乾淨淨的,看著她,不好奇,也不探究,停了一秒,就看向言溯了。

  而言溯早就看見了她,唇角不經意就浮現了溫柔的笑意:「醒了?」

  「嗯。」甄愛朝他走過來,挨在他身邊,然後不動了。

  L.J極輕地揚了揚眉,甄愛的行為簡直就像個小孩子,她有點兒難以想像她和言溯的相處模式。而且,看這樣子,他們都睡在一起了?

  剛才逆著光線沒看清,等甄愛站定了,L.J不由得打量了她幾眼,很美的……不對……她輕輕蹙了眉:「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甄愛聽言,抬眸看她,定定幾秒後,搖頭:「我不記得你。」

  L.J:「可以問你叫什麼名字嗎?」

  「甄愛。」

  「我是說,真名。」

  甄愛風波不動地看著她,臉色清冷;言溯皺了眉:「L.J,你幹什麼?」

  L.J淡淡一笑:「我問了這麼沒禮貌的話,她卻沒有生氣。」

  言溯替她回答:「她不習慣和生人說話。」

  L.J梗住,沉默了一會兒,對他做口型:「你看她眼睛的顏色,她是組織的人。」

  言溯沒有回答,可甄愛看懂了L.J的話,漠漠地說:「你中了AP3號病毒,5年前。可你活到了現在,應該是緩釋過的病毒。」

  L.J怔住:「你!」

  甄愛淡淡解釋:「前一秒你一時情急,眼睛閃過很淡的一絲紫羅蘭色。這是AP3號病毒的典型特徵,除此之外,你應該擁有部分異能和超常人的力量,以及一些……」

  一些常人無法理解的痛苦和副作用。

  甄愛沒有繼續說下去。

  L.J驚愕得不能言語。

  甄愛抱著大熊,靜靜看著她。隔了幾秒,心裡覺得面前中了病毒的這個女孩好可憐,於是猶豫地走上前幾步,抬手,學著言溯拍她的樣子,輕輕拍拍L.J的肩膀,一下,兩下。

  然後慢慢退回到言溯身邊,看著她說:「我以前是組織的人,但我已經逃離了。」她垂下眼眸,像是下了某種決定,又抬眸,「我一定會努力研製出解藥的,等我成功了,第一個就幫你解毒。所以,請你再忍受一段時間,」

  她抱著大熊,深深地鞠了一躬,「對不起,讓你受苦了。」

  L.J瞬間有些心痛,過去那麼多的日夜,她像怪物一樣的痛苦,原來有人理解,也有人在努力挽救。

  「也謝謝你。」她微微一笑,沒再多說什麼,就告辭了。

  甄愛望著她的背影,深深吸了一口氣,雖然難過雖然不甘,但哭過鬧過,醒來之後,還是要走正確的道路。

  她歪頭靠進言溯懷裡,慢吞吞地微笑:「你放心,我現在其實很開心很幸福,我會繼續做我認為對的事情的。」

  言溯從後邊攬住她的腰,欺身壓在她的肩膀上,略帶驕傲地笑:「哦,這麼多正能量,看過我給你寫的信了?」

  甄愛一愣,扭頭看他:「信?什麼信?」

  「書桌上的。」

  「咦,有麼?我去找!」

  言溯:……

  他嘔心瀝血犧牲睡眠時間寫的鼓勵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