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衡坐在書房中,盯著手中的一隻小鈴鐺。如果忽略小鈴鐺對他造成的心理創傷不提,單看外形,它還是挺玲瓏可愛的。紀衡盯著鈴鐺上的花紋,又產生了那種朦朧的不可捉摸的熟悉感,那好像是很久遠的印象,經過時間的沖刷與淡化,漸漸地幾乎磨滅了身形。
但他與它的聯繫,好像又並不只是花紋那麼簡單。
紀衡百思不得其解,於是召來了乾清宮的女官繡儀,問道,「朕曾命你查看這種花紋的來歷,你為何遲遲沒有回稟?」
繡儀答道,「皇上請恕罪,奴婢翻遍了皇宮內的器物飾品,未曾見過此種花紋。倒是尚衣局一個宮女曾說過,這似乎是他們家鄉姑蘇那邊民間流行的一種紋路,只不過她也不敢說太確切,奴婢正在求證,是以未敢直稟。」
紀衡讓繡儀先下去了。這時,盛安懷進來說道,「皇上,宋海求見,有事要稟。」
「傳他進來。」
宋海是刑部的探子。刑部之下專門設了一個直言清吏司,雖然名義上隸屬於刑部,但直接受皇帝管轄。宋海是直言清吏司的一把手,也就是密探頭子。直言清吏司曾經風光過一段時間,尤其是陳無庸橫行的時候,這個地方被他把持,專用來排揎異己。後來紀衡即位,不太喜歡這個地方,他自己也不是很在意對於民間和官員們的輿論監控,認為堵不如疏,於是直言清吏司輝煌不再。
紀衡前兩天曾經派直言清吏司去查方俊。一個比大內侍衛武功還要高強的人接近田七,總讓紀衡有些警惕。
「稟皇上,方俊身份已確證,乃當年直言清吏司六大密探之首,武藝高強,為陳無庸賣命。此人神出鬼沒,鮮少有人睹其真容,後六大密探一同被派去遼東,季青雲案之後,蹤跡全無。再次現身之後,方俊頭部受傷,記憶全失,武力不減。之後被田公公帶去寶和店當夥計,最近在打鬥之中頭部受創,疑似痴傻。」
紀衡對陳無庸這三個字十分敏感,此時聽說方俊是陳無庸的人,立即正色問道,「方俊是否故意接近田七?」
「微臣無能,並未查出方俊與田公公來往有何動機。但田公公似乎並不喜歡此人。」
紀衡便有些糊塗。如此看來田七跟方俊之間似乎也沒什麼交情,但方俊為什麼對田七捨身相救?總不會是在打田七的主意吧……紀衡眯了眯眼,「再查。看好了他,尤其是……別讓田七太接近他。」
宋海領命。
紀衡又道,「此人是季青雲之案的關鍵人物,別讓他輕易死掉,最好是能讓他恢復記憶。」
宋海又道了聲是。接著他有些猶豫,似乎有什麼話要說。
紀衡便問道,「你還有何事要稟?」
「皇上,您曾經命微臣注意寧王的動向,現在寧王他……離開京城了。」
「他總不會是遊山玩水去了吧?」自然不可能是遊山玩水。大冬天的,山是禿山,水是冰水,實在沒什麼好玩的。再說了,京城裡有田七,紀征他能捨得走?紀衡想到這裡,心裡又泛起了一陣酸意。
宋海答道,「皇上,寧王去了遼東。」
「可有查清楚他在做什麼?」
「暫時沒有,直言司的弟兄怕被發現,不敢跟太近。不過他現在停留在遼東一個叫田家屯的地方。」
田家屯。田七。紀衡眯了眯眼睛。紀征他果然在打探田七身世!
宋海倒是沒有這方面的聯想,主要是他猜不到一個王爺打探一個太監身世到底會是什麼動機。他認為一個人行蹤可疑時通常是跟陰謀詭計掛鉤的。宋海從懷中掏出一份地圖,在紀衡的默許下走到書案前展開來,指著一個地方說道,「皇上,田家屯在這裡。」
他這一指,紀衡就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了。這個田家屯,離著當年季青雲之案的案發地點太近了。
季青雲——田家屯——紀征——田七。
季青雲——方俊——田七。
季青雲——陳無庸——太監——田七。
季青雲——田七。
電光石火之間,紀衡突然把所有的線索都串起來,終於編織出一個真相:季青雲遭陳無庸暗算,其女流落田家屯,借田氏之假身份入宮當太監,想藉機報仇。
紀徵去田家屯也是為了查尋田七的過去。
田七身為女孩兒為什麼會入宮、為什麼偶爾會流露出書卷氣、其言行談吐不像是普通人家能教出來的、她為什麼那麼討厭方俊……這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紀衡現在有了九成九的把握,田七就是季青雲之女。
田七到底經歷了什麼?
紀衡不敢去想。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女孩兒,在怎樣的血海深仇的驅使下,才會入宮行暗殺之事?
他不用想也知道。他突然難過得有些胸悶。他的田七,他知道她定是有難言之隱,卻不知她經歷竟如此悲慘。這樣一個冰雪似的人,上天為何要如此薄待於她?
紀衡又想到,這樣來說,季先生及夫人恐怕已經……
不,不止他們夫婦。紀衡記得,季先生似乎還有一個兒子,那麼……?
他本來提起一點希望,差一點激動地站起來,卻又突然頓住,神色恍然,終於又無力地坐回到龍椅之上。倘若那孩子真的還有一線生機,田七這麼多年不可能對自己唯一的親人不聞不問。
紀衡的心中湧起一陣難以言說的痛楚。
事到如今,他反而希望真相永遠不會出現。那樣季先生夫婦及幼子,也還在人的希望中保留著一線生機。
紀衡揮退了宋海,獨自一人坐在書案前。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小鈴鐺之上。這一次,他腦中那團疑霧緩緩地散開了,躲在霧後面的畫面漸漸清晰。
那年他才八歲,尚未被立為太子。雖正是貪玩的年紀,卻因是皇室嫡長子,面上總要裝得比同齡人老成穩重。元宵之夜,全京城的百姓幾乎都出門看煙花了,言笑歡樂自不必提。紀衡也想和父皇母后一起出門玩兒,但是父皇去陪貴妃了,冷落了母后一人在宮中。紀衡在坤寧宮待了一會兒,母后見他鬱鬱寡歡,便讓盛安懷多多地帶了人,領著殿下出宮玩耍。
天上的煙花就沒間斷過,火樹銀花把整個世界映得亮如白晝。紀衡的心卻並不怎麼明亮。他背著手,板著個臉,像是在人間巡邏的瘟神。街上不少小孩兒拿著筷子那麼長細如鐵絲的煙花嘻嘻哈哈地放著,盛安懷給紀衡買了一捧,紀衡卻碰也不碰,「幼稚!」
走著走著,紀衡看到街邊兒一個小姑娘,正站在一棵樹下放這種幼稚的煙花。樹是槐樹,黑黢黢光禿禿的,上面纏了喜慶的紅綢,掛了兩串紅燈籠。小姑娘才不過三四歲大,像是雪堆做的人兒,穿著紅衣,領口和袖口攢著兔毛,頭上和身上掛著小毛球,她舉著明亮的煙花在空中劃圈,看到紀衡駐足看她,她竟也不害羞,拿著煙花走過去,遞給紀衡,「給你,一起玩兒。」話說得很慢,奶聲奶氣的,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
小姑娘的父母其實一直在樹下看著,看清楚是紀衡之後,他們走上前去,給殿下請了個安。
紀衡一手捏著個刺啦啦冒火光的煙花,一邊裝深沉。他板著個小臉點頭,問了對方的身份。
翰林院侍讀季青雲。
翰林院是個比較特別的存在,裡頭的官員品級不高,但都是有學問的人才有資格進。許多人在翰林院待幾年,出來的時候就能直接晉級高位了。
季青雲又拉著自家自來熟的小閨女給紀衡行禮,「快,給殿下磕頭。」
現在大過節的,紀衡並不很在意那些繁文縟節,於是一抬手,「免了。」
「叫殿下。」季青雲又拍了拍閨女的頭,總要叫一聲吧,要不然多不給人家面子。
小姑娘仰著頭看紀衡,嫣然一笑,兩顆眸子亮似夏夜的星辰,「哥哥。」
紀衡的心口暖了一下。他丟開手中燒完了的煙花,彎腰把小姑娘抱起來。
嘩啦啦,一串東西落在地上,撞到青石板,發出一陣清脆悅耳的響聲。
季青雲彎腰把那東西撿起來,抖了抖上面的土,笑道,「怎麼又掉了。」一邊說著,一邊要給小姑娘套在手腕上。
紀衡定眼去看,那是一串小鈴鐺,小鈴鐺隱在他的身影之下,看得不是很清楚。鈴鐺上模糊的花紋有些奇怪,不過看著倒是挺舒服的。
……
紀衡從記憶裡走出來,手指輕輕摩挲著眼前僅剩下一顆的小鈴鐺。
後來他傻了吧唧地跟著那小屁孩一起放煙花,還厚著臉皮跟著季青雲一家吃吃喝喝,季青雲也不好意思趕他走。
他在那樣一個熱鬧又孤獨的元宵夜,本能地接近著某些可望而不可即的溫暖。
再後來呢?
他被立為太子,父皇留了一部分太子詹事府的名額讓他自己挑人。他選了翰林院侍讀季青雲。
季青雲初入詹事府時只是正六品的府丞,後來一步步升到少詹事,又到詹事。季青雲的才華在詹事府得以施展,漸漸成為太子的第一心腹,卻也成了陳無庸之流的眼中釘。
說來說去,季先生是受他所累。
紀衡的眼眶有些酸脹。他閉上眼睛,將那鈴鐺置於唇間輕吻。
「季昭,我紀衡指天發誓。窮我一生,護你一世。若違誓言,生生世世眾叛親離、萬箭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