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獵戶家最近愁雲慘淡,並未被新近拾回來的小姑娘分去太多注意力。
一家人發愁的根源在於他們家第七個孩子。這個小男孩兒是個天閹,從小身體孱弱,長大後子承父業是不能夠了。沒力氣,又不能生孩子,當爹媽的不知該讓他以後討什麼營生過活。正好,村裡有人在宮中當太監,近來老了,便回了家鄉。老太監攢了些錢,又娶了個寡婦,過繼了一個兒子,日子也照樣過起來。田獵戶夫婦便動了些心思,帶上一條自己打的銀狐,領著兒子去拜訪了老太監。
老太監心地不錯,知道了對方的來意,並未收銀狐,只告訴了他們想當太監大致要走的流程。太監又不是什麼高尚的職業,想要入行無需打點,只要去京城報名就行。獵戶知道老太監地位應該不俗,在皇宮之中又有故交,因此還是想托老太監照應一番。誰知那老太監卻擺擺手回答說,他和宮裡頭那個最炙手可熱的太監陳無庸不對付,倘若教陳無庸知道是他指點的人,只怕更加壞事。
田獵戶便託了人去京城報名,報完名,他就找人幫兒子淨身了。太監的淨身並不是由官方來做。因為民間有些掌刀師傅搶了風頭,後來官方乾脆就由著太監預備役們自己找人淨身,他們只管檢查,合格之後就是一名太監了。
窮鄉僻壤的,找個手藝熟練的人不易,田獵戶辛辛苦苦找到的掌刀師父是個生手,兩刀下去,把小孩兒疼得面無人色,後來就被抬著出來了,回到家一直高燒不退,昏迷不醒,請了個土郎中來看,說是不行了,挨不了幾天了。當娘的守著兒子哭暈過好幾次。
田獵戶看到路邊的小姑娘時,正是他把那郎中送回家後折返回來。他覺得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大概是因為他這輩子殺生太多,造了大孽,報應到兒子身上。看到那無家可歸的小姑娘,田獵戶便動了惻隱之心,把她帶了回來。小孩兒不快些找個地方取暖,這一晚上必定會凍死在荒郊野外。他問那小姑娘的名字,小姑娘只低聲答了一聲,「我叫阿昭。」再問,就不說話了,看他的眼神中還隱含戒備。
小姑娘隻身一人和陌生男人同行,有點防備也是可以理解。田獵戶沒有在意,帶著這個阿昭回了家。
第二天,阿昭和田獵戶道了謝,告辭離開,循著記憶中的路回到了那破廟。她不能讓自己的親人死無葬身之地。
破廟裡靜悄悄的,地上的血跡早已凝固,血腥氣也已被一夜的北風吹散。廟中散亂地躺著幾個公差的屍體,卻沒有她父母兄弟的。
她翻遍了破廟內外,真的一個人影都看不到。
她真的希望,他們只是受了傷,後來逃離了這個地方。這個願望太過美好,她都快相信了。
但事實是,父母和弟弟昨晚倒下去的地方,血跡已經被清理了。
如果他們要負傷逃跑,是不可能分心去清理血跡的。那麼原因只可能是,有人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清理了血跡。
為什麼?
清理血跡,就可以抹去他們受傷的痕跡,至少從現在這個場面來看,他們更像是殺了公差然後逃跑了……
原來對方不止要殺害她的親人,還要讓他們背負這樣的罪名,永遠不能昭雪。
這歹毒心計令阿昭渾身發冷。她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聽到外面一陣人聲,她連忙爬到了佛像背後躲好,豎起耳朵聽著室內動靜。
走進來的是官府的捕快。他們今早聽到人告狀,說是在某處某處發現了好多屍體,幾個捕快立刻前來,果然見到四具屍體,穿的還都是公服。
捕快們把屍體搬走了。因此處荒涼,鮮少人煙,所以也不太擔心有人來破壞現場,廟中並未留人看守。
阿昭從佛像背後走出來,看著空無一人的佛堂,她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不管怎麼說,先把親人的屍體找到吧。
她在破廟附近找了兩天。白天找屍體,餓了就吃些獵戶送的乾糧。晚上宿在廟中,獵戶家給了她不少厚衣服,廟中也有些乾稻草,聊可禦寒。
第三天早上,阿昭醒來時,聽到廟外又有動靜。她以為是捕快去而復返,於是又躲到了佛像後面。
但這次聽到的不是捕快們的交談聲,而是一陣蒼老而帶著哽咽的嘆息。阿昭有些好奇,便從佛像後面探出頭來看,她看到一個老人家,頭髮花白,沒有鬍子。
老人也看到了她,雖年紀大了,眼力竟還好,「你是季大人的孩子?」
阿昭心頭一驚,卻不敢答,只問,「你是何人?此處發生了命案,你不怕被牽連嗎?還不速速離開。」
老人抬起袖子擦著眼角,說道,「小小年紀便不得不如此防備,孩子,你受苦了啊……你不必擔心,我不會害你。我知道你是季青雲季大人的女兒,昨晚田家屯來了一撥人搜尋你一家四口,我看到畫像才得知。他們說季大人殺了公差後逃跑,我聽到這說辭,便猜測季大人很可能已遭遇不測,所以今日想來祭拜一下亡靈。不想竟在這裡看到了你,這麼說季大人還活著?」
聽他如此說,田七禁不住痛哭起來。她把實情跟那老人說了,老人聽罷也是老淚縱橫。
一老一小哭過之後,那老人說道,「我原是在太后身邊伺候的人,太子是我看著長大的。這樣看來,我與你父親本是一路。只恨我現在被陳無庸壓制,不能幫你伸冤。你現在無家可歸,不如先跟我回去,再圖其他。」
阿昭有些猶豫,她怕被官府的人抓走。
老人又安慰她道,「你放心,昨天那些人已經走了,應該不會再來了。他們在田獵戶家盤問的時候我正好也在,便幫你壓過去這事兒,沒人說。」
阿昭於是跟著老太監回了田家屯。路上老太監問阿昭,可知道凶手到底是誰,阿昭回想著事發那夜父親的話,答道,「很可能是陳無庸。」
老太監點了點頭,「我覺得也八成是他。季大人似乎並無別的仇人,就算與誰有些不和,對方也不太可能有那個膽量和本事調動那麼多殺手來滅口。」
阿昭點了點頭,更加確定凶手就是陳無庸。她想報仇,可是現在她一個十一歲不到的小孩子,還是被捉拿的,別說殺人了,她連接近陳無庸的機會都找不到。
老太監帶著阿昭回到家時,聽說了一件事,田獵戶的小兒子就剩一口氣了。
阿昭有些同情和黯然,那是她恩人的孩子。她跟著老太監去看望田獵戶,田獵戶雖知道這小女孩兒正在被官府緝拿,但是既然有老太監擋著,他也不會說什麼。
從田獵戶家回來,阿昭一直在想一件事情,終於,她問老太監,「你覺得我能進宮當太監嗎?」
老太監的下巴差點掉下來。
阿昭又道,「陳無庸也是太監,若我當了太監,想必能有不少接近他的機會,到時候就可以親手為我的父母兄弟報仇了。」
「可你是女孩子,你就算進宮也只能當宮女……不行,那樣你很容易被陳無庸認出來,到時候就……」
「所以我最好是當太監,當了太監,必然不會有人懷疑我是誰的女兒,不是這樣嗎?陳無庸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想不到我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老太監呆了呆,「可是你一個女孩子,怎麼當太監呢?」
阿昭反問,「這正是我想請教您的,我一個女孩子,到底能不能當太監呢?」
老太監啞口無言。
***
太監的遴選和登記在十三所裡。
選拔一般是在淨身之前,檢查一下出身是不是良民。通過之後就記錄在案了,你來不來無所謂,來了之後登記一下就行。淨身完之後來十三所做身體檢查,檢查合格之後,就是一名正式的太監了。
每月初三,是新一批太監檢查身體的時候。
一個年長一點的太監,領著一群剛剛檢查完畢的太監走出房間,向著另一邊的登記大廳走去。
長長的隊伍像是一條蜿蜒游動的蜈蚣。新太監們表情各異,俱都垂著頭不敢張望,緊緊跟著前一個人的步伐。
一個人從月門後閃出來,調整步伐跟上隊伍。此人十歲出頭,穿一身普通的青布衣衫,頭戴青色頭巾,形容消瘦,低著頭,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亂轉。
這不是別人,正是阿昭,現在叫田七。偷偷摸進十三所以及混入太監隊伍裡的方法自然是老太監教給她的,除此之外,那老太監還拿出了許多家當,買通了獵戶一家,使她得以安全地頂著田七的身份來到京城。
這隊太監被領進了一個大廳,挨個被詢問姓甚名誰,入簿日期,接著在另一個冊子裡按個手印,指印無誤,就算辦好入職手續了。
輪到倒數第二個人時,他突然發現自己身後竟又多出一個人來,便張口結舌地看著田七,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田七神色鎮定。
於是那人便以為自己記錯了,老老實實地辦完手續,輪到田七。
田七報完了姓名和入簿時間,辦理手續的太監拿一本新冊子讓她按手印,按完之後和之前此人入簿時留下的指印對照了一下。
結論:合格。
田七鬆了一口氣。她拈了拈手指,拇指肚上貼著的一塊薄皮差點被她搓下來。這薄皮是老太監用人皮雕的,貼在指肚上,可以偽造指紋。
這一批太監全部合格,記錄入檔。他們被領著去了新住所,接著發衣物,學規矩。
田七捧著一堆衣服,耳旁聽著那領頭太監的絮叨,有些走神。
就這麼成了一個太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