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君默往太極宮的方向瞟了一眼,淡淡道:「看見那些森嚴巍峨的宮闕了嗎?那裡就是大唐的心臟。今夜,就有人處心積慮要捅它一刀。」
正月十五上元節,是唐代最隆重的節日之一,舉國上下,普天同慶。
長安城在一年之中,僅於正月十五和前、後各一日開放夜禁。這三天,整個帝京火樹銀花,張燈結綵,遊人如織,車馬如龍,可謂「九陌連燈影,千門度月華」「燈火家家市,笙歌處處樓」。尤其是上元節之夜,長安城中不論王公貴戚還是黎民百姓,都會通宵達旦地聚宴慶賀、夜遊觀燈、燃放煙火,盡情享受這一年一度的良辰美景。
這一天的太極宮百福殿,更是裝點得美輪美奐、富麗堂皇。大殿內外掛滿了造型各異、別緻精美的大小花燈,令人賞心悅目。
百福殿位於兩儀殿之西,前有百福門。武德九年三月,高祖李淵曾在此宴見各地來京的朝集使。李世民即位後,也曾多次在此殿與四夷使者和王公大臣聚宴。
夜,戌時整,百福門緩緩開啟,上百位親王、王妃、公主、駙馬、元勛老臣、誥命夫人魚貫而入。李承乾與李元昌、杜荷緩步經過百福門,走進殿庭。他目光一掃,看見該殿的五十名「禁軍」士兵大概分成了三撥:第一撥十人,守在百福門;第二撥二十人,束立於甬道兩側;第三撥二十人,分立於殿門兩側。
當然,這五十人中,有二十五人是李承乾的東宮侍衛。
按照李承乾的要求,這批人並未與李安儼的手下平均混搭,而是有五人守在百福門,另外二十人全部放在了百福殿的殿門兩側。如此安排,自然是為了確保在行動開始後,李承乾能夠在第一時間命令自己人進殿控制李世民。
此刻,李承乾發現,李安儼的確不折不扣地執行了計劃:殿門兩側果然都是自己的東宮侍衛,領隊的是一名叫韓聰的千牛備身。
邁進殿門的時候,李承乾跟韓聰暗暗交換了一下眼色。
按計劃,宴席進行到一半時,李承乾將以「擲酒壺、踹食案」為號發出命令,然後韓聰便要率眾殺入,劫持李世民。
身為太子,李承乾的座席位於大殿左首的第一位;第二位是晉王李治,第三位是吳王李恪,其他皇子依長幼依次排列。李元昌、杜荷、李道宗、尉遲敬德等人,則分列於大殿右首就座。其中,李道宗是以資深郡王的身份出席,尉遲敬德則是以元勛老臣的身份出席。
李世民坐在御榻上,面帶笑容,看上去心情不錯。李承乾上前見禮時,忍不住想像待會兒劫持父皇逼他下詔退位的情景,心中不由既緊張又興奮。忽然,他注意到了父皇額上的皺紋和斑白的兩鬢,一時竟隱隱有些傷感。
對不起父皇,並非兒臣不忠不孝,一心要篡奪您的皇位,而是魏王、吳王他們對兒臣虎視眈眈,令兒臣深懷憂懼、寢食難安,所以兒臣只能鋌而走險、孤注一擲,正如您在武德九年迫於無奈,才發動了玄武門之變一樣。
原諒我吧父皇,兒臣真的是不得已而為之!
直到行禮完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李承乾心裡還一遍遍地念叨著這幾句話……
不一會兒,趙德全尖著嗓子高聲宣佈宴席開始。李世民端起酒盅,照例講了一番應景的吉祥話。眾賓客一同起身,紛紛舉杯,齊聲念了一堆歌功頌德的祝酒詞,然後君臣同飲了杯中之酒,宴席才算正式開場。
宴會的第一個節目,照例還是演奏《秦王破陣樂》,跳「七德舞」。自李世民即位後,每回宮宴必有此樂舞,以示不忘本之意。李承乾從小到大,已觀聽過無數遍,對此早已興味索然,加之行動在即,心中緊張,一時竟怔怔出神。
「大哥怎麼了?是有什麼心事嗎?」
樂舞不知何時已經結束,宴會進入了自由敬酒的環節。吳王李恪手裡端著酒盅,正微笑地站在他面前。
李承乾回過神來,緩緩起身,矜持地笑笑:「三弟莫不是一直在留意我,否則怎知我有心事?」
「大哥這麼說就冤枉我了。是你自己神遊天外,誰人看不出來,何須我特別留意?」
「別人我就不管了。只是你目光如炬,讓我這個做大哥的未免有些害怕呀!」
李恪哈哈一笑:「大哥真會說笑。您貴為大唐儲君,何須怕我這個庶出的弟弟?」
「三弟智勇雙全、英武過人,唯一可惜的便是庶出。」李承乾忽然湊近他,低聲道,「如若不然,父皇說不定早就立你為太子了。」
「大哥這麼說,好像在懷疑我有奪嫡之心哪!」李恪保持著笑容,「若是讓父皇聽了,豈不是陷我於不仁不義?」
「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李承乾邪魅一笑,「若你並無此心,就算父皇聽了,又能拿你怎麼樣?」
「話也不能這麼說。自古以來,三人成虎、眾口鑠金的事還少嗎?如若問心無愧便可萬事大吉,那世上又怎會有冤獄呢?」
「放心。父皇天縱聖明,又那麼喜歡你,豈會讓你坐冤獄?除非……」李承乾又湊近了一點,鼻子都快蹭上李恪的臉了,「除非,你真的心懷不軌,讓父皇抓住了把柄。」
「大哥你真有意思,本來沒影的事,倒被你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李恪晃了晃手上的酒盅,笑道,「這酒舉得我手都酸了,大哥能否賞臉,讓小弟敬你一杯?」
「抱歉三弟,我今日有些不適,這酒我還真喝不下。」李承乾背起雙手,淡淡道。
李恪舉杯的手僵在半空,眉毛一挑:「大哥真的不給我這個面子?」
「我說過了,今日身體不適。改天我做東,一定陪三弟喝個痛快。」
二人正僵持間,臉色酡紅的李治忽然舉杯湊上前來:「大哥,三哥,值此良辰美景,正應一醉方休,何必改天呢?來,小弟我敬二位大哥一杯!」
「小孩子家,喝那麼多酒幹嗎?吃你的菜!」李承乾袖子一拂,坐了下去。
李治窘迫:「大……大哥,我都十六歲了,不是小孩子了。」
「來吧九弟,既然大哥不喝,那咱倆喝一杯。」李恪說完,把酒一飲而盡,亮出杯底。李治憨憨一笑,也趕緊把自己的酒喝了。李恪若有似無地瞟了李承乾一眼,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御榻之上,李世民與一旁的趙德全談笑風生,事實上已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正當李世民在百福殿舉行宮宴的同時,長孫無忌也正在皇城的尚書省宴請三品以上文武官員。劉洎、岑文本、侯君集、杜楚客、劉德威等人都在列,就連被停職了大半年的房玄齡也被邀請來了。
由於沒有皇帝在場,這裡的氛圍輕鬆了不少。而且,這是長孫無忌第一次以首席宰相的身份主持百官宴會,也有意製造和樂氣氛,所以宴席一開始,便主動講了幾則最新的坊間趣聞,把眾官員逗得哄堂大笑。
侯君集表面上跟著眾人說笑,實則內心卻隱隱不安。
因為他發現,今日赴宴的官員中少了一位重要人物——李世勣。
「劉侍中,」侯君集終於忍不住,跟坐在隔壁的劉洎打聽了起來,「這李世勣將軍怎麼沒來?不會是去赴聖上的宮宴了吧?」
「那不能。」劉洎道,「論爵位,李大將軍只是國公,並未封王,豈能參加宮宴?若要以功臣元勛的身份論,他倒也名列其中,只是還排不上號。」
「朝中的功臣元勛這麼多,迄今也沒見聖上排過座次啊。」侯君集忽然對這個話題產生了興趣,「劉侍中怎敢斷言李世勣就排不上號呢?」
劉洎一會兒時間已經喝了不少,此時已然微醺,話也多了起來,便笑道:「侯尚書焉知聖上就沒有給功臣排過座次?」
侯君集感覺他話裡有話,便湊近了一些,低聲道:「劉侍中,您位居清要,且深受聖上信任,可曾聽聖上講過這方面的事?」
劉洎呵呵一笑,賣起了關子:「即便是有,劉某也不敢亂講啊!」
侯君集趕緊幫他斟了一杯酒,堆起一臉討好的笑容:「思道兄,咱倆的交情也不算淺吧,您怎麼還跟我保密呢?」
劉洎想,侯君集畢竟也是吏部尚書,且資歷深厚,總不好太駁他面子,便左右看了看,壓低嗓門道:「此事尚屬機密,侯尚書知道就好,切不可外傳!」
「這是當然。」侯君集一喜,「侯某自有分寸。」
劉洎湊到他跟前:「前幾日,聖上擬了一份開國功臣名單,交給了閻立本,讓他繪製畫像,事後準備掛在凌煙閣。」
「功臣名單?」侯君集睜大了眼,「有多少人?」
「二十四人。」劉洎看著他,微微一笑,「侯尚書放心,您的大名也在其中。」
侯君集聞言,稍感安慰,趕緊問:「誰排名第一?」
劉洎笑而不語,朝坐在首座上的長孫無忌努了努嘴。
「果不其然!」侯君集撇了撇嘴,「那,房玄齡呢?」
「第五,僅次於魏徵。」
「尉遲敬德呢?」
「第七,在高士廉之後。」劉洎說著,瞥了他一眼,「侯尚書只顧著關心別人了,您自個的名次都不問問?」
「我自己?」侯君集自嘲一笑,「可想而知,別墊底就謝天謝地了。」
前幾年他率部遠征西域,平滅了高昌,卻只因私吞了一些財寶,凱旋迴朝後不僅沒有論功行賞,反倒被李世民丟進了監獄。想起這事,侯君集心頭的怒火就噌噌地往上躥。雖說後來李世民赦免了他,可從此便對他日漸疏遠,如今給功臣排座次,侯君集又豈敢奢望李世民讓他名列前茅?
「侯尚書也不必妄自菲薄嘛。」劉洎道,「您的排名雖然不算靠前,但也不至於墊底。」
「敢問,我到底排在幾位?」
「十七。」
侯君集苦笑了一下。這個結果,只能說給他留了面子,卻遠遠低於他的期望。想當年,他和尉遲敬德可以說是玄武門之變中最重要的兩員悍將,因為當時就是他們兩個跟隨李世民入宮控制了高祖。要論功勛,他無論如何也該排在十名之內,至少也得在尉遲敬德之後,位列第八吧?
若能如此,他今天也就跟尉遲敬德一樣,有資格參加百福殿的宮宴了。
想到這兒,侯君集忽然反應過來,不禁在心裡暗罵自己沒出息:今日政變若能成功,自己就是新朝首屈一指的大功臣了,何必稀罕李世民的功臣座次?!
「侯尚書,」見他發愣,劉洎便碰了碰他,「想知道,在凌煙閣的這個功臣排位中,哪幾個是真的墊底的嗎?」
侯君集回過神來:「劉相公請講。」
「倒數第一,秦叔寶;倒數第二,李世勣。」
侯君集啞然失笑。
怪不得劉洎剛才那麼肯定,說李世勣沒有資格參加宮宴,原來他才是墊底的。想來,這李世勣定然是近來追查天刑盟不力,讓李世民深感不滿,才會被放在這麼靠後的位置。
「劉相公,你說說,」侯君集回到了最初的話題,「李世勣若沒去宮裡赴宴,這尚書省總該來吧?他連這兒都不來,豈不是太不給長孫相公面子了?」
「倒也不能這麼說,據我所知,他今晚好像在自己的衙門犒勞屬下呢。」
侯君集一聽,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
玄甲衛衙署與尚書省不過一街之隔,若此消息屬實,那麼他一動手,玄甲衛必定察覺,頃刻之間便可殺過來,足以在兵力上對他形成壓倒性的優勢!
這如何是好?!
他今夜只帶了百來個精鋭親兵潛入皇城,此刻正埋伏在尚書省的圍牆外,本以為對付尚書省的數十名守衛和長孫無忌這些文官綽綽有餘,卻萬萬沒料到李世勣和他的手下會憑空出現!
往年上元節,玄甲衛都是放大假各回各家的,今年怎麼突發奇想要聚宴了呢?會不會是李世勣事先聽到了什麼風聲,才假意以聚宴為名,集合部眾防範變故?
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那就只能不顧一切往前衝了。即使李世勣早有防範,自己也只能拚死一搏!只要劫持長孫無忌和百官,佔領尚書省,自己就掌握了先機,不怕李世勣不乖乖就範!
想到這裡,侯君集再也坐不住了,便找了個由頭悄然離席,然後匆匆趕到尚書省大門外,找到埋伏在暗處的親兵領隊侯七,命他立刻帶人去玄甲衛偵察。
侯七領命而去。
一炷香後,侯七便又摸了回來,面露喜色道:「主公,玄甲衛的人確實在聚宴,不過個個喝得爛醉如泥,依屬下看,根本不足為慮。」
侯君集暗暗鬆了口氣,不過仍不太放心,沉聲道:「你帶上三十個弟兄,去玄甲衛門外埋伏,以防有詐。倘若他們有任何異動,即刻格殺!」
「遵命。」侯七隨即帶人離開。
侯君集接過身旁親兵遞過來的一把橫刀,唰地抽了出來,環視餘下的六七十人,慨然道:「弟兄們,皇帝無道,聽任小人陰謀奪嫡、謀害太子,我侯君集身為大唐的開國元勛,絶不能眼睜睜看著那些小人禍亂社稷,令太平盛世毀於一旦!所以,為了家國大義,為了天下蒼生,咱們今夜就要把那個昏聵的皇帝拉下馬來,輔佐太子登基繼位。過了今夜,你們個個就都是新朝的首功之臣,這輩子定有享不完的榮華富貴!弟兄們,成敗在此一舉,有種的就隨我殺將進去,無論何人阻攔,一律格殺勿論!」
眾親兵聞言,無不摩拳擦掌、雙目放光。
「走!」侯君集橫刀一揮,率先朝尚書省大門走去。眾人抽刀出鞘,緊隨其後。
魏王府的後院,有一座清淨雅緻的佛堂,堂上供奉著西方三聖的檀木雕像:中間一尊是阿彌陀佛,其左邊是觀世音菩薩,右邊是大勢至菩薩。
此刻,佛像前的一座銅香爐上點著三炷香,一陣青煙裊裊升騰。
李泰和蘇錦瑟並肩坐在佛前的兩個蒲團上,兩人都微閉雙目。
「錦瑟,今夜危險至極,你其實不該來的。」李泰道。
「正因如此,奴家才要來。」蘇錦瑟道,「你和我爹都置身於危險之中,你讓奴家一個人待在家裡,怎能心安?」
李泰嘆了口氣,扭頭看著她:「對不起錦瑟,我近日閉關持戒,多有不便,把你冷落了……」
蘇錦瑟也睜開眼睛,嫣然一笑:「殿下別這麼說。只要殿下心中有奴家,奴家便心滿意足了。」
李泰定定地看著她,忽然握住她的手:「錦瑟,過了今夜,太子必定垮台,若父皇能讓我入主東宮,我一定會設法給你一個名分。」
「但願殿下心想事成,得償所願。至於奴家,有沒有名分並不重要……」
「不。這是我的承諾,我說到就一定做到!」
蘇錦瑟聞言,心中大為感動。
此時,在魏王府的四周,正有數百名精壯男子混雜在觀賞花燈的人潮中,從各個方向不緊不慢地向魏王府靠近。
為首之人正是謝紹宗。
他親率百餘名羲唐舵的精幹手下,正策馬從魏王府南面的橫街自東向西而來。
魏王府的正門就開在延康坊的南邊坊牆,謝紹宗本人將率這隊人馬擔任主攻,從正面突入,另外三個方向也各安排了一隊人馬。
片刻後,謝紹宗將在魏王府南門前燃放八束五色煙花,以此為號,四路人馬同時對魏王府發起突襲……
上元之夜的平康坊,各家青樓為了招攬客人,也為了顯示排場,無不在花燈的設計和製作上投入重金,竟相誇飾,於是滿坊的花燈千姿百態、爭奇鬥艷,把相鄰諸坊的眾多百姓都吸引了過來,因而大街小巷都被車馬行人擠得水洩不通。
今日天公作美,夜空一片晴朗,一輪皎潔的圓月孤懸中天。
清冷的月光下,平康坊東南隅一處高高的屋脊上,竟並肩坐著兩個人。
他們就是蕭君默和楚離桑。
蕭君默日暮時分潛入崇德坊烏衣巷的王宅,找到了楚離桑,說帶她到平康坊觀燈。楚離桑當然很高興,但一聽是平康坊那種煙花柳巷之地,不免詫異,說滿城都是花燈,為何要去那種地方。蕭君默說平康坊的花燈最好看,整個長安城罕有其匹。楚離桑沒再說什麼,便隨他來了。
不料一進平康坊,頓見人山人海,一眼望過去全都是黑壓壓的人頭,楚離桑頓時洩氣,說你是帶我來觀燈還是來看人的。蕭君默笑而不答,拉起她的手,喊了一聲「上」,就帶她躍上了街邊的屋簷,然後笑道:「舉頭望月,俯首觀燈,紅塵縱有萬般擾攘,豈能礙我自在獨行?」
楚離桑仰頭望瞭望皎潔的明月,又俯視週遭那些造型各異、美輪美奐的花燈,再看看腳下湧動的人潮,聽著耳旁喧囂的市聲,忽然有了一種奇妙的既喧鬧又寧靜的感覺。
「算你聰明。」楚離桑道,「不過你剛才說錯了,你今夜可不是『獨行』。」
「對,方才說的是我往年獨自觀燈的感受。」蕭君默說著,忽然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可今年不同了,有你相伴,所以這話應該改成『紅塵縱有萬般擾攘,豈礙你我執手同行』?」
楚離桑一聽「執手」二字,驀然想起了《詩經》中「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詩句,臉頰微微一紅,道:「大庭廣眾的,我可不與你執手。」
「哪有大庭廣眾?你放眼看看,現在整個長安城之上,不就只有你跟我嗎?」蕭君默仍舊直視著她,旋即不由分說抓起她的手,「來吧,來看看這只屬於你我二人的長安。」
蕭君默說完,便拉著她在屋脊上奔跑了起來。
楚離桑感受著他掌心傳來的陣陣溫熱,心想這上面的確也無旁人,便也悄悄用勁握牢他的手,跟著他飛快地跑了起來。
就這樣,兩人在紅塵萬丈、繁華喧囂的長安之上,盡情享受著另一個只屬於他們的美麗而寧靜的長安。他們時而奔跑,時而駐足,時而執手漫步,時而並肩而坐……
此刻,他們坐在一座三層樓閣的屋脊上,楚離桑環顧四周,不禁感嘆道:「長安真美!」
「是啊,所以很多人都想把它據為己有,千方百計想做長安的主人。」蕭君默若有所思,「可無論是朝堂上的袞袞諸公,還是市井坊間的萬千百姓,都沉醉在這盛世太平之中,又有幾人知道,在這美麗祥和的景象背後,有多少陰謀和殺戮正在醞釀,正在發生……」
楚離桑聽出了弦外之音,蹙眉道:「你指什麼?」
蕭君默往太極宮的方向瞟了一眼,淡淡道:「看見那些森嚴巍峨的宮闕了嗎?那裡就是大唐的心臟。今夜,就有人處心積慮要捅它一刀。」
他說得輕描淡寫,可楚離桑卻悚然一驚:「是誰?」
「大唐太子,李承乾。」
「他想幹什麼?」
「劫持皇帝,篡奪天下。」
楚離桑嚇得跳了起來,睜大眼睛道:「那你還有閒心坐在這兒?!」
「不然我該在哪兒?」蕭君默微笑地看著她。
楚離桑看他如此鎮定,心下明白幾分,又坐了回去,道:「你一定是事先向皇帝告發了吧?」
蕭君默搖搖頭。
「沒有?」楚離桑大為驚詫,「你為何不告發?」
「我調動了天刑盟潛伏在禁軍中的人,打入了東宮內部,才掌握了太子政變的計劃。」蕭君默道,「我若是提前告發,必然要向皇帝解釋這一切。那你說,我該怎麼解釋?告訴他我就是天刑盟盟主,而那個禁軍將領也是我的人嗎?」
「這……這些當然不能說。」楚離桑道,「你可以說你動用的是玄甲衛的身份和權力啊,玄甲衛不是專門偵辦大案的嗎?」
「玄甲衛再有能耐,也沒那個權限和膽量支使皇帝身邊的禁衛將領吧?」
楚離桑眉頭一皺:「這倒也是。」
「所以,我只好保持沉默了。」蕭君默攤攤手。
「可你總不會作壁上觀吧?」楚離桑盯著他,「你一定把防範措施都做好了,對不對?」
「我為何不可作壁上觀?」蕭君默故意逗她,「反正皇帝也不是什麼好人,他綁架過你和你爹,還差點要了你們性命。我這麼做,不是替你和你爹出一口惡氣嗎?」
「別逗我了。」楚離桑白了他一眼,「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不識大體、睚眥必報的人。假如太子謀反得逞,社稷必定分崩離析,到時候別說長安,整個天下都會大亂。我怎麼會不考慮這些?你又怎麼會不懂我?」
「對,我懂你,你也懂我。」蕭君默笑,「這就是世人常說的心心相印吧?」
「錯,這叫英雄所見略同!」楚離桑又嬌嗔地白了他一眼,「別廢話了,快告訴我,太子的謀反計劃是什麼,你又是怎麼防範的?」
蕭君默這才收起笑容,目光渺渺地望向太極宮:「咱們說話這會兒,太子很可能已經動手了……」
百福殿中,觥籌交錯,歡聲笑語,宴會已接近高潮。
按原計劃,杜荷此時便應藉故離開百福殿,到附近的千秋殿和承慶殿召集事先潛伏進來的東宮兵,帶他們包圍百福殿,配合李承乾行動。
然而,讓李承乾意想不到的是,酒過三巡之後,杜荷剛想離席,就被喝得滿臉通紅的尉遲敬德給攔了下來,硬要叫他一塊喝。杜荷無奈,只好陪他喝了兩杯,可尉遲敬德還是不依不饒,罵他喝酒跟娘們似的,一點都不痛快。杜荷滿心惱怒,卻又不敢發作。
李承乾心下焦急,頻頻給李元昌使眼色。李元昌趕緊上前解圍:「尉遲將軍,人家駙馬爺喝多了內急,你總得讓人家上一趟茅房,回來再跟你喝吧?」
尉遲敬德兩眼一瞪,粗聲粗氣道:「他內急你咋知道?莫非你是他肚子裡的蛔蟲?」
李元昌看出這老傢伙已經醉了,懶得跟他計較,笑道:「老將軍興緻這麼高,不如讓本王陪你喝幾盅?」
「王爺此話當真?」
「這還有假?」
「好!」尉遲敬德忽然抓過食案上的一隻酒壺,往他手裡一塞,「要喝就喝個盡興!」
李元昌慌忙接住,卻登時傻眼。
趁二人說話的當口,杜荷拔腿想溜,不料尉遲敬德反手一撈,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臂:「駙馬爺,咱的事還沒完呢,你就想溜?」說著也抓起一隻酒壺塞給了他,然後自己操起一壺,哈哈大笑道:「來,有種的話,咱仨就一塊把這些酒乾了!」
李元昌和杜荷面面相覷,都哭笑不得。
「怎麼,都了?」尉遲敬德一臉不屑,「你倆還是不是爺們?」
就在三人僵持之際,坐在尉遲敬德鄰座的李道宗看不過眼,便走了過來:「我說尉遲,你就節制一下吧,哪有人像你這麼喝酒的?」
尉遲敬德斜眼看他:「你不服嗎?不服你也來呀!」
李道宗苦笑了一下,湊近他,低聲道:「敬德兄,這可是在宮裡,不是你自己府上,況且聖上還在這兒呢,你就別讓漢王和駙馬爺難堪了,萬一鬧起來對誰都不好……」
「李道宗,你把話說清楚,啥叫我讓他們難堪了?我跟他們喝酒是看得起他們,若換成你,一個小小的江夏郡王,我尉遲敬德還瞧不上呢!」
李道宗一聽,臉上頓時掛不住了,正色道:「敬德兄,我是看在多年的交情上才對你好言相勸,你可別好心當成驢肝肺!」
「你少教訓我!」尉遲敬德怒目圓睜,「老子今兒高興,愛怎麼喝就怎麼喝,關你李道宗鳥事?!」
「尉遲敬德,你嘴巴放乾淨點!」李道宗也怒了,「這兒可是太極宮,容不得你放肆撒野耍酒瘋!」
「喲嗬,還跟老子來勁了!」尉遲敬德狠狠把手上的銀質酒壺往地上一摜,掄起拳頭,不由分說砸在了李道宗的右眼上。
李道宗猝不及防,仰面跌坐在地。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李元昌和杜荷不禁大驚失色,一時竟手足無措。
李承乾霍然起身,臉上寫滿了驚駭。
李恪淡淡地瞟了李承乾一眼,不動聲色。
附近的皇親國戚們都被這一幕驚呆了,不過隔得較遠的大部分賓客並未察覺,依舊在推杯換盞、笑語喧嘩。直到看見皇帝李世民面無表情地離開御榻,一步步走了過來,整座嘈雜的大殿才慢慢歸於沉寂。李道宗慌忙從地上爬起,右眼眶黑了一圈,神情煞是狼狽。
李世民走到尉遲敬德和李道宗中間,左右看了看,冷笑:「打呀,怎麼不打了?二位都是我大唐的開國元勛,都是在戰場上殺敵無數的主,今兒倒在這裡對上了!很好,那就當著朕和眾位賓客的面,好好打一場,讓朕看看二位是不是寶刀未老,也讓大夥開開眼,領略一下二位老將的雄姿和風采!」
李道宗大為尷尬,趕緊跪地叩首:「聖上恕罪,臣與尉遲將軍只是……只是鬧了點誤會,並非打架鬥毆,還望聖上明察。」
此時尉遲敬德也終於清醒過來,急忙跟著跪下:「對,李尚書說得對,臣和李尚書只是鬧著玩的,並沒當真……」
「鬧著玩?」李世民冷笑,「你們倆加起來都一百歲了吧,玩性還這麼大?既然你們童心未泯,不如朕就放你們回家去含飴弄孫好了。如此一來,你們可以玩個盡興,朕也眼不見為淨,豈不是大家都好?」
李道宗和尉遲敬德面面相覷,都不敢答言。
此時,李承乾就站在李世民身後三步遠的地方,右手緊緊抓著那根從不離身的金玉手杖。他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著,彷彿隨時要從胸腔裡蹦出來。
尉遲敬德這一鬧,原定的計劃就被徹底打亂了。
本來李承乾的計劃是:讓杜荷去千秋殿和承慶殿,召集事先埋伏在那兒的百餘名東宮侍衛,帶他們過來包圍百福殿;與此同時,守在殿門外的韓聰在聽到酒壺擲地的聲音後,便要做好準備,只等第二個信號——李承乾踹翻一張食案,便帶人衝進來,劫持皇帝和眾賓客。
可是,該死的尉遲敬德方才碰巧擲了酒壺,韓聰一定會誤以為這是李承乾發出的信號,現在肯定都已經拔刀出鞘了!
然而,杜荷眼下出不去,也就通知不到千秋殿和承慶殿的人手。李承乾不免擔心,如果以現有殿門外這五十人發起行動,李安儼那二十五名手下能否聽命於己?萬一待會兒他們懾於父皇的赫赫天威而臨陣倒戈怎麼辦?
李承乾焦灼地思考著對策,額頭瞬間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就在這時,李世民忽然沉聲一喝:「來人!」
李承乾心頭猛地一顫,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上的金玉手杖。他的手背因過於用勁而青筋暴起,每一根手指的關節都在微微顫抖。
聽到皇帝的喝令聲,外面的「禁軍」不太正常地沉默了一小會兒,才把殿門推開,然後韓聰便帶著十九名手下大步跨進殿門,徑直朝李世民走了過來。
一般而言,大殿的守衛聽到皇帝召喚,通常只會進來二人或四人,此刻卻一下進來了二十個人,這絶對不正常!何況他們的表情都那麼奇怪,面孔又都那麼陌生!
李世民目光如電,倏然射向韓聰:「站住!」
天子的威嚴果然是無法抗拒的——韓聰等人雖然極不情願,但還是不由自主地齊齊停下了腳步。
李世民正待繼續喝問,耳邊忽然傳來「鏗」的一聲輕響,餘音悠長。
這顯然是某種兵器出鞘的聲響,卻又不同於刀劍。今夜宮宴,任何人都不許攜帶兵器上殿,到底是何人如此膽大妄為?!
李世民當然不會想到,在他身後抽出兵器的人正是李承乾;而更讓他沒想到的是,李承乾的兵器居然是從那根片刻不離身的金玉手杖中抽出來的——這是一把二尺來長、造型極為罕見的「細劍」;由於劍身很窄,所以到了劍鋒之處已然收縮為三棱之狀,看上去更像是一把尖鋭的錐子。
此刻,李承乾正用這把獨一無二的細劍抵住了李世民的後頸。
事已至此,除了立刻劫持父皇,他已別無選擇。
見此一幕,所有人不禁都目瞪口呆,整座百福殿一下子鴉雀無聲。
李恪靜靜地看著李承乾,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尚書省位於皇城承天門大街的東側,是一座前後七進的龐大建築,今夜聚宴之地是在第四進的都堂。侯君集率眾殺入後,由於守衛毫無防備,所以紛紛被殺。侯君集一路如入無人之境,不消片刻便殺到了都堂前的戟門處。
此刻,長孫無忌和眾官員仍舊在燈火通明的堂上開懷暢飲,喧嘩之聲陣陣傳出,絲毫沒有人意識到一股殺機已逼至眼前。
侯君集站在戟門之下,遠遠望著長孫無忌春風得意、笑逐顏開的樣子,眼中射出一道寒光。
他手握滴血的橫刀,走下台階,大步跨入庭院,踏著青石甬道朝都堂步步逼近。
六七十名親兵緊隨在他身後,每個人的眼中都閃爍著興奮和貪婪的光芒,彷彿一世富貴就在前方,唾手可得。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
直到侯君集率眾行至庭院中央,堂上的官員們依舊毫無察覺。
就在此時,都堂兩側迴廊同時發出了一陣弩箭破空的嘯聲。緊接著,一連串近在咫尺的噗噗聲便傳入了侯君集的耳膜。
侯君集猛然剎住腳步。
他知道,這是弩箭刺入皮肉的鈍響。
聲音響過,他左右兩邊的十數名親兵便都捂著噴血的脖子,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侯君集臉上泛起一抹苦笑——自己最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
一群黑影從都堂正門兩側的暗處走了出來。與此同時,都堂的屋頂上和庭院兩側迴廊的屋頂上,倏然站起了一排排身著黑甲的弩手,手中的弩機全都瞄準了庭院中央的侯君集及其手下。
正面的那群黑影慢慢走到十步開外站定,然後為首之人又往前邁了一步,才開言道:「侯尚書,今天是上元節,普天同慶,明月高懸。如此祥和美麗的夜晚,似乎不太適合殺人吧?」
果然,不出侯君集所料,此人正是李世勣。
「李世勣,你是怎麼知道我要在今晚動手的?」侯君集現在最想知道的便是這件事。
「碰巧而已。」李世勣微微一笑,「值此良辰美景,我本想召集弟兄們好好喝幾盅,可你卻生生壞了我的雅興,硬要給我找活幹,你說你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你放屁!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侯君集怒火中燒,「你到底是從哪兒聽到了風聲?」
李世勣嘆了口氣,攤攤手:「你不信我也沒辦法。行了,事已至此,你問那麼多也沒用。放下武器吧,今天過節呢,別再死人了。」
這時,長孫無忌、劉洎、岑文本、房玄齡及眾官員聽到動靜,無不驚詫,紛紛走到門口,想看看到底怎麼回事,卻被桓蝶衣攔住了。
「長孫相公,諸位相公,現在外面不安全,請暫且不要出來。」
「到底出了何事?!」長孫無忌大惑不解。
「有人陰謀造反,帶兵闖入尚書省,企圖劫持您和百官,外面的幾十名守衛都已經被他殺了。」
「什麼?!」長孫無忌既驚且怒,「是何人如此大膽?」
「吏部尚書,侯君集。」
聞聽此言,長孫無忌等人無不面面相覷。劉洎更是倒吸了一口冷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庭院中,侯君集的親兵們驚恐萬狀,紛紛望向主子,不知道該怎麼辦。
侯君集面色如鐵、眉頭深鎖,卻更緊地握住了手中的橫刀。
「侯尚書,你可要想清楚了!」李世勣加重了語氣,「你手底下這六七十條人命,是生是死都在你的一念之間。你若執迷不悟、一錯再錯,明天一早,這長安城就又要多出幾百個孤兒寡母了!」
聞言,侯君集身旁的一個親兵越發驚懼,低聲道:「主公,好漢不吃眼前虧,現在咱們還有退路,要不……撤吧?」
很顯然,李世勣和他的手下是從尚書省後門進入,然後埋伏在此的,如果幸運的話,現在尚書省前門——也就是侯君集他們剛剛殺進來的地方——應該還沒有伏兵。這個親兵所謂的「退路」,便是指此。
侯君集猶豫片刻,才重重嘆了口氣:「撤!」
親兵們如逢大赦,簇擁著侯君集迅速後撤。
站在李世勣側後的裴廷龍見狀,眼中殺機頓熾,趨前一步道:「大將軍,給弩手下令吧,這些人個個該死!」
此時只要李世勣一聲令下,三個方向的弩手同時發射弩箭,足以把侯君集和他的手下們全都射成刺蝟。
「我剛才說過,」李世勣淡淡道,「如此美好的一個夜晚,不應該再死人了。」
裴廷龍一聽,只好悻悻閉嘴。
那一頭,侯君集和親兵們剛剛退到戟門,還未邁上台階,便又被一隊突然殺到的玄甲衛擋住了去路。侯君集定睛一看,為首之人正是新近晉職的玄甲衛旅帥羅彪。
羅彪手裡拎著一個東西,朝著他放聲大笑:「侯尚書,這就要走了?你也太不仗義了,怎麼著也得把你們家侯七帶上吧!」說完便把手裡的東西擲了過來。
侯君集下意識伸出手去,接住的竟然是一顆血淋淋的人頭——侯七的人頭。
身旁的幾名親兵嚇得退了好幾步。
侯君集慘然一笑。
「侯府的人都給我聽著!」李世勣遠遠喊話,「你們現在放下武器還來得及,我會向聖上陳情,只治你們的罪,不株連爾等家人。可要是你們一條道走到黑,那朝廷必將以謀反罪誅滅爾等三族!你們忍心讓父母妻兒陪你們一塊死嗎?!」
眾親兵聞言,最後的防線終於崩潰,遂紛紛扔掉武器,一個個跪伏在地。
「你們這群孬種!都給老子起來!」侯君集目眥欲裂,聲嘶力竭地大喊。
「侯君集,別頑抗了,給你自己留個後吧!」李世勣再次喊話。
侯君集卻扔掉手裡的人頭,揮起橫刀,嘶吼著朝李世勣撲了過來。
裴廷龍等人正要上前,李世勣伸手一攔:「機會難得,誰也別跟我搶,讓本官練練手。」說完,緩緩抽出腰間的龍首刀,邁著沉穩的步履朝侯君集迎了過去。
這兩人都是久經沙場、戎馬半生的武將,功夫都不弱,所以一交上手便殺得難解難分。此時局面已經控制住,長孫無忌等人便都走出了都堂,遠遠觀戰。但見兩條身影緊緊纏鬥在一起,兵刃相交處火花四濺,一時間竟難分勝負,把一眾文官看得心驚膽顫。
然而,侯君集終究年長李世勣七八歲,且功力也稍遜一籌,數十回合後便腳步虛浮,漸落下風。李世勣瞅準一個破綻,一刀將其橫刀格開,同時左手肘朝其胸部狠狠一擊。侯君集橫刀脫手,整個人向後飛了出去。
李世勣一招得手,旋即搶身上前,未等候君集爬起,手中的龍首刀便抵在了他的胸膛上。
「侯尚書,請恕我直言。」李世勣一臉譏嘲,「都說歲月不饒人,你的身手可遠遠不比當年了!」
侯君集面如死灰,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當李承乾的劍尖抵上李世民的後頸,百福殿的氣氛便瞬間凝固了。
李世民不必回頭也知道發生了什麼。
「承乾,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李世民淡淡道,那語氣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只是在跟兒子聊家常而已。
「兒臣知道!」李承乾大聲道,聲音因緊張激動而顫抖,「兒臣已經受夠了,只能破釜沉舟!父皇,都怪您太偏心,縱容四弟奪嫡,才會鬧到今天這個地步。」
趙德全一直跟在皇帝身邊,此刻早已嚇得臉色煞白,便懇求道:「太子殿下,刀劍無眼,千萬別傷著大家,有什麼話咱好好說……」
「你閉嘴!」李承乾厲聲一吼,「這兒沒你說話的份!」
趙德全嚇得一哆嗦,不敢再言語了。
「承乾,就因為朕寵愛青雀,你就要殺朕嗎?」李世民的聲音仍舊平靜。
「不,兒臣不想殺您,只希望您退位!」
「如果朕說不呢?」
「您現在已經沒有選擇了。」
「哦?聽你這意思,不還是想殺朕嗎?」
「我……」李承乾語塞,只好轉而對李元昌、杜荷和韓聰等人大喊:「你們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動手?!」
眾人這才回過神來。李元昌和杜荷各自從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分別挾持了尉遲敬德和李道宗,韓聰則持刀逼住了李恪,其他十九名侍衛也挾持了一群公主和誥命夫人。這些女賓從未見過這等陣仗,紛紛發出尖叫,有兩三個膽小的甚至當場暈了過去。
正當李承乾暗暗慶幸自己掌控了局面時,殿外庭院中那二十名真正的禁軍也衝了進來。不過,他們並未幫李承乾挾持賓客,而是拔刀指向了李承乾和他的人。可李承乾等人手裡都有人質,所以他們也未敢輕舉妄動,只能持刀對峙。
李承乾吃驚地看著他們,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原本他還只是擔心這些人會懾於父皇天威而倒戈相向,可現在看來,這些人分明一開始就不是自己這頭的!
這也就意味著,李安儼也根本不是自己人!
李承乾心念電轉,瞬間明白了一切。
現在看來,李安儼分明是假意投靠,目的是套取自己的全盤政變計劃。可讓李承乾百思不解的是:既然李安儼早就掌握了計劃,為何不向父皇告發?難道是因為他的老母妻兒被自己挾為人質,他才不敢妄動?可到現在為止,他的家人還在自己手上,此刻的李安儼就全不顧惜了嗎?
就在李承乾愣怔之際,一直沉默的李恪開口了:「大哥,放了父皇,我來當你的人質。」
李承乾冷笑:「你現在也是我的人質,有什麼資格跟我討價還價?」
「是嗎?」李恪被韓聰和另外兩名侍衛一起用刀指著,卻毫無懼色,反而微微一笑,「就憑這三把千牛刀,你覺得會嚇住我嗎?」
韓聰聞言,不禁怒形於色,把目光轉向李承乾,顯然是希望他下達格殺命令。
李承乾看著李恪,眼中閃過一絲不忍之色,但也只是稍縱即逝。很快,韓聰便看見太子朝他微微頷首,旋即獰笑著對李恪道:「吳王殿下,是你自找的,可別怪哥幾個心狠手辣!」
話音未落,韓聰手腕一振,千牛刀便閃著寒光削向李恪的脖頸。與此同時,站在李恪側後那兩人也同時出刀,一刀刺向他的後心,另一刀則從半空當頭劈落。
這三人皆為東宮的千牛備身,都是從貴冑子弟中嚴格遴選而來,資質優異,武功過人,此時同時對手無寸鐵的李恪發動攻擊,無疑是要一舉置其於死地。
眼看李恪避無可避,連見慣了殺戮和死亡的李世民也不由發出了一聲驚呼。
電光石火之間,李恪突然出手抓住了韓聰的刀刃,旋即身體急旋,堪堪避過後心那一刀,同時將手中千牛刀奮力一舉,鏗的一聲擋住了當空劈落的那一刀。整個動作一氣呵成,有如行雲流水,不禁把殿上眾人都看呆了,連尉遲敬德、李道宗及一幫老臣都忍不住發出了喝采。
李承乾更是看得瞠目結舌。
然而,千牛刀是一種異常鋒利的兵刃,其「千牛」之名便取自「解千牛而芒刃不頓」之意,此刻李恪竟然徒手抓著刀刃,且硬生生扛住了當空一劈,他那隻手掌定然皮開肉綻、受傷極重。
果然,一股鮮血從他的手掌中潺潺流出,啪啪嗒嗒落在了地板上。
韓聰萬沒料到李恪會如此勇猛,稍一愣神,李恪便已用左手抓住他的手腕,右手依舊抓著刀刃,兩手同時用力一扳,那刀刃竟然直立了起來,接著把刀往上一送,刀尖便刺入韓聰的下頜,直接貫入頭部,並刺破頭盔自頭頂穿出。
看到如此恐怖的景象,眾人無不駭異,連李世民都趕緊別過頭去,不忍細看。
另外那兩人本欲再攻,見狀也不由倒退了好幾步,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李恪抽出千牛刀,刀尖唰地指向他們,刀鋒上的腦漿竟甩到了二人臉上。僅僅這個動作,就把二人又逼退了數步。
然後,李恪緩緩轉過身來,對著李承乾露齒一笑:「大哥,現在我可以換父皇了吧?」
李承乾早已變了臉色,持劍的手也微微顫抖了起來。
李恪冷笑了一下,朝他走了過來。
「別過來!」李承乾手一抖,劍尖竟刺破了李世民後頸的皮膚,殷紅的鮮血立刻滲出。
旁邊的趙德全一看,急得都快哭了,卻又無可奈何。
李恪見狀,只好頓住腳步。
「李恪,你要是想換父皇也可以。」李承乾惱羞成怒,「那你就刺自己一刀,以表明你的誠意!」
李恪愣住了。
李世民臉色鐵青,頭也不回地厲聲道:「承乾,做人不能無恥到這種地步!」
「我這麼無恥也是你逼的!」李承乾憤怒咆哮,幾乎喪失了理智,「你對我從來都不滿意,只是礙於我是嫡長子,礙於魏徵那些老臣反對,才不敢下決心廢長立幼,對不對?可你又不甘心,只好私下縱容四弟奪嫡,想讓我們兄弟倆自己鬥,看誰更有本事。四弟去年設計陷害我,你明明知道,卻處心積慮包庇他,無恥地欺騙天下之人,我說得對不對?這陣子你雖冷落了四弟,可一轉眼又寵上了三弟,說白了,你心裡不還是存著廢立之念嗎?今天當著這麼多宗親和老臣的面,你敢大聲說一句,你從來都沒想過要廢長立幼、廢嫡立庶嗎?我天天要提防這個,提防那個,食不知味,寢不安枕,這樣的日子我早就受夠了!我走到今天這一步,全都是你逼的!」
李世民渾身一震,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他其實早已知道李承乾對他心存不滿,卻沒料到竟然有這麼深的恨意。身為皇帝,身為父親,竟然令自己的兒子深恨如此,不能不讓李世民感到了一種錐心之痛。
更讓他感到痛苦的,還不只是這一點,而是李承乾這番話,其實在一定程度上道破了他內心的矛盾。
當然,在李泰奪嫡這件事上,李世民並沒有像李承乾說的那麼不堪,至少他不可能有意縱容李泰奪嫡,充其量只能說是無心之失。可即便如此,他還是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有過廢長立幼、廢嫡立庶的想法,甚至直到今天,這種念頭也依然沒有消失。
就此而言,李承乾的這番話就不能說全無道理。縱然他今晚的行為大逆不道,罪無可恕,但他的恐懼和憤怒卻是可以理解的,並且足以令人同情。
想到這裡,李世民的內心頓時充滿了愧疚。
自己的親生兒子、自己一手培養的儲君竟然走到這一步,無論如何,都應該算是一個君父的失職和失敗!
「承乾,如果殺了朕可以撫平你的心頭之恨,那你就動手吧!」李世民淒然一笑,臉上寫滿了無盡的悲涼和滄桑。
李承乾的手又抖了一下,眼中竟然不由自主地泛出了淚光。
「大哥,我照你說的做,你放了父皇!」李恪突然一聲大喊,旋即把千牛刀刺入了自己的大腿,登時血流如注。
李世民大驚失色,在場眾人也不約而同發出了一片驚呼。
李承乾呆住了,沒想到李恪真的會這麼幹。
李恪扔掉了千牛刀,一瘸一拐地向他走來,臉上竟仍舊帶著一抹微笑。
就在這時,李承乾忽然感到腦袋發沉,兩眼發黑,身體也隨之搖晃了起來。李世民察覺,倏然轉身,困惑地看著他。
李承乾持劍的手終於無力地垂落下來。
在身體失去平衡之前,他用盡全力對李世民露出了一個淒涼的笑容,然後便向後倒去。
李世民一個箭步衝上來,緊緊抱住了他:「乾兒!」
「父皇,對不起,兒臣也不想這樣……」
李承乾閉上眼睛的時候,感到了父親身上的溫暖,那是一種暌違多年的早已忘卻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