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七最終覺得,皇上之所以發那麼大火,很可能是本來心情就不好,正好她撞在他眼睛裡,成了出氣筒。
現在皇上還在氣頭上,最好不去他面前找不痛快。於是她回了乾清宮,悶在屋裡思考怎麼避禍。
最好的辦法當然是討好皇上。可是怎麼討好,田七有點犯難。
除了批摺子,皇上自己似乎沒什麼愛好。從小被當作皇位繼承人來培養,別的小孩兒玩兒鬥蛐蛐的時候,他得聽那些一把鬍子的先生們講大道理。長大一點,又被貴妃娘娘堵得焦頭爛額,他也沒機會長成一個膏粱子弟。
好像除了聽說他當太子的時候蹴鞠和捶丸都玩兒得不錯,田七還真不知道這位皇帝喜歡什麼。
再說了,就算他喜歡什麼,也輪不到她張羅。御前的人分工明確,把皇上當玉皇大帝伺候,她也摸不著機會做什麼。
想到這裡她難免有些灰心。之前她伺候的幾位短命主子都是低級嬪妃,規矩就沒那麼嚴明,讓人很有發揮的餘地。可是遇到皇上這尊大佛,田七就有點施展不開手腳了。
悶在屋子裡想不通,田七乾脆出門轉悠,去了寶和店。
寶和店是個很神奇的地方。這是太監們自營的店,一開始主要就是倒賣一些皇宮裡淘汰不要的東西。
要知道,御庫雖然大,但也不可能無限地裝東西。主子們不喜歡看不上的,或是不那麼名貴的,以及年代久了沒用處的,都可以扔進寶和店裡讓太監們賣出去。太監們得了錢,一部分上交給主子,剩下的就自己留下了。當然了,不合規制、普通人不能用的除外,比如龍袍,那是萬萬不能賣的。
為了防止有人拿著贓物來換錢,凡是內宮流向外的東西,都要有各宮主子的首肯,寶和店才接受。雖然這些東西在皇宮裡受嫌棄,但在外頭銷路很好。
後來,寶和店就不只經營皇宮中的東西。南來的北往的,有什麼稀奇玩意兒,你都可以放在這裡,讓他們給你賣出去。這就有點像當鋪了。
有的太監不厚道,賣東西的時候撒謊說是宮裡的,有些買主眼力好,不會上當,有些就會多花計幾成的錢,就為了圖這物件的來頭。
寶和店的門臉兒在外邊,但是庫房在紫禁城裡頭。內宮的主子奴才們也可以來寶和店買東西,只不過由於裡頭的東西都不好,所以鮮少有人來。田七也是沒辦法了,想淘換個討巧的物件兒博皇上一樂,也不指望一定能找到,反正無事可做,先翻翻看吧。
你還別說,這一翻,還真讓她翻出好東西來了。
***
紀衡在慈寧宮陪太后用過晚飯,才回的乾清宮。
出來的時候,他的氣早就消了。之前因為點小事就搓火,他也有點意外,想了想,大概是因為皇宮本來是莊嚴而肅靜的,田七一攪騰,就顯得格格不入,把個皇宮弄得像雜耍班子,他發發威又沒什麼。
幸好如意只是哭了那麼一下,沒讓太后發現,紀衡想到這裡,頗覺慶幸。他這個母后,有一手絕技。大概是從先帝那練來的,她的眼淚收放自如,想哭就哭,想止就止。有的時候先帝被貴妃攛掇幾句,想來尋她的不是,她總是默默垂淚,鮮少辯解。男人,對待這樣的女人總是沒脾氣的。這位又是髮妻,給他生了兒子,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何必呢。於是找茬行動就此作罷。
雖然哭這種行為看起來有些懦弱,但對待先帝確實行之有效。紀衡覺得,自己的母親其實並不懦弱,相反,她有一種柔中帶剛的堅強。她很能拿捏人的心理,知道怎樣用恰當的方式保護自己和孩子,也知道怎樣規避寵妃的挑釁甚至陷害。她理智而冷靜,雖然流了很多淚水,卻從不自怨自艾或是顧影自憐,她也不會把負面的和壓抑的情緒傳遞給兒子,反而是經常鼓勵他。
所以她才能笑到最後。
***
回到乾清宮,紀衡去了書房。他想清靜一會兒,便揮退了盛安懷。誰知盛安懷剛一走,田七滿臉堆笑地進來了。
她雙手捧著個細長的黃花梨木盒,腳步輕快,兩眼放光。她在室內站定,躍躍欲試地看著紀衡。
紀衡一看到田七,又想起他那個「皇上也想騎烏龜」的怪論來,於是不悅地看向他,「你不是下值了嗎,又在這裡做什麼?」
「回皇上,奴才不是來上值的。奴才今兒是得了好東西,趕著來孝敬您!」
紀衡把手中的書放在案上,扯了扯嘴角,挖苦道,「是嗎,得了什麼狗尿苔,弄得失心瘋一樣。」
田七抱著盒子傻樂。
「不是說要給朕看嗎?還不呈上來。」
田七趕緊顛兒過去,把盒子放在案上,翻開了盒蓋。
盒內鋪著一層緞子,緞子上躺著一把摺扇。紀衡取出那摺扇,扇骨是普通的玉竹,並不名貴,且有些變形,不過表面已經老成褐色,說明這摺扇似乎有些年頭了。
他把摺扇打開,紙張泛黃,周圍已泛起了毛邊兒。
扇面上畫著一幅寫意人物,一個小廝在玩兒蹴鞠。小廝神色有些凌厲,從揚起的衣角可以看出他行動如風。他曲起一隻腳,將蹴鞠踢向前方,皮球越飛越遠,只化作一團紅影,立時就會消失不見。
寫意畫的精髓就是以形寫神,這幅畫寥寥幾筆,形神俱妙,畫者堪為大家。紀衡抬頭掃了一眼田七,看到他目光炯炯,像是一隻等待表揚的小動物,身後要是有條尾巴,這時候一準能搖起來。
紀衡勾了勾嘴角,有些好笑。他低下頭,繼續看那扇面的落款,這一看,頓時驚得神情肅穆起來。
扇面上沒有題字,只有一方朱印,印跡如拇指肚般形狀,拇指肚般大小,兩個小篆字是:牧溪。
紀衡再次抬起頭,一臉的意味深長,他打量著田七,問道,「你知不知道這是誰畫的?」
「回皇上,奴才不知道。不過奴才看那扇骨,應該是有幾百年了,扇面畫得又有趣,所以就想給您看看。」
「這是南宋時候的法常和尚,」紀衡指著那方小篆,「法常的俗號是牧溪,擅繪花鳥寫意,也畫人物,但從未聽說過他畫蹴鞠。」
「難道這幅畫是假的?」
紀衡搖搖頭,「不,從印跡和筆意上來看,這確是法常真跡。法常生平事蹟本就神秘不可考,他喜歡蹴鞠或是畫蹴鞠,也不是什麼難以置信的事。這把扇子你到底是從哪兒得的?」
「奴才是從寶和店買的。」
說到這裡田七無比慶幸,寶和店裡的太監們由於其自身文化水平的限制,挑別的古玩還好,在字畫方面並不擅長。法常又是個神秘的人物,存世的畫作也不多,畫蹴鞠就更沒聽說過。那小篆字他們也認不出來。以上這些原因導致這把無價之寶直接被歸攏到雜物裡頭,要賣也只是賣個年頭。
田七當時問過那裡的太監,這扇子到底是從哪兒得來的,回答說是有個喜歡賭錢的敗家子賣給寶和店的,東西太多,這扇子是當贈品送的。
就這麼著,讓田七給撿了個漏。
這會兒紀衡聽說扇子是從寶和店買的,也覺得新鮮,「寶和店裡還有這等好東西?你花了多少錢?」
田七伸出四個手指比了比。
「四千兩?」
「四十。」
「……」
見紀衡無語,田七又指了指那黃梨木盒子,「這盒子還六十兩呢,講了半天價他也不給我鬆口。」
這是赤裸裸的買櫝還珠。真是……有眼無珠,暴殄天物。紀衡扶額,為自己宮中有這麼一群蠢貨而感到不幸。
田七試探著問道,「皇上,您喜歡這把扇子嗎?」
紀衡沒有回答,他輕輕地把扇子放進盒子中,蓋好蓋子,說道,「你買這兩樣東西花了一百兩?」
「是。」
「自己去庫中領二百兩。」
「遵旨。」田七心想,錢不重要,喜歡就好。
「金子。」
「……」她呆愣地看著他。
「去領二百兩金子,聽不懂朕的話?」紀衡看著她一臉痴呆相,忍了忍,終於還是翹起嘴角。
田七趕緊謝主隆恩,心想錢真是太重要了。剛要退下,她又想起一個問題,「皇上,明兒下了值我能不能請個假,出宮一趟?」
「你出宮做什麼?」
「存錢。」二百兩金子藏在哪兒都不安全。
……果然眼裡只有錢。紀衡心情好,不與田七計較這些,只是說道,「去吧。」
田七走後,紀衡復又把那木盒打開,取出摺扇把玩。
這臭小子,今兒被他斥責了幾句,就專門跑去寶和店淘換東西,真是……朕有那麼可怕嗎?
再一看眼前,不愧是他喜歡的奴才,找的東西也能如此對他胃口,實在難得。
放下扇子,再看看那黃花梨木盒,澄金光滑,暗紅色的鬼面紋流暢可愛,蓋上雕著一藤葫蘆,也算精緻了。
紀衡不由有些感嘆。田七竟然專為了一把四十兩的扇子而再花六十兩買個盒子,太監們賺錢不容易,他還真是認真花心思了。
紀衡摩挲著盒蓋上的小葫蘆,腦中浮現出方才田七狗搖尾巴的慇勤樣,傻得可以。
想著想著,紀衡禁不住搖頭低笑,眉目間掛著他自己未能察覺的溫柔。他自言自語道,「小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