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往事不如煙(上)

  八年前。

  月黑風高夜。

  今日下了一場大雪,雪剛剛停。整個世界像是被羊脂白玉碾過一遍,披上一層又厚又冷的白。

  此處前無村後無落,在一眼望不到邊際的白雪中,立著一座房屋。

  這是一座破廟。也不知歷經了多少年月,青磚的院牆早已傾頹坍塌,積滿塵土的窗楞上糊著蛛網,在凜凜冬風中瑟瑟抖動。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廟宇內有昏暗的火光閃動。

  伴著搖晃的火光,室內傳出一聲長長的嘆息,聲音似乎比這西北的雪夜還要蒼涼幾分。

  接著,有一女子勸道,「老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男子答道,「我怕的是連青山都留不住。想我季青雲一生為國盡忠,到如今卻為奸宦所害,淪落至此。雖然判的是流放,但是以陳無庸的心胸,他未必能放過我,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派人來取我性命。我不怕死,只怕累及家人。」

  「老爺放寬些心懷。陳無庸雖無法無天,然老爺是太子僚屬,他應該不會膽大妄為到真來取你性命。我們如今流放遼東,過些年如蒙大赦,或可還京,到時候的光景總不會比現在差。現在朝政黑暗,奸佞當道,忠臣蒙冤,京城已經成了是非之地,此次流放,未必不會因禍得福。」

  「你說的這些我都懂,只是你跟著我,讓你受委屈了。」

  「老爺說這些做什麼,我是你的妻子,理應與你同甘共苦。」

  男人又吁吁嘆氣,道,「我與孫從瑞相識二十幾年,想不到這次他為了保全自己而如此暗害於我,實在令人心寒。」

  女子繼而寬慰道,「正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再說,孫從瑞既是你的摯友,這事兒也未必真的是他所為,也許是別的什麼人在陳無庸面前說老爺的壞話?」

  「那些話我只對孫從瑞說過,後來陳無庸在我面前一字不落地重複出來,可見應該不會是別人。你我身陷囹圄之後,太子那樣被陳無庸防備的人,還能千方百計地來見我一面,若孫從瑞真心待我,又怎麼會一面不露?」

  兩人說著,各自又嘆息。

  陳無庸朝著南面遙遙拜道,「太子殿下的知遇之恩,我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回報。」

  這時,一個男聲打斷他們,「聒噪什麼!……這鬼天氣,冷死了!」

  那對男女便不再言語,室內一時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又傳出女子溫柔的低語,嗓音清軟,似唱似嘆,像是一條靜靜流淌的小溪,恬靜安然,引人入夢。

  ——她是在哄小孩子睡覺。

  靠在她懷中的女孩卻大睜著眼睛,半點睏意也無。

  此時他們正圍在一堆篝火旁,火光照出斑駁的牆壁,牆上有些題字,早已模糊不清,筆畫粗豪怪異,在幽暗的火光中像是鬼畫符一般。

  大堂中的佛像是泥塑的,掉了一條手臂,臉皮剝落了一塊,看起來面目猙獰。不像是佛陀,更像是閻羅。

  女孩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不是嚇得,是凍得。

  這廟中四壁透風,即便他們點了篝火,熱氣也很快被跑進室內的冷風吹散。她身上只穿著兩層衣服,單薄的裡衣外面套著一層同樣單薄的囚衣。之前倒是有父親的故交送來過冬的衣物,可惜早已被眼前的幾個公差沒收。

  公差一共有四個,他們穿著厚厚的棉衣,縮手縮腳地靠在一起,時不時地咒罵一句這鬼天氣,順便罵一罵這鬼差使。

  大冬天的往邊境上押送犯人,遇上大風雪不能趕路,又找不到驛站,只能躲在這破廟之中受罪。沒有比這更倒霉的差使了。

  他們要押解的一共有四個人,一對夫妻加一雙兒女。女孩十一二歲,男孩小上兩三歲,兩個孩子跟著爹媽遭罪,一路行來面目憔悴,臉上的肉都消下去,眼睛就顯得異乎尋常得大。

  此時他家男孩正被父親摟著,也是凍得瑟瑟發抖,難以入睡。

  幾個公差實在無聊,便又打量起那個幾個犯人。女人是個半老徐娘,倒也有幾分姿色,她懷中的孩子雖形容狼狽,卻是五官精緻,漂亮脫俗。公差們摸著下巴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便知各自的想法,於是相視而笑。

  荒郊野外的,對方又是犯人,玩弄一兩下想必不會有事。

  只不過到底是先玩兒大的還是先玩兒小的,幾人之間產生了分歧。最後由於小女孩兒身上沒戴枷鎖,大家一致通過先試一試她。

  幾道目光同時停在瑟瑟發抖的小女孩身上。

  女孩兒雖不懂他們的意圖,但那樣的目光讓她極其不舒服,甚至有些反胃。

  兩個公差上前來,把女孩兒從她母親的懷裡拖出來,拖到一個角落裡。另幾個公差制住其他犯人,不讓他們動彈。

  室內一時充斥著男人的怒吼聲、女人的哀求聲、女孩兒驚慌的尖叫聲、男孩不知所措的慟哭聲,以及公差們興奮的粗言穢語。

  女孩兒死死地揪著衣服,但囚服還是被扒了下去,一個人把手探進她的衣服裡,剛一碰到她的腰肢,他便興奮地低叫了一聲。另一個人一手控制著女孩兒不讓她亂動,另一手去扯她的裡衣,衣服還未扯開,他已經迫不及待地伏在女孩兒頸後亂咬亂親。

  她哭得撕心裂肺。

  就在這時,「嘭」的一聲,簡陋的木門突然被踢開,幾條人影跳進來,看到待在佛像前的幾個人,舉刀便砍。

  室內亂作一團。

  身上的手突然停下來,女孩兒從極度驚懼中稍稍回神,便看到不遠處戴著枷鎖的父親正向她奔來。

  不過他沒跑出幾步,便被身後的黑衣人一刀砍倒。

  母親已經倒在了血泊中。

  公差們在抱頭鼠竄,毫無反抗之力。

  弟弟邊哭邊亂鑽,大概是他身形小,比較靈活,一個黑衣人砍了他兩下竟然沒砍到,此時另一個黑衣人便一起來圍堵。

  男孩自知自己逃不過,臨死前喊的最後一句話是,「姐姐快跑!」

  女孩兒終於反應過來。她要跑。

  可是,往哪兒跑?

  此時那些黑衣人眼看著就要解決旁的人,向這邊趕來。女孩兒來不及細想,跑到離得最近的窗前,翻窗而出。幸好這窗戶不高,她翻出去並不太難。

  接著,她在雪地裡拔足狂奔。

  但是一個小姑娘又怎麼跑得過一群殺手。她很快就被追上了。

  她以為她必死無疑了,然而她一瞬間感覺腳下一空,接著便摔下了一個雪坡,順著那雪坡滾了下去。還未滾到底,雪坡上的一大片積雪又緊接著坍塌錯位,滑下來將她掩埋住了。

  幾個黑衣人下來想要把女孩兒挖出來,間或直接向雪地裡捅一刀。正尋找著,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道信號,幾人連忙又趕回了破廟。

  那女孩艱難地從雪裡爬出來時,黑衣人們已經無暇顧及這裡。她蹲在雪地上,身上冷得像是墜入冰窟,比這黑暗的冬夜還冷的,是她的心口。

  死了,全死了。她爹,她娘,她弟弟,全死了。死在她面前。

  那樣慘烈的畫面,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她坐在冰涼的雪地上,手臂抱著膝蓋,臉埋在腿上,低低地抽泣起來。

  一個獵戶打扮的人經過此處,看到雪坡下一個穿白衣服的小姑娘哭。他有些警惕,想走,但走出去幾步之後聽著那悲慼的哭聲,又實在不忍心,於是折回來,遠遠地看著那姑娘,問道,「你……是鬼嗎?」

  小姑娘哭著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