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宇成跟著同學前往KTV,吳澤最後那句話一直縈繞心頭。
他覺得他話裡有話。
雖然一直告訴自己今天陪同學最重要,可到了最後,他的腳步還是停在了KTV門口。
他把包交給賈士立。
他想,就去看一眼,如果吳澤不在了,他就回來。
段宇成回程的路走得比去時快多了,一不注意就小跑起來。他過了一條馬路,遠遠看到吳澤還在原地吸煙。
段宇成管不了那麼多了,徑直走到他面前。吳澤本在發呆,見他來了,微微揚了揚眉。
段宇成單刀直入。
「為什麼成績改了?怎麼改的?」
「你想知道?」
「這是我的成績我為什麼不想知道?」
吳澤哼笑一聲。
「你的成績?你跑完就走的時候可沒把它當成你的成績。」
段宇成俊臉緊繃,極力把罪惡感壓制下去。他看著摩托車上掛著的一盒冰粉,說:「總之你告訴我為什麼成績改了,你買完東西還不走,不就是為了說這個嗎?」
吳澤稍稍停頓。
這小子很敏感,而且絕頂聰明。
她那麼耿直遲鈍的人,挑中這樣的徒弟,不操心才怪。
吳澤抽著煙,不緊不慢給段宇成講為什麼改了成績。其實他心裡也有矛盾,他覺得可能什麼都不說,讓段宇成這麼離開是最輕鬆的,他向來喜歡輕鬆的結局。
但不說,他又覺得有點屈。
成績當然是在羅娜的努力下改的,這三天她忙得腳不沾地,幾乎帶著要發動政變的決心來處理這件事。她百分百確定張洪文用了藥。她給汪連——一個她在反興奮劑中心工作的朋友打電話。汪連聽完她的描述,告訴她這個比賽規模太小了,而且她手頭也沒有證據,不好檢舉。
「興奮劑的發展要比監測技術領先5到10年,你不確定他用的是什麼藥,很有可能查不出來。」
「你能過來一趟嗎?」
羅娜親自給汪連訂了機票,去機場把人接來。
「你要怎麼做?去找蔡源攤牌?我真納悶怎麼體大還不開除這個教練,都臭名昭著了,還讓他帶隊員。」
「王主任說是顧及面子,反正合同馬上要到期了。」
汪連不知道為什麼羅娜這麼關注這個小比賽,這種市級比賽成績往往不被重視,大多學校和機構都沒有派出自己的主力參加,就算拿了第一也沒什麼大不了,完全沒必要這麼較真。
對於這點,羅娜沒有過多說明。她的目的很明確,必須取消張洪文的成績。
汪連問她有沒有計劃,羅娜說有。
不過計劃過於簡單粗暴——她直搗黃龍,闖進了體大的宿舍。
「這就是你的計劃?!」雖然汪連身處體育圈,但他本身並不是運動員。他大學主修化學,體格相當文弱。他提著包跟在大步流星的羅娜身後,欲哭無淚道:「我就不該問你!你們這些人的脾氣真是太暴躁了!」
羅娜早已探聽好張洪文的宿舍,進去的時候被宿管攔下,羅娜說是教練員,來找學生談話的。她個子比那宿管大爺還高了半頭,身姿矯健,氣勢洶洶。宿管大爺脖子一緊,放了行,羅娜直奔三樓。
張洪文不在宿舍,開門的學生只穿了一條褲衩,剛從睡夢中醒來。他見到男生宿舍來了女人,張大嘴巴,啞口無言。
羅娜趁他發呆閃進了門,屋裡亂七八糟,雜物堆得到處都是,瀰漫著一股臭鞋的味道。羅娜問那男生:「張洪文的床位在哪?」
男生正偷偷穿褲子,聽到羅娜問話,緊張指向一處。
羅娜過去就開始翻東西。
男生換好衣服,仔細觀察羅娜和汪連,看了好一會,小心問:「你們在找什麼?」
汪連聽出他話裡的試探,說:「你不知道我們找什麼?」
男生沒說話。
汪連決定智取,反詐他一波。
「你們搞這麼大動靜,不就是要人下來查嗎?」
男生立馬緊張起來,辯解道:「跟我們沒關係啊!」
「跟你們沒關?」
「只有他自己用了!」
羅娜回頭。
男生氣哄哄道:「他跑進10秒6我們也很震驚,他剛來的時候我就覺得他不對勁。但我發誓我們這就他一個人用這個。我們都看不上他,平時也不跟他一起行動。」
羅娜問:「你知道放在哪嗎?」
男生不說話。
汪連說:「這件事我們一定會嚴肅處理,我相信你也想要一個公平的比賽環境,你也不希望體大蒙羞,對不對?」
男生猶豫了好久,終於沒支撐柱,供出了蔡源辦公室的小冰箱。
「事情差不多就是這樣。鐵證如山,張洪文的成績被取消了。」吳澤用簡短的語言描述了一遍,很多細枝末節他沒有講——包括羅娜去辦公室找藥時跟後趕到的張洪文大打出手的事,還有她威脅蔡源的事。她把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最後只換來那塊沒什麼含金量的金牌。
「就這樣?」
「是啊。」
段宇成茫然。
吳澤掐了煙要走,段宇成忽然發問:「你們做這麼多是想讓我繼續訓練嗎?我很感謝你們,但我可能不會再練了。」
吳澤已經跨上了車,回頭說:「跟訓練沒關係,她知道你想退了,但她希望你能帶著一塊金牌離開,她說這樣你心情可能會好一點。」
他說完揚長而去,車把上掛著冰粉,讓本來拉風的背影變得像是去送外賣的。
段宇成不知自己原地站了多久,電話聲給他叫醒。賈士立催他快點過去。
「你還來不來了,等半天了。」
「哦……」段宇成低聲道,「那個……你們先玩,我回學校拿點東西。」
「回學校?你拿什麼東西啊?」
「等我一下,我很快回來。」
不待解釋,段宇成掛斷電話向學校跑去。
這裡離學校大概兩公里的路程,段宇成順著一條筆直的人行道跑,越跑越快,最後幾乎狂奔起來。校門口人來人往,考試周結束,整座校園的氛圍都鬆散起來。
段宇成穿過夜色,跑過門口的花壇,帶起幽幽香氣。
他直接跑去她的宿舍樓,沒在樓下等,一口氣來到她房間門口。
到了目的地,他反而猶豫了。
要見她嗎?
該說什麼呢?
他胸口梗住。
在被不知名的情緒埋沒之前,他敲響房門。
沒過幾秒,羅娜來開了門,見到段宇成,有些驚訝。
「你怎麼來了?」
段宇成張了張口,發覺自己完全沒想好要說什麼。
「……我聽說成績改了。」
羅娜笑了,說:「對,那本來就是你該得的,祝賀你。」
段宇成覺得自己應該配合著羅娜一起笑,但他笑不出來。羅娜看著他的神色,笑意漸漸也收斂了。
他們都知道這塊金牌並不是現在的重點。
羅娜微垂視線,說:「今天你們班主任來找我了。」
段宇成愕然。
羅娜苦笑道:「他跟我說你這學期的成績不太好。」
回想班主任跟她溝通時的場景,羅娜心有餘悸。明明兩個人都是老師,可羅娜卻有種愧疚感,好像在被訓話一樣。
「他不想讓你再練體育了,他說你的訓練已經嚴重影響你的文化課成績。」
段宇成長久的沉默讓羅娜的獨角戲有些唱不下去了。
「你怎麼想呢……」她最終把問題拋給了他。
段宇成始終一言不發,怔然地看著她。他察覺她今天的裝扮有些不同,以往她喜歡紮起頭髮,就算散開,也總把頭髮別到耳後,他很喜歡她耳根與下頜骨相連處的線條。
但今天她的頭髮卻完全鬆散,遮擋了大半臉頰。他抓住蛛絲馬跡觀察,然後某一刻,他注意到她左臉深處有一塊淤青印記。
他有種頭暈目眩的感覺。
「段宇成?」羅娜叫他,「我問你話呢。」
他低下頭,輕不可聞地說:「你還想讓我繼續練嗎?」
羅娜靜了靜,說:「說實話,以前我沒有想過你練體育以外的樣子,好像你天生就該在體育場裡。但這幾天見你跟同學們在一起,說實話也不錯。」
段宇成說:「是嗎。」
羅娜說:「我們教練組也該反省,不該這麼固執要求你轉項。以前我爸跟我說過一句話。他說練田徑的,就是一百個人練走九十九個,最後那個人上賽場。但並不是說前面九十九人就是失敗的。每個人都在摸索自己的路,你這樣的人在哪都不會差的。」她拍拍他的肩膀。「放輕鬆一點。最後拿一塊金牌收官,也算是個圓滿的句號。」
她長篇大論講完,段宇成還是只說了句:「是嗎。」
他離開宿舍樓,這回他沒有跑,他緩緩走著。校園悶熱躁動,樹叢裡傳出各種小蟲的聲音,那是獨屬於夏夜的聲音。
段宇成走到校園門口,人還是那麼多人,或是嬉笑,或是玩樂。他路過門口的花壇,一種他叫不出名字的偌大花朵在燈光和月光的雙重照射下呈現異常艷麗的色彩。
段宇成看了三秒,猛然轉身。
他再次跑到羅娜門口,砰砰敲門。
羅娜打開門,段宇成因為一口氣跑過來,呼吸有些急促。
她沒有想到他會殺個回馬槍,他自己可能都沒有料到。
或許是錯覺,他覺得她眼眶泛紅,眼底淡淡的一層,與那朵月下的花極其相似。
「你怎麼——」
不等她問話,段宇成的手死死拍在門上,他把門完全打開,趁著氣勢逼問她。
「你真這麼想的嗎?」
「什麼?」
「你真是這樣想的嗎?你真肯讓我走嗎?」
羅娜偏開視線,他又拍了一下門,「你看著我!」
他們看著對方,兩人都有將說未說的話,年輕人火氣旺,逼著羅娜先開口。
羅娜的情緒也有點激動。
「不是我肯不肯讓你走,段宇成,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我只是個教練,我說得不算。以前我覺得運動員一定得拼,但拼也要適可而止。如果體育帶給你的痛苦遠遠超過快樂,那就不要再練了!」
「我沒痛苦。」
「你沒痛苦?你輸給張洪文沒痛苦?你看著毛茂齊去比賽你沒痛苦?你自己照照鏡子看看現在什麼表情!」
段宇成咬緊牙。
「你是不是對我失望了?」
「沒有。」
他完全不相信。
「都這時候了,你就直說了吧。」
羅娜目光泫然,視線裡的這個男孩,這個她花了無數心思打磨的運動員,他的眼睛比以往渾濁,大概是因為碰了黑名單上的酒精飲品。
羅娜說:「我不是失望,我只是覺得你沒有我第一次見到時那麼耀眼了。」
炎熱的夏日,熾烈的跑道,那個身著黑金色運動服,讓她忍不住摘下墨鏡看的少年人。她看著他走遠,卻無能為力。
「但我不知道還能為你做什麼,我也不知道怎麼做對你未來發展最好。如果你一定要問,這就是我的心裡話。」
段宇成抬頭,這回不是錯覺,他真的聽到哽咽的聲音。
樓道裡蔓延著無邊的寂靜,樓外偶爾傳來的說話聲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羅娜抱起手臂,事到如今她也提不起安慰他的力氣了,她低聲說:「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