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昭來不及等其他人回來,便和鄭少封方俊一起出發去了那人所說的地方。走之前她用那死人的血在大石板上留了消息,告訴侍衛們下一次集合的時間地點,並且讓他們幫忙把那人葬了。
她並沒有說她的去向。
三個人走了十幾里路才進了山,幸好目的地並未在山的深處,否則如今雪尚未開化,出入定然有諸多不便。
季昭站在河道下邊仰頭看,她的心突然不可抑制地狂跳起來。她的直覺告訴她,她的父母就在那裡,那個山洞裡。
本是千辛萬苦找尋的東西,可是此刻,她竟然害怕起來。
如果她真的能找到他們,那就意味著方才那人所言不假。
那麼阿衡……
季昭搖了搖頭,她不信阿衡會做出這種事。
鄭少封擼了一下袖子,因山口處風太大,他又放了下來。他扭頭對季昭說道,「我和方俊上去看看,你留在這裡不要動。」
「不,」季昭搖頭,「我和你們一起。」
鄭少封有些擔心她。他現在對方才那不可思議的說辭已經有八分信了。不過他也知道季昭的固執,勸是沒用的。
於是三人一同順著河道往上走。前幾天此處下了一場小雪,往大地上薄薄地蓋了一層,像是美女臉上敷了粉,遮蓋了原有的瑕疵。但季昭還是看到角角落落一些未被遮掩住的痕跡,昭示著這裡近期有人來過。
大概是獵戶之類的吧,她故意這樣想著。
有雪的山路甚滑,幾人磕磕絆絆地爬上高處,終於看到了那個山洞。山洞外堆著一些樹枝,遮遮掩掩的,但樹枝旁邊仍然留出了足夠的供認經過的空間。
方俊把樹枝全扒開,他又撿了根粗一些的樹枝做了火把,然後舉著火把走在最前面,季昭跟上,鄭少封斷後。
山洞一開始有些狹窄,但越向裡越開闊,整個山洞不算深,季昭走了十幾步遠,便看到洞中的森森白骨。
幽暗的山洞,散亂猙獰的人骨,加上外面山風路過時在洞口形成的鬼哭一般的怪叫……鄭少封自認為膽子不小,現在卻也是脊背發涼。
季昭兩眼發直地走過去,在一具戴著枷鎖的遺骨前跪下來。這山洞裡潮氣大,那腿骨上的鐵鏈已經鏽得幾乎爛掉。遺骨身上穿的衣服也是破破爛爛,但依稀可辨落滿灰塵的上衣正是當年她也曾穿過的囚衣。
這具遺骨的旁邊,躺著另外一具,同樣戴著枷鎖,只是身形略小,骨骼相對細一些,一看就知道是女子。季昭的目光像是黏了厚重的膠,痴痴迷迷地轉向那女子的屍骨。
方俊在周圍轉了一圈,最終神色黯然,「這幾個應是當年我在直言司的弟兄們,」頓了頓,他又說道,「這樣看來……」這兩具就是季先生與夫人無疑了。
他沒繼續說下去,季昭也已經知道他的意思。
她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兩具屍骨,一言不發。
鄭少封覺得心裡毛毛的,「要不……嗯,我們先回去叫人?這麼多具遺骨,我們三人又沒有工具,也運不完。」他一邊走近了一些,一邊腦補著自己背著一堆骨頭下山的情形,禁不住打了個冷戰。突然,他的腳下「叮噹」一聲利響,響音撞在洞壁上,反彈放大,在空曠的山洞之內顯得格外突兀。
季昭和方俊的注意力都被這一聲異響拉了過來。
鄭少封奇怪地低頭尋找,就著火光,他看到地上有一枚銅質的腰牌,他彎腰把它拾起來,捏著黑色的絲繩搖晃著,「這東西挺眼熟啊。」
方俊接過來看了看,答道,「這是直言司的腰牌,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那還用問,」鄭少封說著,指了指地上躺著的那幾位,「你的弟兄們,不都是直言司的人?」
「不對,這腰牌看起來很新,上面的塵土也少,更沒有銅綠之類的東西,應該是出現在這裡沒幾天。」
「咦,那意思是說幾天前直言司的人來過這裡?」鄭少封說到這裡就覺得不好了,直言司受皇上直接控制,他們來過這裡,豈不是說明皇上早知道此事?他撓了一下後腦勺,問方俊道,「你不也是直言司的嗎,這些事情你不知道?」
方俊搖頭答道,「直言司現在由宋海說了算,許多事情的底細我並不知曉。」
這時,季昭打斷他們,對鄭少封說道,「我與方俊留在此處,麻煩你下山叫些人過來,把這些屍骨運出去。」
鄭少封出去之後,季昭與方俊守著一根火把和一堆白骨,沉默了許久。他們把她父母身上的枷鎖都卸下來,把骨頭清理乾淨,擺放好,等待著一會兒來人拿著屍袋運出去。季昭一邊做這些,一邊喃喃自語,方俊聽不懂她的家鄉話,只知道她滿面悲傷。
做完這些,季昭抱著腿坐在地上發愣。
方俊突然問道,「你現在信了嗎?」
「信什麼?」
「皇上才是幕後真兇?」
「閉嘴!」季昭的聲調陡然變高,說完之後,她發現自己有些失控,於是垂頭說道,「抱歉,我……。」
方俊搖了搖頭,利劍一樣的雙眉擰得更深。
「你不覺得這一切都像是精心策劃的嗎?」季昭解釋道,「故意出現在我們面前,又故意說了那些事情,然後,剛好這裡還有個直言司的腰牌。這世上哪有那麼巧的事情,偏偏被我們碰見?」
「可這些怎麼解釋?」方俊指著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骨頭,「你爹,你娘,我兄弟們,這些不是假的。就算腰牌可以偷,但是這種現場是偽造不出來的。那個人如果真的撒謊,他又怎麼會知道這裡?」
季昭無言以對。的確,這也是最令她困惑的地方。她想了一下,爭辯道,「就算他知道底細,但也可以故意對我們撒謊。黑的說成白的,也不是不可能。」
「他圖什麼?他就算是做戲,為什麼還要找一群殺手幫著做戲,等他撒完謊就把他砍死?他把命搭進去,就為了騙一騙你?」
這又是一個解釋不通的地方。季昭也想不明白,只得答道,「我怎麼知道。」
「其實你早就信了,」方俊坐下來,火光映著他古銅色的臉和漆黑的眸子,他的眼睛已經不復那萬年不變的平和,染上一絲悲傷,他說道,「你剛才沒告訴他們咱們去哪裡,你怕他們跟皇上透露。你心裡已經懷疑皇上了。」
「胡說,你也是直言司的人,我怎麼沒瞞著你?」
方俊一愣,「我……我不會背叛你。」
季昭不知道話題怎麼拐到這裡來,她盯著方俊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突然說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我……」
「告訴我。」
「不、不能說。」
「你不是說不會背叛我嗎?」
方俊低頭想了一會兒,抬頭看著她,說道,「前一段時間,我在直言司參與了一系列追殺,宋海有一個名單,名單上的所有人一律滅口,一個不留。」
季昭聽到這裡,已經隱隱猜到了他的意思。
「我沒看到過那個名單,宋海對我有顧忌,他不會讓我知道那些。一般是他讓我殺誰,我便去殺誰。不過我之前殺過的幾個人,有兩個似曾相識的,就是……曾經與他們交過手,我不是很確定,」他說著,意味深長地看了季昭一眼,「就是在八年前,那個破廟裡。之後我開始懷疑皇上在追殺的正是那些人,今天遇到此事,看來我猜得沒錯。」
季昭還是不願相信。她現在說不出辯駁的話,只顧搖頭。
方俊很理解她,未婚夫突然變成殺父仇人,哪一個女孩子都難以接受這種事。可是方俊又不忍心看著她被蒙在鼓裡、嫁給自己的殺父仇人。
兩人再也無話。外面的天已經完全黑下來,山風的怒吼聲更大,一些山風灌進來,火焰被吹得搖搖晃晃,像是跳動的舌頭。季昭的腦子亂糟糟的,她像是要被迫接受某種真相,但她的感情在負隅頑抗,堅決拒絕。她低頭看著她父母的遺骸,他們並肩躺在一起,腦袋面向她,黑黢黢的眼洞深不見底,像是要把她吸進去,與他們一處長眠。
她竟然覺得那樣也挺不錯的。
鄭少封來得很快。雖然夜裡的雪路不好走,但他不好意思讓倆大活人守著一堆骨頭過夜,何況其中還有個嬌滴滴的姑娘。侍衛們帶夠了屍袋,連夜把屍骨運下山去。
季昭當晚睡得迷迷糊糊,做了一夜的夢,次日起床便帶人在附近尋找合適的棺木,找了兩三天,其他死者的棺材都找好了。她父母的棺槨倒不用找,紀衡已經提前讓人帶著來遼東了,是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槨。季昭之前還為他的體貼而感動,現在真不敢去想這感動裡有幾分讓人不寒而慄的成分。
不過……她心想,倘若他真的知道底細,並且確定她能找到父母屍骨,那麼他必然會派人來假扮嚮導,把她引向那個地方。
但是她沒有遇到這樣一個人。
那意思是不是說他並不知曉,他被冤枉了?
季昭又找到了為紀衡辯護的理由。她決定不把這理由跟方俊分享,以防他又找到辦法反駁她。
裝殮完畢之後,他們護送著這批棺槨回到京城。方俊想試著聯繫他這幫短命弟兄的親人,也好早日讓他們入土為安。季昭回到京城則純粹是路過,她想早一些扶柩歸葬。
但有些事情她還是希望聽紀衡親口解釋一下,這樣她才能夠安心。
一行人快馬加鞭地趕路,比原定的行程早一日抵達。季昭不等別人向皇上稟報,她自己先進了宮。
她有出入紫禁城的牌子,且她的身份許多人都知曉一些,因此這一路暢行無阻地來到乾清宮,也沒有人阻攔。
盛安懷看到季昭,很是驚喜。季昭問道,「皇上可否在書房?」
「在,不過皇上在聽宋海回報事情,季谷娘不如再等一下?」盛安懷現在對季昭說話越來越客氣了。
季昭莫名其妙地就從腦子裡冒出一個念頭,她獨自一人走向書房。
盛安懷知道她是未來的皇后,這會兒她風塵僕仆地歸來,一回來就要迫不及待地要見皇上,然後還要故意打斷皇上的正事兒好和他撒個嬌……這一切看起來都挺正常的。於是盛安懷沒有阻攔他們小兩口搞這種情調。他知道季昭是個可靠的人,不會隨便亂來。
季昭輕手輕腳地走到書房門口,貼著門縫聽裡面的聲音。
「皇上,微臣派去遼東幫助季姑娘尋找遺骨的人都沒有回來,另兩個看守屍骨的人也不知所蹤……他們可能已經遭遇不測。」這是宋海的聲音。
季昭聽到這裡,腦子已經嗡地一聲,像是被一個悶錘砸下來。她辛辛苦苦找的理由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被擊破了。
「還有誰會從中作梗?」紀衡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微臣不知……皇上,季姑娘會不會已經知道了此事?」
「不可能,」紀衡斬釘截鐵道,「其他知道此事的不是已經都死了?」
「是,微臣可以項上人頭擔保,絕無漏網之魚。可是方俊……」
「方俊會說出去?」
「不、應該不會。」
「盯緊了他,別讓他再靠近阿昭。倘若他有一絲懷疑的苗頭,格殺勿論。」
「遵旨。」
「務必查清楚到底是誰在插手此事……很可能是寧王。」
「微臣領命。」
季昭沒敢再聽下去,她又輕手輕腳地離開了,出去的時候臉色慘白,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驚嚇。盛安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兒,覺得她大概是被皇上罵了。不過皇上不問,他也就沒說此事。
當一個治下威嚴的皇帝就這一點不好,他不問,就沒人敢嘴碎。於是乾清宮不少人都看到季昭來了,偏偏紀衡一點兒不知。他得知季昭已經回來之時,還是那撥侍衛頭領回來找他覆命。
紀衡其實心中已經感覺不妙了,因為他派出去的人沒有回來覆命,但季昭依然找對了地方。若是那人做完事才被殺的還好說,可若是季昭被旁的人道出真相……而且中途出現的那個死人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他派出去的人嗎?
此事發展得超過他的預料,透著許多詭異之處,他現在十分後悔沒跟過去,只是聽人轉述,並不能透徹地知道真相。
紀衡放心不下,出宮去找季昭。然而季昭已經帶著棺槨出城了。
沒來看他,沒和他說一句話,她就這樣走了。紀衡心中突然湧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壓著他的心臟沉了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