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溯愛·13

  這年冬天,N.Y.T市下了很大的雪。山林裡白茫茫一片,像上天灑下的厚厚絨毯。

  有風的夜裡,幾棵開著雪花的樹長在房子旁。

  雪停後,月色很好,皎潔地籠著大地。星空墨藍,樹林安靜,白色的城堡在天幕下泛著一層灰藍的微光。

  時隔兩年,仍然還有N.Y.T.的居民和各地慕名而來的遊客送慰問和鼓勵的禮物,樹下的草坪上堆滿了氣球愛心卡片和鮮花。

  有的色彩鮮豔,多數早已枯萎。

  人們送禮物表達他們對英雄的敬意與謝意,誰也不會料到那個一夜之間臭名昭著的「變態」,其實做好了犧牲自己生命和名譽的準備,摧毀了Holy Gold俱樂部,營救出來39個女孩。

  深夜回家的男人顯然對這些東西漠不關心,行李箱風塵僕僕,從癟掉的氣球皮上滾過去,上面寫著「S.A.YAN, A GREAT MAN! THANK YOU!」

  家裡沒有留燈,黑漆漆的,新來的中國女僕很節儉。

  這個時間點,她應該休息了。

  言溯走上客廳的大台階,隨手拉開案几抽屜,扔了一沓票據進去,和一整抽屜花花綠綠的機票船票車票混在一起,很快被關進黑暗。

  走廊盡頭,月光從彩繪玻璃透進來,圖書室裡半明半暗,彷彿泡在乳白色的牛奶裡,靜謐而滿是書香。

  言溯沒有開燈,逕自走到鋼琴邊,從架子上拿了厚厚一摞世界各國行政地區圖冊出來。

  他翻出中東亞烏茲別克斯坦蒙古等幾國的行政地圖,把去過的城市小鎮村莊一一標註。

  這一次他離家5個月,走過的地方用兩個小時才註解完全。

  身上帶著的屋外冷氣漸漸褪去,大衣上的雪花早已融化,滲出斑斑點點的濕潤痕跡。

  言溯坐在輪椅裡,伏在鋼琴上標完最後一筆,腦子裡忽然浮現出一個陌生的畫面,彷彿那時天光燦燦,有人從鋼琴那邊走來,輕聲細語:「你好,我找言溯先生。」

  他似乎第一次聽到這句話,女孩的聲音,輕輕緩緩很好聽。

  言溯握著筆,心裡一顫,緊張又略微忐忑,身子慢慢往後傾,目光從鋼琴架繞過去,可視野裡空空如也,沒有人影。

  依舊沒有看到她。

  他的心一點點墜落,白皙俊秀的臉上仍是淡然從容。有些遺憾,卻沒多大的傷悲。

  細細一想,最近好像總聽到那個女孩的聲音,總有新的模糊的幻影在他眼前一晃而過,卻像煙霧般捉不住。

  言溯記錄好一切,放下筆上樓休息,經過樓梯間時,小鸚鵡Issac撲騰著翅膀喚「Vulva! vulva!」

  腳步陡然頓住。

  一瞬間,有如時空穿梭,很多陌生又分外熟悉的畫面一股腦地擁擠著,在他眼前呼嘯而過。那個女孩又出現了。

  這次帶了更多細膩的觸感,他緊張地細細回想,朦朧憶起她髮間的香味,她輕輕的笑聲,她柔軟的小手,她溫柔的嘴唇。

  她瑟瑟發抖的嬌弱的身軀,赤.裸地坐在他懷裡,脖頸白皙,烏髮散開,仰望著璀璨的星空,哀柔地哼:「阿溯啊……」

  他的靈魂震顫了,奇妙而陌生的觸電感襲遍全身。

  言溯全身僵硬,屏住呼吸等她低頭,想看看這個女孩的樣子。可陡然之間,所有畫面像湍急的流水一下奔湧而去,他急切想抓住,卻消失得乾乾淨淨。

  空了。

  他抓了抓頭,急躁而不安。

  不對,這個女孩一定存在過,一定在他生命裡存在過。

  可,想不起來,真的想不起來。

  第無數次,他雜亂又毫無章法地把整個城堡翻了一遍,依舊沒有任何和女孩有關的東西。她消失得乾乾淨淨,不留一絲痕跡,彷彿從來沒出現過,彷彿他只是做了一場夢。

  唯獨閣樓的房間裡關著大熊風箏彩蛋各種,可他對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沒有任何印象,不明白以自己的性格怎麼會買這些小玩意。

  理智告訴他,或許真的沒有這個人,不然她為何消失了,為何這裡的東西她一樣都沒有帶走。

  可縈繞心頭總是揮之不去的畫面是怎麼回事?

  半明半暗的樓梯間裡,他長身而立,單手扶著木製的欄杆,長久地靜止不動。背影挺拔而料峭,說不出的孤寂與茫然。

  「Ai……」他低頭,不經意握緊了拳頭。碎髮下那雙清澈的眼眸裡一片荒涼,他只是喃喃喚一聲,胸口便如刀剜般疼痛,彷彿被誰活活挖出一截肋骨。

  「Ai……」

  究竟是很多年前,還是時隔不久?

  他不明白,腦中總是虛幻又捉摸不清的影子究竟是什麼。

  記憶雖然模糊,可他認定了,有一個叫Ai的女孩。

  大病前一兩年的記憶很不清晰。他記得夏末秋初,他去了大火焚燒的地獄;醒來時,第二年的春天已近尾聲,他躺在植物人療養院裡。

  漫漫冬夜,他始終沉睡,夢裡總有一個女孩,臉頰淚濕,貼在他掌心:「阿溯,如果你死了,我會害怕活下去。」

  「阿溯,我媽媽說,人生就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我從來沒想要任何東西,我只想要你。我就是想要你,怎麼辦?」

  她烏黑長長的睫毛上全是淚水,歪頭在他手心,他看不見她的臉。

  醒來也沒見到那個女孩,關於她的一切像場夢,模糊而隱約,無論他怎麼努力,總是記不起來。

  他問身邊的人,沒有人認識。

  他花了好幾個月,終於記起他曾常常喚一個字:「Ai」。

  他平淡的心境漸漸被一種叫「不安」的情緒替代。

  一邊每日做著枯燥而痛苦的復健治療,一邊想辦法尋找每一個認識的人,奶奶媽媽伊娃Rheid……

  「我是不是認識一個叫Ai的女孩?她是我的真愛。」

  可每個人都很疑惑,回答:「AI?你身邊從來沒有這個人啊。」

  他被攔回去,又苦苦想了很久,帶著細枝末節來問:「我是不是帶她參加過斯賓塞的婚禮?」

  斯賓塞和安妮搖頭:「不對,你是一個人來的。不信,我把賓客名單給你,你一個個去問。」

  他真的一個個敲門去問,可誰都不知道Ai是誰。

  駕照卡電話卡也都查不到人。

  言溯想得很辛苦。

  頻繁的腦震盪和重傷毀掉了他部分的記憶。他記不得他們相處的事,記不得她的聲音,記不得她的相貌,甚至記不得她的名字。

  唯有一種纏綿卻堅定的情感:這個模糊的女孩是他的真愛。

  直到有一天,他在隔壁房間的床頭發現一行陌生而秀氣的小字「souviens-toi que je t'attends」你要記住我在等你。

  言溯不知道也記不得那是銀行搶劫案後,甄愛在他家療養時,漸漸發現了自己對他的感情,無處可說,才忍不住用沒有墨水的鋼筆劃在床頭。

  而甄愛更不會知道,為了她這麼一句話,他從此踏上漂泊的旅程,走遍世界,去找尋他心尖的愛。

  記憶模糊了,他卻始終堅定。

  世界欺騙了他,於是,他再沒對身邊任何人提過那個名字,只是有一天,沉默地拖著箱子離開了,不與任何人告別。

  他其實也不知道去哪裡找,因為他的生活裡,關於她的一切都被抹去了。

  沒有任何線索。

  言溯偶爾停下來,也會笑話自己做了個夢就變得毫無理智。

  可他像在遵循他的本能。

  他隱約記得,他對誰承諾過:如果你不見了,我會翻遍世界把你找出來,哪怕漂泊一生。

  不會有人知道,他每走一步有多難。

  記得她說過中文,就走遍全中國,把人口系統裡所有名字有AI音節的人的照片都看了一遍,雖然他仍然記不起她的樣貌,可他認為如果見到她,他會認識。

  那麼多人沒有信息,他於是跋山涉水去找黑戶,比戶口警察還勤勞。

  地球上70億人,他只找一個。

  漸漸,距離甄愛消失的那天,兩個冬天過去了。

  --

  回來的第一夜幾乎無眠。

  第二天早上,言溯坐在輪椅裡閉目養神,伊娃來了。

  他聽出了她的腳步聲,卻不睜眼。

  伊娃心知肚明,他在生她的氣。說起來,伊娃也挺震驚的,

  即使全世界都言之鑿鑿說沒有一個叫Ai的女孩出現過,即使全世界都找不到她留下的痕跡,即使言溯自己都想不起她的樣子,他都那麼堅定那麼純粹地守護著心裡那個模糊的女孩,無論如何,都不放棄她。

  以至於,他認為伊娃騙他,所以不理。

  伊娃走近看他一眼,身體本來就不好,又瘦了,一個人默不作聲地常年孤獨地在外漂泊,其中的艱辛和苦楚估計只有他一人知曉。

  可即使如此,他閉目養神的樣子依舊淡然安詳,臉龐一如當初的清逸秀美,不帶風露,不染凡塵。

  「S.A., 你身體好後都沒有按醫囑修養,一直在外面跑,這麼下去身體會不行的。」伊娃勸他,說完有些唏噓。

  言溯重傷被判定為植物人,躺了好幾個月器官肌肉快要衰退才醒來。醒來才是噩夢的開始,身體上各處的傷全面爆發,醫生以為他即使醒來也撐不下去,會被打垮。

  可他竟然在三個月內站起來了,連醫生都吃驚的耐力與毅力。

  伊娃知道,他下定了決心要去找甄愛,所以才那麼努力。

  她剛才說的話,言溯沒搭理,依舊閉目。

  伊娃知道他固執,也不勸了,從包裡拿出玻璃管和試紙:「你媽媽讓我來的,檢查一下你最近有沒有吸毒。」

  言溯睜開眼睛,一聲不吭從她手裡撈過東西,把試紙放進嘴裡含一下,很快塞回玻璃管還給她。

  伊娃看著透明的小玻璃管:「嗯,沒有。」

  她再度恍惚,想起他戒毒的那段時間有多慘,那時身上還有別的病痛,簡直是個慘不忍睹的廢人,每天都活在煉獄。起初醫生考慮到他身上別處的重傷和劇痛,提議用嗎啡,等病好了再戒別的。

  言溯不肯,沒日沒夜地被捆綁著,那麼高大的男人,蜷成一團,顫抖,嘔吐,甚至暈厥。

  誰會想到,他沉默而倔強地熬過去了。現在,他好好地活在所有人面前。

  有毒癮的人大部分會復發,因為意志力不夠。伊娃把玻璃管塞回包裡,驀地一笑,她差點忘了他是言溯。

  「沒事我先走了。」伊娃轉身離開,沒幾步又回頭,「你下次去哪兒?不會又只待兩三天就走吧?」

  沒人回應。

  伊娃忍了忍,快步返回:「喂,S.A.YAN! 你……」她看到他的臉,愣了一下。

  言溯睜開眼睛,眼眸依舊清澈,不帶任何感情:「有事嗎?」

  伊娃的火氣一下子撲滅,問:「你又忘戴助聽器了?」

  「不是忘記。」而是故意不戴。

  「為什麼?」

  「我沒必要聽那麼多話。」他休息夠了,起身去書架拿書看。

  伊娃望著他的背影,有些難過:「S.A., 你好好過自己的生活,不要去找那個不存在的人了。」

  「即使全世界說沒有這個人,我也知道她存在。我只是,」他揉了揉額頭,似乎疲憊了,透出些許力不從心,「只是很想知道,她究竟長什麼樣。」

  「如果你一輩子都找不到呢?」

  「對於我一生唯一愛過的人,我當然要給她一個男人對女人最高的待遇。」

  「什麼待遇?」

  言溯沒回頭,語調很淡然:「她活著,我用一生尋找她;她死了,我用一生銘記她。」

  伊娃震撼了,眼眶有些濕,抬頭望天,趕緊眨去霧氣:「一生那麼長,你總會遇到……」

  言溯猜出她要說什麼,不客氣地打斷:「我的愛情,和時間沒有關係。」

  「你連毒都可以戒掉,一個人……」

  言溯淡淡道:「我的愛情不是習慣出來的,戒不掉,也不想戒。」他垂下眼眸,微笑,卻有說不出的傷,「我不記得她,可我記得我很愛她。好像,比愛全世界還愛她。」

  「我記得那種珍視她的心情,那種為了她而心痛的心情,還記得我想為了她放棄一切。」他輕揚唇角,心裡卻疼得撕心裂肺,很輕很緩,像在述說他珍藏的夢,

  「我不記得她,可我記得她很特別很美好,記得她是世上唯一能讓我心疼的女孩,她就那麼安靜著,我也會心疼。我此生的愛人,已經遇到,不想再遇。」

  伊娃啞口無言,她忽然很想知道,如果世界某個角落的甄愛,知道她刻下的一句玩笑話,讓言溯終其一生,都在漂泊,都在尋找,讓他給她一個男人能給女人的最高待遇,她會不會感動又心痛得落淚?

  悲哀的是,甄愛不會知道。

  言溯也不在乎,他不記得甄愛的容貌,甚至不記得她的名字。

  伊娃陡然發覺,言溯像得了阿爾茨海默病的老人,憔悴的手緊緊握著他模糊不清卻不肯割捨的人,到死拖進墳墓都不鬆手。

  明明關於甄愛的一切都記不清了,卻執拗,純粹,固執,驕傲,沉默,倔強地堅守著他心裡模糊的女孩和清晰的愛情。

  伊娃深吸一口氣,平復了情緒:「你慢慢找吧,我先走了。」

  言溯不搭理,過了幾秒回頭看伊娃的背影,腦子裡忽的又浮現出那個畫面。

  那個畫面他想過無數遍,所以漸漸熟悉。

  似乎是在初春,有一條樹木抽出新芽的林蔭街道,名叫Ai的女孩穿著小靴子走在前面,腿幹細細的,小手背在白色外套身後。她輕輕搖晃著頭,聲音閒適快樂像風中的鈴:「啦啦啦,我沒聽;啦啦啦,我沒有聽。」

  那時的天空很高,很藍,她很舒展,心情很好,卻不回頭。

  同樣的場景還有,更加茂密的林蔭道,她側頭望著路邊的花兒,小聲地不好意思地問:「那你瞭解我嗎?」

  「不瞭解……但,想瞭解。」他低頭去看她,好像要看到了,卻只瞥見她羞得通紅的側臉。風吹起她的長髮,她開心地快步小跑到前邊去了。

  依舊是背著手,大踏步地走,驕傲又自信的樣子。

  言溯回想了很多次,可她始終沒有回頭。

  而他,一直記不起她長什麼樣。

  他驀地慌張而急躁,好像他珍貴的記憶盒子被誰偷走了,他卻搶不回來。

  又好像他盒子裡原本有無數張美好的照片,可龍捲風來襲,他的記憶漫天飛舞,他惶恐又急切地去抓,滿身是汗,心中大駭,卻無法挽回照片被風吹散的結局。

  都被風吹走了,剩下的被雨水打濕,全模糊了影像。

  可即使是殘存的記憶「照片」,他也小心翼翼把它們收到「Ai」的盒子裡,珍惜地抱在懷裡。

  言溯立在書架前,閉了閉眼,漸漸平靜下來,轉身去廚房給自己拿水喝。

  端著水杯一回頭,他的目光無意掠過自己空空落落的肩膀,思緒晃了一下,驀地想起是不是夏天的晚上?他背過一個醉酒的女孩?

  那天,路上光影曖昧,夜風沉醉,他看見她手腕上深深的傷痕。

  言溯握著水杯,微微蹙眉,她怎麼會受那麼重的傷?

  她靠在他肩膀上,歪著頭喃喃自語,她的鼻息又熱又癢。

  他很小心地回頭看,兩年來,記憶中她的臉第一次變得如此之近。他心跳如鼓,看見她額頭的肌膚很白,散著玉一般的光澤,還帶著醉酒的緋紅。

  目光想再往下,角度擋住了,還是看不清。

  他的心失控地亂跳,著急地轉頭想要看清,竟握著空杯子原地轉圈,可身後什麼也沒有。

  言溯的臉色漸漸平靜而平淡,心彷彿從高空墜落。

  他記得從城堡出去,她背著手在他前面走,但她不轉身,背影很模糊;

  他記得她穿著雪地靴陪他散步,可雪地白得刺眼,她白皙的臉融進幻化的光裡,看不清;

  他記得背過喝醉酒的她,記憶裡他看到了她的手,轉頭看她歪頭靠在自己肩膀上,還是沒看到正臉;

  他還記得在不知哪裡的浴缸裡,她渾身冰冷地僵硬在他懷裡,他死死摟著她泡在熱水中。她醒來了,他狠狠去貼她冰冷的臉頰,依舊沒有看到她;

  ……

  言溯深深凝眉,竭力去想,可所有的畫面撞在一起,破碎開了。

  他握著空空的杯子,寂靜地立在大理石桌子旁,沉默而又安靜。

  半晌,放下杯子走了。

  --

  出發的前一晚,言溯習慣性失眠,在圖書室裡挑書看,抽書時帶出一本阿基米德傳摔在地上,書頁裡掉出白色的信封。

  或許時間太久,封緘的紅色印泥褪色了,沒開啟過。

  言溯對這封信沒印象,可信封上寫著「Ai」,而印泥上戳著「S.A.YAN」,他愣了一下,那個叫Ai的女孩,她的存在終於要有證據了。

  他立刻拆了信,是他的字跡,月色映在他的眼裡一片荒寒。

  「Ai, 原打算等性幻想案件結束了,再懷著認真而誠懇的心意向你道歉,並告訴你關於我隱瞞事件的原委,可事情突發變化,我知道歐文把你藏在哪裡,我馬上會去見你,但彼此說話的時間已然不及,只能用信件向你懺悔。希望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不要驚慌,我雖然是去危險的地方,但我一定會回來你身邊。

  寫這封信並不代表我沒有信心回來,而是信中的內容太重要,你必須知道真相,不論我生死,都無法阻攔。

  Ai, Chace留給你的iPod其實有8個,除了看似完美的7彩色,還有銀色。我認為被CIA拿走了,種種跡象(你有興趣以後再和你討論)讓我懷疑Chace留下了關於你母親的信息。很有可能你的母親並不是你想像中完全邪惡是非不分的科學家,她很可能比你想像的愛你,比你想像的有良知。

  Ai, 以後不要因為母親而哭泣而自卑,你的母親是愛你的。

  以上幾點我在和安妮的對峙中得到了肯定。這也是我要向你懺悔的地方。對不起,我從Silverland回來後就找安妮談了,可我沒有及時告訴你。

  說起來,和安妮的談話中,有一點讓我意外。

  安妮很有理地說如果甄愛不為CIA服務了,沒有解藥會讓恐怖組織更猖狂,世界會很危險。

  我當時不知怎麼想的,回了一句『screw the whole world去他的全世界』!

  安妮驚訝了,我自己更震驚。我以為我為你顛覆了自己一貫的價值觀,我深感迷茫。可很快,我發現,並沒有。因為純粹的正義不容許欺騙和虛假,不容許強制與脅迫。我認為我的行為很正確。

  有人犧牲自己為了大眾,這值得稱頌;可為了大眾犧牲別人,即使是億萬個『大眾』面對一個『別人』,那也是強取的偽正義。

  所以,我堅決不允許他們這麼做。

  當然,我很羞愧說了不文明的話,我保證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我說,『甄愛很善良,也比你們想像中的更有責任。即使你們不用道德壓制她,她也會做她應該做的事。但如果她不願意,我也支持她。』

  安妮很快說,『你可以告訴她真相,如果她願意繼續,很好;可如果她想離開我們,不再為我們服務,對這麼一個不為我們所用,卻擁有那麼多尖端技術的人,你說她的下場是什麼?你能從政府和國家手裡挽救她?你認為自由比生命重要,所以S.A., 你要替她選擇自由放棄生命嗎?』

  那一刻,我啞口無言。我一貫藐視勢力,可那時我無比痛恨自己沒有強大的勢力,不能把你好好保護起來。理智讓我很清楚,我一個人根本無法和政府與S.P.A.的雙重勢力作戰。

  我其實想說,如果你願意留下,我陪你過再不見光的日子;如果你不願意,我也陪你浪跡天涯。可我不知如果你不願意的情況出現時,我們該如何安全地離開。

  Ai, 我的生命,你的自由,我會選擇後者,義無反顧;

  可如果是,你的生命,你的自由,我只能讓你活著。你的生命,比一切都重要。

  從安妮那裡回來之後,我並不輕鬆。我知道你母親的事情在你心裡是多大的負擔和愧疚,我知道它把你壓得頭都抬不起來。

  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你,所以沒有人比我更心疼你。

  這件事一直在折磨我,我漸漸認識清楚,

  雖然我愛你,但愛不是理由。我不能以愛之名擅自為你做決定。

  是我太自私了,只因我不捨得承擔失去你的風險,就欺瞞你。我知道,從你的心情考慮,你是寧願死,也不願背負這些情感與道德負擔的。

  而我,必須給你自由。

  我意識到了錯誤,一面想告訴你,一面又想解決方法。

  某一天終於豁然開朗,記不記得那天我對你說,隱姓埋名,毀掉現在的臉也不錯?

  那時,我就做決定了。

  正因為放下了心裡最大的負擔,我才能夠心無雜念,純粹而真誠地向你求婚。

  Ai, 以上就是我對你的懺悔,我非常慚愧,向你表達十萬分歉意。請你原諒。

  在此,立字據保證:一生對你再無隱瞞。」

  中英文雙份,簽字印鑑。

  言溯握著信,立在彩繪的月光下,清凌而安靜的面容極盡痛苦地扭曲了一下。

  這種內容的信件……

  是的,Ai就是他此生的摯愛!

  可她究竟是誰,究竟在哪裡?為什麼還是想不起來!

  漸漸,他手指微微顫抖,隱約想起什麼。似乎在地下的洞穴裡,他緊緊抱住火光裡的女孩躺倒在地,當時,他的心裡只有一個信念:

  「Ai,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他把她的頭摁在懷裡,擁抱她的觸感還那麼清晰,可他還是沒有看到她!

  言溯的手漸漸劇烈顫抖起來,兩年來漫無目的的找尋與執著,如此接近卻還是沒有結果。

  他的心裡,一片荒蕪,像秋天長滿了野草的原野,一時間湧上無盡的蝕骨般的悲哀與荒涼。心痛得千瘡百孔,在思念。

  可他連自己究竟在思念誰都不知道!

  信箋和信封刷刷地顫著,忽而飄出來一張白紙片,落在潔白的鋼琴上。

  拾起來,是沖印紙的質地,光滑的紙面寫了幾行字:

  「Ai, 我很喜歡,你那種追求太陽溫暖的努力;我很喜歡,你那種渴望光明的嚮往;我很喜歡,你那種用力活下去的心情。

  我很喜歡你整個人,整顆心。」

  他緩緩把沖印紙翻轉。

  皎潔的月光披著彩繪的紗,溫柔地灑落在那張照片上——

  夏天燦爛的陽光下,他揚著唇,唇角的笑意溫暖而肆意;懷裡的女孩戴著碩士帽,捧著花束,霏霏紅臉頰的親密地貼住他的下頜。她天使一樣美麗,笑靨如花。

  笑靨如花啊……

  在那個月色微蕩的夜裡,面色清俊的言溯形單影隻,滿目悲傷。

  我記得,我認識一個叫甄愛的女孩,她是我的真愛。

  良久,他漸漸平靜下來,把信箋裝好,重新封緘。

  他記得,他答應過她,一定會找到她;翻遍全世界,也會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