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宇成忘記了自己是怎麼離開羅娜宿舍的。
電話響了好多次,他渾然不察。最後還是一起等紅燈的路人提醒他才接起。賈士立又一次催他,問他在哪。段宇成環顧四周,發現他已經在十字路口等了半天了。
他趕去KTV,裡面戰事正酣,男生們合唱的聲音震耳欲聾。
段宇成溜邊坐進沙發裡,盯著屏幕上的MV看。房間裡開著綵燈,天旋地轉。這是間大包房,有兩張茶几,上面堆滿了零食啤酒和果盤,吃得一片狼藉。
段宇成看了一會,抽來一瓶啤酒。
他研究了片刻,開始找瓶起子。
賈士立從段宇成進門後就一直觀察他,在他拿啤酒的時候,終於放下麥克風來到他身邊。
「你沒事吧?」
段宇成搖頭,在桌上翻來翻去。
「你要喝酒?」
「嗯。」
雖然覺得有點奇怪,但段宇成近期一直很詭異,賈士立已經見怪不怪。「喏,這呢。」他幫段宇成找到瓶起子,開了兩瓶啤酒。
段宇成仰頭就喝。
「你慢點啊,能行嗎你。」
賈士立見過段宇成一杯倒的酒量,被他的架勢嚇到。
「差不多行了,別喝了。」
段宇成聞若未聞,在高昂的歌曲聲中把一瓶啤酒喝完。他覺得胃裡翻江倒海,他的身體本能拒絕酒精,要把它們吐出去,但段宇成用手使勁摀住嘴,說什麼就是不吐。
緩和片刻,他又開了一瓶。
賈士立說:「你真沒事嗎?別喝了吧。」
段宇成搖頭。
他必須得喝,他需要酒精麻痺自己,讓臉皮變得無限厚,否則他怕等會連道歉的話都未出口就先一步羞愧至死了。
第二瓶酒下肚,段宇成倒在沙發裡,雙眼僵直地看著前方。屏幕上的影像都變成了雪花,視線裡開始出現沒有意義的幻影。
賈士立偷偷把施茵拉來,「你看看他,有點不對勁呢。」
施茵拿了麥給段宇成。
「你要唱歌嗎?唱首歌吧。」
段宇成迷茫地看向她,緩緩搖頭。
施茵看到他面前的空酒瓶,道:「你喝了兩瓶啤酒?你不是酒精過敏嗎?」
段宇成還是搖頭。
施茵怒目看向賈士立,賈士立無辜道:「又不是我讓他喝的。」
他們點的啤酒是黑教士,度數在啤酒裡算是高的,常人一瓶下去都有點暈,別說段宇成這種完全不會喝酒的人。他越坐越難受,身體像燒著了一樣,汗毛孔全部張開,太陽穴突突直跳。
好像有兩個人來他面前說話,他沒聽清,腦子發混。過了一會發現他們還在說,段宇成噌地一下站起來。
身體像灌了鉛,很沉很沉。
這麼多年,他堅持雷打不動早起訓練,好似一個恪守戒律的僧人。他一直以來的自信,和內心的踏實,都是來自晨曦的祝福。但如今他背叛了她,他破戒了,她自己邁向泥潭,從此沒了心安。
他蠢得無藥可救。
他到底在這種地方幹什麼?
段宇成暈頭轉向離開包房,賈士立和施茵跟了上去,後來韓岱和胡俊肖也跟了出來。
「怎麼了?」
「不知道,他不對勁,趕緊攔著點。」
段宇成出了KTV就開始跑,後面同學追了一長串,已經快十點了,馬路上車輛還很多,人行道上倒是挺空的。這種空給段宇成提供了便捷,他放縱狂奔,沒出兩分鐘就把同學甩開老遠。
「哎!」胡俊肖在這夥人裡算是跑得最快的,就他還能瞄到一點段宇成的背影,他衝他狂喊:「段宇成!別跑!站住!」段宇成根本沒聽見。胡俊肖眼睛尖,看到下一個路口有巡警站崗,急中生智叫道:「警察同志!他偷我錢包!」
結果段小偷就被警察一個熊抱攔截了。
胡俊肖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見到警察把段宇成按在地上,連忙解釋:「警察同志,你們輕點……」
他這邊說完,後面幾個人才剛剛跑到。
賈士立一屁股坐到地上,「我不活了我!有這麼跑的嗎!」
施茵也跑得滿頭大汗,掐著腰蹲下。
「他怎麼、怎麼這麼能跑……不是喝多了嗎……」
胡俊肖跟警察解釋完,千恩萬謝讓他放了段宇成。警察鬆了手,段宇成還趴在地上。
賈士立照他後背拍了一拳,「你可真能折磨人啊!」
施茵說:「給他送回宿舍,讓他睡一覺吧。」
胡俊肖:「叫車吧,我們肯定抬不動他。」
在他們討論解決方案期間,只有韓岱仔細觀察著段宇成。
「他哭了。」
大伙的目光都落在段宇成臉上。
可不是哭了麼。
段宇成的頭緊貼地面,上面那麼多碎石砂礫硌著,也不知道疼。額頭上血管突出,地上已經積出一小片水痕。
施茵跪在他身邊,彎腰看他,問道:「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段宇成沒有回答她。
他腦子裡充斥著一個人的聲音,她用無力的語氣說——「我只是覺得你沒有我第一次見到時那麼耀眼了。」
段宇成緩緩將頭埋得更深,額頭抵著地面,手按在胃上。
他逃了訓練,罵了隊友,無視教練。
他閉上眼睛,又很快睜開。
他慚愧到不敢面對黑暗。
「怎麼了?」見他動了,所有人都圍了過來。
離得最近的施茵聽到段宇成低沉的聲音。
「我可能快要死了……」
施茵嚇傻了。
「你別亂說啊!」
「他說什麼了?」
「他說他快要死了。」
「啊?有這麼難受?!」
胡俊肖當機立斷,掏出手機打120,就在接通的一刻,段宇成忽然從地上爬了起來。他目不斜視朝前走,過了一個路口就是一座小橋,小橋橫跨一條人工河。
「他起來了,還用叫救護車嗎?」胡俊肖拿著手機猶豫,「沒事就不叫了吧,救護車出一趟得好幾百呢。」
施茵怒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麼摳!」
在他們糾結要不要叫救護車的時候,段宇成已經走到了橋上,他在橋中間停住腳步。
韓岱依然是第一個發現異樣的人。
「你們看他。」他緊緊盯著段宇成,「他難道是要——」話音未落,段宇成一腳踩在石橋欄上。欄杆有一米高,不過段宇成柔韌性好,不用手扶任何地方就踩了上去。他雙腳站到寬度不到十公分的欄杆上,站得穩穩的,一點也沒有喝醉酒的樣子。
路人被他嚇到,紛紛遠離。
胡俊肖反應最快,第一個衝了過去,可是還沒過馬路,段宇成就一個魚躍扎進了河裡。
「我操!」胡俊肖大喊。
河水浸沒段宇成,他感覺世界終於清靜了。
他閉上眼睛,將肺裡的空氣清光,任由自己下沉。他漸漸覺得周圍包裹他的不是河水,而是他練田徑的十幾年裡,流過的汗水和眼淚。
背部觸底的一瞬,段宇成猛然驚醒,他雙腳一踩河底,翻身游去。
「我就說讓你看住他!」施茵在橋上大哭,使勁打賈士立。「你還讓他喝酒!」
賈士立平日喜歡開玩笑,到這節骨眼也慌了。
「我也不知道,我……」賈士立語無倫次,一下脫了半袖,露出一身肥膘。「我去救他!」
韓岱拉住他。
「你冷靜點,快點報警。要救也別從這跳,你不知道水夠不夠深,不夠摔死你!」
聽到「死」字,施茵再也控制不住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此時,被他們擔憂的主人公已經游出半里地了,在離學校最近的地方上了岸。
段宇成像個水鬼一樣蕩進校園,無視所有人的視線。
羅娜靜靜坐在書桌前,她面前放著一碗沒有吃的冰粉,那是吳澤買來的。她最喜歡吃冰粉,但今天沒有絲毫胃口。
桌上擺著一疊疊的材料,還有一份申請書。這是羅娜向領導提出聘用一位新的田徑項目教練的申請材料。她準備了很久,也聯繫了很久,但看今天的情況,大概率是夭折了。
羅娜心裡難受,到了無所適從的地步。
最後她洩憤一樣把申請材料團巴團巴扔進廢紙簍,起身去洗手間。她準備洗個熱水澡,然後大睡一覺。
就在起身的同時,房門再次被敲響。
砰砰砰。
跟之前的力度和節奏一模一樣。
那小子又回來了。
他當她這是茅廬呢?一而再再而三回來。
門外的人見屋裡沒動靜,拍門的聲音更大了。羅娜被他拍得心亂如麻,衝門口喊一聲:「你拍什麼!討債啊!」
聲音斷了兩秒,然後暴雨來得更猛烈了。
羅娜在門被拍漏之前過去開門,然後見到了從水裡撈出來的段宇成。
他的眼睛是赤紅的,渾身散發著濃濃的酒氣。
羅娜目瞪口呆,剛要張嘴,段宇成忽然一個惡狗撲食,大手把她嘴捂上了。
「唔!」
羅娜反手一個推他,沒推開。
他的力氣被河水泡發了。
羅娜連踢帶踹掙扎,段宇成聲音低啞,「你別說話,聽我說。」
她猛然用力掙脫開,一嗓子差點破音——
「你到底要幹什麼!」
段宇成眼底血紅,嘴唇顫抖,看她好久沒出口。羅娜又想罵的時候,少年撲通一下跪下了。
這一跪把羅娜所有脾氣都跪沒了。
「是我的錯。」
他張口認錯,語氣不像第一次那麼軟弱無力,也不像第二次那麼咄咄逼人,那是羅娜最熟悉的段宇成的語氣。有小心翼翼的倔強,更多的是乖巧和懂事。
這久違的語氣把羅娜的心揉得稀巴爛。
他說:「請你原諒我。」
他的氣勢徹底沒了,眼淚汪汪看著她。而且他渾身上下濕漉漉的,越發加劇了場面的淒慘。
羅娜眼睛酸澀,低聲道:「你起來,讓人看見像什麼樣子。」
「我不會離開的。」他又說,「如果你們覺得我跳高真的不行,我願意換別的項目。換百米,百米如果再不行我也可以跑400米,我400米也很厲害。」
他拉住羅娜的手,咬緊牙關,攥得她關節生疼。
「除非真到山窮水盡的那一天,我絕對不會離開田徑的。」他嗓音越來越啞,眼睛越來越紅。「我太討厭離開田徑的自己了,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知道我混蛋,犯了很多錯,惹你們生氣。你打我一頓吧,但你一定原諒我。」
他語無倫次,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完全不像話。
而就是這樣不像話的發言,逼得羅娜五臟六腑都發燙了。
「我讓你起來!」
這算什麼。
她簡直要破口大罵。
競技的世界裡,這些用血汗餵養長大的孩子,永遠意氣用事。前一秒還失魂落魄,後一秒便雄姿英發,乾乾脆脆幾句話,就把所有希望都點燃了。
她拿手狠狠戳了他的腦殼,「你現在不軸了?」
他雙手握住她,額頭抵在她的小臂上,上氣不接下氣。
門口路過一個女老師,瞧此場面,笑道:「幹啥呢,求婚呢?」
羅娜:「……」
等人家走後,她拉他往屋裡來,無奈段同學長在地上了,紋絲不動。
「進來啊。」
「你先說原諒我。」
「進來再說,你不嫌丟人?」
他搖頭。
他喝酒就是為了這種時刻,他現在臉皮厚如城牆。
他拉著她的手,又輕輕問一遍:「你原諒我嗎?」
可能是因為剛才那位女老師的調侃,羅娜覺得這場面說不出的詭異,她清清嗓子,說:「有什麼原不原諒的,你自己想開了就好。」
「那你說你原諒我。」
「……」
沒道理,怎麼搞得像她才是犯錯誤的人。
「說啊。」
「行行行,我原諒你,行了吧。」
他馬上又說:「那你把那句話收回去。」
羅娜懵了,「什麼話?」
段宇成低聲說:「就是什麼『第一次』,什麼『耀眼』的那句……」他只是隨便給了兩個關鍵詞,那可怕的句子他連一遍都不想回憶。
羅娜眉頭緊蹙,回憶半晌,茫然道:「什麼耀眼,我沒說過啊。」
段宇成跟她對視五秒,豁然起身。
羅娜嚇得後退半步。
段宇成瞪著哭腫的眼睛,臉色通紅地問:「你是魚嗎?!」
「什麼?」
「你的記憶只有七秒嗎!你怎麼能說出那種話後轉眼就不認賬了?」
羅娜沉默片刻,呿了一聲。
「醉鬼,腦子都喝爛了,不跟你一般見識。」
段宇成目瞪口呆。
「你到底進不進來,不進趕緊走。」她沒耐心伺候他了,往外推人。「走走走走走,快點走!」
段宇成大腿抵著門縫往裡擠,「不,讓我進去!」
「快點走!」
「讓我進去!真的,我難受!我要吐了!」
「……」
羅娜觀察段宇成的臉色,慘淡發白。她手一鬆,段宇成嗖了一下溜進了屋,直接鑽進洗手間。
他彎腰一頓狂吐。
酒精、胃酸、沒消化的雞翅和漢堡,還有失落和迷茫,全都吐乾淨了。
羅娜聽了一會嘔吐的聲音,吹聲口哨,轉身去倒熱水。水倒一半,猛然想起什麼,連忙回到廢紙簍邊把那份揉爛了的申請表撿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