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誘捕

  「剛剛得到情報,明日上午,魏王會在終南山別館設宴款待王弘義,實際是想誘捕他,咱們的機會來了。」蕭君默剛一落座,便環視眾人道。

  李世民在兩儀殿單獨召見了李泰。

  自從去年厲鋒案後,李泰便被李世民「遺忘」了,不僅一次也沒有被召見,好幾回提出要入宮請安也都被李世民婉拒了。現在太子已經垮台,李泰相信這次召見一定非比尋常,說不定父皇今天便會宣佈立他為太子。

  為此,李泰激動得一夜未曾闔眼。

  今日一早,天剛濛濛亮,李泰便迫不及待地翻身下床,先是潔身沐浴,接著到佛堂焚香禱祝了一番,然後換上了一身全新的朝服,早早地便進了宮。結果,比原定時間早到了半個多時辰,只好在偏殿候著。直到陽光灑遍殿庭,李泰才接到了傳召。他連忙整了整朝服朝冠,深長地吸了幾口氣,懷著興奮而忐忑的心情登上了兩儀殿。

  大殿上,李世民微閉雙目,端坐御榻,一旁侍立著趙德全。

  李泰趨步上殿,跪地俯首,朗聲道:「兒臣叩見父皇,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殿空曠,李泰中氣十足的聲音在殿中迴蕩,餘音裊裊:萬歲,歲,歲,歲……

  長長的餘音消隱之後,李泰等了好一會兒,卻沒有聽到預想中的「平身」二字。李泰不敢抬頭,眼睛轉了轉,只好硬著頭皮又說了一遍。這回,他稍稍提高了音量,因而餘音更為悠長。然而,結果還是一樣,回應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李泰終於忍不住偷偷抬眼,只見父皇微垂著眼瞼,猶如老僧入定一般,在御榻上端坐不動。一瞥之下,李泰心裡頓時咚咚敲起了鼓,原有的興奮之情全部化成了忐忑。李泰挪了下眼珠,把目光投向一旁的趙德全,希望得到一點暗示,不料這老閹宦的眼睛竟然閉得比父皇還緊,真是見鬼了!

  李泰就這麼尷尬地跪在地上,額頭逐漸沁出了冷汗。

  不知過了多久,當李泰額上的一滴冷汗順著鼻梁滑落,跌在地上碎成數瓣時,李世民的聲音才緩緩地響了起來:「青雀,知道朕今日為何召你入宮嗎?」

  李泰如逢大赦,連忙把頭伏得更低了:「回父皇,兒臣每日每夜、時時刻刻都在聽候父皇召喚,無論父皇為何召兒臣入宮,兒臣都覺得是無上恩寵。」

  「嗯,口齒還是那麼伶俐。」李世民淡淡道,「這一點,你的確比你大哥強多了。」

  「謝父皇誇讚!」李泰稍稍鬆了口氣,「不過此乃兒臣肺腑之言,絶非矯飾之詞。」

  「這幾年,你一直跟承乾明爭暗鬥,現在他終於栽了,你心裡有何感想?」

  「回父皇,兒臣深感震驚,也替大哥感到惋惜。」

  「哦?」李世民嘴角浮起一絲譏誚,「除了震驚和惋惜,是否也有一絲隱隱的快意呢?」

  李泰猝然一驚,下意識抬起頭來:「父皇明鑒!兒臣……兒臣絶不敢幸災樂禍。兒臣與大哥乃一母同胞,若存此心,更與禽獸何異?兒臣發誓,若存此心,定遭天打雷轟、天誅地滅……」

  「行了行了,朕召你來,不是來聽你發毒誓的。」李世民冷冷打斷他,「今日召你入宮,是有一件要緊的事,想聽聽你的看法。」

  李泰心中一動,忙道:「請父皇明示。」

  「承乾謀反,罪無可赦,朕已決定將他廢黜。然儲君之位不可虛懸,你說說看,在你的兄弟之中,誰更適合當這個太子?」

  李泰萬沒料到父皇會這麼問他,更摸不透父皇此舉究竟何意,愣了一下,才道:「回父皇,茲事體大,當由父皇聖裁,兒臣不敢置喙。」

  「朕讓你說你就說,沒必要講這些套話。」

  「是。兒臣……兒臣推薦三哥。」

  「哦?」李世民眉毛一挑,「理由呢?」

  「三哥文韜武略、智勇過人,最似父皇當年,且自去年回京之後便屢建功勛、深孚眾望,此次宮變又臨危不亂、捨身護駕,可謂大仁大勇、至忠至孝!故兒臣以為,我大唐之新太子,實在非三哥莫屬。」

  「嗯,這番評價雖然溢美,大體倒也符合事實。」李世民面色和緩了些,「那你再說說,除了你三哥,還有誰?」

  李泰強忍著毛遂自薦的衝動,一臉恭謹道:「兒臣認為除了三哥,別無合適人選。」

  「是嗎?」李世民玩味著他的表情,「那你自己呢?你跟承乾爭了這麼長時間,不就是因為你自認為比他更有資格當太子嗎?現在機會就擺在你眼前,怎麼反倒臨陣退縮了?」

  李泰略一思忖,忙道:「回父皇,兒臣這大半年來閉門謝客,持戒修行,反躬自省,已經認識到了過去的錯誤。對於過往種種,兒臣深感懊悔,慚愧無地。是故從今往後,兒臣決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絶不敢再覬覦儲君之位,更不敢再生奪嫡之想。」

  「你能有這番體悟,朕心甚慰。不過,凡事都不宜矯枉過正。而今儲位虛懸,人心不安,你身為藩王,又是嫡次子,便負有不可推卸之責,正應替朕分憂。如果你仍然心懷天下的話,大可當仁不讓、毛遂自薦嘛。」

  李泰琢磨著父皇這幾句話,腦子快速運轉了起來。

  按說父皇這番話頗有鼓勵之意,尤其是強調了他「嫡次子」的身份,更令他生出了意料之外的驚喜。不過,剛剛經歷了大半年的「雪藏」,此時的李泰不免擔心父皇是在有意試探他,因而心中仍存狐疑,便不敢順著桿往上爬,於是遲疑了半天,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李世民看著他,淡淡一笑:「起來回話吧。」

  「謝父皇。」李泰趕緊起身,發現自己的兩條腿都跪麻了。

  「青雀,不瞞你說,最近幾日,大臣們推薦了幾個新太子人選,其中有人推薦恪兒,還有人推薦雉奴,當然也有人推薦了你。」李世民頓了頓,「你也清楚,朕一向還是比較賞識你的,若你能從過去所犯的錯誤中吸取教訓,朕當然也不會輕易放棄你,即使立你為太子也不是不可能,只不過……」

  李泰沒料到父皇竟然會主動表態,不禁大喜過望,趕緊抬起頭來:「敢問父皇,不過什麼?」「你當初跟承乾明爭暗鬥,引起了部分大臣的反感,若朕執意立你為太子,只怕會有不少人心存腹誹,甚至公然反對。所以,你要想當這個儲君,就必須為社稷建功,才能讓朝野上下心服口服。」

  李泰終於意識到父皇是在給他機會,頓時眼睛一亮:「還請父皇明示,兒臣該做些什麼?」

  李世民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想了想,反問道:「還記得去年,大致也是這個時候,你幫朕做了件什麼事嗎?」

  李泰眼睛轉了轉:「父皇指的是……尋找《蘭亭序》一事?」

  「正是。當時你幫朝廷抓獲了辯才,過後辯才供出了部分天刑盟的秘密,也供出了一個人,就是王羲之的九世孫王弘義,代號冥藏。此人野心勃勃,陰狠毒辣,一心要禍亂天下,乃至顛覆我大唐社稷。這些事情,你可知道?」

  李世民說著,觀察著李泰的表情。

  「這個……」李泰的目光閃爍了一下,「抱歉父皇,當初抓獲辯才後,您便沒有讓兒臣繼續參與此案了,所以……後來發生的事情,兒臣均不得而知。」

  「哦?難道房玄齡父子私下也沒向你透露?」

  「房遺愛好像是說過一些,不過兒臣知道這些都是朝廷機密,便不敢聽太多,即使聽過一些,也早就忘了。」

  李世民呵呵一笑:「這麼說,你還蠻謹慎的嘛。」

  李泰也陪著乾笑了幾聲。

  「既然你不知情,那朕現在就告訴你,這個冥藏,從去年便潛入了長安,就躲在咱們的眼皮子底下興風作浪!據可靠情報,這回承乾謀逆,背後八成也有他的黑手。我大唐朗朗乾坤,豈容這種喪心病狂之徒翻雲覆雨?所以,誰若能抓住王弘義,誰就為社稷立下了大功。朕的意思,你明白了吧?」

  李泰當然明白了,但他的心情也在一瞬間變得極為複雜。

  父皇的意思明擺著,自己若能拿下王弘義,就等於拿下了太子位,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了一塊大餡餅!憑李泰和王弘義的關係,要抓王弘義可謂易如反掌,問題是李泰忍不住犯了嘀咕:父皇為何偏偏把這個任務交給自己?他是不是已經知道自己跟王弘義暗中聯手的事情?

  倘若如此,父皇此舉便是在「釣魚」,目的便是把自己和王弘義一鈎釣起!

  想到這裡,李泰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假如父皇已經知道,他為何又不明說呢?答案只有一個,就是父皇顧念父子之情,不想讓這件事大白於天下,才會心照不宣地給他這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此刻,李泰驀然意識到:無論父皇知不知道他跟王弘義的關係,無論是從立功還是從贖罪的角度來看,他都已經別無選擇了,只有拿下王弘義這一條路可走。

  雖然一直以來,王弘義都在幫他,雖然他對王弘義下手必然會傷害蘇錦瑟,但此時的李泰已經顧不上那麼多了……

  主意已定,李泰當即重新跪地,朗聲道:「兒臣都明白了,請父皇下旨!」

  「好,朕給你十天時間。十日之內,把王弘義帶到朕的面前來,最好是活口,若抓不到活的,也要提他的人頭來見!」

  「兒臣遵旨!」

  李泰雙手抱拳,高聲答道,同時在心裡說:兒臣當然只能提著王弘義的人頭來見,若是活的,他王弘義把所有事情一捅,兒臣便死無葬身之地了。

  接旨後,李泰隨即行禮告退。

  李世民目送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口,臉色瞬間冰冷如鐵,對趙德全道:「傳李世勣。」

  李世勣已在偏殿等候多時,聞召立刻上殿。

  一邁進殿門,李世勣便望見皇帝正背著雙手面朝屏風站著,只給了他一個寬闊的後背。李世勣很清楚,皇帝臉色特別難看的時候,通常便會做出這個動作。

  李世勣快步上前,跪地行禮:「臣李世勣叩見陛下。」

  李世民紋絲不動,恍若未聞,片刻後才頭也不回道:「即刻對魏王府實施十二時辰監控,密切監視魏王,一旦發現王弘義,立刻緝拿!記住,朕要活的。」

  事實上,李世民給李泰下那道旨意,只是想利用他引出王弘義而已,真正抓捕王弘義的任務,李世民根本就不會放心交給他。

  至於方才許諾給李泰的太子位,當然也只是李世民的隨口一說——不管最終王弘義是不是李泰抓的,他這輩子都不可能當上太子了。

  「聖上讓您抓捕王弘義?!」

  魏王府書房內,杜楚客聽李泰說了入宮的事情後,一時大為驚懼。

  李泰點點頭:「父皇還許諾,事成之後就讓我當太子。」

  「您信嗎?」杜楚客有些狐疑。

  「我信不信又能怎樣?」李泰苦笑,「我也懷疑父皇知道了我跟冥藏的事,可事到如今,除了把冥藏的人頭交出去,我還能怎麼做?倘若父皇真的知情,我只能以此將功折罪;若不知情,我就還有希望入主東宮。無論如何,王弘義都必須死。」

  杜楚客蹙緊眉頭,嘆了口氣:「那殿下打算如何行動?」

  李泰沉吟半晌,忽然問:「咱們在終南山建的那座別館,已經竣工了吧?」

  杜楚客不知他為何這麼問,怔了怔,道:「節前便已竣工,所有內外裝飾也已完畢,我最近正讓人添置傢俱來著,前廳、正堂和兩廂都拾掇得差不多了,就剩後院……」

  李泰抬手止住了他:「那就好。我待會兒就寫個帖子遞過去,邀冥藏後天上午巳時到別館聚宴。」

  「冥藏此人多疑詭詐,無故邀他聚宴,恐怕會令他起疑吧?」

  「怎會無故?」李泰自信一笑,「我自然有名目。」

  「什麼名目?」

  「名目有二。」李泰伸出兩根指頭,「其一,我就說父皇已答應立我為太子,所以我設宴答謝他一直以來的鼎力輔佐,同時商議一下入主東宮之後的事宜;其二,我就說,為表感激,我要把這座別館送給他,故而邀他到此聚宴。怎麼樣,這兩個理由夠了吧?」

  「不錯,很充分。」杜楚客頷首,「那,殿下是不是打算在酒菜中……下毒?」

  「我當然也想下毒,這是最簡單的辦法,只可惜不能這麼做。」

  「為何?」

  「父皇一再叮囑讓我抓活口,我若下毒,不是擺明了想殺人滅口嗎?」

  杜楚客恍然:「對對,我把這一茬忘了。」

  「所以,咱們不能下毒,只能下迷藥。」李泰思忖著,「把他迷倒後,再取他人頭,到時候就跟父皇說他拒捕,混亂中被砍殺,諒父皇也沒什麼話好說。」

  杜楚客深以為然:「殿下思慮果然周詳。」

  李泰忽然想起什麼:「對了,別館的門匾做了嗎?」

  「當然。照您的吩咐,老早便做了。」

  之前,李泰親自為這座別館取名「聽風山墅」,並書寫了四個龍飛鳳舞的行書大字,杜楚客隨即命人用名貴木料做了一塊燙金匾額,花了不少錢。

  「馬上重做一個。」李泰不假思索道。

  「為何?」杜楚客不解。

  「把名字改掉,改成『藏風山墅』。我要讓冥藏感覺,這座別館本來便是為他建的,所以才在名字中嵌入跟他名號相同的一個字。如此一來,才能讓他充分體會到我的誠意。」

  杜楚客笑了笑:「殿下這心思可夠細的。」

  李泰輕輕一嘆:「對付冥藏這種老奸巨猾之人,細一點沒壞處。」

  杜楚客想著什麼,忽然盯著李泰:「殿下,還有一事,屬下不知當不當問。」

  「何事?」

  「殿下打算如何處置蘇錦瑟?」

  李泰一愣,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

  從接到父皇旨意,決定除掉王弘義的那一刻起,李泰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可直到現在,他還是沒有答案。

  杜楚客看著他,陰陰道:「殿下,恕我直言,留著這個女人,終究是個禍患。」

  李泰何嘗不知道這一點?可要讓他對蘇錦瑟下手,他卻萬萬辦不到。

  「先解決冥藏,這是當務之急。」李泰艱難地思忖著,「至於錦瑟嘛,可暫且把她藏起來,慢慢再想辦法……」

  「殿下糊塗!」杜楚客急了,「聖上一旦抓到冥藏,不管是死的活的,接下去肯定會一查到底,把他的親朋故舊祖宗十八代全都翻出來!到時候蘇錦瑟豈能置身事外?萬一走漏風聲,讓聖上知道你一直藏著她,你就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

  「這我都知道……」李泰痛苦地閉上眼睛,「我自有打算,你不必再說了。」

  「殿下!」杜楚客霍然起身,又氣又急,「正所謂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殿下是志存高遠、胸懷天下之人,豈能為了區區一個風塵女子……」

  「夠了!」李泰猛然睜開眼睛,怒視著杜楚客,「錦瑟是我真心喜歡的人,不是你口中的什麼風塵女子。我說了,這事本王自有主張,你休再多言!」

  杜楚客見他為了一個女人竟然跟自己翻臉,不禁搖頭苦笑。正僵持間,緊閉的書房大門被敲響了,一個宦官在門外輕聲稟道:「啟稟殿下,盧典軍求見。」

  「讓他進來。」李泰答言,順手翻開書案上的一卷書,頭也不抬道,「後天的行動,要準備的事不少,你先下去安排吧。」

  杜楚客無奈,重重嘆了口氣,拂袖而出。

  盧典軍進來,見杜楚客迎面而出,趕緊見禮,可杜楚客卻看都不看他一眼,徑直走了出去。盧典軍顧不上尷尬,忙快步上前,躬身行禮:「卑職盧賁拜見殿下。」

  「免禮。」李泰淡淡道,目光始終停留在書上,「盧賁,你挑一些人,要身手好的,嘴巴嚴的,後天上午隨我去一趟終南山。」

  「卑職遵命。敢問殿下,需要多少人?」

  李泰想了想:「不用太多,五十人足矣。」

  魏王府書房附近有一片小花園,幾樹寒梅在這百花凋殘、眾芳搖落的時節開得正艷。

  蘇錦瑟和幾個丫鬟在樹下賞梅。

  這段日子,她都住在王府後院的春暖閣,今日本想回崇德坊看望養父,李泰卻硬是把她勸住了,讓她再住些日子,說捨不得讓她走。蘇錦瑟聽得心裡暖暖的,便依他了。

  一個丫鬟摘了一朵半開未開的紅梅,正欲插上蘇錦瑟的雲鬢,眼角的餘光不知瞥見了什麼,竟猝然一驚,梅花掉到了地上。

  蘇錦瑟大為詫異,順著她的目光回頭望去,只見杜楚客正站在不遠處的迴廊上,用一種陰森森的目光盯著她。蘇錦瑟頗感困惑,可礙於禮節,還是朝他微微一笑,並斂衽一禮。

  然而,杜楚客的眼神卻沒有絲毫變化。

  笑容遂從蘇錦瑟的臉上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與杜楚客同樣冷冽的表情。

  她從來就不是個弱女子,豈容別人用這種挑釁和輕蔑的目光逼視?

  兩人就這樣無聲地對峙了片刻,然後杜楚客才轉身走遠。直覺告訴蘇錦瑟,肯定是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否則杜楚客絶不敢對她做出如此無禮的舉動。

  蘇錦瑟當即離開花園,來到書房,卻見大門緊閉,不禁眉頭微蹙。守在門口的宦官一看,趕緊迎上來,躬身道:「蘇小姐請留步,殿下在裡面談事呢。」

  「跟誰談事?」

  「這個……」宦官面露難色,「對不起蘇小姐,奴才無權告知。」

  蘇錦瑟略一思忖,沒再說什麼,轉身離開了。

  一刻鐘後,書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盧賁匆匆而出,快步走遠。少頃,蘇錦瑟從不遠處的一棵梅花樹後探出頭來,望著盧賁遠去的背影,眼中泛出憂慮之色。

  法音寺的大雄寶殿中,香煙裊裊。

  楚離桑把三炷香插進香爐,面對佛像閉目合掌,默默祈求佛菩薩加持,讓蕭君默儘快找到母親徐婉娘。

  那天在芝蘭樓,蕭君默告訴她,最有可能綁架他母親和黛麗絲的人,便是王弘義。楚離桑稍加思忖便意識到王弘義肯定是派人暗中跟蹤自己,才發現了徐婉娘,進而猜破了她身上的那些謎團。換言之,王弘義定然已經知道蕭君默便是隱太子和徐婉娘的骨肉,所以才會綁架徐婉娘,目的便是要挾和控制蕭君默。

  想到此,楚離桑頓時愧悔不已。

  她一直以為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很隱秘,不料早已被王弘義全盤掌握了。就此而言,自己其實是在無形中當了王弘義的「嚮導」,不僅幫他找到了徐婉娘,還幫他窺破了所有秘密。如今方伯一家三口慘遭殺戮,姨娘和黛麗絲下落不明,最大的「罪魁禍首」其實就是自己!

  那天晚上,強烈的愧疚和懊悔令楚離桑再也無法自持,眼淚當即奪眶而出。

  「別擔心,桑兒。」蕭君默輕輕攬過她的肩頭,柔聲道,「王弘義要對付的人是我,他不會傷害我母親的。」

  「都怪我,我太傻了!」楚離桑哽咽不能成聲,「我以為留在冥藏身邊,可以刺探一些情報,結果……結果卻把一切都搞砸了。」

  「別說了,別說了。」蕭君默強忍著內心的悲傷,把她擁入懷中,「憑王弘義的手段,他遲早會查出一切,你阻止不了,我也不能。但是,咱們一定可以找到我娘和黛麗絲的,相信我。」

  那天晚上,他們在院子的角落挖了一個大坑,埋葬了方伯一家三口,又稍稍清理了一下現場。等忙完這些,天已濛濛亮了。蕭君默讓楚離桑跟他回蘭陵坊,楚離桑卻搖了搖頭,道:「事情因我而起,我不能就這麼躲起來。」

  「你還要回王弘義身邊?」蕭君默苦笑。

  「是的。」楚離桑看著他,眼中露出倔強之色,「只有回到他身邊,我才有機會查到姨娘和黛麗絲的下落,不是嗎?」

  蕭君默本來想說「王弘義那麼狡猾的人,肯定不會露出馬腳」,可話到嘴邊卻嚥了回去。因為他知道,楚離桑是個絶不服輸的女子。自從在伊闕第一眼見到她,蕭君默便深知這一點了。

  「那好吧,可你凡事都要小心。」

  「放心吧,」楚離桑略帶自嘲地一笑,「他不會把我怎麼樣的。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他不敢害的人,那便是我了。所以,也只有我能利用這一點,查出姨娘和黛麗絲的下落。」

  然而,讓楚離桑萬萬沒想到的是,她回到烏衣巷的王宅後,一連數日,都不曾見到王弘義的蹤影。他和韋老六等一干心腹就像消失了一樣,再也沒有回來。留在王宅的,都是一些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嘍囉。

  楚離桑大失所望,卻又無計可施。

  這幾日,蕭君默不顧一切地調動了他手下的所有天刑盟力量——郗岩的東谷分舵,玄觀的重元分舵,李安儼留下的臨川分舵,袁公望留下的舞雩分舵餘部——在長安城內外日夜不停地尋找徐婉娘,可結果卻一無所獲。

  長安住著近百萬人口,在沒有絲毫線索的情況下想找一兩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這幾天,楚離桑見了蕭君默幾面,發現他臉色蒼白,整個人明顯瘦了一圈,眼睛裡佈滿了連日不眠的血絲。

  楚離桑很心疼,可她也知道,此時任何安慰的話語都是空洞無力的。在這種艱難的時刻,她所能做的,便只有默默站在他身邊,和他一起面對這一切。

  今日一早,蕭君默忽然派人來通知她,讓她到法音寺與玄觀等人會合,說有重要事情商議……

  楚離桑在大雄寶殿敬完香,從後門出來,朝右一拐,繞過地藏殿,便來到了一處相對僻靜的禪院。守在院門外的玄觀弟子認得她,當即領她進去。

  一進玄觀禪房,就見裡面已坐了七八個人,除了玄觀、郗岩及各自心腹外,還有一位是袁公望的手下,大家都叫他老古;另外兩位是臨川舵的骨幹,表面身份是忘川茶樓的茶博士。

  眾人起身相迎,彼此見禮後,便重新落座。楚離桑拿眼一掃,每個人臉上都是沉鬱之色,顯然正為這幾日的徒勞無功而懊惱。楚離桑主動打開了話匣子,跟玄觀聊了聊大覺寺的佛指舍利,又跟老古問了些絲綢生意上的事,還向那兩位茶博士請教了茶道的學問,這才漸漸勾起了眾人的談興,原本壓抑的氣氛總算輕鬆了些。

  半個時辰後,蕭君默終於到了。

  他的臉色依然很差,不過眼中卻閃動著一絲喜悅的光芒。楚離桑一看便知道,尋找徐婉娘之事一定有轉機了。

  「剛剛得到情報,明日上午,魏王會在終南山別館設宴款待王弘義,實際是想誘捕他,咱們的機會來了。」蕭君默剛一落座,便環視眾人道。

  正所謂擒賊先擒王,只要藉此機會抓住王弘義,便不怕他不交出徐婉娘和黛麗絲。

  眾人聞言,連日來的抑鬱心情頓時一掃而光,個個摩拳擦掌。

  「這下好了!」郗岩大腿一拍,「把這個魔頭拿下,咱就不必大海撈針了。」

  「話雖如此,但要拿他,也非易事。」蕭君默道,「魏王怕他之前和王弘義勾結的事情敗露,明天一定會殺人滅口;玄甲衛則是奉了皇帝之命,不惜代價要抓活的;此外,王弘義一向多疑,定會在山莊外圍埋伏人手;再加上咱們,明日山上很可能會有四撥人馬,必然是一場混戰。」

  「如此正好!」老古笑道,「屬下好些年沒開葷了,早就手癢難耐,等的就是這一天。」

  「照盟主這麼說來,不能不慎重以待。」老成持重的玄觀摸著下頜的鬍鬚,緩緩道,「四撥人馬,有人要殺,有人要抓,有人要保,咱們要劫,這得亂成什麼樣子?!咱們得好好籌劃一下,切不可掉以輕心。」

  「法師說得對。正因如此,我才把諸位都請了過來……」蕭君默說著,忽然咳嗽了幾下。楚離桑立刻關切地看著他。蕭君默衝她淡淡一笑,又接著對眾人道:「首先,我把魏王這座別館的位置和周圍地形,向各位介紹一下……」

  接著,蕭君默就地取材,以面前案几上的茶壺、茶碗、筆墨紙硯等物做比擬,一五一十地對眾人講解了起來。過程中,他不時咳嗽,不得不暫停了幾次。楚離桑一直看著他,眉頭漸漸擰緊,最後悄然起身,走出了禪房。

  蕭君默渾然未覺。

  小半個時辰後,楚離桑才回到禪房。此時蕭君默已經講完,眾人正在熱烈討論,楚離桑給了蕭君默一個眼色。蕭君默會意,起身跟她走出了禪房。

  「何事?」一出來,蕭君默趕緊問道。

  楚離桑不語,徑直穿過院子,走向灶屋。蕭君默只好跟了過來。一進屋,他就聞到了一股濃釅的藥香,立刻明白了怎麼回事。

  一碗藥遞到了面前:「都這麼大人了,生病也不懂得吃藥嗎?」

  望著楚離桑既擔憂又關切的眼神,蕭君默心裡不由湧起一股暖意,遂把藥接過,一飲而盡。

  終南山,別名太乙山、周南山,位於長安城南五十里處,橫亙於關中平原南面,西起秦隴,東至藍田,綿延數百里,鍾靈毓秀,瑰麗雄奇,歷來以「洞天之冠」「九州之險」著稱。因終南山毗鄰帝京又風光絶美,故自兩漢以迄隋唐,多有皇族貴冑、達官顯宦在此修建山莊別館,一來做遊樂宴飲、休閒避暑之用,二來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徵。

  魏王李泰的藏風山墅,位於終南山碧霄峰的半山腰,依山而建,氣勢非凡。

  辰時末,王弘義戴著青銅面具,攜十餘名隨從準時到來,李泰親自站在門口迎接。雙方寒暄了幾句後,王弘義定定地打量著大門匾額上「藏風山墅」四個燙金大字,道:「殿下這別墅的名字,取得好生雅緻啊!」

  「此墅本來便是為先生而建,自然要處處配得上先生。」李泰笑道,「先生感到滿意,便是我最大的欣慰。」

  「殿下此舉,實在是令老夫受寵若驚。只可惜,如此洞天福地、人間仙境,老夫怕是無福消受啊。」

  「先生何出此言?」

  「太惹眼了。」王弘義淡淡道,「殿下最清楚,老夫乃行走於暗處之人,豈敢住在如此招搖的地方?」

  「先生此言差矣。此墅方圓幾里渺無人煙,說是孤芳自賞也不為過,怎麼談得上招搖?」李泰湊近他,壓低聲音道,「再說了,父皇已親口答應立我為太子,眼看大事已辦,往後先生也不必經常行於暗處了,不是嗎?」

  「殿下,不是老夫給你潑冷水,縱然你如願入主東宮,也不能說大事已辦。」王弘義斜眼看著他,「除非你能一鼓作氣登基即位,否則變數就始終存在。正如李承乾,當了那麼多年太子,現在不是說玩完就玩完了嗎?」

  「是是是,先生所慮甚是!」李泰乾笑幾聲,側了側身子,「裡面都安排就緒了,先生請吧,咱們以酒助興,邊喝邊談。」

  王弘義隨李泰走了進去,舉目四望,但見亭台水榭與山石林泉錯雜相間,樓堂館閣與蒼松翠柏交相輝映,整個建築風格既奢華富麗又精緻纖巧,堪稱難得一見的人間勝境。尤其是山墅的選址,更可謂別具慧眼——它背倚層巒疊嶂的連綿群山,面朝壯闊雄渾的秦川大地,還可將整座長安城盡收眼底。無論是從風水的角度還是從覽勝的角度看,都足以令人歎為觀止。

  王弘義心裡不由暗暗驚嘆。

  來之前,他已打定了主意婉拒李泰的餽贈,但現在一看,卻不免為之心動。

  或許先接受下來也無妨。王弘義想,就算暫時不住,等將來功成名就之後,再來此頤養天年也未嘗不可。

  「對了,韋左使怎麼沒跟先生一塊來?」李泰注意到王弘義的隨從中沒有韋老六。

  「家裡有點事,就沒讓他來。」王弘義道,「況且我是赴殿下之約,又不是赴什麼鴻門宴,何須跟那麼多人?」

  李泰微微一怔,旋即大笑了幾聲:「那是那是,先生在我這兒,可以說絶對安全。」

  按照李泰的原定計劃,本來是打算把韋老六也一併除掉的,現在卻落空了,心裡不免有些失落。

  事實上,李泰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此時的韋老六正帶著幾十個精幹手下,躲在藏風山墅西側後山的一處柏樹林中,從那裡可以居高臨下地俯瞰整座山墅。

  對於李泰的這次邀請,王弘義始終心存警惕,為此昨天還專門跟玄泉接了下頭,詢問皇帝是否真的已經承諾立李泰為太子。雖然玄泉給了十分肯定的回答,但王弘義並未完全打消疑慮,故而今日才帶著韋老六等人上山。

  不過,為了維護與李泰的表面關係,王弘義也不好表現得太過提防,於是就讓韋老六等人躲到了後山上,密切監視下面的情況,萬一有什麼事情,可隨時策應。

  李泰和王弘義說著話,很快來到了正堂,門口站著四名魏王府侍衛。

  杜楚客畢恭畢敬地迎了出來,跟王弘義互相見禮後,便對其身後那些隨從道:「諸位就由在下作陪,請隨我去東廂房。」

  為首的兩名隨從聞言,便用目光向王弘義請示。王弘義回了一個眼色。那兩人會意,當即一左一右站到正堂大門兩側,與那四名王府護衛並肩而立。杜楚客見狀,與李泰交換了一下眼色,便沒再說什麼,領著其他隨從朝東廂房去了。

  李泰和王弘義進了正堂。剛一入座,王弘義便忽然想起什麼,道:「殿下今日又沒什麼要事相商,為何沒帶錦瑟一塊過來?」

  「本來是要一塊過來的,」李泰嘆了口氣,「不想錦瑟昨夜感了風寒,今早一起便說頭疼,我只好讓她在府裡歇著,沒敢帶她上來。」

  「感了風寒?嚴不嚴重?」王弘義滿臉關切。

  「先生勿慮,我已命醫師看過,說只要吃幾帖藥,靜養幾日便沒事了。」

  王弘義聞言,這才放下心來。

  說話間,一群侍女手提食盒魚貫而入,將一盤盤佳餚珍饈擺滿了二人食案,還替他們斟上了酒。李泰揮了揮手,示意她們退下。眾侍女輕輕退了出去,並掩上了大門。

  李泰看著王弘義,笑道:「先生,現在這裡沒別人了,您把面具摘了吧,戴著那東西多不方便。」

  王弘義沉默片刻,摘下了面具。

  李泰端起酒盅,笑容滿面道:「先生,感謝您這一年來的鼎力輔佐,我李泰銘感五內,特此略備薄酌,以表寸心。來,我敬您一杯!」

  「殿下言重了。王某一介布衣,能與殿下一見如故,共謀大業,實屬莫大之榮幸,還是我敬殿下吧。」王弘義客氣著,把酒盅舉到了唇邊。忽然,他的目光釘在了李泰身後的屏風上,像是察覺到了什麼,眉頭微蹙,同時不自覺地把酒盅放回了案上。

  李泰見狀,不由心頭一緊。

  這酒裡已經下了蒙汗藥,杜楚客說只要三杯下肚,保管王弘義不省人事。現在盧賁正帶著十名精鋭軍士躲在屏風後面,只等王弘義一倒,便衝出來砍下他的腦袋。可王弘義這老傢伙生性多疑,莫不是已經察覺屏風後有人?

  距藏風山墅幾里外的山道上,一駕馬車正疾馳而來。

  車廂內傳出一個女子焦急的聲音,頻頻催促車伕再快一點。

  「這位娘子您別催了!」車伕緊緊握著手裡的繮繩,不悅道,「這碧霄峰山高路險,急彎又多,您再死命催,咱就翻山溝裡去了!」

  話音剛落,馬車恰好馳過一道又陡又窄的急彎,車身向山崖一側大幅傾斜,車廂內的女子發出了一聲壓抑的驚呼。車伕嫻熟地勒了勒繮繩,飛奔的馬兒頃刻慢了下來,馬車遂有驚無險地繞過了彎道。

  車伕剛剛鬆了口氣,不料後面的女子竟又冷冷拋出一句:「你聽著,再給你一炷香時間,若按時趕到,我就讓你發一筆小財;要是趕不及,誤了大事,後果怕你承擔不起。」

  「嘿你這娘們,竟敢威脅老子!」車伕大怒,當即勒停馬車,回頭繞到車廂後部,呼地掀開車簾,正待發飆,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突然抵在了他的鼻尖上。

  「一炷香。」車內的女子只重複了這三個字。

  車伕驚愕地看著這個貌似柔弱實則狠戾的女子,呆愣了片刻,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是,是,聽您的,都聽您的。」

  蘇錦瑟慢慢把刀收了回去:「那你還磨蹭什麼?!」

  車伕慌忙跑回車上,重新啟動了馬車。

  自從前天在魏王府嗅到了不祥的氣息,蘇錦瑟當天便趕回烏衣巷的宅子,想提醒王弘義小心提防,不料一回去才聽說他已數日未歸,而且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兒。蘇錦瑟住了一夜,仍不見王弘義歸來,情知再等下去也沒用,只好回到魏王府,找李泰旁敲側擊,問他最近可有與養父聯絡。

  李泰與王弘義之間一直有一條秘密的聯絡渠道,但李泰卻矢口否認與王弘義有聯絡。蘇錦瑟又問他近日是否有什麼重要活動,李泰又說沒有。蘇錦瑟知道他在撒謊,更加懷疑他在策劃什麼不可告人之事。

  今日一早,蘇錦瑟像往常一樣跟李泰一塊吃早飯,可吃到一半便意識到自己太大意了,於是藉口上茅房,把吃到胃裡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但即便如此,蘇錦瑟仍中了招,剛一回房便感覺頭重腳輕、四肢無力,隨即一頭栽倒在了床榻上。

  很顯然,李泰在飯菜中下了迷藥。

  不過,由於蘇錦瑟及時吐掉了胃裡的東西,所以藥效減弱了不少,只睡了一個時辰便醒了過來。此時李泰早已不見蹤影。蘇錦瑟又氣又急,便跑到典軍值房去找盧賁,得知盧賁已隨李泰出門,越發認定李泰今日必有不利於王弘義的行動。然而李泰到底去了哪裡,究竟想幹什麼,她卻一無所知。

  正自一籌莫展時,蘇錦瑟無意間發現王府的一夥軍士正聚在一起玩樗蒲,便躲在附近偷聽他們談話,終於得知盧賁帶了五十名軍士跟隨李泰上了終南山,還得知李泰今日要在藏風山墅宴請某位貴客。

  蘇錦瑟瞬間明白了一切,當即僱了一輛馬車,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

  「先生怎麼了?」

  李泰有些緊張地看著王弘義。

  王弘義不語,目光仍然一動不動地停留在他身後的屏風上。這是一面紫檀木雕屏風,上面鐫刻著一首李世民御筆親書的五言詩,詩名《元日》:「高軒曖春色,邃閣媚朝光。彤庭飛彩旆,翠幌曜明璫。恭己臨四極,垂衣馭八荒。霜戟列丹陛,絲竹韻長廊……」

  這種木雕屏風不同於一般繪有花鳥蟲魚的絹素屏風。那種屏風通常是半透明的,人躲在後面很容易被發覺,可這種屏風高大厚實,盧賁他們又沒發出半點動靜,王弘義怎麼會察覺呢?

  正當李泰狐疑不定之時,王弘義緩緩開口了:「殿下,這座藏風山墅,你真的有意送給老夫嗎?」

  「這是當然。」李泰忙道,「我誠意相贈,又豈會出爾反爾?」

  王弘義微微頷首,這才把目光挪開。

  李泰暗暗鬆了一口氣。

  王弘義不知想著什麼,眼神竟有些迷離,旋即悠悠地吟詠了起來:「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

  誰都知道,這是王羲之的《蘭亭序》。可李泰卻越發困惑,不知王弘義忽然吟誦此文到底何意。

  「既然殿下誠意相贈,那老夫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王弘義淡淡道,「只是這宅子千好萬好,唯獨有一處,不太合乎老夫的心意……」

  李泰略一思忖,當即恍然大悟。

  原來他方才一直盯著屏風看,是不喜歡這面屏風。不,準確地說,是不喜歡這面屏風上的那首詩。因為那是父皇的詩,而王弘義向來就不喜歡父皇,這一點李泰心知肚明。

  既然如此,那事情就簡單多了。李泰不由暗暗一笑,道:「先生放心,我待會兒便讓人把這面屏風撤了,重新做一面,上面就刻王羲之的《蘭亭序》,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王弘義滿意一笑,端起案上的酒盅:「那老夫就不再多言了,話在酒中,請!」

  「請!」

  二人遙遙相敬,旋即各自把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