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女子蹲在王弘義面前,把刀尖抵在了他的胸膛上:「王弘義,你殺人如麻,惡貫滿盈,今天便是你的死期!」
子夜時分,六七條黑影敏捷地翻過一片院牆,悄無聲息地進入了王弘義的宅子。
王弘義的寢室位於大宅第二進的正堂西側。此時雖然已近二更,王弘義卻睡意全無。他怔怔地坐在書案前,手裡拿著一支金簪子。
這支金簪是當年虞麗娘遺落在江陵的。王弘義還記得,二十多年前的那天,他回到家中時,驀然發現人去屋空,首飾盒裡的飾物也都不見了,只有這支金簪靜靜地躺在地上。王弘義知道這肯定是妻子匆匆離去時不慎遺落的,但他更願意告訴自己:這是妻子心裡對他還有未盡的情分,故而有意留給他作為紀念。
從此,這支金簪子就被王弘義揣進了懷中,與他寸步不離,並日日夜夜緊貼著他的胸口……
屋內的熏香似乎燃完了,王弘義拿起案上的鎮尺拍了兩下。近來他時常頭痛失眠,聽醫師說西域的安息香有安神止痛、行氣活血之效,便在房中常燃此香,症狀果然減輕了許多,於是便一日也離不開此香了。
聽到聲音,一個年輕男僕推門而入,躬身施了一禮。他目光一掃便明白了王弘義的用意,隨即輕手輕腳走到香爐旁,熟練地添了熏香,然後又施一禮,用目光詢問王弘義,見他沒什麼表示,才躬身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這個男僕叫阿庸,才來了幾個月,不過卻讓王弘義很滿意。
不為別的,只因為他安靜,而且聰明。
王弘義之前的貼身僕從是跟隨他多年的一個老僕,半年前患病身故,之後換了好幾個,他都不滿意,直到有一天注意到這個新來的阿庸,便讓他過來試試,結果就用到了今天。在王弘義用過的僕人中,阿庸最寡言少語,卻又最善解人意。平常服侍他,阿庸總是安靜得像不存在一樣,可一切生活起居卻又照顧得無微不至。王弘義要叫他做什麼,經常不用說話,只需一個眼神他便心領神會,然後就辦得妥妥貼貼了。
像今夜這種忘添熏香的事,似乎還是頭一遭。王弘義微覺詫異,不過轉念一想,人家來了幾個月才犯了這一次小過,實在沒必要計較。
獬豸香爐的輕煙裊裊升騰。
王弘義仍舊沒有睡意,索性取過一卷書看了起來……
此時,那六七條黑影從後花園翻牆而入後,便弓著腰快速向正堂方向而來。王宅中崗哨密佈,且不時有巡邏隊往來穿梭。可奇怪的是,這群不速之客似乎早已把宅內的建築佈局和防禦情況摸清了,所以成功地避開了沿途的崗哨和巡邏隊,不消片刻便穿過三進宅院,摸到了正堂附近。
這六七個人皆穿夜行衣,頭臉皆蒙黑布,腰挎寬刃彎刀,行動迅速,步調統一,顯得訓練有素。
為首的黑影身形瘦削,一雙明眸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王弘義的寢室外有一片小院,庭院中央是一座假山。一支十來人的巡邏隊剛剛從院外走過,那六七個黑影便從暗處躥了出來,迅捷無聲地摸到了院牆下,貓著腰緊貼牆根。為首那個瘦削之人警惕地掃了周圍一眼,然後撿起一根樹枝扔過了院牆。
院內無聲無息,此人不禁皺了皺眉。
旁邊一個眼似銅鈴的人忍不住用目光詢問。此人只搖了搖頭,一言不發。
寢室內,一縷青煙從王弘義的眼前緩緩飄過。王弘義吸了吸鼻翼,感覺今晚的熏香似乎味道有些不同。正尋思間,一陣倦意突然襲來,王弘義感覺頭腦昏沉,上下眼皮也開始打架。
方才還很清醒,怎麼忽然就有了這麼強的睡意?
不,這不是睡意!
王弘義猛然意識到了什麼,想站起來,但四肢卻鬆軟無力,強行起身的結果便是令他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失去意識前,王弘義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把那支金簪子狠狠插進了自己腳底的某個部位,然後就閉上眼睛,一動不動了。
聽見屋內傳出砰然倒地的聲音後,站在門外的阿庸無聲冷笑了一下,隨即推開門,看見王弘義正面朝門口躺在書案後。阿庸像貓一樣無聲無息地走到王弘義身邊,倏然一腳踢在了他的胸口上。
王弘義紋絲不動。
阿庸再次抬腿,又連踹了幾腳,王弘義還是像死人一樣沒有任何反應。
「王弘義,你也有今天!」
阿庸咬牙切齒,面目忽然變得猙獰。他往王弘義臉上吐了一口痰,這才走出寢室,來到了院門後,壓低聲音道:「墓門有棘,斧以斯之。」
院外傳來回應,居然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夫也不良,國人知之。」
這兩句暗號出自《詩經·墓門》,是一首抨擊惡人的諷刺詩。
阿庸聞聲,迅速打開院門,門外的六七個人閃身而入。阿庸探頭看了外面一眼,旋即關上門,與為首的女子交換了一下眼色。女子會意,當即帶著眾刺客與阿庸一起進到了寢室內。看見王弘義的那一刻,女子的眼中瞬間燃起了一團仇恨的火焰。
此時,阿庸和這群刺客都沒有注意到,黑暗中有一雙眼睛早已盯住了他們。
這個盯梢者就是楚離桑。
早在這群刺客從後花園進入第四進庭院時,無心睡眠的楚離桑便察覺動靜,發現了他們,隨即一路跟蹤至此。見他們進了院子,楚離桑也緊跟著摸了過來,然後輕輕翻過院牆,躲到了假山後面。由於寢室門沒關,所以她不但可以看清裡面發生的事情,還能聽清他們講的每一句話。
「阿庸,多謝你了。」蒙面女子道,「終於讓我可以手刃這個魔頭。」
「祭司不必言謝。他是咱們共同的仇人,我恨不得他早一天下地獄!」阿庸一臉憤恨之色。
「可你這回幫我,終歸是違背了先生的命令,回頭先生要是怪罪下來……」
「祭司勿慮,殺了他之後,我自會去向先生請罪,不管先生如何責罰,我都認了。」
「那我陪你,事成之後,咱們一塊去跟先生請罪!」
「祭司,這些事大可以回頭再商量。」那個眼如銅鈴的男子急道,「這裡太危險,一刻耽擱不得,還是趕緊動手吧!」
蒙面女子點點頭,目光一沉,宛如利刃一樣釘在了王弘義臉上:「弟兄們,咱們跟這個魔頭都有血海深仇。我先刺第一刀,然後大家一人一刀,這樣我們的親人在九泉之下就都可以瞑目了。」
「一刀不足以解我心頭之恨!」大眼男子恨恨道,「你們先捅吧,最後一刀讓我薩魯曼來,我要割下這傢伙的狗頭當尿壺!」
說話間,眾人皆已抽出了腰間的寬刃彎刀,阿庸也抽出了王弘義藏在臥榻上的一把橫刀。一時間,小小的寢室內一片刀光閃爍。
此時,躲在假山背後的楚離桑早已是萬般驚駭。
從他們的對話可知,這些人都是王弘義的仇人,而且是花了不短的時間精心策劃了這場裡應外合的刺殺。假如在幾個月前遭遇這種事,楚離桑一定會拍手稱快、樂觀其成,因為她當時也認為王弘義死有餘辜。可現在,她不但知道王弘義是自己的生父,更對他產生了一定的感情,此刻到底要不要救他,頓時令她陷入了兩難。
若是救他,這些復仇之人恐怕全都得死,自己無異於助紂為虐;若是不救,自己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個親人便會死於非命,無法割斷的血脈親情也必將折磨自己一輩子。
怎麼辦?
我到底該怎麼辦?!
楚離桑感覺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痛苦、糾結和無助。
寢室內,蒙面女子蹲在王弘義面前,把刀尖抵在了他的胸膛上:「王弘義,你殺人如麻,惡貫滿盈,今天便是你的死期!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做糊塗鬼,我要讓你知道,是誰殺的你,殺你又是為誰報的仇,免得你到了陰曹地府跟閻羅王喊冤。」
說完,女子將自己臉上的黑布一把扯下。
一張美得不食人間煙火的臉龐露了出來。
黛麗絲。
這個被稱為「祭司」的蒙面女子竟然就是黛麗絲!
而幾乎就在同一瞬間,王弘義的雙目倏然睜開,露出一個詭譎的笑容:「黛麗絲,你居然還活著!」
王弘義昏迷之前,將金簪子插進了自己足底的湧泉穴。該穴位為腎經首穴,腎主骨生髓,腦為髓之海,故以中醫的針灸之術而言,針插此穴,可醒腦開竅,治療昏迷。王弘義武功深厚,熟知人體經脈穴位,方才吸入迷魂香,眼看就要暈厥,情急之下將金簪插入湧泉穴,竟然真的避免了昏迷。
他料定阿庸不會獨自行動,肯定還有同黨,所以假裝昏死,目的便是將所有刺客引過來,以便一網打盡。
黛麗絲被突然醒來的王弘義嚇了一跳,一時竟愣住了。趁此間隙,王弘義左手抓住刀背,右手猛地一掌擊出。黛麗絲只覺一股大力猛然撞在心口上,一口鮮血從嘴裡噴出,同時整個人向後飛了出去,撞翻了三四個手下,並徑直飛出房門,重重摔在了庭院裡。
楚離桑沒料到會生此變故,但心裡卻暗暗鬆了口氣。見那個叫黛麗絲的波斯女子摔在地上,連吐了幾口血,有心想上去救,卻又猶豫著挪不開腳步。
薩魯曼和阿庸大驚失色,同時揮刀急攻王弘義。王弘義方才已經拔下足底金簪揣進懷中,此時立刻翻身躍起,揮刀格擋。其他刺客見事已敗露,必須速戰速決,遂顧不上黛麗絲,紛紛上前圍攻王弘義。
王弘義一人力敵六七人,卻毫無懼色,遊刃有餘,轉眼便砍殺了三人。
「阿庸,我平日待你不薄,為何恩將仇報?」
「呸!」阿庸又急又怒,「我的兄長就是在甘棠驛被你害死的,老子在這兒臥薪嘗膽這麼久,就是為了親手殺你,為我哥報仇!」
他的哥哥便是蕭君默手下的玄甲衛,去年暮春死於甘棠驛血案。
「原來如此。」王弘義又砍倒了一人,冷笑道,「不過我就不明白了,以我對你的信任,你完全可以在食物中給我下毒,何必這麼麻煩呢?」
「下毒就太便宜你了!」阿庸不停進攻,「我們每個人都想親手宰你一刀,心裡頭才痛快!」
王弘義哈哈大笑:「這我倒能理解,奈何你們本事不夠,只能白白送死!」
阿庸不再說話,手中橫刀對著王弘義連劈帶砍,每一招都傾盡全力。
王弘義知道,像這種一心復仇、無懼死亡的人,即使活捉恐怕也問不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所以跟他周旋已沒有意義,便瞅了個空當一刀刺入了他的腹部。阿庸雙目圓睜,仰面倒地。薩魯曼滿臉悲憤,一刀向王弘義當頭劈落。王弘義趕緊閃避,雖然躲了過去,但手臂還是被划出了一道口子,鮮血滲出,瞬間染紅了身上的白衣。
庭院中,黛麗絲臉色蒼白,渾身無力,爬了幾次都沒爬起來。
院外傳來了呼喝之聲和雜沓的腳步聲,顯然是宅中守衛聽見動靜,正從各個方向趕過來。就在守衛們即將撞開院門的一剎那,楚離桑下定決心,衝過去背起黛麗絲,旋即縱身躍上西廂房的屋頂,轉眼便消失了。
韋老六帶著守衛們衝進來的時候,看見所有刺客都已經倒在了血泊之中。
王弘義滿身血污站在寢室門口,一手拿著波斯彎刀,一手提著薩魯曼的首級,揶揄道:「老六,你來得可真及時,這只夜壺送你了。」
話音未落,那顆血淋淋的腦袋便划過一道優美的弧線落進了韋老六的懷裡。
看著那雙睜得比銅鈴還大的眼睛,韋老六的胃部忍不住一陣痙攣。
楚離桑背著黛麗絲出了王宅,趕緊問她該往哪個方向走。
「西邊……」
「西邊?西邊哪兒?」
「你只管……一直往西就行。」黛麗絲聲如蚊蚋,似乎隨時會昏死過去。
楚離桑苦笑,只好拔足飛奔,一口氣跑到了青龍坊的西坊門附近,然後找了個避風的地方把黛麗絲放了下來,邊喘氣邊道:「說清楚,你到底住哪兒?」
此時黛麗絲已經恢復了一些體力,微笑道:「多謝姑娘出手相救,要不你就把我放這兒吧,我自己走。」
方才在王宅,黛麗絲一直背對著門口站著,楚離桑沒看清她的長相,此時藉著街邊人家門口的燈籠一看,頓時暗暗吃驚,沒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聽剛才那些人喊她「祭司」,楚離桑也不知道是什麼名堂,只知道後來王弘義喊了她的名字,好像是叫黛麗絲。
人美,名字也美,卻不知如此美貌的女子與王弘義有著怎樣的血海深仇。
「你叫黛麗絲?是西域人?」
黛麗絲點頭:「是的,我是波斯人。敢問姑娘如何稱呼?」
「我姓虞,名桑兒。」楚離桑倉促之下,便用母親的真姓和自己的小名湊了個名字。
「多謝虞姑娘救命之恩!」
「你為何要刺殺王弘義?」
黛麗絲不作聲,然後警覺地瞥了她一眼:「敢問虞姑娘是何人?方才為何會在王宅之中?」
楚離桑一怔,發現她目光狐疑,便道:「說來也巧,我……我也是去殺他的。」
黛麗絲頗為驚訝,忍不住盯著她:「虞姑娘也是去殺王弘義的?這又是為何?」
「這問題,好像是我先問你的吧?」楚離桑笑道。
黛麗絲歉然一笑:「他殺了我的……我的父親。」
楚離桑心裡咯噔了一下,驀然想起了生死未卜、多半已不在人世的辯才,眼圈不禁一紅。
「莫非……虞姑娘跟王弘義也有仇?」
楚離桑一臉淒然:「咱倆……咱倆一樣,家父也是被他所害。」
黛麗絲越發驚訝,但見楚離桑神情悽惻,顯然沒有說謊,便同情地握住她的手:「虞姑娘,別太傷心,咱們一定還有機會報仇的。」
楚離桑苦笑,不由在心裡感到慚愧。如果辯才真的已經遭遇不測,那麼王弘義便確確實實是自己的殺「父」仇人,可就在剛才,自己卻還在猶豫要不要救他……
「虞姑娘,你趕緊走吧,我自己能行。」黛麗絲不想連累她,強撐著要站起來,可終究還是虛弱,腳下一軟,一屁股又坐回了地上。
「瞧你都站不起來了,還說自己能行?」楚離桑嗔笑著扶起她,「別逞強了,我送你回去。」
「不不,虞姑娘已經救了我一命……」
「正因為我救了你,才不想讓你又出意外!」楚離桑轉過身,把背朝著她,「快上來,別磨蹭了。」
黛麗絲不覺動容,便順從地趴了上去。
王宅正堂,王弘義臉色陰沉地坐在榻上,蘇錦瑟在幫他處理手臂上的傷口。
韋老六和一干手下俯首站在下面,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出。
「老六,看來你和弟兄們來長安住了一陣子,就養尊處優了嘛,竟然讓刺客摸到了我的跟前,還差點把我殺了!」
韋老六和眾人慌忙齊刷刷地跪倒在地:「屬下無能,罪該萬死,還請先生責罰。」
「老六你知道嗎,剛才黛麗絲就把刀頂在了這裡。」王弘義指著自己的胸口,「只要捅進去兩寸,我就見閻王去了。我王弘義這輩子,頭一回被人這麼威脅,而且還是一個幾乎不會武功的弱女子!這事若傳出去,豈不是讓江湖上的朋友笑掉大牙?」
「先生放心,誰要敢亂嚼舌頭,我殺他全家!」
方才,韋老六聽說今晚领頭的刺客居然是黛麗絲,驚得半晌回不過神來。他怎麼也想不明白,明明已經投水而死的黛麗絲為何會起死回生,還三更半夜摸到府裡來行刺。要是剛才那一幕讓他撞見,他一定會認為是鬼魂作祟。
「府裡跟阿庸一塊招進來的有幾人?」王弘義沉聲問道。
「回先生,好像……有七八個。」
「好像?」
「不……不是好像,是……是八個,確定是八個。」
王弘義眼中寒光一閃:「埋了。」
蘇錦瑟一驚:「爹,阿庸蓄謀行兇,其他人不見得知情啊!」
「老六!」王弘義置若罔聞,「沒聽見我說的話嗎?」
「遵命。」韋老六慌忙給一名手下使了個眼色。手下爬起來,匆匆跑了出去。
蘇錦瑟暗暗嘆了口氣。
八條人命,整整八條人命,卻如同螻蟻一般,就這麼被輕輕一捻,便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片刻後,傷口包紮完,王弘義才對蘇錦瑟露出一個笑容:「沒事了,你先回去睡吧。」
「是,爹也早點安歇。」蘇錦瑟施了一禮,剛要退下,三名手下氣喘吁吁地跑進來稟報,說搜遍了整座宅邸,卻絲毫不見黛麗絲的蹤影。
「找不著?」王弘義眉頭緊鎖,「莫非她會飛天遁地不成?」
方才王弘義與薩魯曼等人打鬥正酣,並未看見楚離桑救走了黛麗絲。
「先生,」韋老六弱弱道,「黛麗絲會不會是跑掉了?」
「不可能!」王弘義大聲道,「她沒什麼武功,況且還傷得不輕,怎麼可能跑掉?一定還藏在府中!」
「你們都搜仔細了嗎?」蘇錦瑟忽然盯著那三個手下道。數月前黛麗絲對她的囚禁和羞辱,至今仍讓她記憶猶新,而且這輩子都忘不掉。
「回大小姐,哦不,回……回錦瑟小姐,」為首一人道,「弟兄們把府裡的每一個房間都搜遍了,就是找不著。」
自從楚離桑到來之後,蘇錦瑟就從「大小姐」變成了「錦瑟小姐」,因為她只是養女,「大小姐」的稱謂自然要讓給楚離桑。蘇錦瑟對此備感失落。她萬萬沒想到,更不敢相信,養父王弘義居然會從外面找回一個似乎從未存在過的「親生女兒」。她很好奇,總想問問王弘義這個「親生女兒」的來歷,可不知為什麼,每次話到嘴邊卻又都嚥了回去。
「每一個房間?」蘇錦瑟似笑非笑,「我還真不信你的話。」
王弘義蹙眉看著她,顯然聽出了言外之意。
那個手下也反應過來,正要張口解釋,王弘義一抬手止住了他,然後瞥了蘇錦瑟一眼:「走吧,隨爹到後院去看看。」
一行人來到楚離桑居住的小院,只見臥房的窗戶一片漆黑,似乎裡面的人已然熄燈入睡。王弘義上前,輕輕扣了兩下門環:「桑兒,你睡了嗎?」
屋裡悄無聲息。王弘義耐心等待片刻,又叩門詢問。屋裡終於亮起了燭光,一會兒,房門打開,綠袖擎著一盞燭台,睡眼惺忪地看著外面眾人。
「綠袖,桑兒睡下了嗎?」王弘義問。
綠袖點點頭:「娘子今日有些不舒服,用過晚飯就睡下了。」
「不舒服?」王弘義登時緊張起來,「她怎麼啦?哪兒不舒服?」
「也沒什麼,就是有些氣悶頭暈,娘子說睡一覺就好了。」
「好,那你好生照看著,有什麼需要就說,我明早再來看她。」王弘義道,「還有,今晚府裡不太平,有賊人鬧事,你們當心點。」
「知道了。」綠袖說著,便要把門關上。蘇錦瑟忽然伸手抵住,對王弘義道:「爹,桑兒妹妹不舒服,我這個做姐姐的,總得進去看看吧?」
王弘義明白她的用意,卻沉吟著不說話。
綠袖眼中掠過一絲驚慌,被蘇錦瑟盡收眼底。
「綠袖,把門打開,我進去看看。」蘇錦瑟要把門推開,綠袖用力頂著門板:「不可以,我們娘子好不容易才睡過去,誰都不能進去打攪她。」
「我就看一眼而已,又沒打算叫醒她,你慌什麼?」蘇錦瑟微微冷笑。
「就是不可以!」
「呵呵,你一個小小的丫鬟,竟敢這麼跟我說話。」蘇錦瑟面帶笑意,目光卻犀利起來,「快讓開,否則別怪我用家法!」
「我是我們娘子的丫鬟,又不是你的,你橫什麼?」綠袖毫不示弱,「你們家的家法,還管不到我綠袖頭上!」
「好一副尖牙利嘴!」蘇錦瑟冷笑,給了身後的下人一個眼色。幾個手下立刻要上前推門,王弘義沉聲一喝:「都給我下去!」
手下趕緊束手躬身。
「錦瑟,就讓桑兒好好休息吧,要看明早再來看,何必非得現在?」王弘義說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院子。蘇錦瑟無奈,冷冷掃了綠袖一眼,趕緊跟了出去。綠袖不無得意地回瞪一眼,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走出小院的月亮門時,王弘義對韋老六使了個眼色。韋老六會意,當即點了兩名手下守在了院門口。
「爹,您不會真的信那丫頭的話吧?」蘇錦瑟跟上來,忍不住道。
王弘義腳步不停,淡淡道:「我是信我們家桑兒。」
蘇錦瑟驀然頓住。
雖然她知道王弘義的話或許是無心的,但「我們家」這三個字,還是像一根針一樣在她心上紮了一下。
楚離桑幫黛麗絲翻過坊牆,然後背著她一路疾行,朝西走了五個坊,又往北過了兩個坊,整整花了一個多時辰,然後才翻越懷貞坊的東坊牆,進入了該坊的東南隅,來到了黛麗絲住的地方。一路上,她們遭遇了好幾撥巡夜的武候衛。每每聽見馬蹄聲近,楚離桑便要費力地扶黛麗絲爬進街邊的坊牆,等馬隊過去後再翻出來。前半程,楚離桑都是背著黛麗絲走;後半程,黛麗絲體力稍有恢復,便下來步行,讓楚離桑攙著走。可即便如此,這一路折騰下來,還是把楚離桑累得筋疲力盡。
黛麗絲心裡無比感激。
自己與楚離桑素昧平生,可她不但救了自己,還不顧危險和辛勞送自己回來,這份俠骨柔腸的情義,不禁讓生性冷傲、從未交過知心朋友的黛麗絲感到了少有的溫暖。
一路上二人說了許多話,各自講述了自己的身世,雖然多少都有所隱瞞,但還是大致瞭解了對方。一番攀談後,二人頗有一見如故、惺惺相惜之感,以至來到黛麗絲所住的那幢二層小樓時,彼此竟都有些依依不捨。
小樓有個很好聽的名字——芝蘭,位於一條巷子的深處,白牆碧瓦,從牆內探出了三兩枝含苞待放的梅花,一派清幽雅緻。在來的路上,楚離桑已經得知黛麗絲和她的姨娘,也就是當年收留她的救命恩人一起住在這裡。黛麗絲口中描述的姨娘美麗善良,如同觀世音菩薩一般,楚離桑不由很想見她一面。
「桑兒,隨我上樓歇息片刻吧。」黛麗絲道,「反正天也快亮了,等晨鼓響了你再走。」
楚離桑沒有拒絶:「也好,我正想拜見一下你姨娘呢。」
「姨娘一定會喜歡你的。」黛麗絲粲然一笑,剛要去敲院門,木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一個魁梧壯實的中年男子提著盞燈籠站在門洞裡,一臉不悅之色。
「黛麗絲,你忘了先生的叮囑了嗎?為何深夜出門?你到底做什麼去了?」
看此人裝扮,應該只是僕役下人,不想一開口便是質問和數落,而且口氣嚴厲,楚離桑不禁有些詫異。
「方伯,先生是不希望我隨意出門,可也沒讓你把我關著吧?」黛麗絲冷冷道,「難道我出去走走都不行嗎?」
「三更半夜,穿一身夜行衣出去走走?你也不怕被武候衛逮住?」方伯冷笑,「黛麗絲,你如此違抗先生命令,不光是令我為難,也是置你自己和你姨娘的安危於不顧!莫非發生在大祭司身上的事情,還不夠讓你吸取教訓?」
楚離桑總算聽出點苗頭了:此人並非下人,而是奉某先生之命,以僕人身份為掩飾,專門在此保護黛麗絲和她姨娘的,本就無須聽命於黛麗絲,怪不得說話口氣這麼沖。
聽對方提起大祭司,黛麗絲的眼圈驀然一紅,說不出話了。
「你是誰?」方伯把目光轉向楚離桑,滿眼警覺。
「她是我的好姐妹。」黛麗絲搶過話頭,「我今晚就是去找她的,不料在半道跌了一跤,崴了腳,是她送我回來的。」
方伯直直盯著楚離桑,毫不客氣道:「這位姑娘,人你送到了,請回吧,這裡不待客。」
「方伯,她……她是我的救命恩人!」黛麗絲脫口而出。
「救命恩人?」方伯斜過眼來,「你方才不是說崴了腳嗎?怎麼就扯到『救命』上了?」
「我……」黛麗絲語塞。
見此人如此不近人情,楚離桑雖然心中不悅,但也不想讓黛麗絲為難,便道:「算了黛麗絲,我先走了,你好好養傷,咱們改日再約。」
說完,楚離桑轉身欲走。就在這時,院中傳出一個中年女性親切柔和的聲音:「黛麗絲,你可回來了……」
楚離桑情不自禁地回過頭去,便見一位婦人在一老一少兩個婢女的陪同下從樓內款款走出。方伯見狀,終於露出些許恭敬之色,側了側身子,俯首叫了聲「夫人」。
想必她就是黛麗絲的「姨娘」了。
黛麗絲說姨娘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徐婉娘。
徐婉娘緩緩走近。藉著旁邊燈籠的光亮,楚離桑看見她年紀四十餘歲,膚色白皙,五官秀美,神情溫婉,氣質淡雅如蘭,雖已不再年輕,卻仍風姿綽約,讓人一見之下便油然而生親近之感。
不知為什麼,楚離桑總覺得她的眉眼似曾相識,彷彿早已見過,卻又說不出在哪兒見過。此外,楚離桑還注意到了,徐婉娘的眼神與常人頗為不同,有點恍惚又有點空茫,像是籠著一片若有似無的輕煙薄霧。
黛麗絲一見姨娘出來,立刻淚濕眼眶,緊走幾步撲進了她的懷裡。
徐婉娘輕撫她的頭髮,柔聲安慰著她。黛麗絲似乎跟她解釋了晚歸的原因,然後招手讓楚離桑過去,給二人做了介紹。
楚離桑斂衽一禮:「見過夫人。」
「這孩子,長得真好看,跟我們黛麗絲一樣好看!」徐婉娘很自然地牽過楚離桑的手,笑容滿面地端詳著她,「走,咱們進屋,讓姨娘好好看看你。」
一瞬間,楚離桑又想起了母親,心中酸楚,趕緊以笑容掩飾。
方伯見她們要上樓,稍微遲疑了一下,便要上前阻攔,那個老婢女忽然挺身一擋,沒好氣道:「死老頭子,你剛才又凶黛麗絲了是吧?」
此人是方伯的老婆,名叫桂枝,表面身份是芝蘭樓的廚娘,實際上跟方伯一樣,都是奉命保護黛麗絲和徐婉娘的人。
「我那是為她好!」方伯急道,「她今夜一定是出去闖禍了,你沒瞧見她受傷了嗎?」
「我又沒瞎,咋沒瞧見?」桂枝白了他一眼,「可你有話就不能好好說?非得擺一張臭臉給人看?」
「起開起開,我跟你說不清楚。」
方伯想推開她,不料桂枝卻雙手叉腰,兩眼一瞪:「你想幹嗎?」
「先生說過好多次了,不能讓外人進來……」
「那姑娘不算外人,我看黛麗絲跟她親著呢!」桂枝不以為然,「你別多管閒事了,睡你的覺去!」
「哎,你這婆娘,怎麼就不講道理呢?」方伯也瞪起了眼,「我這是奉命行事,啥叫多管閒事?」
「老娘就不講道理了,你能怎麼著?」桂枝挑釁地逼近他,「你要是嫌棄老娘,那好啊,外面講道理的年輕姑娘多的是,你索性把老娘休了,再去找一個唄!」
方伯被她逼退了好幾步,氣急無奈:「你你……你這婆娘,真是胡攪蠻纏,不可理喻!」
「爹,娘,你們一天不吵架就渾身不得勁是吧?」方才那個年輕婢女忽然從二樓窗口探出頭來,一臉不屑,「再吵我告訴先生去,把你們兩個都弄走!」
她是方伯和桂枝的獨生女,叫杏兒,年方十四五歲,生性潑辣,向來跟爹娘沒大沒小。
「嘿,你個死丫頭,又皮癢了是吧?有本事給我滾下來!」桂枝指著樓上罵。
杏兒做了個鬼臉,把頭縮了回去。方伯趁此機會,趕緊溜之大吉,躲進了小樓旁的廂房裡。桂枝回頭找不著人,又意猶未盡地罵了幾句,這才悻悻作罷,拐進了院子另一頭的灶屋。她必須趕緊給黛麗絲熬藥,因為她方才已經看出來了,黛麗絲受了不輕的內傷。
徐婉娘似乎很喜歡楚離桑,拉著她的手噓寒問暖。儘管聊的都是一些家長裡短的瑣碎話題,可楚離桑卻覺得跟她說話有一種很安詳、很溫馨的感覺,甚至只是靜靜地聽她說,心中便會流淌過一陣濃濃的暖意。
自從母親死後,楚離桑就再也沒有過這種感覺了。
當得知楚離桑已然父母雙亡時,徐婉娘當即掉下淚來:「你和黛麗絲一樣,都是苦命的孩子,若不嫌棄,以後我便是你的姨娘了,你要常來陪姨娘說話,好嗎?」
楚離桑忍住眼淚,鄭重地點了點頭。
「對了孩子,你眼下在何處安身?」徐婉娘忽然問。
楚離桑有些納悶,因為方才聊家常時,她已經跟徐婉娘講過了,說自己寄居在一個親戚家中,不知她為何如此健忘。楚離桑又說了一遍,徐婉娘略顯遺憾地笑笑:「哦,是這樣,那也好……姨娘本想讓你留下來呢。」
楚離桑越發詫異,因為徐婉娘這句話也已經說過了,可看她的神情,又完全像是頭回說的一樣。
莫非她患上了老年人常有的痴呆之症?可是她四十多歲的年齡,無論如何也不該得這種「老年人」才有的病啊!
三人又聊了一會兒,桂枝端著藥進來,讓黛麗絲喝了,然後便催促徐婉娘回房歇息。徐婉娘起身,忽然想起什麼,問楚離桑:「對了孩子,你還沒告訴姨娘你叫什麼呢。」
楚離桑和黛麗絲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暗暗苦笑。
因為這話徐婉娘剛才也已經問過了。
楚離桑只好又說了一遍,說自己叫「虞桑兒」。
「虞桑兒……真好聽的名字!」徐婉娘心滿意足地笑了,「答應姨娘,以後一定要常來啊。」
楚離桑點了點頭,然後再次注意到了她眼中那片若有似無的輕煙薄霧。到底是什麼東西擋住了她的眼睛,又在某種程度上遮蔽了她的心智呢?
徐婉娘和桂枝離開後,黛麗絲察覺到了楚離桑的困惑,便嘆了口氣,道:「如你所見,姨娘有時記不住事。剛說的話,她會轉眼即忘,見過的人也是。」
楚離桑心裡一陣難受:「為什麼會這樣?姨娘這樣子……已經多久了?」
黛麗絲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多久了。我只知道,當年姨娘收留我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
「可她卻一直都能記得你,對嗎?」
黛麗絲眼中泛出了淚光,臉上卻露出一個幸福的笑容:「是的,她記得我,從收留我的那一天起,直到現在,她從來沒有忘記我。」
「她只問過一遍你的名字?」
黛麗絲點頭。
「可她卻問了我好多遍。」楚離桑苦笑。
「姨娘一定會記住你的。下次你來,她一定會認出你,相信我。」
「但願如此吧。」楚離桑勉強笑笑,「除了記不住眼前的事,姨娘是不是把過去的事也都忘了?」
「是的。她全部的記憶,都是從她丈夫開始的……」
「她丈夫?」
「一個以掘墓為生的男人。」黛麗絲苦笑,「一個遠遠配不上姨娘的男人。」
「姨娘怎麼會嫁給那樣的人?」楚離桑愕然。
「我當年也問過姨娘這個問題。」
「她怎麼說?」
「她說……她也不知道。」黛麗絲頓了頓,又道,「後來姨娘倒是跟我講了一些,她說她最早的記憶,是從一片墓地開始的……」
「墓地?」楚離桑頓覺毛骨悚然。
「是的。姨娘說,她人生中的第一個記憶,是她坐在一口棺材裡,而棺材就在深深的墓坑裡。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那兒,就彷彿她是從棺材裡面出生的一樣。」
楚離桑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世上竟然會有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後來呢?」
「當時,那個男人就站在棺材邊,好像嚇得不輕,後來知道她還活著,就把她帶回了家。姨娘問他是誰,他說他是姨娘的丈夫。當時姨娘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離開他也不知道該去哪裡,只好跟他一起過了……」
「那個男人撒謊!」楚離桑不禁義憤,「他肯定是騙姨娘的!」
「後來姨娘也猜出來了,可一來感於救命之恩,二來那個男人也待她不錯,姨娘便沒有離開。」
「再後來呢?」
「再後來,姨娘就收留了我。有一天,一群壯漢突然衝到家裡來,要帶走姨娘,那個男人想反抗,被他們一推,撞在石磨上死了。再往後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被送到了祅祠,姨娘被送到了這裡。我十六歲升任祭司那年,大祭司便讓我跟姨娘重逢了……」
「這個大祭司,是否就是你和方伯說的那個『先生』?」
黛麗絲搖搖頭:「我昨晚沒跟你說實話,其實王弘義殺害的不是我父親,而是……而是大祭司。」
楚離桑驚訝:「那……那你們說的這個先生又是何人?」
黛麗絲遲疑,顯然有難言之隱。楚離桑見狀,也不便再追問。
寒夜既漫長又短暫。很快,耳畔便已隱隱傳來承天門上的隆隆晨鼓之聲,緊接著六街鼓也依次擂響了。
楚離桑旋即跟黛麗絲告辭,離開了芝蘭樓。
天色漸漸亮了,眼前不知何時又飄起了雪花。楚離桑抬頭望著灰濛蒙的天空,一時竟有些恍惚,感覺昨晚經歷的一切就像是一場不真實的夢。
徐婉娘一定有著非同尋常的身世,也一定有著一段坎坷的過往,否則她不會「出生」在一口棺材裡,還被一個掘墓人帶回家做了老婆,更不會被某位先生鄭重其事地保護起來。
如果姨娘能夠清楚地記得過去的一切,她必然會活在痛苦和憂傷之中。楚離桑想,就此而言,她忘記了一切過往,其實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為了儘快趕回青龍坊,也為了避免讓人認出自己的「逃犯」身份,楚離桑低頭從懷貞坊的南坊門出來之後,往東步行了兩個坊區,終於在蘭陵—靖安街口僱到了一輛馬車。
楚離桑低頭鑽進車廂的瞬間,一騎白馬恰好從蘭陵坊的東坊門出來,與馬車擦肩而過。
馬上的騎者是蕭君默。
他們誰也沒有看見對方。
馬車向南行去,白馬朝北疾馳。很快,二者便各自消失在了長街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