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彷彿一道閃電在腦海中划過,楚離桑被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驚呆了。蕭君默!原來自己一直苦思不得的跟姨娘眉眼酷似的這個人,正是蕭君默!
清明渠引自長安城南的潏水,從安化門流入城內,流經九坊,最後流入皇城和宮城。崇德坊西北隅的一座木橋下,清明渠的水面結著一層薄冰,倒映著對岸人家的點點燈火。
初更時分,王弘義負手站在渠水旁,盯著冰面發呆。
一駕馬車軋著橋上的積雪,咯吱咯吱地行過橋面。片刻後,一個身影來到橋下的陰暗處,望著王弘義的背影,用刻意掩飾的聲音道:「先師有冥藏。」
王弘義回過神來:「安用覊世羅。」
即使這個暗號已經對過無數遍,可他們每次接頭,還是都得照規矩來。
「你今天約我來,所為何事?」王弘義沒有回頭。
「稟先生,蕭君默回朝了。」
「哦?」王弘義眸光一閃,「是以功臣的身份?」
上次接頭,玄泉已經把蕭君默在齊州平叛立功,因而被李世民赦免的消息告訴了他。
「是的。」玄泉道,「而且聖……而且李世民還升了他的官。」
「什麼官?」
「玄甲衛左將軍。」
「怎麼可能?」王弘義有些詫異,轉過身來,「左將軍不是從三品嗎?李世民居然給他連升五級?」
「是的,屬下對此也頗為不解。此次破格提拔的力度之大,乃李唐建國以來所未曾有。」
王弘義眉頭微蹙:「除了平叛立功之外,蕭君默會不會還做了什麼事,討了李世民的歡心?」
「這個……屬下沒有聽說。」
李世民得到《蘭亭序》真跡的事,除了少數幾個知情者外,對所有人都沒有透露,玄泉自然也無從得知。
「想辦法查一查。」
「是。」
王弘義沉吟了一會兒,換了個話題:「魏王方面,最近是什麼情況?」
「自從去年的厲鋒案後,魏王便深居簡出……」
「我問的不是這個。」王弘義打斷他,「他本人的情況我還用你說?我想知道的是,李世民是不是已經放棄魏王了?」
「屬下認為,現在下這個結論還為時過早。」
「李世民不是已經半年沒召見他了嗎?」
玄泉遲疑了一下:「是的。」
「這在以前有過嗎?」
「沒……沒有。」
「這不就很明顯了嗎?」王弘義冷笑,「一個連皇帝的面都見不著的皇子,一個徹底失寵的親王,還有什麼希望奪嫡?」
「先生,眼下魏王只是暫時失寵,並不等於就此出局。」玄泉忙道,「屬下認為,他完全還有翻盤的機會。」
王弘義想著什麼:「上元節快到了,據說今年李世民會到魏王府聚宴,如果善加利用,這倒也算個機會,你有沒有給他出個巴結李世民的好點子?」
玄泉忽然沉默了,片刻後才道:「對不起先生,屬下正要向您稟報此事。」
「稟報什麼?」
「據屬下最新得到的情報,今年上元節,李世民並未打算去魏王府,而是要在宮中設宴。」
王弘義一怔,旋即失笑:「魏王都已經落到這步田地了,你還說他有機會?」
「這只是李世民的一種敲打手段,只要魏王應對得當,就無礙大局。」
「那你倒是說說,時至今日,魏王還有什麼辦法翻盤?」
「辦法便是八個字。」
「哪八個字?」
「以退為進,以靜制動。」
「倘若東宮也用這一招呢?」王弘義冷哼一聲,「大家就這麼耗著,最後贏的不還是東宮嗎?」
「如果李承乾有這麼聰明的話,那屬下倒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就算李承乾不夠聰明,他身邊不還有一個老謀深算的魏徵嗎?」
「是的,可惜李承乾根本不會聽魏徵的。」
「何以見得?」
「就在前天,魏徵抱病前去東宮,卻與太子發生了激烈爭吵,當場暈厥,險些把老命都丟了。」
「有這等事?」王弘義有些意外,呵呵一笑,「看來我們這位大唐太子還真是個扶不起的阿斗啊!」
「正因如此,屬下才說魏王完全有機會。」
「照你的意思,魏王現在只要韜光養晦、夾起尾巴做人,然後靜待東宮自己犯錯就行了?」
「是的,可以這麼說。」
王弘義沉吟了一會兒,重新轉過身去,望著冰面上的點點光亮,自語般道:「既如此,那就再給魏王一點時間吧。」
玄泉趨前一步:「先生,請恕屬下斗膽問一句,您本來……是不是已經打算放棄魏王了?」
王弘義無聲一笑:「不瞞你說,是有此意。」
「可是,假如放棄魏王,您還能選擇誰?難道是那個庶出的吳王?」
「不排除這個可能。」王弘義若有所思,「不過,說不定我還有別的選擇。」
「別的選擇?」玄泉頗為不解,「李世民的兒子雖然不少,但除了這幾位,剩下一個嫡子就是少不更事、懦弱無能的晉王,其他庶子就更不足論,先生還有什麼選擇?」
王弘義哈哈一笑:「誰告訴你,我只能在李世民的兒子當中選呢?」
玄泉一愣,越發困惑:「先生何意,屬下實在聽不懂。」
「你會懂的。」王弘義盯著冰面,目光卻好像落在很遠的地方,「用不了多久,我就會解開那個謎團,到那時候,你就懂了。」
玄泉如墜雲霧。
他蹙緊眉頭急劇地思考著,忽然若有所悟,脫口而出道:「先生,您指的,莫非是……」
「行了。」王弘義打斷他,「有必要讓你知道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你。今天就到這兒,你走吧。」
「是。」玄泉無奈,躬身一揖,「屬下告退。」
直到玄泉離開了一炷香後,王弘義才緩緩走上橋面。韋老六和幾個隨從牽著馬走過來。王弘義翻身上馬。突然,他感覺到了什麼,猛地回頭,掃視著身後的街道和兩旁民宅的屋頂。
「怎麼了先生?」韋老六一驚,也跟著他的目光四處張望。
週遭一片黑暗。
如此寒冷的夜晚,多數人家早已熄燈就寢。
王弘義的目光又在黑暗中巡視了片刻,才搖搖頭,拍馬朝東邊的街道馳去。
沉沉夜色中,一道精瘦的黑影從街邊房頂的屋脊上飛速掠過。
黑影的輕功煞是了得,只見他在高高低低的屋頂上兔起鶻落,竟然與前面縱馬奔馳的王弘義一行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七個檀木牌位在長條案上一溜排開,上面分別寫著:辯才、華靈兒、米滿倉、蔡建德、孟懷讓、孟二郎、孟三郎。
蕭君默神情肅穆,給七個牌位一一上香,然後默立良久,眼睛不覺便濕潤了。
何崇九悄悄走進來,輕聲道:「二郎,郗先生來了。」
蕭君默暗暗抹了下眼角:「知道了,請他到書房,我就來。」
何崇九看著他的背影,輕輕一嘆,轉身走了出去。
蕭君默平復了一下情緒,才快步來到了書房。一進門,他就看見郗岩的臉上寫滿了喜悅,顯然是跟蹤王弘義有了結果。
「有眉目了?」
一想到很快就能見到楚離桑,蕭君默頓時有些急切。
郗岩重重點頭:「屬下跟了玄泉兩天,他今晚終於跟王弘義接頭了。」
「王弘義住在何處?」
「崇德坊東北隅的青梅巷中。」郗岩因完成了這一重大任務而激動不已,「盟主若想去,屬下現在就帶您過去。」
「走!」蕭君默不假思索。
王弘義回到崇德坊的新宅時,無意中看見蘇錦瑟的房間還亮著燈,想了想,便走過去敲響了房門:「錦瑟,還沒睡嗎?」
片刻後,門開了,蘇錦瑟雙目微紅,低垂著頭:「爹,您……您回來了?」
「怎麼這麼晚還沒睡?」王弘義關切地看著她。
「哦,沒……沒怎麼,一時興起做了點女紅,這就要睡了。」
王弘義在心裡嘆了口氣。他知道,自從楚離桑來了之後,這個養女心裡便起了芥蒂,自己也有意無意冷落了她,難怪她會傷心。
「錦瑟,咱們爺倆也有些日子沒說話了。」王弘義溫言道,「你要是還沒睡意,那爹就陪你聊聊天?」
錦瑟頓時有些驚喜:「爹快請進來。」
就在王弘義進入蘇錦瑟房間的同時,楚離桑手裡捧著一件錦衣正從後院走來。
這件衣服是楚離桑白天不在的時候,蘇錦瑟讓人送過去的,綠袖拗不過,只好留下。楚離桑回來一看,發現這件錦衣用料上乘、做工考究,顯然價格不菲,便想叫綠袖拿過來還她。後來轉念一想,人家畢竟也是一片好意,還是自己送回來,說幾句客氣話比較合適,以免綠袖一見面又跟她吵嘴,倒顯得自己不懂禮數。
王弘義和蘇錦瑟進屋坐定,便笑笑道:「錦瑟,去年徐婉娘的事,讓你受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爹好像……還沒跟你道過歉吧?」
蘇錦瑟頗感意外,忙道:「爹,看您說的!女兒是您一手養大的,幫您做點事是天經地義,吃點苦又算什麼?您千萬別講這種話,這讓女兒如何承受得起?」
「好好好,那就不說。」王弘義呵呵一笑,「不過這徐婉娘的事,爹終究還是要跟你交個底的。」
這時,楚離桑恰好走到房門口,聽到了「徐婉娘」三個字,不由一驚,便悄悄把耳朵貼上了房門。
「爹,這事如果是不該女兒知道的,您可以不必說……」
王弘義擺擺手止住了她:「爹這麼多年,哪有什麼事是瞞著你的?再說了,你不僅是爹的女兒,更是爹在冥藏舵裡少有的心腹股肱之一,這件事就更應該讓你知道了。」
蘇錦瑟聞言,心裡湧起一股暖意,數月來的委屈瞬間煙消雲散,眼眶登時便紅了:「爹,能聽您這麼說,女兒為了您,就算賠上這條命也值了!」
楚離桑在外面聽著,不由也有些感動。看來王弘義跟這個養女的感情還蠻深的,怪不得蘇錦瑟會對自己懷有那麼強的敵意。
「錦瑟,不許你說這種話。」王弘義嗔怪道,「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你得為自己好好活著,才不枉爹養育你這麼多年。」
「是……爹說的是。」蘇錦瑟的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同時破涕為笑,「您還是說說徐婉娘吧,其實女兒一直對她挺好奇的。」
「瞧瞧,這才是心裡話吧?」王弘義逗她。
蘇錦瑟促狹地笑了笑:「您時隔多年卻忽然要尋找一名歌姬,不免讓人懷疑,這個人會不會是您年輕時的紅顏知己呢?」
王弘義哈哈一笑,但笑容很快便從他的臉上淡去:「你猜錯了,這個叫徐婉娘的歌姬,並不是爹的紅顏知己,而是別人的。」
蘇錦瑟看他神情嚴肅,便不再插言,靜靜等著。
王弘義沉默了片刻,才道:「這個人,便是當年的隱太子。」
外面的楚離桑頓時一驚。她萬萬沒想到,黛麗絲的這個「姨娘」竟然有這麼大的來頭。可她既然是隱太子的情人,為何後來又會委身於一個掘墓人呢?
屋裡的蘇錦瑟也是一驚:「隱太子?」
王弘義點點頭:「當年,隱太子與這個徐婉娘交好,二人如膠似漆,但礙於徐婉娘的身份,隱太子不可能將她娶回東宮,更不敢讓世人知道。據我所知,二人暗中好了兩三年。當時我雖然知情,但並未多想什麼,對這個徐婉娘既不感興趣,也沒多少瞭解,可自從武德九年那場巨大的變故之後,我卻有了一種想法……」
「什麼想法?」
「我總是在想,這個徐婉娘跟隱太子好了那麼長時間,會不會……給他留下了骨肉呢?」
蘇錦瑟恍然大悟,至此才明白王弘義讓她尋找徐婉娘的目的——原來他是想找到隱太子李建成不為世人所知的私生子!可是,即使當年徐婉娘確實生下了隱太子的骨肉,即使現在還能找到這個私生子,又能幹什麼呢?
與此同時,外面的楚離桑也陷入了沉思。
她聽養父辯才說起過玄武門之變,對這段風雲往事也算略有所知,去年在越州聽辯才講述天刑盟的歷史,也知道王弘義曾在武德末年輔佐過隱太子。此刻又聽王弘義說要尋找隱太子的遺孤,楚離桑不禁也對他的動機充滿了好奇。
屋裡,王弘義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中,黯然神傷。
「爹……」蘇錦瑟小心翼翼道,「有句話,我不知當不當問?」
王弘義蒼涼一笑:「你是想問,我尋找隱太子的遺孤是想做什麼,對吧?」
蘇錦瑟點點頭。
王弘義又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道:「想當年,我與隱太子相交甚契、志同道合,一心一意要共創大業。可惜後來,一切都被那個心狠手辣的李世民給毀了,隱太子的五個兒子更是慘遭屠戮!而我卻無力挽回這一切,多年來一直深感憾恨……」
蘇錦瑟終於意識到了什麼,驚詫道:「爹,您此次來長安,除了輔佐魏王之外,是否……是否也有替隱太子報仇之意?」
「是的,這一點無須諱言!」王弘義眼中露出了一絲仇恨的光焰。
蘇錦瑟眉頭緊鎖:「那麼,假如您找到了隱太子的遺孤,您……您打算怎麼做?」
「那就要看是女兒還是兒子了。」
「女兒如何?兒子又如何?」
「倘若是女兒,我便收她為義女,然後由我做主,把她嫁給將來的皇帝,讓她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后。」王弘義頓了頓,「若是兒子嘛……」
「倘若是兒子,」蘇錦瑟接過他的話,「您是不是打算擁他繼位,讓他奪回本屬於隱太子的皇權?」
王弘義淡淡一笑:「不排除這種可能。」
楚離桑在外面一聽,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她一直以為王弘義禍亂天下的目的僅僅是火中取慄,趁亂實現他的權力野心,沒想到他還有這更深一層的圖謀!這一點,恐怕連辯才和蕭君默也萬萬不會想到!
蘇錦瑟想著什麼,眼中掠過一絲憂傷:「爹,倘若您這麼做,又將置魏王於何地?」
「魏王?」王弘義冷笑,「他本來就只是一枚棋子而已,有價值便用之,無價值則棄之,又何須糾結?」
蘇錦瑟聞言,越發傷感,竟黯然無語。
王弘義看著她:「錦瑟,爹早就告訴過你,對魏王只宜逢場作戲,萬不可動真情,可你……」
「爹,您放心。」蘇錦瑟勉強一笑,「女兒只是拿他當朋友,並未動真情,只是乍一聽說要放棄他,有些……有些意外而已。」
「爹也沒說現在就放棄他。如果他自己爭氣,不影響爹的通盤計劃,爹還是照樣輔佐他。」王弘義說著,站起身來,「好了,時辰不早了,你早點睡吧。」
外面的楚離桑聞聲,慌忙轉身,想找個地方躲藏,怎奈蘇錦瑟房前只有一條長長的迴廊,迴廊下是一片無遮無攔的小花園,根本沒有地方可以藏身。情急之下,楚離桑只好縱身一躍,攀上了廊檐,整個人趴在了一根窄窄的橫樑上。
王弘義開門出來,忽然吸了吸鼻翼,好像聞到了什麼味道。
楚離桑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
王弘義警覺地環顧四周。蘇錦瑟跟出來,詫異道:「爹,怎麼了?」
「哦,沒什麼,你快睡吧。」王弘義沒發現什麼,擺擺手,順著迴廊走遠了。
蘇錦瑟站在房門口,目送著王弘義的背影消失在迴廊拐角。
楚離桑正暗暗慶幸,可一不留神,手裡的那件錦衣竟然滑了下去。
說時遲那時快,楚離桑飛快伸手一撈,終於抓住了錦衣的一條袖子。此時,錦衣的另一條袖子距離蘇錦瑟的頭頂不過三寸。
蘇錦瑟又左右看了看,這才進屋,回身關上了房門。
就在她回身關門前的一瞬間,錦衣被收了上去。
楚離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額頭和鼻尖上早已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兩個黑影一前一後翻過牆頭,悄無聲息地跳進了一片庭院。
這是崇德坊青梅巷中的一座三進大宅,大大小小的房屋足有數十間。此刻大多數房間都黑黢黢的,似乎宅裡的人都已熄燈入睡。
「是這裡嗎?」前面的蕭君默蹲伏在地上,敏鋭地觀察著四周。
「錯不了!」後面的郗岩低聲道,「屬下親眼看見王弘義進了這座宅子。」
蕭君默看了看不遠處迴廊上幾盞昏黃的燈籠,沒說什麼,弓著身子往斜刺裡一躥,摸進了宅子的後院。郗岩緊隨其後。
後院面積挺大,有小橋流水、假山亭榭,若是白天,景色一定頗為雅緻。由於整座院子有十幾座石燈籠都點著燭火,所以感覺比前面的院子要明亮許多。蕭君默和郗岩伏低身子,貼著假山繞了一圈,基本上就把整個後院看清楚了。
院子裡總共有七八個房間,大小不一,卻都黑燈瞎火。二人很快就把房子都探了一遍,發現東、西兩側的廂房都落了鎖,只有北邊的主房沒鎖,顯然是從裡面閂上的。
「盟主,」郗岩低聲道,「楚姑娘會不會就住在這裡面?」
蕭君默沒有答言,心卻怦怦直跳。
他從袖中掏出一根特製的鐵絲,插進窗縫中,輕輕一鈎,就把裡面的插銷挑開了,旋即小心翼翼地推開窗戶,無聲地跳了進去。郗岩也緊跟著翻窗而入。
蕭君默示意郗岩把窗戶打開一些,讓外面微弱的光線可以透進來,然後兩人在窗邊站了一會兒,才看清了這個主房的佈局和陳設。
主房被隔成了相互連通的三間,中間是堂屋,右邊小間是用人房,左邊房間最大,顯然便是主人的臥房了。
雖然一眼便可看出這是女子的閨房,但是三個房間卻都空無一人——楚離桑並不在這裡。
蕭君默的心驀然一沉。
桑兒,你到底在哪裡?!
楚離桑悄悄回到後院的閨房,看見綠袖正和衣歪倒在榻上,顯然是等她等得睡著了,便順手把手上的錦衣蓋在了綠袖身上。
綠袖驚醒,一看到錦衣,頓時一骨碌坐起來,皺緊了眉頭:「娘子,你怎麼又拿回來了?」
「人家一片好意,盛情難卻,我也不好太駁人面子。」楚離桑隨口道。
「她一片好意?」綠袖冷哼一聲,「我看她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楚離桑沒有答言,而是怔怔地想著徐婉娘的事情。
看來,正因為徐婉娘是隱太子當初的情人,一旦讓李世民和朝廷發現就有性命之憂,所以黛麗絲和她口中的「先生」才會煞費苦心地把徐婉娘保護起來。可是,徐婉娘真的替隱太子生過孩子嗎?如果是真的,這個遺孤現在又在哪裡?黛麗絲他們保護徐婉娘的目的之一,肯定也是守護這個秘密,保護這個遺孤。現在王弘義一心想打這個隱太子後人的主意,黛麗絲他們知道嗎?
想著想著,楚離桑忽然生出了一股強烈的衝動,很想馬上到芝蘭樓找黛麗絲,先把這些事情問個清楚,再把王弘義的企圖告訴她,讓他們當心。
巧合的是,現在楚離桑所住的這個崇德坊,就在懷貞坊的北邊,兩坊之間僅有一街之隔,要過去很容易。
念頭一起,楚離桑便再也無法遏制。
跟綠袖又說了幾句閒話後,綠袖便哈欠連天,回自己臥房去睡了。楚離桑不再耽擱,立刻換上夜行衣,從後窗跳了出去,然後翻過圍牆,快步朝南邊的懷貞坊奔去。
楚離桑並不知道,她剛一跳出後窗,便有一個在暗處蟄伏許久的黑影緊緊跟上了她。
蕭君默和郗岩又花了將近一個時辰,把這座三進大宅的數十個房間都摸了一遍,發現除了前院一個房間亮著燈,六七個大漢在裡面玩樗蒲之外,其他房間竟然都空無一人。
這基本上就是一座空宅,玩樗蒲的那些傢伙也不過是在此看家護院而已。
「盟主,」郗岩大惑不解,「我明明看見王弘義進來了,可怎麼就……」
「很顯然,這是王弘義的障眼法。」蕭君默道,「他就是怕被人跟蹤,才利用這座宅子做掩護。」
「你的意思是說,王弘義根本不住在這裡?」
「沒錯。」
「那他是怎麼做的?每天都先回到這裡,以此掩人耳目,過會兒再偷偷出門,溜回他真正住的地方?」
「倘若跟蹤的人一直在門外盯著呢?」蕭君默笑著反問,「王弘義絶不會如此笨拙。」
郗岩一愣:「那他的障眼法到底是怎麼玩的?」
蕭君默略微沉吟,道:「如果我所料不錯,這座宅子下面,肯定有地道。」
郗岩一驚:「地道?!」
「是的,地道很可能通向另一座宅子,而這座宅子僅僅是作為出入口之用。把兩座宅子打通還有一個好處,就是萬一其中任何一處被人發現,王弘義都可以通過地道從另一座宅子從容逃脫。」
郗岩恍然:「這老小子,真狡猾!」
蕭君默冷然一笑:「王弘義一輩子都在做刀頭舔血的營生,若不如此,怎麼可能活到今天?」
「那咱們現在就找找地道吧?」郗岩被王弘義擺了一道,心裡窩火。
「這麼大的宅子,你打算怎麼找?」蕭君默環顧四周,既像是在問他,又像是自問。
郗岩撓了撓頭:「也只能一處一處慢慢找了。」
「這麼找,恐怕三天三夜也找不到。」
「那咋辦?」
蕭君默沉吟不語,然後抬頭望著某個地方,忽然道:「跟我來。」
片刻後,蕭君默和郗岩便摸上了正堂的屋頂。此處是整座宅子的制高點,四下俯瞰,不僅能把這座坐北朝南的三進大宅盡收眼底,而且還能看清左鄰右舍的情況。
郗岩跟著蕭君默環視週遭一圈,也沒看出啥名堂,便問道:「盟主,這麼看,能看出什麼?」
「如果你是王弘義,當初挖掘地道的時候,會不會儘量避免從別人的房子底下經過?」蕭君默不答反問。
「那是當然。」郗岩不假思索,「若從別人房子底下過,挖掘的時候很容易被發現。」
「所以……」蕭君默指了指大宅的左、右兩邊,「這東、西兩面,都與別人的宅院毗鄰,挖掘地道的可能性很小,對不對?」
「對。」
「那你再看南面,大門外就是青梅巷,對面也是一整排的深宅大院。如果往南面挖,是不是同樣會碰到這個問題?」
「是。」
「所以,這條地道,王弘義肯定會往北面挖!」
順著蕭君默的目光望去,郗岩發現這座大宅的後面竟然沒有任何人家,而是一座小山包,山上是一片樹林,長滿了松柏。
郗岩深以為然:「沒錯,地道從山下挖,肯定是最安全的。」
「不僅是安全……」蕭君默凝視著那座小山,「地道經過山下的時候,還可以多挖幾條岔道,一來遭遇追捕時便於逃脫,二來迷惑追捕者。此處的地形得天獨厚,看來,王弘義必是經過一番精心考察,才買下了這座宅子。」
「盟主,那咱們上北邊的後院找找吧?」郗岩摩拳擦掌,「地道口肯定在那兒。」
蕭君默卻不置可否,若有所思,半晌才道:「不必找了。」
「為何?」郗岩不解。
「即便咱們找到了地道,也不能下去,因為王弘義一定會在地道口做記號,只要別人動過,他便會察覺。」蕭君默眉頭微蹙,「還有,我估計地道下面也會遍佈機關暗器,貿然下去太危險了。」
「那怎麼辦?」郗岩大為焦急。
蕭君默略為思忖:「不找地道,也未必就不能發現王弘義的藏身之處。」
「盟主還有什麼辦法?」
「後山的北邊就是烏衣巷……」蕭君默眯眼望著遠處的小山,「那裡的大宅比青梅巷少,離這裡近的也就那麼三五座,咱們寧可一一探察,逐個排除,也好過冒險下地道。」
楚離桑一路疾行,兩刻鐘之後便來到了懷貞坊東南隅的芝蘭樓。
小樓靜靜地矗立在黑暗中,只有二樓西側的一個房間點著燈。楚離桑知道,那就是徐婉娘的房間。黛麗絲說過,姨娘怕黑,晚上睡覺的時候都不敢熄燈。
黛麗絲的房間在徐婉娘隔壁。楚離桑輕巧地翻過院牆,摸到了黛麗絲房間的窗下。剛一躍起,兩手抓住窗檯,一隻大手就突然在下面拽住了她的腳腕。
楚離桑一驚,當即一個後空翻,掙脫了那隻手,可還未落地,一遒勁風又襲向面門。楚離桑不得不接連幾個後翻,才躲開襲擊並穩住了身形。
她定睛一看,偷襲她的人正是護院的方伯。
「方伯,是我,虞桑兒。」楚離桑忙道。
「打的就是你虞桑兒!」方伯冷冷道,「三更半夜扒牆頭,你想幹什麼?」
「我是來找黛麗絲的,您別誤會。」
「既是找人,為何白天不來,卻要在大半夜如此鬼鬼祟祟?!」
楚離桑有些語塞:「我……我白天走不開。」
「撒謊都不會找理由,我看你就是居心不良、別有所圖!」方伯不由分說,掄起拳頭又衝了上來。
楚離桑無奈,只好接招。
就在兩人打成一團之際,被吵醒的黛麗絲慌忙從樓上跑了下來,擋在楚離桑身前:「方伯,別打了,她是我朋友,不是壞人。」
方伯不得不收住拳腳,冷笑道:「你這朋友總在夜裡出沒,我都懷疑她到底是人是鬼!」
「她要是鬼,我就拜拜她趕緊把你收了!」桂枝罵罵咧咧地跑過來,叉腰瞪著方伯,「你這死老頭,成天疑神疑鬼的不累嗎?人家虞姑娘就喜歡大半夜出門,礙著你了?」
方伯在老婆面前永遠是直不起腰的。他氣得吹鬍子瞪眼,又不敢回嘴,只好跺跺腳,回自己屋裡去了。
黛麗絲對桂枝道了謝,便牽起楚離桑的手上了二樓。
「你怎麼來了?」
黛麗絲給她倒了杯水,不無驚訝道。
「想你和姨娘,這不就來了?」楚離桑笑了笑。
「你這人也是,還真的喜歡大半夜出門啊?」黛麗絲語氣雖柔和,但眼中已有了一絲狐疑。
楚離桑在心裡嘆了口氣。要是自己再不說實話,下面的話題根本就沒法展開。想了想,她終於向黛麗絲吐露了所有實情:從自己的真名實姓、身世、遭遇講起,到隨養父辯才被抓入宮,再到被蕭君默營救,一路逃亡,最後被生父王弘義擄回長安等等,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全都說了。
黛麗絲聽得目瞪口呆。
最讓她感到驚詫的,莫過於自己的仇人王弘義竟然是她的生父!
呆了半晌,黛麗絲才道:「假如那天我有機會殺王弘義,你會不會救他?」
這個問題顯然是楚離桑自己都想不清楚的,因此也就沒辦法回答。
「我不知道。」楚離桑只能說實話。
黛麗絲又沉默了一會兒,道:「謝謝你能把這些實情告訴我。平心而論,換成我是你,我可能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楚離桑有些感動:「謝謝你黛麗絲,謝謝你的理解。」
「我一直以為自己的身世和遭遇已經很離奇了。」黛麗絲苦笑了一下,「沒想到,你的更讓人匪夷所思。」
兩人相視一笑,頓時有了同病相憐之感。
「對了,你今晚過來,肯定有事吧?」黛麗絲問。
楚離桑點點頭,把自己偷聽到的事情說了,然後問道:「姨娘當年跟隱太子,到底……到底有沒有生下骨肉?」
黛麗絲搖了搖頭:「這些事情,先生從沒告訴過我。」
楚離桑有些意外:「那姨娘呢?姨娘也沒告訴你嗎?」
黛麗絲苦笑:「我跟你說過,姨娘她早就忘記過去的事了。」
楚離桑啞然失笑,片刻後才道:「王弘義這個人心狠手辣,說得出做得到,你一定要轉告那位先生,千萬要當心。假如隱太子真有遺孤在世的話,一定要保護好,千萬別落到王弘義手裡。」
黛麗絲感激地點點頭:「謝謝你桑兒,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好了好了,咱倆之間就不必這麼客氣了。」楚離桑很豪爽地道,「再怎麼說,咱們也算過命的交情了不是?」
黛麗絲笑:「對,咱們是生死之交!」
「是桑兒來了嗎?」隨著聲音,徐婉娘走了進來。
「對不起姨娘,把你吵醒了。」聽到她叫自己的名字,楚離桑頗感欣慰,因為她很擔心姨娘又像上次那樣把自己忘了。
「姨娘老了,晚上總睡不踏實,不能怪你。」徐婉娘牽過她的手,在榻上坐了下來,「好孩子,你沒有食言。說要來看姨娘,果然這麼快就來了。」
「是啊姨娘,桑兒是我的好姐妹。」黛麗絲也走過來坐下,「她跟我一樣,最喜歡跟您說話了,怎麼會食言呢?」
「你們都是好孩子。」徐婉娘顯得很高興,笑得眼睛都彎了。
接著,徐婉娘便跟二人拉起了家常。
楚離桑靜靜地聽著,看見徐婉娘的神情依舊是那麼溫婉而親切,而目光卻依舊是那樣恍惚而空茫。
尤其是她的眉眼,總讓楚離桑覺得那麼似曾相識。
這是不是像老話常說的,一個人面善,就總會讓人覺得似曾相識?
楚離桑這麼想著,卻很快就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她分明覺得,姨娘的眉眼的確很像自己認識的某個人……
忽然,彷彿一道閃電在腦海中划過,楚離桑被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驚呆了。
蕭君默!
原來自己一直苦思不得的跟姨娘眉眼酷似的這個人,正是蕭君默!
這是一個最不可能的答案,所以她此前一直在記憶中搜尋其他那些認識的人,卻無論如何也不會去想到蕭君默。
既然蕭君默與徐婉娘如此相似,那麼,他會不會就是當年徐婉娘為隱太子生下的骨肉?會不會就是王弘義不擇手段想要找到的那個隱太子的遺孤?!
就在楚離桑的心中翻江倒海之際,沒有人知道,在敞開的窗戶外面,相距六七丈的一處屋頂上,有一個黑影從頭到尾一直匍匐在屋脊後面,用狼一樣的目光死死盯著她們。
這個人就是韋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