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失寵

  自從去年搆陷太子失敗後,李泰就落入了人生的最低谷。有生以來,李泰頭一回品嚐到了失寵的況味。

  卯時三刻左右,楚離桑偷偷潛回了青龍坊的王宅。

  她疲累至極,跟綠袖問了下昨夜的情況,便一頭栽在床上呼呼大睡。不想剛睡了小半個時辰,王弘義便來敲門了,「桑兒桑兒」叫個不停。楚離桑鬢髮凌亂、哈欠連天地爬起來開門,沒好氣道:「昨天半夜就來敲了一通,這會兒又來敲,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王弘義一邊觀察著她的神色,一邊賠著笑臉:「昨夜府裡遭賊了,爹是怕你睡不安生,就過來看看。」

  「我又不是不會武功,還怕一兩個小毛賊不成?」

  「是是,咱們桑兒神勇無敵,是爹多慮了。」王弘義乾笑了幾聲,「爹過來找你,是想跟你說,這宅子不大太平,爹已經讓人物色了一處新房子,咱們今天就搬過去,你趕緊收拾一下。」

  楚離桑已經料到他會這麼做了,卻故作驚詫:「不就是遭個賊嗎,這就要搬家?」

  王弘義笑笑,隨口敷衍了幾句,又交代她趕緊收拾行李,然後便匆匆走了。楚離桑關上門,把自己又重新扔回了床上。綠袖想著什麼,過來扯了扯她:「娘子,別睡了,跟我說說,昨晚到底出什麼事了?」

  「有人要殺他唄。」楚離桑趴在床上,閉著眼,口齒不清地說。

  「是什麼人要殺他?」

  「仇人唄。」

  「那你大半夜幹嗎去了?」綠袖又扯了扯,「害我擔心死了,又不知道你跑哪兒去了,還得替你擋著。你可不知道,那個蘇錦瑟有多壞,一直想闖進來,把我嚇得半死……」

  話還沒說完,楚離桑已經發出了鼾聲。

  綠袖氣急,掐了她一把。楚離桑尖叫一聲醒了過來,瞪眼道:「你幹嗎?讓我多睡會兒不行嗎?」

  「不行。」綠袖冷冷道,「你得跟我說清楚,你是不是還打算跟他走?」

  楚離桑困得要死,便沒好氣道:「他是我親爹,我不跟他走跟誰走?」

  「可他害了你的親娘!」綠袖急了,「又害了你的養父!你咋這麼輕易就變節了呢?!」

  此前綠袖已經聽楚離桑講了這大半年發生的事,不禁對王弘義恨之入骨,可瞧眼下這情形,楚離桑好像都快認下這個父親了,所以心裡一萬個想不通。

  「我是那麼容易變節的人嗎?」楚離桑知道睡不成了,索性翻身坐起。

  「那好,那咱們今天就走。」綠袖一喜,「趁他們要搬家,咱們正好溜之大吉。」

  「往哪兒溜?」

  「回伊闕呀,那不是咱們的家嗎?」

  提起伊闕,楚離桑不禁神情一黯:「咱們的房子早就燒光了,哪兒還有家?」

  綠袖一時語塞,想了想,道:「那咱們就這麼一直耗著,等蕭郎來找你嗎?」

  楚離桑不語。

  「要是蕭郎永遠都不回長安呢?」

  「不會的。」楚離桑若有所思,「說不定,他現在已經回來了。」

  「可朝廷不是一直要抓他嗎?他怎麼敢回來?」

  今早從懷貞坊回來時,楚離桑坐在馬車上,一路偷偷留意街邊的佈告榜,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所有佈告榜上竟然都沒有一張她或蕭君默的海捕文書。她不禁暗想:會不會是蕭郎在齊州做了什麼對朝廷有利的事,立了功,然後朝廷把他們都赦免了呢?

  楚離桑把這個發現說了,綠袖卻仍不以為然:「就算蕭郎回來了,可他猴年馬月才能找到咱們?」

  「不一定非得等他找過來,我也可以去找他。」

  「你怎麼找?你知道他住在哪兒嗎?」

  楚離桑搖頭。

  「我說你也真是!跟他在一塊那麼長時間,也沒問問他家住哪兒。」

  楚離桑苦笑:「當時我們一路逃命,都不敢去想明天會在哪兒,我怎麼會打聽他在長安的家?」

  「那現在兩眼一抹黑,你說要怎麼找?」

  「假如我的猜測是對的,他已經被赦免了,那他肯定會回玄甲衛,我可以到皇城門口去等他。」

  綠袖無奈地翻了個白眼:「我的娘子啊,皇城總共有五座城門,你知道玄甲衛從哪個門出入?你每個門都去等?」

  「若是能等到他,每個門都去又有何妨?」楚離桑看著綠袖,再次露出了執著的目光。

  綠袖嘆了口氣,正想再說什麼,外面忽然響起了敲門聲。綠袖一臉不悅:「誰啊?」

  「是我,錦瑟。」

  楚離桑和綠袖對視了一眼,示意她去開門。綠袖嘟起嘴,走過去打開房門,白了蘇錦瑟一眼:「錦瑟小姐又想來查房嗎?」

  「你這丫頭啊,本來長得挺秀氣,可成天橫眉瞪眼就不好看了。」蘇錦瑟笑道,「我找你們娘子,她這會兒總該醒了吧?」

  「沒醒呢,你待會兒再來。」綠袖說著,又要把門關上。蘇錦瑟伸手頂住,綠袖正待發飆,房內傳出楚離桑的聲音:「綠袖,讓她進來吧,我起來了。」

  綠袖無奈,這才氣咻咻地鬆開了手。

  楚離桑坐在窗前梳妝,沒有回頭。蘇錦瑟面帶笑意走到她身後,從銅鏡裡看著她:「桑兒妹妹,昨晚睡得可好?」

  「還好。」

  「沒什麼人來打攪你吧?」

  楚離桑兀自梳著自己的一頭長髮:「聽綠袖說你大半夜來了一趟,不知這算不算?」

  蘇錦瑟呵呵一笑:「姐姐是關心你,如果打擾到你了,那姐姐跟你賠個不是。」

  「不必了,反正我睡得挺死,也沒被你吵醒。」

  蘇錦瑟定定地看著銅鏡中的楚離桑,忽然彎下腰來,湊到她身邊:「妹妹眼睛這麼紅,倒像是昨晚一夜沒睡的樣子呢。」

  「是啊,我是一夜沒睡。」楚離桑轉過身來,笑盈盈道,「昨晚賊人闖進我房間了,還是個挺俊俏的郎君。我一看之下,睡意全無,便留他說了一宿的話。他這會兒剛走呢,你要是派人去追,興許還趕得上。」

  綠袖在旁邊一聽,忍不住笑出了聲。

  蘇錦瑟一愣,旋即咯咯笑了起來:「以後要是再有俊俏的郎君到訪,勞煩妹妹說一聲,讓姐姐也過來開開眼。」

  「這我可不能答應。他要是再來,沒準我就跟他私奔了。」

  「妹妹真是個有趣的人。」蘇錦瑟很自然地拿過楚離桑手裡的木梳,竟幫她梳了起來,「咱這個家裡男人多,本來挺悶的,你這一來啊,姐姐可算找著個說話的人了。」

  「錦瑟小姐說的是真心話嗎?」楚離桑一笑,任由她梳著,「我倒是覺著,其實我不該到這個家來。」

  「妹妹怎麼說這種話?」蘇錦瑟故作驚詫。

  「我一來,就搶了你『大小姐』的身份,心裡挺過意不去的。」

  「看妹妹說哪裡去了。」蘇錦瑟笑道,「我只是爹的養女,你才是爹的親生骨肉,這『大小姐』本來便是你的,談什麼搶不搶呢?你這麼說,真是讓姐姐無地自容了。」

  「錦瑟小姐不必擔心。我跟先生說過了,我只是暫時跟他住一塊,什麼時候我想離開了,立馬就走,這『大小姐』還是你的。」

  「桑兒妹妹,」蘇錦瑟忽然正色道,「我看爹對你無微不至、百依百順的,可你老是這麼『先生』長『先生』短,他老人家得有多傷心啊!你就不能叫他一聲『爹』嗎?」

  「這是我跟他之間的事,就不勞你操心了。」楚離桑從她手裡拿回木梳,「不是說要搬家了嗎?我還得收拾一下,錦瑟小姐請便吧。」

  蘇錦瑟微覺尷尬,然後貌似親昵地用手在楚離桑肩上撫摩了一下,笑了笑:「那好吧,那妹妹先忙,等到了新家,咱們再慢慢聊。」說完,又似不經意地低頭,瞟了一眼楚離桑腳上的鞋子,這才走了出去。

  綠袖衝著她的背影做了個鬼臉。

  楚離桑若有所思,忽然伸手在自己肩上摸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憂色。

  王弘義背著雙手站在正堂前,韋老六跟在身邊。一群手下和僕傭正忙著搬東西,抬著大箱小箱進進出出。

  「老六,你覺得咱們的對手會是誰?」王弘義頭也不回道。

  韋老六想了想:「不就是那些祅教的人嗎?我看昨晚那些殺手,除了阿庸外,都是波斯人。」

  「不管是昨晚那些人,還是索倫斯和黛麗絲,依我看,都是棋子而已。背後那只黑手,絶不一般!」

  「那這傢伙會是誰呢?」

  王弘義眉頭深鎖:「此人這麼多年一直保護著徐婉娘,可以肯定也是隱太子的人。他還處心積慮地佈下一張大網等著我,可見他必定認識我,甚至很瞭解我,所以料定我遲早會追查徐婉娘。可恨的是,我竟然對這個對手一無所知。」

  「如果是當年的東宮屬官,那他後來一定投靠了秦王,現在想必也是朝中的大官了。」

  「這一點毋庸置疑。可讓我納悶的是,從去年錦瑟被他們綁架之後,這傢伙顯然就已經掌握了咱們的情報,以他當朝大員的身份,為何不向李世民稟報,把咱們一網打盡,而僅僅是派人潛伏進來呢?」

  韋老六也是一臉困惑,說不出話。

  「也許只有一種解釋……」王弘義低頭沉吟,彷彿是在自語,「這傢伙並不單純是朝廷的人,他覺得把咱們出賣給李世民,對他並沒有什麼好處,甚至還可能對他不利,故而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

  「不單純是朝廷的人?」韋老六越發迷糊,忍不住撓了撓頭,隨口道,「難道還是咱們天刑盟的人不成?」

  王弘義笑了笑,但笑容剛一綻開便凝住了。他猛地轉身盯著韋老六:「你說什麼?!」

  韋老六嚇了一跳:「沒、沒什麼呀……」

  「沒錯,沒錯!」王弘義兩眼放光,揉搓著雙手,興奮得來回踱步,「只有這個解釋,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韋老六沒想到自己隨口胡謅竟然歪打正著了,不禁咧嘴笑道:「若果真是咱們天刑盟的人,那屬下可算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了。」

  「你是否真撞上了一隻耗子,還得驗證一下。」

  「先生的意思是……」

  王弘義冷然一笑:「你想,此人既然想監控咱們,怎麼會只派一個阿庸?如果我所料不錯,咱這座宅子的前前後後,恐怕早就埋伏了他們的眼線。而咱們今天轉移,他們必定會跟蹤。接下來該怎麼做,不用我教你了吧?」

  韋老六恍然,頓時興奮起來:「先生,那屬下這就去安排?」

  「去吧。記住,要活的。」

  「屬下明白。」

  韋老六剛走,蘇錦瑟就快步走了過來,神色有些異樣。

  「錦瑟,咱們馬上就走了,你怎麼還不去收拾行李?」王弘義的表情有一絲冷淡。

  「爹,女兒……女兒有話對您說。」

  「什麼話不能等搬了家再說?你沒看現在裡裡外外都在忙嗎?」

  「爹,我可以斷定……」蘇錦瑟頓了一下,旋即鼓足勇氣,「昨天晚上,桑兒她……她根本就沒在房間裡!」

  王弘義目光一凜,卻若無其事道:「何以見得?」

  「她身上的衣服是濕的,腳上的鞋子也是濕的,這還不夠說明問題嗎?」

  王弘義想著什麼,淡淡一笑:「這能說明什麼問題?桑兒喜歡堆雪人,或許是天亮下雪的時候,她又到院子裡轉了轉,這不就把衣服和鞋子都弄濕了嗎?」

  「可是……」

  「好了好了,看這天色,馬上又要下雪了,得趕快走,爹還有些東西沒整理呢。」王弘義笑著拍拍她的肩膀,「你也快去收拾吧,別磨蹭了。」

  王弘義說完,不等她做何反應,徑直繞過正堂,走向了後院。

  蘇錦瑟怔怔地站在原地,黯然良久。

  魏徵讓李安儼出來見過蕭君默後,身體便因久坐而感覺不適,遂讓魏叔玉扶著回房休息了。李安儼隨即向蕭君默稟報了臨川舵的大致情況,不過卻隱瞞了所有與徐婉娘有關的事。包括王弘義的情報,因事涉徐婉娘,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打算透露。

  蕭君默一邊聽一邊觀察他的神色,憑直覺便斷定他很可能也知道自己的身世,但事先被魏徵關照過了,因而也跟魏徵一樣守口如瓶。

  看來這個身世之謎,終究還是要靠自己去追查,指望不上任何人了。

  蕭君默不禁在心裡一聲長嘆。

  「盟主,眼下東宮蠢蠢欲動,不知您打算如何應對?」

  李安儼不像魏徵那樣對太子懷有感情,所以現在最關心的便是這件事。

  蕭君默靜靜坐著,恍若未聞,片刻後才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李將軍方才是從哪個門進來的?」

  李安儼一怔:「如今局勢敏感,屬下自然不敢走正門,是從東側小門進來的。」

  蕭君默微微頷首,然後又沉默了。

  李安儼如墜雲霧,鬧不清這個新盟主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想問又不敢問,一時心裡七上八下。

  「去年營救左使父女的事,多蒙將軍鼎力相助,我還沒謝過將軍呢。」蕭君默忽然微笑道。

  李安儼忙道:「盟主千萬別這麼說,左使身繫本盟安危,屬下自當要拚死守護,何況這也是先生的命令,屬下更是責無旁貸。」

  蕭君默點點頭:「將軍身負宿衛宮禁之責,卻被我劫走了人質,事後聖上必責罰你了吧?」

  李安儼苦笑了一下:「也還好,只是杖責二十,罰沒了一年俸祿,其他倒沒什麼。」

  「哦?」蕭君默微覺詫異,「這麼說,聖上還是很信任你的。」

  「算是吧。屬下宿衛宮中這麼多年,從沒出過半點岔子,這是頭一回,所以聖上法外開恩,只給了屬下一個小小的懲戒。」

  蕭君默聽完,便又不說話了。

  李安儼又憋了一會兒,剛想開口,蕭君默忽然問:「你方才從東側小門進來時,有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李安儼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

  「負責保衛聖上安全的人,後腦勺最好多長一隻眼睛。」蕭君默笑笑起身,徑直朝門口走去,「走吧,咱們一塊去會會外面的朋友。」

  李安儼越發迷糊,可來不及多想,趕緊起身跟了出去。

  李承乾等人在謝紹宗書房密謀了一個多時辰,大致擬訂了一個行動方案。

  政變時間定於正月十五上元節之夜。

  按大唐慣例,每年的上元節之夜,皇帝都會駕臨某位皇子的府邸做客聚宴,通常是按嫡庶長幼的順序每年輪流,比如去年是去東宮,今年自然就輪到魏王府。其間,皇帝會邀請一幫皇親國戚和元勛老臣作陪,以示君臣同樂、普天同慶。與此同時,朝廷的首席宰相——去年是房玄齡,今年是長孫無忌,也會在皇城的尚書省宴請文武百官。

  在李承乾等人看來,這無疑是發動政變的最佳時機。一來是所有人都防備鬆懈,容易一擊得手;二來是以皇帝為首的所有重要人物全都在場,有利於一網打盡。

  他們的計劃是兵分兩路:一路由李承乾攜太子左衛率封師進及若干衛士,與一同到魏王府赴宴的李元昌、杜荷聯手行動,誅殺魏王,挾持皇帝;一路由侯君集率親兵控制皇城內的尚書省衙署,挾持長孫無忌及文武百官;而謝紹宗、謝謙及羲唐舵手下則相應分成兩撥——謝紹宗帶人埋伏在延康坊的魏王府附近,配合李承乾行動;謝謙帶人埋伏在皇城朱雀門外的興道坊,配合侯君集行動。

  今日是正月初八,離上元節僅剩七天,每個人都要緊鑼密鼓地行動起來,各自做一些籌劃和準備。故大致議定之後,李元昌和侯君集便相繼離開,此刻書房中只剩下李承乾和謝紹宗。

  「先生,你覺得咱們的計劃……能成功嗎?」

  李承乾定定地看著謝紹宗,目光既殷切又不無忐忑。

  「殿下,古人言:行萬里者,不中道而輟足;圖四海者,匪懷細以害大。」謝紹宗看出了他的不安,便給他鼓氣道,「殿下是名正言順的大唐儲君、命中注定的真龍天子,卻屢遭魏王那種小人暗算,聖上也只是毫無原則地和稀泥,是可忍而孰不可忍!正所謂王者一怒而安天下,既然局勢已經到了這一步,您自當拿出王者應有的果決和霸氣,切勿瞻前顧後,患得患失!」

  李承乾聞言,這才精神一振,眼中露出了自信的神色。

  這時,外面響起了有節奏的敲門聲,一個略顯急促的聲音道:「醇醑陶丹府。」

  謝紹宗聽出是兒子謝謙,心中一喜,對李承乾道:「想必是魏徵那邊有消息了。」隨即對著門口道:「兀若游羲唐。」

  謝謙推門而入,朝二人匆匆施了一禮,看了看謝紹宗,卻欲言又止。

  「怎麼了?」謝紹宗察覺他神色有異,「是不是永興坊有消息回報?」

  「回父親,稟殿下,」謝謙苦著臉,「是、是有消息,不過,是個壞消息……」

  「到底何事快說!」謝紹宗不悅道,「跟你講過多少次了,要處變不驚!」

  「是,那邊的人回話說,從昨天盯到現在,魏府各門均沒有任何發現,但在東門監視的兩個兄弟卻失蹤了。」

  「失蹤了?!」李承乾忍不住站了起來,一臉驚訝。

  「殿下莫急。」謝紹宗眉頭微蹙,示意謝謙出去,然後沉吟了片刻,「看來,埋伏在東門的人定然是有所發現,可惜暴露了行藏,被對方給……」

  「那怎麼辦?」李承乾又氣又急,「萬一他們被抓了,把你給供出來,那咱們不就麻煩大了?!」

  「殿下放心,我手底下的兄弟,骨頭還沒那麼軟。」謝紹宗強作鎮定,但心裡還是浮出了一絲憂懼。

  「你就這麼有把握?」李承乾眼睛一斜,「我連自己都不一定信得過,你就那麼相信你的手下?」

  「殿下所慮也不無道理。」謝紹宗迅速思忖了一下,「這樣吧,我這就讓謙兒護送您回東宮,為防不測,在下即刻安排轉移……」

  「你們儘快轉移吧,不必送我了,安頓之後再給我消息。」李承乾袖子一拂,忙不迭地走了出去。

  「恭送殿下。」謝紹宗連忙起身相送,可李承乾連頭都沒回,緊走幾步就從門口消失了。

  這個年輕氣盛的太子,終究還是缺了一點做大事的沉穩之氣,自己把身家性命和一生的志向全都押在他身上,會不會是一個錯誤?

  追隨太子這麼長時間以來,這還是謝紹宗頭一次對他,也是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不過,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便被他強行壓下去了。

  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那就不能再有一絲的猶疑和退縮,不管前面是功成名就的權力巔峰還是身死族滅的萬丈深淵,他都只能不顧一切往前闖了!

  青龍坊東北隅的五柳巷附近,兩個壯漢扶著一個受傷的中年人倉皇奔逃,後面一群持刀的黑衣人緊追不捨。兩撥人一前一後在迷宮般的巷子裡繞來繞去,一炷香之後,前面逃命的三人驀然頓住了腳步。

  他們逃進了一條死巷。

  前面一堵大戶人家的高聳山牆徹底擋住了三人的去路。

  後面的黑衣人瞬間追至,紛紛用戲謔的目光盯著他們。受傷的中年人慘然一笑,對左右二人道:「二位,咱們為先生盡忠死節的時刻到了!」

  「想死?可惜沒那麼容易!」韋老六獰笑著,從那群黑衣人身後大步走了過來。黑衣人迅速朝兩邊讓開,俯首躬身。

  那三人卻置若罔聞,相互發出莫逆於心的微笑,然後那中年人突然右手一抖,從袖中滑出了一把匕首,牢牢握在了手中。

  韋老六臉色一變,對左右大喊:「都給我上!抓活的!」

  十幾個黑衣人一擁而上。

  可那個中年人的速度還是快過了他們。只見他手上的匕首寒光一閃,唰唰兩下,迅速割開了身旁兩人的喉嚨。鮮血從傷口中噴湧而出。二人栽倒時,臉上竟然出現了如出一轍的笑容,彷彿這致命的一刀是中年人送給他們的一件美好禮物。

  中年人最後要揮刀自刎,卻已來不及。眾黑衣人衝上去制服了他,奪下匕首並把他死死按在了地上。

  韋老六鬆了一口氣,走到他面前蹲下,拍了拍他的臉頰,笑道:「兄弟,在五柳巷盯了我們這麼長時間,真是辛苦你了。」

  中年人冷哼一聲:「姓韋的,算你夠義氣,還來送老子最後一程。」

  韋老六哈哈大笑:「別急,我會讓你死的,不過不是現在。」

  「老子想死就死,可不由你說了算。」中年人說得很篤定,一點都不像是嘴硬。

  韋老六盯著他,忽然意識到什麼,飛快出手扼住他的下巴,試圖從他嘴裡掏出什麼東西。然而為時已晚,中年人的口鼻和雙耳就在此刻流出了鮮血。最後,氣急敗壞的韋老六還是從他嘴裡掏出了半顆小小的蠟丸。顯然,剩下半顆已被他吞進肚中。

  蠟丸裡面包裹的是砒霜。

  看來他早就把蠟丸含在了嘴裡,就是為了在最後時刻不被活捉。

  韋老六為自己的後知後覺而大為懊惱。

  此時,一個手下慌張來報,說坊裡的武候衛已經出動,正迅速朝這邊逼近。韋老六狠狠咒罵了幾句,隨即大手一揮,帶著手下撤離了巷子。

  半個多時辰後,韋老六趕到位於崇德坊的新宅,沮喪地向王弘義稟報了事情經過。

  王弘義正在佈置自己的新書房,聞言忍不住把手裡的一卷書擲到了韋老六臉上。韋老六滿臉慚悚,當即撲通跪下,連聲請罪。王弘義陰著臉,半晌才道:「活口沒抓到,別的線索也沒發現嗎?」

  韋老六忙道:「正如先生之前預料的那樣,屬下可以肯定,他們也是咱天刑盟的人。」

  「何以見得?」

  「他們自殺之前,說要『為先生盡忠死節』,聽這話的口氣,當是本盟之人無疑。」

  王弘義沒再說什麼,示意他起身。

  韋老六這才微微顫抖地爬了起來,卻不敢抬頭。

  「昨天黛麗絲莫名其妙就消失了,你怎麼看?」王弘義忽然提起了這個話頭。

  韋老六遲疑了一下:「這個……屬下也很納悶。」

  「除了納悶,就沒別的想法了?」

  韋老六想著什麼,卻欲言又止。

  王弘義瞥了他一眼:「有什麼話就說。」

  韋老六又猶豫半晌,才鼓足勇氣道:「屬下是有些想法,只是……只是不知當不當說。」

  「讓你說你就說!」王弘義加重了語氣。

  「是。屬下斗膽認為,除了阿庸之外,黛麗絲在咱們府上恐怕還有內應。」

  「我昨晚讓你把那八個人埋了,不就是擔心這個嗎?」

  「是的,但是屬下懷疑,這個內應並不在那八個之中,而是另有其人。」

  王弘義眸光一閃:「有何憑據?」

  「今早撤離五柳巷時,屬下臨走前又在宅子裡轉了一圈,發現後院的院牆有攀爬的痕跡……」

  「昨夜黛麗絲和那些波斯人很可能就是從後院進來的,這有什麼奇怪?」王弘義不以為然。

  「先生說得對,可問題是,屬下在後院發現了兩處攀爬痕跡。」

  「兩處?!」王弘義不禁蹙起了眉頭。

  「正是。北邊的一處有多個腳印,那顯然便是黛麗絲他們留下的,可還有一處是在西北角,卻只有一個腳印。」

  「倘若昨晚那八人中有一個是黛麗絲的內應,這個腳印正是他幫黛麗絲逃走時留下的呢?」

  「可昨晚事發後,屬下曾到後院仔細觀察了一遍,只發現了一處攀爬痕跡,也就是北邊有多個腳印的那處;而西北角的那單個腳印,卻是今早才發現的。」

  「你的意思是說,這個腳印是在那八人被埋之後才留下的?」

  「是的,時間應該是今早卯時左右。屬下推測,此人定是昨晚救走了黛麗絲,至今早才返回宅子。從那個腳印的痕跡看,應該是從外面翻爬進來時留下的。」

  王弘義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眉頭擰得更深了:「那依你看,這個內鬼會是誰?」

  韋老六目光閃爍了一下:「這個……屬下不敢妄加揣測。」

  王弘義垂首沉吟:「本府除了阿庸和同一批招進來的那八個人外,其他的下人,都跟了咱們十多年了,會是黛麗絲的內應嗎?」

  「屬下認為不大可能。」

  「不是下人,難道還是本舵的弟兄不成?」

  「這個就更不可能了。此次跟咱們來長安的兄弟,都是追隨先生多年的人,個個忠心耿耿,屬下相信他們絶不會是內鬼。」

  既不是府裡的下人也不是本舵的弟兄,韋老六的言外之意已經很明顯了——他懷疑的對象正是楚離桑!

  這是王弘義最不願意接受的結論,可恰恰也是他自己內心的懷疑。

  在昨夜綠袖拒不讓蘇錦瑟進門時,王弘義就已經生出疑心了,眼下蘇錦瑟和韋老六又各自提供了有力的證據,更是令他再也無法迴避。

  桑兒,倘若你真是這個內鬼,爹該拿你怎麼辦?!

  王弘義眉頭深鎖,額角青筋暴起,且不自覺地一跳一跳。

  韋老六忍不住偷眼瞄了一下。

  他知道,這是先生陷入極度為難和痛苦時才會有的表情。

  日暮時分,魏王府。

  李泰披著一件厚厚的狐裘披風,站在春暖閣的飛檐之下,遙望著東北方向的太極宮,神情抑鬱而憂傷。

  自從去年搆陷太子失敗後,李泰就落入了人生的最低谷。

  雖然皇帝找了個替罪羊幫他把這件糗事掩蓋了,但從此便冷落了他,這半年來再也沒召見過他一次,彷彿已經忘了有他這個兒子。

  有生以來,李泰頭一回品嚐到了失寵的況味。

  回顧這幾年與太子的明爭暗鬥,李泰有時候會感覺恍惚,好像不擇手段爭奪儲君之位的人是另外一個李泰,而真正的他其實一直在王府的文學館裡和一幫碩學鴻儒研究學問、鑒賞書畫,過著逍遙自在的生活。

  倘若一生都可以這麼過,不也挺好的嗎?為何非要拚死拚活去爭那個皇位呢?

  這些日子,李泰不止一次這麼問過自己。經過一番剖析,他發現自己的奪嫡慾望至少有三個來源:首先,當然是自己對建功立業有著強烈的渴望,並且自恃在學識、才幹、胸懷等各方面都遠遠勝過大哥李承乾;其次,是父皇對他的過度寵信,讓他產生了有恃無恐的心理,從而催生並強化了他的奪嫡之心;最後,是身邊的謀臣如杜楚客、劉洎等人,還有權貴子弟如房遺愛、柴令武等人對他的慫恿和吹捧,讓他的野心逐漸膨脹,以致忘乎所以。

  想清楚這些事後,李泰忽然生出了一種衝動,很想到東宮跟大哥李承乾開誠佈公地談一次,告訴他自己不想爭了,彼此都是一母同胞,沒必要為了皇位骨肉相殘;然後他再入宮去向父皇懺悔,告訴父皇自己錯了,從此再也不對儲君之位生出一絲一毫覬覦之心,只願安心做一個屏藩社稷、侍奉父兄的親王。

  然而,衝動終究也只是衝動而已。

  冷靜下來後,他便忍不住嘲笑自己——自古以來,有誰能夠在你死我活的奪嫡之爭中全身而退的?即便你真心實意想放下屠刀,又有誰會相信你真的能立地成佛?某種意義上說,從投胎到帝王家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經落入了一個強敵環伺、人人自危的修羅場;從起意奪嫡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邁上了一條成王敗寇、至死方休的不歸路!可你居然時至今日才想回頭,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

  就這樣,李泰繞了一圈,最後又繞回了原地。

  他以為已經想明白了許多事情,可到頭來卻發現自己陷入了比以前更深的惶惑與茫然之中……

  大雪不知何時又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李泰倚著欄杆,伸手抓住了一片雪花,然後攤開手掌,看著它在掌心裡漸漸融化。剎那間,他感覺世間的一切無不像這片雪花——你自以為抓住了它,其實只是抓住了幻影,抓住了虛空。

  一個宦官從走廊那頭輕手輕腳地走過來,小聲稟道:「殿下,劉侍中和杜長史已經在書房候著了。」

  李泰一動不動,恍若未聞。許久,他才慢慢轉身,邁著沉重的步履走下了春暖閣。

  近來,這兩位忠心耿耿的謀臣發覺他有些異樣,好幾次要來見他,都被他拒絶了。今天,反倒是李泰主動約了他們。因為他知道,自己繼續這麼沉溺下去也不是辦法,不管接下來要不要奪嫡、該怎麼奪嫡,他都要回到現實中來,回到命定屬於自己的角色中來,面對他無法逃避的一切。

  走進書房的時候,李泰重重打了一聲噴嚏,正竊竊私語的劉洎和杜楚客慌忙起身相迎。

  李泰擺了擺手,徑直走到榻上坐下,也不拿眼瞧他們,只是掖了掖自己的狐裘披風,好像書房裡熊熊燃燒的炭火還不足以抵禦他身上的寒意。

  劉洎和杜楚客對視了一眼,都有些忐忑。

  杜楚客咳了咳,小心翼翼道:「殿下去春暖閣了?那裡地勢高,風太大,萬一受了風寒可怎麼得了……」

  「放心吧,我還沒那麼嬌貴。」李泰勉強一笑,「再說了,若真受了風寒豈不是好?我一臥病,上元節就不必張羅著宴請父皇了,這樣咱們和父皇兩頭都省事,東宮更是樂得看我失寵,豈不是皆大歡喜?」

  聽魏王說出這麼消極的話,劉洎和杜楚客的心都止不住地往下沉。

  「殿下有所不知,」劉洎趕緊開口,「聖上這段時間只是忙於政務,其實心裡還是很惦記你的,我就親耳聽他念叨了你幾次。」

  劉洎撒了謊,可他不得不這麼做。

  「劉侍中就別安慰我了。」李泰一臉自嘲之色,「你們知道我為什麼覺得冷嗎?不是春暖閣風大,而是我站在樓閣之上,隔著半座長安城,都能感受到來自太極宮的一股寒意。那是什麼寒意你們知道嗎?是父皇心裡頭的寒意。」

  說著,李泰又打了下噴嚏,連忙裹緊了身上的披風。

  劉洎和杜楚客再度面面相覷。

  「殿下,請恕屬下說幾句不敬的話。」杜楚客終於忍不住了,「自古成大事者,無不在逆境中奮發自強,正所謂『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如今殿下只是暫時遇到了一點挫折,豈能如此自怨自艾、自暴自棄呢?」

  這話雖有道理,但確實不太恭敬。可李泰卻不以為忤,只淡淡笑道:「我若真的自暴自棄,今天又何必約二位過來?」

  「不知殿下約我們過來,有何示下?」劉洎問。

  「上元節快到了,就是想跟二位商量一下,屆時我該如何……如何款待父皇?」

  「自然是把宴席辦得越隆重、越喜慶越好。」杜楚客道。

  「這就無須說了。」李泰思考著措辭,「我的意思是,這麼長時間沒跟父皇見面了,我該……我該怎麼面對他?」

  「一切如常。」杜楚客不假思索道,「過去怎樣,現在還是怎樣,就當那些不愉快的事從沒發生過。」

  「若只是如此倒也好辦。」李泰苦笑,「我自然可以當什麼事都沒發生,問題是父皇呢?他恐怕不會這麼想吧?」

  杜楚客語塞。

  「殿下,我倒是有個建議。」劉洎若有所思道,「聖上近來雖然未與殿下見面,不過畢竟父子連心,就算嘴上不說,心裡卻還是惦念的。依我看,聖上最想知道的,便是這半年來殿下深居簡出,究竟在想些什麼、做些什麼。所以我建議,殿下不妨做個姿態給聖上看,一來讓聖上瞭解您的近況,二來嘛,也從側面表現一下忠孝之心。」

  李泰微微頷首:「侍中言之有理。那依你看,我該怎麼做?」

  劉洎略為思忖,道:「恭請一位德高望重的法師為殿下授戒,然後從正月十五上元節之後,殿下便可宣佈閉門謝客,虔誠受持八關齋戒,為期一個月,最後以此功德至誠回向文德皇后;與此同時,殿下還可斥資在洛州龍門開鑿佛窟,為文德皇后造像追福。待上元節之夜,聖上駕臨,殿下便可佯裝在無意之中,讓聖上知道您的這些打算。如此一來,既能讓聖上察覺您有淡出朝政之意,又能讓聖上感到您的拳拳忠孝之心。我相信,在聖上看來,這必將是殿下獻給他的最好的節日賀禮。」

  文德皇后便是李泰的生母、李世民的皇后長孫氏,賢良淑德,善於匡正李世民的為政之失,與李世民鶼鰈情深,於貞觀十年崩逝,葬於昭陵。

  李泰聞言,不禁目光一亮:「侍中好主意!」

  杜楚客卻有些不以為然:「思道兄,讓殿下在龍門造像追福自無不可,只是這閉門謝客、修持一個月的八關齋戒,會不會太過自苦自抑了?」

  所謂八關齋戒,是佛陀專門為在家眾制定的一種清淨修行之法,相當於短期出家。受持修行期間,必須嚴格持守八條戒律,其中除了基本五戒之外,還包括夫妻不得行房、過午不食、不得佩戴飾物塗抹脂粉、不觀歌舞伎樂、不坐臥高廣大床,總之要求甚高。一旦受持,必將十分清苦,而且此戒通常只要求受持一日一夜,現在劉洎卻讓李泰受持一個月,怪不得杜楚客會替他叫屈。

  「山實兄,請恕我直言。」劉洎淡淡道,「出了去年那檔子事,殿下若不主動自苦自抑,如何獲取聖上的諒解?倘若不能重新取得聖上的好感,又如何重整旗鼓,再與東宮一較高下?」

  「侍中所言甚是!」李泰搶著道,眼中居然露出了一絲久違的光彩,「事不宜遲,我這就寫信請我的皈依師前來。」說完立刻脫下狐裘披風,然後鋪開信紙,俯首書案,洋洋灑灑地寫了起來。

  很快,一封文采斐然、情真意切的邀請信便寫完了。李泰自己默念了一遍,似乎很滿意,正準備唸給劉、杜二人聽,一個宦官忽然匆匆來到書房門口,躬身道:「啟稟殿下,宮中趙內使來了,說有聖上口諭要宣。」

  李泰一怔,迅速給了劉、杜二人一個眼色。二人來不及多想,慌忙躲到了屏風後面。

  「快快有請!」李泰起身,整了整衣領,快步迎了出去。

  這是李泰半年來頭一回接到父皇旨意,心情既忐忑又興奮。他料想趙德全此刻奉旨前來,一定與上元節父皇要來他府上聚宴的事情有關。

  李泰在書房門口迎接了趙德全,稍事寒暄之後,便恭恭敬敬地將他請進了書房,隨即便要跪地接旨。趙德全一把扶住了他:「殿下請起,老奴此來,只是傳大家口諭,並非正式宣旨,殿下不必行此大禮。」

  李泰微覺詫異,便笑笑道:「有勞內使了,不知父皇有何教示?」

  「這個嘛,其實也沒多大的事,就一句話。」趙德全笑容滿面,但眼中卻有一絲難掩的憂色。

  李泰察覺到了,心跳陡然加快,緊張地看著他:「是……是什麼話,還請內使明示。」

  「大家說……」趙德全又遲疑了一下,才道,「大家說近日政務煩冗,感覺有些疲倦,所以……所以今年上元節,大家就不出宮了,就在宮中宴請諸位親王和老臣。」

  李泰聞言,只覺腦中轟然一響,登時愣在原地。

  他萬萬沒想到,父皇對他已經心寒到了這個地步,竟然為了不見他,連每年出宮聚宴的慣例都取消了。

  「殿下……」趙德全看著他的神情,心中頗為不忍,「殿下不必多想,大家其實也沒別的意思,的確是近來精神有些倦怠,所以才做此決定。」

  「當……當然,父皇這麼決定,自有他的道理,我怎麼會多想呢?」李泰勉強回過神來,露出一個生硬的笑容,「這樣也好,我正打算閉關齋戒一個月,為母后做些功德呢,不在這裡設宴,倒也清淨一些。」

  「閉關齋戒?」趙德全有些詫異。

  李泰取過書案上的那封信:「這不,恭請法師來府裡授戒的信都寫好了。」

  趙德全接過去看了幾眼,遞還給他,嘖嘖讚道:「難得難得,殿下如此精進修行,實在是稀有難得,令人歡喜讚歎、歡喜讚歎哪!」

  李泰自謙了幾句,然後把趙德全送到了府門口,一路上又「順便」提及想在龍門為母后鑿窟造像的事。趙德全聽了,免不了又是一番恭維讚歎。

  轉回書房時,李泰又打了幾聲噴嚏,心想自己還真有可能受了風寒了。

  劉洎和杜楚客從屏風後出來。杜楚客一臉焦慮,迫不及待道:「殿下,聖上居然不過來聚宴,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啊!」

  李泰面無表情道:「我早有預感。」

  杜楚客急得直搓手:「看來聖上這回真的是寒了心了,這可如何是好?」

  「山實兄少安毋躁。」劉洎一臉沉靜道,「如此非常時期,更要沉著應對,比如殿下剛才就做得很好,不著痕跡地讓趙德全回宮傳話,讓聖上知道殿下的打算,實在高明。」

  劉洎現在已經是宰相,說話自然比過去更有份量。杜楚客心裡雖然還是不服他,但表面上卻不得不忍讓三分,便不作聲了。

  「我躲在家裡修苦行,頂多就是讓父皇放心而已。」李泰苦笑了一下,「可是這儲君之位,這輩子恐怕是與我無緣了。」

  「殿下切莫灰心。」劉洎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只要太子尚未登基,變數就隨時存在,最後鹿死誰手,尚在未定之天!」

  李泰勉強笑笑,沒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