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小泥人

  燈籠街是京城裡有名的古董一條街。這裡雖不似隆昌街那般車水馬龍摩肩接踵似的繁華,甚至有些冷清,卻是悶聲發大財,金銀如流水一般往來。古董行的人有句話,「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正是這個道理。

  燈籠街的門臉都裝飾得沉穩大氣又寬敞,不像隆昌街那裡的店面,一個一個擠在一起。在燈籠街的正中,位置最佳的地方,是一個由兩間普通門臉並成的大鋪子。您看這鋪子,門窗都是特意換過的,與左右不同,暗紅色窗櫺上雕刻著細密華麗的花紋;新桐油漆過的門窗牆壁,尚在散發著一些未消盡的桐油甘辛氣味;由二樓之上,垂下來一串長橢圓大紅紗燈籠,燈籠上貼著隸體的黑色「寶」字;九成新的竹絲門簾,掛在將近六尺寬的大門前,門楹上一幅對聯:

  三代鼎彝昭日月

  一堂圖畫燦雲霞

  門上方一塊長方匾額,匾上三個鎏金大字:寶和店。

  這寶和店比一般店舖都大,裝飾得又豪華,坐落於安靜低調的燈籠街,有一種鶴立雞群的違和感,與太監們身上散發的濃濃的暴發戶氣息,倒是十分登對。

  田七坐在寶和店裡頭,噼裡啪啦地打著算盤,纖白如瓷的手指在墨色的算盤珠間翻飛,末了,她在賬本上記下一個數,接著把算盤晃了兩晃,算珠全部復歸原位。

  一邊閉目養神的一個小太監聽到「啪啪」連續兩聲脆響,知道田七算完了,於是睜眼對田七涎著臉笑,「田掌櫃,您這幾天可不少賺吧?」

  田七低頭笑而不答,只袖出一塊碎銀子向他拋去,「二寶,拿去吃酒吧。」

  二寶接過來銀子,對著田七好一頓恭維。

  田七是拍馬屁的祖宗,聽到別人拍她馬屁,她並不會飄飄然,只笑道,「你有功夫與我說這些,倒不如去收一兩件好東西,省多少力氣。」

  「哎呦我的哥哥,我可不像您這麼慧眼英雄,才來幾天就當上掌櫃,上回收了個假貨,砸進去五十兩,沒被我師父罵死。」

  寶和店裡的「掌櫃」是一種級別,經手的買賣夠多,賺回來的抽成夠高,就有資格做掌櫃。田七因前兩天恰好做成了一個「大件兒」,也就馬馬虎虎地成了個小掌櫃。

  皇上雖趕走了她,卻對她還不錯,讓她隨意挑衙門。田七不是不能去那些油水衙門,比如內府供用庫,但是在那些地方揩油是要冒風險的,哪天主子人來瘋弄個大清查,吃進去的是錢,吐出來的可就是血了。

  因此,她想來想去,倒不如來寶和店,憑本事賺錢。

  現在二寶看到田七閒下來,又嘮嘮叨叨地和她套近乎,正在這時,門外走進來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人,畏畏縮縮地打量室內。二寶以為進了乞丐,不等他張口,便要哄他出去。

  田七攔阻道,「哪有你這樣做生意的……這位大哥,您是有東西要賣嗎?」

  中年人見田七說話一團和氣,便也放鬆了些,從懷裡掏出一個乾淨的藍色布包,打開布包,取出一個東西遞給田七。

  田七一看,是個小泥人,一個穿裙子的女人正坐在凳上彈琵琶。泥人線條古樸,色彩鮮豔,粗憨可愛。二寶也探過腦袋來看,反正也看不出什麼玄機,便說道,「哥,這個叫花子拿泥人糊弄咱們!」

  田七用指甲在泥人底部刮了一下,又用放大鏡看了看,於是說道,「你這東西做工不夠好,不過是個古物,一般的樂俑不會只有一個,倘若能湊一套,興許能賣出去。」

  那人忙點頭,「家裡還有十一個。」

  「嗯,」田七點了下頭,「一套十二個的倒也難得,你打算賣多少錢,這一套?」

  「五、五十兩?」

  田七心下一盤算,若是遇到喜好此物之人,憑她三寸不爛之舌,怕也能賣個三五百兩,於是點頭道,「好吧,我看你也是個缺錢的,便虧一些,就這個價錢吧。你什麼時候把全部東西送過來?」

  「我急用錢,你能不能跟我回家取一趟?」

  田七覺得應該不會有人敢找寶和店的人殺人劫財,因此便帶著銀票跟他回了家。漏風的房子空空如也,可謂家徒四壁,鋪著稻草和一床破舊褥子的炕上,躺著一個年邁的老婆婆。中年人管這位老婆婆喊娘。

  田七才弄清楚,這小泥人是人家的傳家寶,他之所以想賣它,是為了給娘親治病。田七的鼻子有些發酸,抱著裝泥人的盒子對他說道,「你是個孝子,我也不好意思發這種財。這五十兩權給你做定金,待到東西賣出去,再把剩下的錢給你,我只抽十兩銀子的中費,要不然店裡頭也不好交代……你覺得如何?」

  中年人千恩萬謝地送走了田七。

  田七抱著泥人,穿過隆昌街時,看到孫蕃帶著一眾家丁從一個茶館裡出來。田七便低頭緊走,然而還是被孫蕃一眼看到。

  這臭小子現已不是御前的紅人了,孫蕃心想,今天定要好好出一口氣。

  田七看到孫蕃帶人向她走來,於是毫不猶豫地拔腿飛跑。孫蕃便在後面狂追,「臭小子,你給我站住!」

  田七腳力不快,跑不過一群男人,她抱著盒子正不知如何是好,恰好看到街角處一個熟人,鄭少封。

  於是田七跑過去拉起鄭少封的手腕,「快走!」

  拽上首輔之子,後面的人至少不敢拿東西丟她……

  鄭少封反握住田七,把他重重一拉。田七突然被迫停下來,懷中盒子卻飛了出去,盒蓋掀開,裡面的小泥人一個個地像是長了翅膀一樣飛出來。

  鄭少封放開田七,又去抓盒子,托著盒子在空中飛速晃了幾下,小泥人便乖乖地又都撞進盒子裡,另有一個被他直接握在手上。

  好險好險,田七拍了拍胸口。好幾百兩銀子呢。

  但是她高興得太早了。

  鄭少封抄著小泥人,照著洶湧奔來的孫府家丁拋去,「咚」地一下正好砸到一個家丁的面門。

  家丁應聲而倒,小泥人落在地上,摔成兩半。

  「不要!」田七驚呼。

  鄭少封以為田七在擔心他,於是朝田七笑了笑,「沒事兒!」說著,飛快地取出盒子中的其他泥人,七七八八地丟了出去。

  田七:「……」

  鄭少封動作太快,身形也快,還故意躲著田七。田七攔他不住,乾脆縱身撲向他。然而撲到一半兒卻被人從後面攔住,那人的胳膊橫在田七的腰前,輕輕一拉便把田七帶進懷裡,接著放開田七,安慰道,「田兄稍安勿躁,鄭兄武功了得,這幾個小卒還近不得他的身。」

  田七這才注意到身邊的另一人,劍眉星目,英氣逼人,正是前番見過一面的唐天遠,唐若齡之子。她朝唐天遠拱了拱手,「唐兄,別來無恙。」

  不等唐天遠回答,田七又要去阻止鄭少封,然後她就發現鄭少封已經把小泥人丟了個乾淨,此刻正把那沒了蓋的木盒子立在手上瀟灑地旋轉,一邊得意洋洋地看著不遠處碩果僅存的孫蕃,「還玩兒嗎?」

  孫蕃用摺扇怒指鄭少封,「鄭少封,不要多管閒事!」

  鄭少封手中的木盒突然停止。孫蕃見他收起木盒,以為自己的威脅湊效,卻不料鄭少封突然彎腰拎起了身旁一個攤子上擺的大陶罐,高舉過頭頂對著他瞄準。

  孫蕃撒腿便跑。

  鄭少封放下陶罐,走到田七面前,「怎樣?」一副求誇獎求表揚的模樣。

  田七面無表情。

  鄭少封於是把手中那空盒子遞給田七,「吶,你的東西。」

  田七:「……」

  田七急得直揪頭髮。可是她又不能怪鄭少封,人家也是好意救她。忍了忍,田七終於接過盒子,「多謝。」

  「客氣什麼。」鄭少封大方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田七找到盒蓋撿起來蓋好,依然把盒子抱在懷裡,要和他們告辭。鄭少封卻不放他走,「我們去寧王府上做客,你去不去?」

  田七心情悒鬱,想找地方散散心,心想不如就去王府玩兒一玩兒也好,於是便跟著兩人去了。她一開始還有些不解,鄭少封怎麼會和唐天遠廝混在一起,這兩人無論從哪一方面看都不像是同一類人,就好像蟈蟈和毛驢,哈密瓜和白菜幫子,扯不到一塊去。

  不過鄭少封一遇到田七就成了話嘮,很快跟田七說了緣由。原來他爹感動於他的用功讀書,拉下老臉來去央了唐若齡,讓唐家的兒子提點著自己這笨兒子。不求唐天遠能把鄭少封帶得有多「赤」,只要別讓這敗家子再黑下去,就算萬幸。

  田七知道唐天遠未必情願和鄭少封結交,但是鄭首輔的面子總要給一給。想到這裡,田七同情地看了一眼唐天遠,發現他倒是淡定自若,聽著鄭少封的嘮叨,也並不表露絲毫厭煩之色。

  得,又一個面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