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權謀

  「我要不玩權謀,如何幫你正位東宮?又如何幫你君臨天下?」蕭君默淡淡一笑,「我行於黑暗,只為讓你立於光明,你不來點掌聲,還發牢騷?」

  甘露殿內殿,李世民聽完趙德全的稟報,沉默了半晌,才問道:「青雀那封信是怎麼寫的,還記得嗎?」

  趙德全想了想:「回大家,老奴昏聵,只記得最後幾句。」

  「念來聽聽。」

  「老奴遵旨。」趙德全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弟子攝此心馬,每渴仰於調御;墾此身田,常載懷於法雨。若得師資有托,冀以祛此六塵;善尊啟行,庶無迷於八正。」

  李世民聽罷,這才露出一絲笑容:「嗯,是青雀手筆,文采倒是一如既往地好,只是不知,他是否真心實意想『攝此心馬,墾此身田』。」

  「回大家,魏王正值血氣方剛之年,此番願意攝心閉關、修持一個月的八關齋戒,必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僅此一點,老奴便認為值得嘉許。」

  李世民不置可否,又問:「你告訴他朕的意思之後,他做何反應?」

  「正如大家之前預料的一樣,很震驚。」

  「震驚之餘呢,有沒有不忿之色?」

  「這倒沒有。據老奴所見,魏王這半年來深居簡出,似乎想通了一些事情,遇事比以前沉著了不少。」

  「他要真能想通,倒也不枉朕一番苦心。」李世民想著什麼,沉沉一嘆,「你瞧瞧朕這幾個兒子,青雀是千方百計想奪嫡,祐兒是在齊州造反,承乾昨日在東宮還把魏徵氣暈了,哪一個讓朕省心?朕這個君父,當得可真是如臨如履、身心交瘁啊!」

  聽皇帝發牢騷是件很尷尬的事情,既不能隨意附和,更不能出言反駁,就連安慰都不太好找說辭。趙德全眼珠子轉了轉,忙道:「大家莫太焦心,保重龍體要緊。都說龍生九子,個個不同,雖說有那不安分的,但大部分還是守規矩的……」

  「朕知道你想說什麼。」李世民冷笑著打斷他,「你是不是想說,恪兒和雉奴就是守規矩的?」

  趙德全慌忙俯首,不敢答言。

  「朕倒是聽說,恪兒自從回長安後,就跟道宗、敬德那兩個老傢伙打得火熱,也不知在謀劃什麼。還有雉奴,看上去老實巴交,可前陣子也沒少往玄甲衛跑,東打聽西打聽,李世勣不敢跟朕說,可不等於朕什麼都不知道。」

  趙德全聽得心驚,很想說大家您如此明察秋毫,下面的臣子也不好當啊!

  不過這種話當然不能說出口,所以趙德全只好深深俯首,保持沉默。

  李世民伸手在御案上扒拉了幾下,從堆積的案牘中抽出一卷,展開來看著,眼神極為複雜。趙德全暗暗瞥了一眼,知道那是齊王李祐的自供狀。

  齊王李祐被押回長安後,便囚禁於趙德全管轄的內侍省,不許跟任何人見面。皇帝命他寫自供狀,他下午剛剛寫好,由內侍省的宦官呈了上來。皇帝翻來覆去看了好多遍,卻什麼都沒說。趙德全知道,皇帝此刻的心一定是在流血,因為齊王事涉謀反,論罪當誅,可畢竟是親生骨肉,又很難下這個狠手。

  李世民閉上眼睛,突然把那份自供狀擲到了地上。

  趙德全一驚,連忙撿起來,輕輕放回了御案。

  「這東西你也看了,有何想法?」李世民仍舊閉著眼睛,用力按壓自己的太陽穴。

  「回大家,恕老奴愚鈍,不知大家想問什麼?」

  「這小子對自己的罪行輕描淡寫,卻把蕭君默罵了個狗血噴頭,說蕭君默陷害了他。你怎麼看?」

  趙德全思忖了一下,道:「此案參與之人眾多,刑部劉德威也奉大家之旨去了齊州,一干涉案人員均有供詞,要說蕭君默陷害齊王,恐怕難以採信,想必只是齊王的激憤之詞。」

  李世民「嗯」了一聲,又問:「那你說說,蕭君默這個人怎麼樣?」

  「這個年輕人頗有才幹,對朝廷也算忠心,只是……」

  「只是什麼?」李世民倏然睜開眼睛。

  趙德全想了想:「只是這個年輕人身上,似乎有一種與他年齡不太相稱的東西,老奴……老奴也說不清楚。」

  「那就想清楚再說!」李世民有些不悅,「否則朕何必問你?」

  「是,是。」趙德全諾諾連聲,「老奴是覺得,這個蕭君默心裡,好像……好像藏著不少事。」

  李世民眸光一閃:「你也這麼認為?」

  這個「也」字說明了一切,所以趙德全只是一躬身,沒有回話。

  李世民思忖著,眸光漸漸凝聚,似乎要把眼前的什麼東西看穿。片刻後,他收回目光,瞥了一眼角落裡的刻漏,道:「朕命你密召裴廷龍入宮,這都什麼時辰了,人怎麼還沒到?」

  趙德全正要回話,門口一個宦官快步趨入,稟道:「啟稟大家,玄甲衛右將軍裴廷龍覲見。」

  「讓他到外殿候著。」

  「遵旨。」宦官領命而去。

  李世民又沉吟了一會兒,才起身朝外殿走去。趙德全趕緊跟在身後。

  「你就不必去了。」李世民頭也不回道。

  趙德全一怔,只好停住腳步:「老奴遵旨。」

  天色微明,蕭君默剛剛起床,還沒洗漱,袁公望就興沖沖地前來稟報,說查到線索了。蕭君默匆匆擦了把臉,便命何崇九把早飯端到書房,然後叫袁公望一起邊吃邊說。

  「弟兄們昨天跑遍了屬下在長安的各個聯絡點,問了百十號人,終於有了點眉目。」袁公望吸溜吸溜地喝著粥,口齒不清道,「有跡象表明,本盟的羲唐舵大半年來一直在長安活動。」

  袁公望的絲綢生意遍及天下,在長安自然也開了幾家分號,每家分號下面又各有不少貨棧,而所有這些,當然都是舞雩舵的秘密聯絡點。

  「是何跡象?」蕭君默不慌不忙地喝了口粥。

  「有個叫謝沖的年輕人,就是羲唐舵的。我下面一個姓古的分號掌櫃,曾在去年夏天撞見過他兩次。」

  「古掌櫃怎麼知道這個謝沖是羲唐舵的人?」

  「老古是舵裡的老人了,十幾年前曾奉盟主之命,跟羲唐左使謝紹祖一塊執行過任務,在謝紹祖家裡住過一晚,認得他兒子謝沖。雖然過了這麼多年,那小子也長成大塊頭了,可老古眼力很好,還是一下就認出了他。」

  蕭君默聞言,眯了眯眼,《蘭亭序》及隱藏其中的世系表立刻浮現在他眼前。在「雖無絲竹管弦之盛」的「之」字旁邊,記載著羲唐舵歷任舵主的名字:謝安、謝玄、謝瑍、謝靈運、謝鳳、謝超孫、謝蘇卿、謝施、謝華、謝紹宗。

  羲唐舵的現任舵主便是謝紹宗,可見這個謝紹祖極有可能是他的親兄弟,而謝沖無疑便是謝紹宗的侄兒。倘若古掌櫃曾在長安兩次見過謝沖,那麼袁公望的判斷應該就不會錯——謝紹宗和羲唐舵很可能早已潛入了長安!

  「老古是在什麼地方見到謝沖的?」

  「一回是在東市,還有一回在永嘉坊。」

  袁公望一口氣喝光了碗裡的粥,正想用袖子擦嘴,蕭君默已經把一塊乾淨的布巾遞給了他。袁公望嘿嘿一笑,趕緊接過。

  「那最近呢,老古還有沒有見過謝沖?」

  袁公望搖搖頭:「自從去年夏天見過兩回後,這半年來就再沒見著了。」

  蕭君默微微沉吟,然後三兩口扒完了粥,站起身來:「你和弟兄們辛苦一些,繼續查,看能不能查出更多線索。」

  「看盟主說的,這點小事算什麼辛苦。」袁公望跟著起身,「盟主,依你看,羲唐舵此來,會不會是投靠了東宮?」

  蕭君默若有所思:「我正要去查證這一點。」

  袁公望不解:「可……可如此隱秘之事,一時半會兒要如何查證?」

  「我自有辦法。」

  蕭君默神秘一笑。

  蕭君默策馬來到了忘川茶樓,下意識地抬頭,望瞭望二樓東邊第一個雅間的窗戶。

  窗檯上靜靜擺放著三盆普通的樹木盆栽。

  蕭君默驀然想起去年暮春跟蹤魏徵來到此處的情景,然後便又想起了養父蕭鶴年,心頭不由一陣傷感。

  剛一下馬,門口便有一個夥計小跑著迎了出來,用一種不尋常的目光多看了他幾眼。蕭君默進門後,發現所有夥計和茶博士的目光都跟剛才那個夥計如出一轍。

  很顯然,李安儼都跟他們打過招呼了。儘管他不會輕易透露蕭君默的盟主身份,但至少會讓手下人知道他是天刑盟的頭面人物。

  一個夥計迎上前來,跟蕭君默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便徑直領他上到二樓,來到東邊第一個雅間門口。夥計敲門,對過暗號後,蕭君默推門而入,李安儼已在裡面等候。

  昨日他們離開魏徵府邸時,便已約定今早在此見面。

  「如何?那人招了嗎?」蕭君默開門見山。

  李安儼搖頭苦笑:「沒有,是個硬骨頭。」

  正如李承乾和謝紹宗所猜測的那樣,昨天在魏府東門外監視的那兩人,的確是被抓了,而抓他們的人正是蕭君默和李安儼。抓捕過程中,一人自知逃不掉,拔刀自刎,另一人稍微猶豫了一下,被蕭君默拿下了,隨後被李安儼帶到了忘川茶樓,現關在茶樓的一處地牢中。

  「意料之中。」蕭君默淡淡一笑,「昨天咱們要是手慢一點,這傢伙也抹了脖子了,可見咱們天刑盟的人都是死士啊!」

  「什麼?」李安儼驚詫,「他們也是本盟之人?盟主如何得知?」

  「我不僅知道他們是本盟之人,還知道他們是羲唐舵的。」

  李安儼越發驚異。

  蕭君默笑著拍拍他的肩膀:「走吧,帶我去見他,我證明給你看。」

  地牢內光線昏暗,一個左臉有刀疤的年輕人赤裸上身,耷拉著腦袋,兩隻手被鐵鏈捆著高高吊起,身上已經被打得皮開肉綻。蕭君默命一旁行刑的手下把他解了下來,並吩咐他們去準備酒菜。

  刀疤臉被按在一張案几前坐下。他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抬眼瞟了瞟蕭君默,冷笑道:「好酒好菜儘管端上來,可爺爺醜話說在前頭,你們別指望我會說什麼。」

  「行,不說就不說。」蕭君默微笑著在他對面坐下,「我沒別的意思,只想跟你聊聊天。」

  「少廢話!」刀疤臉惡狠狠地盯著他,「讓爺爺吃頓飽的,然後趕快送爺爺上路!」

  李安儼聽不下去,猛然踹了他一腳:「小子,嘴巴放乾淨點!」

  蕭君默抬手,示意他冷靜。這時酒菜已經端了上來,擺滿了案几。蕭君默親自給刀疤臉斟了酒,然後笑道:「有酒就得有詩,兄弟儘管放開肚皮吃喝,我來念詩給你助興。」

  李安儼困惑地看了看蕭君默,不知道他玩什麼名堂。

  刀疤臉一聽卻樂了:「有詩有酒,那有美人嗎?最好給爺爺來全套的!」

  李安儼又是一怒,卻強行忍住了。

  「有!你先喝著,我回頭就把美女給你送來!」蕭君默呵呵一笑,還衝他眨了眨眼,「一個夠不夠?」

  李安儼不禁皺了皺眉。

  刀疤臉猛地抓過酒壺,自斟自飲了幾杯,然後抹抹嘴,大笑道:「你這傢伙有點意思,爺爺喜歡跟你聊天。」

  蕭君默笑笑,自飲了一杯,忽然開口吟道:「相與欣佳節,率爾同褰裳。薄雲羅陽景,微風翼輕航。醇醑陶丹府,兀若游羲唐。萬殊混一理,安復覺彭殤。」

  這是謝安在蘭亭會上所作的五言詩,當然也是羲唐舵的「暗號詩」。吟詩的過程中,蕭君默一直注視著對方的眼睛。儘管刀疤臉一直強作鎮定,可眼中隱隱閃過的一絲慌亂,還是被蕭君默敏鋭地捕捉到了。

  果然不出所料,這個刀疤臉正是羲唐舵成員、謝紹宗的手下!

  直到此時,李安儼才終於明白蕭君默的用意,心裡不禁大為歎服。

  「怎麼樣兄弟,此詩下酒,可還合胃口?」蕭君默對刀疤臉露出一絲戲謔的笑容。

  刀疤臉躲開他的目光,拿起筷子夾了幾大口菜,悶聲大嚼。

  「慢慢吃,別噎著。」蕭君默又幫他斟了一杯酒,冷不防道,「對了兄弟,最近可見過謝沖?」

  刀疤臉這回警惕了,沒表現出任何明顯異常,但蕭君默還是看出他的咬肌緊了一緊,這是內心不安的下意識流露。這也就證明,他認識謝沖。

  「爺爺聽不懂你說啥。」刀疤臉又把酒一飲而盡,甕聲甕氣道。

  「聽不懂沒關係。」蕭君默似笑非笑,「你只要聽得見就行了。」

  刀疤臉這才隱隱猜出他在玩什麼花樣,表情不由一僵,身體也綳直了。

  「沒用的兄弟,你綳不住的。」蕭君默道,「除非是死人,否則你身上可以說話、可以出賣你的地方太多了。」

  刀疤臉閉上了眼睛,儘量讓自己紋絲不動。

  「老李,咱們打個賭。」蕭君默話是對李安儼說的,眼睛卻始終沒離開過刀疤臉,「我賭這位兄弟,一定住在永嘉坊。」

  刀疤臉一動不動。

  李安儼看到他的樣子,不免有些失望。蕭君默忽然一笑,給了李安儼一個眼色,然後兩人離開地牢,回到了二樓的雅間。

  「盟主,您最後說他住在永嘉坊,可這小子毫無反應啊!」

  「他反應了。」

  李安儼眉頭一皺:「哪兒反應了?」

  「喉頭。」蕭君默道,「有一個細微的吞嚥動作。」

  李安儼困惑:「這能說明什麼?」

  「說明他緊張。」蕭君默淡淡一笑,「也說明我猜對了,羲唐舵在長安的據點,應該就在永嘉坊。」

  李安儼恍然,旋即想到什麼:「可這羲唐舵的人,為何會監視先生宅邸?」

  「若我所料不錯,這個羲唐舵的謝紹宗,應該是投靠了太子。」

  李安儼又不解了:「何以見得?」

  「太子在與太師的爭執中,洩露了謀反之意,所以他必須監視太師的一舉一動,包括所有進出魏府的人,以防太師將他告發。而此時羲唐舵的人恰好也在監視太師,你覺得,這會是一個毫無關聯的巧合嗎?」

  李安儼想了想,搖搖頭。

  「所以,唯一的解釋便是:羲唐舵監視太師,正是奉了太子之命。」

  李安儼聞言,不免有些心驚:「倘若如此,那太子的力量便不可小覷了。他們一旦動手,後果豈不是不堪設想?」

  蕭君默目光凝重,沉吟不語。

  「盟主,要我說,咱們乾脆把太子告發了吧?」

  「此時告發,你有什麼證據?」蕭君默看著他,「就憑他跟太師爭吵的時候說了幾句氣話?還是憑咱們現有的這些推測?」

  李安儼頓時語塞。

  「上元節快到了……」蕭君默若有所思,「如果我是太子,我一定會選這一天動手。」

  李安儼又是一驚:「您是說,太子敢勒兵入宮?」

  「他不需要入宮。按慣例,今年聖上會到魏王府聚宴,我想太子肯定會在那裡動手,然後栽臓給魏王。」

  李安儼忽然想起什麼:「對了盟主,說到這個,我今早剛得到的消息,今年上元節,聖上不打算去魏王府了,而是要在宮中設宴。」

  蕭君默不由一怔:「有這種事?」

  「千真萬確。」李安儼道,「我今早入宮時,趙德全親口對我說的。他還叮囑我說,這些天務必加強玄武門的防務,確保上元節宮宴的安全。」

  玄武門,又是玄武門!

  十七年前那場手足相殘、父子反目的血腥慘劇,莫非又將重演?!

  蕭君默眉頭深鎖,不覺陷入了沉思。

  李安儼觀察著他的神色,等了好一會兒,終於硬著頭皮道:「盟主,太子之事……」

  蕭君默忽然抬手打斷了他的話,旋即目光炯炯地看著他:「老李,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可以慎重考慮一下,不必現在就回答我。」

  李安儼有點蒙:「還請盟主明示。」

  蕭君默又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這才湊近身子,用很輕的聲音說了一句話。

  李安儼一聽,頓時一臉驚駭。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蕭君默方才那一番沉吟意味著什麼,也才明白蕭君默為什麼讓他慎重考慮一下再回答。

  蕭君默走進皇城武候衛衙署的時候,李恪正在庭院裡跟七八個部下練武,刀劍鏗鏘,寒光閃閃。李恪用眼角的餘光瞥見了他,卻視若無睹。蕭君默索性抱起雙臂,斜靠在一株樹上觀戰。李恪以一敵眾,一把橫刀上下翻飛,片刻工夫就把那些部下全打趴下了。

  見李恪獲勝,一旁圍觀的甲士們掌聲雷動,紛紛高呼「大將軍威武」。李恪一臉自得,收刀入鞘,對眾人道:「行了,都散了吧,該幹嗎幹嗎去!」

  蕭君默仍舊站在樹下,卻面無表情。

  李恪大步走過來,朗聲道:「看這麼久,也不給點掌聲?」

  「這麼多人吹捧你,你虛榮心還不滿足?」蕭君默道,「再說了,我又不看你臉色吃飯,幹嗎要給你鼓掌?」

  「你就是小心眼!」李恪冷笑,「好像誇別人一下就會掉塊肉似的。」

  「肉是不會掉,不過會有點麻。」

  李恪不悅:「誇我怎麼就肉麻了?」

  「跟一幫喜歡拍你馬屁的手下打,你不覺得勝之不武嗎?」

  「他們可是真打!」李恪急了,「你以為他們是故意讓著我?」

  「行行行,你說真打就真打吧。」蕭君默笑笑,抬手輕拍了兩下,「如你所願,給你鼓掌。」

  「看來你還是不服。」李恪唰地一下抽出佩刀,「來,咱倆比畫比畫。」

  「今天就算了吧。」蕭君默正色道,「有事跟你說。」

  李恪會意,旋即收刀,低聲道:「去我值房。」

  「就幾句話,在這兒說就行了。」蕭君默說著,看了看四周,從袖中掏出一張紙條,「馬上帶人去這個地方,陣仗搞大一點。」

  在蕭君默看來,去李恪值房,更容易引人注目,反不如在這裡說話顯得隨意。

  「這什麼地方?」李恪展開紙條,上面是永嘉坊的一個地址。

  方才在忘川茶樓,蕭君默向刀疤臉承諾會放他走,並保他家人平安,最後終於攻破他的心防,拿到了謝紹宗在永嘉坊的確切地址。

  「抄家,抓人,」蕭君默道,「如果那地方還有人的話。」

  「什麼意思?抓什麼人?」李恪一臉困惑。

  「天刑盟羲唐舵主謝紹宗。」蕭君默低聲道,「他現在跟東宮聯手了。」

  李恪一驚:「你這麼快就查到了?」

  「當然!你以為我這個玄甲衛左將軍是吃乾飯的?」

  「得了得了,少跟我嘚瑟。」李恪白他一眼,忽然想到什麼,「對了,你剛才那話的意思,好像是說這姓謝的有可能已經跑了?」

  蕭君默點點頭:「我估計,八成是跑了。」

  「你耍我呢?!」李恪瞪大了眼,「人都跑了你還叫我去?」

  「叫你去是做給謝紹宗和太子看的。」蕭君默又下意識地看了週遭一眼,「所以才讓你把動靜搞大一點嘛。」

  「為何要做給他們看?」李恪莫名其妙,「而且為什麼是我?你自己去不行嗎?」

  「必須是你。」蕭君默說著,湊近他低聲說了幾句話。

  李恪一聽,非但沒弄明白,反而更加糊塗:「我說你小子到底玩什麼花樣,能痛快一點跟我說清楚嗎?」

  「不能。」蕭君默不假思索道,「知道太多對你沒好處,你照做就行了。」

  李恪看著他,眼光忽然有些陌生:「我發現,你小子是越來越邪門了!我當初怎麼就沒看出來,你這傢伙這麼會玩權謀呢?」

  「我要不玩權謀,如何幫你正位東宮?又如何幫你君臨天下?」蕭君默淡淡一笑,「我行於黑暗,只為讓你立於光明,你不來點掌聲,還發牢騷?」

  蕭君默雖言語戲謔,但李恪卻分明感到一種彌足珍貴的情誼在彼此的心間流淌。

  李恪無言,拍了拍蕭君默的肩膀。

  隨後,李恪便帶上大隊人馬,前呼後擁地趕到了永嘉坊。

  不出蕭君默所料,這座雕樑畫棟、裝飾奢華的大宅早已人去屋空。看得出住在這裡的人走得極為匆忙,屋裏屋外散落了一地雜物。李恪特意來到原主人的書房,看見許多書籍仍舊堆放在書架和書案上,都來不及搬走。

  李恪踩到了地上的一卷書,撿起來一看,是《六韜》,上面還留有主人標註的句讀。

  「裡裡外外都給我仔細搜一遍,凡可疑物品一律帶回去!」李恪手握《六韜》來到庭院裡,對進進出出的部下大聲下令。

  蕭君默說把動靜鬧大一點,李恪就儘量賣力吆喝。

  離開時,李恪命人在大門上貼了封條,還讓部下敲著鑼昭告四鄰,說一旦發現與這戶人家有關的線索,便要到武候衛衙門稟報,官府重重有賞云云。

  大張旗鼓地折騰了一通後,李恪才帶著大隊人馬揚長而去。

  而在謝宅斜對過的一座宅院中,謝紹宗留下的眼線已將李恪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玄甲衛衙署,桓蝶衣剛一走進自己的值房,便看見書案上放著一束鮮艷的梅花,旁邊還有一個小巧精緻的錦盒。

  她喜上眉梢,快步走過去打開了錦盒,裡面是一隻通體碧綠的手鐲。

  後天便是桓蝶衣的生日。每年生日前夕,蕭君默都會送她一樣禮物,不過通常都是古劍啊良弓啊這些男人才喜歡的東西,沒想到他今年竟然開竅了,懂得送這種姑娘家才喜歡的東西了。

  桓蝶衣拿起手鐲套在手腕上,抬起來左看右看,滿心歡喜。

  紅玉就在這時走了進來,看著她,欲言又止。

  桓蝶衣轉過身來,一臉笑容:「我師兄呢?送人家東西也沒個誠意,把東西放下人就跑了,你也不把他叫住。」

  紅玉表情怪異,囁嚅著道:「蝶衣姐,這東西,這東西是……」

  「這東西怎麼了?」桓蝶衣有些詫異,卻仍笑道,「你不會告訴我,這手鐲是大街邊買的便宜貨吧?我看著挺貴重的呀!」

  「這手鐲……」紅玉終於鼓起勇氣,「這手鐲不是左將軍送的,是右將軍。」

  桓蝶衣一愣,立刻沉下臉來。她忙不迭地扒下手鐲,扔回錦盒中,冷冷道:「他的東西你幹嗎不叫他拿回去?我不在你就可以自作主張收人東西了?」

  紅玉滿臉委屈:「姐,人家是右將軍,我是什麼身份,怎敢叫他拿回去?再說了,就算我敢,人家只要說一句『這又不是送你的,你憑什麼拒絶?』,你讓我怎麼說?」

  桓蝶衣想想也是,這事怪不到紅玉頭上,便不再言語,拿起錦盒匆匆向外走去,準備去還給裴廷龍。紅玉忙道:「姐,還有那梅花呢!」

  「扔了!」桓蝶衣頭也不回道。

  桓蝶衣剛要邁出大門,差點跟匆匆往裡走的一個人撞個滿懷,抬頭一看,竟然是裴廷龍。桓蝶衣順勢把錦盒往他懷裡一塞:「右將軍來得正好,東西你拿回去,屬下無功不受祿!」

  裴廷龍一怔,看了看手裡的錦盒,勉強笑道:「蝶衣,看你說哪裡去了,這是我以朋友身份送你的生日禮物,又不是以上司的身份……」

  「咱們的關係只是上司跟下屬,沒有別的。」桓蝶衣冷若冰霜。

  紅玉見勢不妙,趕緊沖裴廷龍點了下頭,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

  「蝶衣,你就這麼討厭我嗎?」裴廷龍一臉失落。

  「這裡是衙署,咱們最好以職務相稱。」桓蝶衣依舊冷冷道,「另外,上下級之間,也談不上什麼討厭不討厭。裴將軍今天來,是有公事嗎?」

  裴廷龍苦笑了一下:「沒有公事,我就不能來找你了?」

  「沒有公事,請恕屬下不便奉陪。屬下還要去向大將軍稟報公務,將軍請自便。」桓蝶衣說完,徑直朝外走去。

  裴廷龍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忽然沉聲一喝:「站住!」

  桓蝶衣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將軍還有什麼吩咐?」

  裴廷龍也沒有回頭,兩人就這樣背對背站著。片刻後,裴廷龍想著什麼,冷冷一笑:「桓旅帥,要說公事,本官今天來,倒真有一件公事。」

  桓蝶衣無奈,只好轉過身來:「還請將軍明示。」

  裴廷龍也轉過身來,看著她:「本官現在手上有一個案子,還望桓旅帥能夠儘力協助。」

  「什麼案子?」

  「稽查案,一個內部稽查案。」

  玄甲衛不僅負有偵緝百官的職責,更有內部稽查的機制,而且一旦啟動,其手段往往比對外偵緝更為嚴厲。

  桓蝶衣不由一驚:「稽查何人?」

  裴廷龍得意一笑,從牙縫裡輕輕吐出三個字:「蕭君默。」

  「裴將軍,請恕屬下直言。」桓蝶衣道,「蕭將軍早已因功得到聖上赦免,並且不次拔擢,現在已經是你的上司!你憑什麼查他?」

  「上司怎麼就不能查了?」裴廷龍呵呵一笑,「本衛的規矩,不僅上級可以查下級,同級之間也可以互相稽查,甚至下級也可以查上級。所以,我不僅可以查蕭君默,如果必要的話,我連李大將軍都可以查。同樣,若是我裴廷龍有瀆職或犯罪嫌疑,你桓旅帥也可以查我!桓旅帥,你也是咱們玄甲衛的老人了,不會連這個都不清楚吧?」

  「這個我當然清楚。可我只想知道,是誰給你下的命令?」

  「這就無可奉告了。」裴廷龍攤攤手,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之色,「你只要協助本官辦好這個案子就行了。」

  桓蝶衣知道,舅父李世勣絶對不可能給裴廷龍下這個命令,而玄甲衛是直屬於皇帝的機構,連三省宰相都無權調動。所以,能夠越過李世勣直接給裴廷龍下令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當今天子!

  意識到這一點後,桓蝶衣既忐忑又無奈,只好道:「那就請將軍下令吧,屬下該做什麼?」

  「秘密調查蕭君默,查清他與江湖組織天刑盟的瓜葛。」

  「天刑盟?!」桓蝶衣又是一驚。

  「是的。蕭君默在去年逃亡期間,與天刑盟過從甚密,我有理由懷疑他掌握了天刑盟的重大機密,卻有意向聖上和朝廷隱瞞;我甚至懷疑,他本身就是天刑盟的人!」

  「不可能!」桓蝶衣脫口而出,「蕭將軍對聖上和朝廷忠心耿耿,怎麼可能是天刑盟的人?」

  「桓旅帥,請注意你說話的口氣。」裴廷龍臉色一沉,「本官現在是以右將軍的身份跟你說話。所以,可不可能,不是你說了算。」

  桓蝶衣語塞,只好壓抑著內心的憂懼和不安,抱拳道:「屬下唐突了。還請將軍明示,屬下該怎麼做?」

  「首先,由於此案關係重大,所以本官今天對你說的話,你不可向任何人泄密,包括大將軍。其次,你可以照常接觸蕭君默,不過有關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你都必須向本官稟報,不許有絲毫隱瞞。最後,本官不得不提醒你,倘若你在辦案過程中洩露機密或隱瞞不報,那麼按我大唐律法,你將與被稽查者同罪!」

  裴廷龍說完,面帶笑意地看著她,頗有一種將她握於股掌的快意。

  「裴將軍,你的意思屬下明白了。」桓蝶衣強打精神,迎著他的目光,「不過,也請允許屬下提醒你一句,在查清本案之前,任何人也無權說蕭將軍有罪。」

  「當然,這我懂。」裴廷龍湊近她,陰陰一笑,「正如在查清本案之前,任何人也無權說他無罪一樣。」

  一股女性特有的體香沁入了鼻孔,裴廷龍不禁暗暗吸了吸鼻翼。

  桓蝶衣,走著瞧吧,蕭君默遲早會死在我的手上,而你也遲早會躺進我的懷中。

  皇城朱雀門前的橫街上,一個頭戴帷帽、面遮輕紗的女子靜靜地站在街邊。透過川流不息的車馬和行人,她的目光一直盯著對面的朱雀門。

  她就是楚離桑。

  今日晨鼓一響,她便避開府裡眾人的眼目,悄悄從崇德坊的王宅翻牆而出,僱著一輛馬車來到了這裡。她先是在城門對面的一家茶肆坐了一上午,中午在隔壁的湯餅鋪隨便吃了點東西,然後下午便又回到茶肆,坐在臨街的一扇窗邊——自始至終,她的目光都沒有離開過街對面那座巍峨的城門。

  她相信,只要蕭君默確實回到了長安,只要他恢復了玄甲衛的身份,那麼她一定能在皇城的出入口等到他。今天是朱雀門,明天她會去東邊的安上門,後天去西邊的含光門,之後去皇城最東邊的景風門,然後再去最西邊的順義門。如果一直沒等到,第六天起,她就重新回到朱雀門……

  雖然知道這個辦法很笨,但她不知道還能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暮鼓敲響的時候,茶肆夥計很客氣地催她離開。楚離桑只好離開茶肆,站在了街邊。看著街上匆匆來去、急著要在夜禁之前趕回家的各色行人,她的目光便漸漸有些迷離。

  「六街鼓」至少已經響過幾百聲了。楚離桑意識到自己必須走了,否則一定趕不及在夜禁之前趕回崇德坊。

  她黯然轉身,朝朱雀大街的南面煢煢獨行。

  一片片雪花就在這時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落在她的身前身後。

  崇德坊位於朱雀大街的西面。快步走過一個坊區後,楚離桑拐向了右邊的橫街。她當然不知道,此刻蕭君默正騎著一匹白馬飛快地馳過她身後的十字街口。

  他們兩人距離最近的時候,不會超過三丈。

  然而,隨著楚離桑一步一步朝西邊走去、蕭君默縱馬向南邊疾馳,他們之間的距離便越來越遠了。

  楚離桑走著走著,忽然下意識地停了下來。

  她驀然迴首。

  蕭君默卻在此時馳過了街口。

  楚離桑只看見一匹白馬的馬尾在遠處的人流中一閃即逝,卻壓根不知道馬上騎著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