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君默,你一個被朝廷兩度通緝的欽犯,竟敢三更半夜闖入皇宮,到底意欲何為?!」趙德全壓著怒氣,也壓著嗓音道。「我想了結一切。」蕭君默說得雲淡風輕。
太極宮,安仁殿。
時光荏苒,轉眼已是暮春三月。
此日春光明媚,李治起了個大早,剛剛洗漱完畢,還未及用早膳,就見趙德全一溜小跑地來到安仁殿,說父皇緊急召見他。李治立刻預感到有好事在等著自己,卻裝出一副懵懂的樣子,趕緊跟著趙德全來到了甘露殿。
一邁進殿門,便見殿中只有父皇和舅父二人,李治越發相信自己的直覺是對的。
果不其然,見過禮後,父皇便拍了拍御榻,讓他過去坐。
這可是以前從未有過的待遇。在李治印象中,所有皇子裡面,似乎只有四哥李泰享受過這種特殊待遇。
「雉奴啊,你可知道,方才朕和你舅父在談論什麼?」李世民道。
李治搖搖頭。
他的眼神看上去既單純又清澈。
「我們在商量,打算立你為太子。」
李世民的口氣很平淡,但這句話的份量卻無疑重於泰山。儘管對這個結果早有預料,可李治的心中還是忍不住掠過一陣狂喜。
這場「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下有彈丸」的遊戲玩了這麼久,至此終於塵埃落定。
愚人之道陽,聖人之道陰。
這個外表仁弱、實則深諳權謀之術的晉王李治,終於笑到了最後。
不過,狂喜僅止於內心。此刻李治臉上的表情是驚詫和惶惑:「父皇,兒臣才十六歲,且一無所長,才學也比不上諸位皇兄,怎……怎能擔此大任?」
李世民搖頭苦笑:「承乾悖逆,青雀凶險,恪兒徇私,還有你其他那幾個大哥,也都不成器,皆不堪為我大唐儲君。你既是嫡子,又一向仁孝,怎麼就不能當太子?況且十六歲也不小了,朕便是在你這個年紀開始馳騁沙場的,所以你要跟朕學學,拿出當仁不讓的氣魄,切不可妄自菲薄。」
「是,兒臣謹遵父皇教誨。」李治還是一副乖乖兒的模樣。
李世民見狀,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對長孫無忌道:「這事就這麼定了,立晉王。」
長孫無忌大喜,遂深長一揖:「陛下聖明,臣恭奉聖詔!」
「雉奴,」李世民又道,「朕做此決定,離不開你舅父的大力舉薦,你還不趕快拜謝?」
李治趕緊從榻上起身,跪地叩首:「雉奴叩謝舅父!」
長孫無忌笑得合不攏嘴:「不必多禮,不必多禮,快起來吧。」說著便把李治扶了起來。
李世民想著什麼,忽然面露憂色:「明日朝會,朕若宣佈此事,不知滿朝文武會做何感想?」
「陛下勿憂!」長孫無忌忙道,「晉王仁孝,天下久已歸心,百官必會擁戴。即或有一二異議者,亦屬螳臂當車、蚍蜉撼樹,臣以為不足為慮。」
李世民俯首沉吟,許久才道:「但願如此吧。」
李治暗暗與長孫無忌交換了一個眼色。
一切盡在不言中。
長安普寧坊,李世勣宅。
初更時分,一輪上弦月斜掛天邊,顯得清冷而寂寥。
李世勣了無睡意,便披了一件單衣,信步來到了後花園中。
屈指算來,李世勣被勒歸私邸已經一月有餘了。這一個多月來,他幾乎夜夜失眠,一是思念失蹤的蕭君默,二是牽掛牢中的桓蝶衣。
蕭君默那天墜崖之後,皇帝命禁軍在崖底和附近山林搜索多日,後來又數次擴大了搜索範圍,卻始終一無所獲,最後只好不了了之。儘管李世勣也知道,蕭君默生還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只要一天沒找到屍體,他就會一天心存希望。
桓蝶衣被捕後關進了大理寺獄。李世勣因遭軟禁,無法探監,便給多位平素交好的朝中同僚去信,請他們代為探望,不料所有的信全都石沉大海,沒一個人給他回音。李世勣索性直接致信大理寺卿,請他通融,告知桓蝶衣、羅彪二人近況。大理寺卿倒是很快就回信了,卻只寫了「愛莫能助」四個字,令他哭笑不得。
李世勣自從歸唐之後便平步青雲,深受皇帝倚重,所以滿朝文武都爭相與他結交,豈料今日一失勢,便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可見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無可奈何之下,李世勣只能每日枯坐府中,或仰天長嘆,或扼腕神傷……
時值暮春,滿園的桃花梨花已過了最絢爛的花季,夜風拂過,片片花瓣紛紛飄落。李世勣負手站在一棵桃樹下,望著風中飛舞的花瓣,怔怔出神。
忽然,身後傳來一聲細微的響動。
李世勣戎馬半生,聽力十分敏鋭,立刻聽出這是有人翻牆落地的聲音,遂眸光一凝,頭也不回道:「何方朋友,竟敢夜闖私宅?!」
一個身影沿著牆根的暗處走了過來,在他身後一丈開外停住。
「俯揮素波,仰掇芳蘭。」此人悠悠道。
李世勣一震,猛然轉過身來,臉上露出又驚又喜、百感交集的神色。
那人又往前邁了一步,蕭君默的臉便從暗處露了出來,面帶笑容道:「師傅,我好歹也是盟主,您總得給個面子,把切口對一下吧?」
李世勣冷哼一聲,沒好氣道:「尚想嘉客,希風永嘆。」
蕭君默一笑,煞有介事地拱拱手:「多謝素波先生,沒忘了本盟規矩。」
李世勣就是素波。
他就是東晉行參軍徐豐之的九世孫,而這首精短的四言詩正是徐豐之在蘭亭會上所作。
李世勣原名徐世勣,祖籍曹州,後遷居滑州,家境富裕,與其父徐蓋都是樂善好施、仗義疏財之人。隋朝大業末年,天下大亂,徐氏父子奉智永之命,率素波舵投奔瓦崗。出於天刑盟的一貫規矩和智永的某種考慮,素波舵與魏徵的臨川舵雖然同在瓦崗,但彼此並不知曉對方的真實身份。武德元年,魏徵隨李密降唐,智永又出於「分散潛伏」的考慮,命徐世勣暫不歸唐,仍舊鎮守黎陽。
武德二年,唐高祖李淵為了籠絡徐世勣,不僅許以高官顯爵,且賜皇姓「李」。徐世勣在徵得智永的同意後,暫時接受了李唐的招攬,從此改名李世勣。不久,其父徐蓋在一次戰役中被竇建德所俘,難以行使舵主職權,智永遂命李世勣接任素波舵主,其後又命他率部歸附竇建德。
當時,竇建德在河北一帶深得人心,智永也對其寄予了一定希望,故命李世勣全力輔佐他。然而,竇建德對李世勣卻始終有所提防,故一直將徐蓋軟禁,扣為人質。李世勣便向智永建議,救出父親一起歸唐,但智永考慮到李唐一方已潛伏了幾個分舵,而竇建德這邊只有一個素波舵,便從大局出發否決了他的提議。
面對忠孝難以兩全的困局,李世勣不得不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他表面上仍奉智永之命,暗中卻一直在策劃刺殺竇建德,救出父親。不料尚未行動,計劃便洩露了,李世勣被迫僅帶數十騎叛離竇建德,正式歸順唐朝。
對此,智永自然大為不悅,遂親自潛入長安,當面斥責李世勣。
李世勣當時年少氣盛,加之其父仍在竇建德手中,氣不打一處來,便極力抗辯。智永大怒,當場表示要撤掉李世勣的舵主之職,而李世勣則毫不示弱,表示悉聽尊便。雙方就此翻臉,不歡而散。其後,智永便疏遠了李世勣,再沒起用過素波舵。李世勣也樂得自在,遂一心一意輔佐李唐征戰天下。
武德四年,李世勣隨李世民在虎牢關和洛陽一舉擊敗了竇建德和王世充,其父徐蓋得以歸唐。此後,隨著南梁蕭銑的覆滅,李唐統一天下的形勢漸趨明朗,智永雖然轉變了態度,但依舊冷落李世勣,彷彿素波舵根本不存在。
武德九年,玄武門之變前夜,李世民暗中派人拉攏李世勣,勸其一起對付太子。可李世勣知道智永屬意太子,遂婉拒李世民,保持中立。政變爆發後,李世民大獲全勝,智永看出李世民具備明君潛質,便對各分舵下達了「沉睡」指令,其中自然也包括早已被打入「冷宮」的李世勣和素波舵。
李世民上位後,以不計前嫌的寬容姿態接納了曾經的反對派和中立派,所以魏徵、李世勣也相繼受到重用,在貞觀一朝中平步青雲,漸漸躋身高位。
由於李世勣早在武德二年便與智永產生了隔閡,且從此以後就被邊緣化了,所以他對於天刑盟並沒有多少感情,更談不上忠貞。換言之,自從歸唐之後,李世勣便完全把自己視為大唐的臣子,有意無意地淡忘了天刑盟的身份。因此,當去年辯才一案爆發,李世民極力要破解《蘭亭序》之謎的時候,李世勣便採取了隔岸觀火的態度,不僅無意幫助辯才和天刑盟,且出於對大唐社稷和李世民的忠心,還不遺餘力地履行著玄甲衛大將軍的職責。
當然,李世勣敢這麼做,前提是他認為自己早就被智永撤職了,已經不能算是天刑盟之人。此外,他對天刑盟的核心機密也瞭解甚少,更不知道《蘭亭序》裡面隱藏著什麼秘密。所以在他看來,即使有朝一日《蘭亭序》之謎大白於天下,也不見得會牽扯到他頭上。
今年正月,蕭君默從齊州回京,把《蘭亭序》真跡獻給了皇帝,此後皇帝也沒有任何懷疑他的跡象,李世勣越發認定自己是安全的。
然而,他並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早已被智永寫在了《蘭亭序》的世系表上,並且沒有因智永口頭宣佈撤職而劃掉,因而讓蕭君默得以知悉。
蕭君默回京後,考慮到時機未到,便沒有馬上揭破他的身份。
直到上元節前夕,蕭君默徑直走入他的值房,驀然稱呼他「素波先生」的時候,李世勣才大驚失色。
那天,蕭君默把一切都告訴了他,包括天刑盟盟主的身份。
李世勣愣怔良久,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然後陰沉沉地對蕭君默道:「你小子就算當上盟主也與我無關,我早就不是天刑盟的人了!」
隨後,李世勣也把當年的事情告訴了蕭君默。
蕭君默聞言,也愣了一會兒,旋即笑道:「師傅,無論你跟前任盟主之間發生了什麼,我作為現任盟主,都有權重啟素波分舵。」
「少跟老子來這套!」李世勣一下踹翻了面前的書案,「當年智永都奈何我不得,你小子又能拿我怎麼樣?!」
「我也沒想把您怎麼樣。」蕭君默仍舊笑道,「我今天來,不過是想讓師傅幫個小忙而已。」
「幫什麼忙?」
「咱們玄甲衛的弟兄一年到頭辛苦得要死,明日上元節,您就在衙署召集大夥聚宴,好好犒勞一下。」
李世勣不解,滿臉狐疑地盯著他:「你小子到底想玩什麼花樣?」
蕭君默隨即把太子的政變計劃和自己的一部分反制計劃告訴了他,最後道:「太子這回來勢洶洶,志在必得,您要是不出手,社稷就危險了。」
李世勣大為驚愕,這才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略為沉吟,道:「必須立刻向聖上稟報此事!」
「不可。此事牽涉太廣,若要稟報,我無法自圓其說。」
李世勣恨恨地盯著他,咬牙切齒道:「我怎麼早沒看出來,你小子竟然一肚子權謀?!」
蕭君默呵呵一笑:「師傅過獎了,徒兒肚子裡要是沒點貨色,又怎麼對得起玄甲衛這身甲冑?!」
李世勣既惱恨又無奈,滿腔怒火無從發洩,只好抬起腳來,把已經翻倒在地的書案又踹了出去。
那天,就是這些不尋常的動靜,引起了外面桓蝶衣的懷疑……
此刻,在這夜闌人靜的花園中,當幾乎沒有生還希望的蕭君默忽然出現在面前,李世勣內心的複雜情緒已經難以用語言形容。
「你小子幹嗎不死了算了,又回來幹什麼?!」
最後,心中的千言萬語就匯成了這句話。
蕭君默撓撓頭:「我捨不得師傅,也捨不得師妹。所以,暫時還不敢死。」
「你還有臉提你師妹?!」李世勣瞪著眼道,「我被你連累就算了,你可知蝶衣也被你害慘了?!」
「我知道,我知道……」蕭君默滿心愧疚,「師傅,我今天來,就是想告訴您一聲,我有辦法救蝶衣,也有辦法讓您官復原職。」
「有辦法?」李世勣大為驚詫,「事已至此,你還有什麼辦法?」
「我今夜便要入宮,面見聖上。」
「什麼?」李世勣覺得自己的腦子完全轉不過來了,「你瘋了?你可知聖上現在巴不得把你五馬分屍、大卸八塊?!」
「我知道。」蕭君默苦笑,「正因如此,我才要去見他。一切因我而起,自然也該由我來了結。」
「你想如何了結?」
蕭君默苦笑不語。
「你小子可別犯傻。」李世勣急道,「你千萬不能入宮,去了你就死定了!」
「師傅,時辰不早了,您早點休息吧。」蕭君默儘力做出輕鬆的表情,「我向您保證,要不了多久,蝶衣便可安全回家。」
說完,也不等李世勣做出反應,蕭君默便轉身走入了黑暗中。
「站住!」李世勣沉聲一喝。
蕭君默頓住了腳步。
「你把話給我講清楚,你到底要做什麼?!」
蕭君默無聲地佇立了片刻,忽然縱身躍上牆頭,瞬間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李世勣怔怔地站在原地,悵然若失。
深夜,太極宮萬籟俱寂。
宮中響起二更梆子的時候,甘露殿的御書房仍然亮著燈火。
趙德全背著雙手,在殿外的庭院裡慢慢踱步。
皇帝又把自己關在御書房裡研究王羲之的法帖了。每當這種時候,趙德全等一干侍從宦官就會被皇帝全都支到殿外,彷彿怕他們看到什麼天大的秘密。如此一來,宦官們就苦了,既要陪皇帝熬夜,隨時聽候傳喚,又得站在殿外喂蚊子,心裡不免都有些牢騷。
這會兒,幾個宦官就忍不住湊在一塊嘀咕。趙德全遠遠望見,便重重地咳了一聲,那些人慌忙散開,各自站回自己的位置。
趙德全轉過身來,又見不遠處有個宦官正直挺挺地站在一棵榆樹下,好像在盯著他。
「喂,你是哪個殿的?」趙德全低聲喝問。
那人卻一動不動,就像根木頭。
趙德全不悅:「杵那兒幹嗎?給我過來!」
那人終於動了,但卻不是抬腳走過來,而是朝他招了招手。
趙德全頓時火起:「你個小兔崽子!皮癢了是吧?!」說著便大步走了過去,準備好好教訓這小子一番。可就在相距約一丈遠的地方,趙德全卻猛地剎住了腳步。
因為他終於看清了,這個「宦官」居然是蕭君默!
「沂津先生,別來無恙。」蕭君默滿面笑容。
趙德全一驚,慌忙四下看了看,然後快步走過來,把蕭君默拉到了旁邊的陰暗處,又驚又怒道:「你小子居然沒死?!」
「先生這樣就不厚道了,」蕭君默仍舊笑道,「見到盟主不行禮倒也罷了,怎麼能咒我死呢?」
「你……」趙德全一看到他就忍不住一肚子火,壓低聲音道,「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早已不是天刑盟之人,你也別再來找我!你自己要死便死,何苦拉我當墊背!」
「唉,真是可惜啊!」蕭君默煞有介事地嘆了口氣,「堂堂一代名將桓溫的後人,堂堂天刑盟沂津舵舵主,想當初也曾輔佐隋朝兩代帝王開疆拓土、縱橫沙場,如今卻變成了一個貪生怕死的鼠輩,豈不令人扼腕嘆息?!」
趙德全原名桓克用,是東晉名將、一代權臣桓溫的九世孫。北週年間,其父桓威是天刑盟安插在北朝的一個臥底,以軍功拜上儀同,與楊堅交好。當時,北周宣帝宇文贇荒淫無道,而南朝皇帝陳叔寶同樣沉迷酒色,是故天刑盟盟主智永對這兩個皇帝都失望已極。他放眼天下,認為只有北周國丈、沉穩有謀的楊堅最有可能開創大業。而恰在此時,桓威也向他傳遞了一份重大情報,稱楊堅已漸露代周自立之心。
原本天刑盟自成立伊始便一直奉南朝正朔,但智永經過一番權衡,毅然改弦更張,向桓威下達了一道指令,命他全力輔佐楊堅登基並統一天下。不久,宇文贇病死,桓威便聯合一幫重臣擁戴楊堅攝政,隨後又參與平定尉遲迥叛亂,最後成功輔佐楊堅開創了隋朝,因佐命之功拜上大將軍。
開皇八年,楊堅發兵五十餘萬,以晉王楊廣為統帥,以賀若弼、韓擒虎、桓威等人為大將,對陳朝全面開戰。在這場統一天下的戰爭中,桓威率水師攻九江,大破陳朝水師,此後又收降大批陳朝將領,兵不血刃地拿下了陳朝的數十座城池。
當時,桓威有意把年僅十餘歲的桓克用帶在身邊,讓他親歷了整個戰役。陳朝覆滅後,桓威因功進位柱國,擢任荊州總管,不久又帶著桓克用秘密拜見了智永盟主。
開皇十七年,桂州俚民爆發叛亂,年方二十歲的桓克用隨父出征,迅速將其平定。凱旋後,桓威進位上柱國,桓克用也官拜右御衛郎將,進入朝中任職,並博得了隋文帝楊堅和晉王楊廣的賞識。
隋文帝楊堅雖有雄才大略,但生性刻薄猜忌。開皇后期,許多開國功臣相繼獲罪,桓威也沒能逃過一劫,於開皇十九年被楊堅以謀反罪名斬首,家產抄沒,妻兒流放。桓克用本來也在流放之列,因楊廣出面求情而倖免,且保住了官職。
然而,一夜之間便家破人亡的桓克用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便找到智永,請求他動用天刑盟的力量推翻楊堅,為父親報仇。
儘管智永對桓威的遭遇深感震驚和悲憤,可還是出於大局駁回了桓克用的請求。因為當時的隋朝天下已經在楊堅的治理下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盛世景象,而幾百年來飽受分裂和戰亂之苦的百姓也終於過上了太平日子。換言之,王羲之當年夢寐以求的盛世理想,以及天刑盟歷來秉承的「守護天下」的使命,已經在楊堅的手上達成了。在此情況下,智永怎麼可能讓桓克用為了一己私仇而再度擾亂天下?!
是故,智永不僅駁回了他的請求,而且命令他繼任沂津舵主,摒棄私仇,繼續效忠隋朝。桓克用無奈,只能遵命。幾年後,楊廣奪嫡,繼任太子;不久楊堅駕崩於仁壽宮,楊廣登基;其後桓克用得到隋煬帝楊廣重用,被擢升為左武衛將軍。
楊廣甫一登基,楊堅第五子,時任并州總管的漢王楊諒便在并州起兵反叛了。桓克用奉命出征,隨宰相楊素揮師北上,歷時不到兩個月便平定了叛亂。大業元年,桓克用又奉命南下,征服了小國林邑。此後數年,桓克用數度征戰四夷,輔佐楊廣開疆拓土,屢立戰功,官至右屯衛大將軍,深得楊廣倚重。
雖然在煬帝一朝官運亨通,但當年家破人亡的那幕慘劇卻一刻也沒有從桓克用的心上抹去。他只是迫於智永盟主的命令,並念及楊廣的知遇之恩,才把這一巨大的創傷掩藏在了心底。大業中後期,好大喜功的楊廣營建了一系列勞民傷財的大工程,並傾天下之力連征高麗,桓克用頻頻勸諫,卻反遭楊廣忌恨疏遠。
從大業七年起,不堪忍受的百姓相繼揭竿而起,四方群雄也紛紛割地稱王,剛剛太平了二十幾年的天下轉眼便又分崩離析、戰火紛飛。
邦有道則隱,邦無道則現。眼看楊廣已無可救藥,智永不得不再度啟動天刑盟,派遣各分舵分別打入各個割據勢力。其中,桓克用接到的命令,是輔佐楊素之子、時任上柱國的楊玄感起兵,攻取東都,號令天下。
雖然楊玄感名重當世,但桓克用瞭解他,知道他是個志大才疏之人,終究難成大器,便向智永提出異議。可智永不聽。桓克用無奈,只好於大業九年隨楊玄感悍然起兵。
當時楊廣正在二征高麗,聞訊立刻回師,僅用時一個多月便平定了叛亂,將楊玄感的屍體在洛陽鬧市寸磔,並剁成了肉泥。桓克用被俘,楊廣念其有功,饒了他一命,卻對他施以宮刑,然後廢為庶民。
桓克用不堪受辱,本欲自盡,可最後想起了蒙冤而死的父親,遂放棄了輕生之念,並發誓在有生之年一定要推翻隋朝,並輔佐一個真正的明主,開創一個真正的太平盛世。但是,他卻再也不想聽從智永的號令了,因為正是智永的錯誤決策,才一步步把他推入了現在的絶境。所以,他決意脫離天刑盟,去尋找自己的道路。
隨後,桓克用偽造了一個自焚的現場,讓智永以為他已身死。隨後,他改名趙德全,僅帶著沂津舵的少數幾個心腹,開始輾轉各地,尋找明主,最終於大業十四年投到了秦王李世民的麾下。
從此,世間再無桓克用,人們只知道秦王李世民身邊出現了一個生性謹慎、做事周全的宦官趙德全。偶爾,在戰場上,這個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趙德全竟也能給秦王貢獻一兩條計策,令唐軍旗開得勝,所以李世民便對他格外器重,並一直把他留在身邊,直至今日。
原本,蕭君默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識破趙德全的真實身份,因為在《蘭亭序》世系表上記載的沂津舵的最後一任舵主,分明是已死去多年的桓克用。
不過,巧合的是,大業年間,舞雩舵主袁公望曾奉智永之命,潛入洛陽執行任務,其間與桓克用有過一面之緣。上元節前幾日,趙德全出宮,至西市採買宮宴所需的物品,恰好被袁公望遠遠看見。袁公望隨即稟報蕭君默。蕭君默將信將疑,可袁公望發誓他不會看錯,因為儘管這麼多年過去,桓克用的容貌變化很大,可他左耳下有一顆痣,卻瞞不過袁公望的眼睛。
蕭君默還是不太相信,問袁公望:「如果趙德全真是你說的沂津舵主桓克用,那去年辯才左使在宮中被關數月,為何沒把他認出來?」
「左使不一定見過桓克用。」袁公望道,「當年智永盟主做事有個原則,就是為了組織安全,除非萬不得已,儘量不讓本盟之人互相認識。我那次去洛陽是執行緊急任務,屬於特殊情況,否則我也不可能認得桓克用。」
蕭君默聞言,這才打消了疑慮。當時,蕭君默正在籌劃如何應對太子宮變,這個消息無疑來得非常及時。他隨即在趙德全回宮的路上將其攔下,私下以沂津舵的接頭暗號進行試探,結果憑藉趙德全的細微表情便認定,他的確就是當年那個「自焚而死」的桓克用!
隨後,蕭君默便以盟主身份,要求趙德全在百福殿的宮宴上,暗中給太子下蒙汗藥。趙德全又驚又怒,堅決不從。蕭君默便暗示要揭露他的真實身份。趙德全冷笑:「你要揭發儘管去,我若是怕死之人,也活不到今天了。」蕭君默笑道:「沂津先生,我知道您是死過一回的人了,所以,死對您來講並不可怕。不過,我知道,您還怕一樣東西。」
「我怕什麼?」趙德全斜著眼問。
「您怕的是,死得冤,死得不值,死後還要背負不應有的罵名——正如令尊當年一樣。」
趙德全猛地一震。
「沂津先生,」蕭君默接著道,「您輔佐聖上這麼多年,兢兢業業臨深履薄,倘若結局卻是以天刑盟細作的身份被誅,那您一定會死不瞑目的,對吧?」
趙德全怒不可遏,罵蕭君默卑鄙,說他這麼幹純屬訛詐。
蕭君默笑了笑:「我也是為了大唐社稷,不得已才找您幫這個忙。幹不幹,您自己決定,我不強迫。」說完便飄然而去,把趙德全氣得臉色煞白……
此刻,想起蕭君默一次又一次的「訛詐」,今晚不知又想出什麼么蛾子,趙德全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蕭君默,你一個被朝廷兩度通緝的欽犯,竟敢三更半夜闖入皇宮,到底意欲何為?!」趙德全壓著怒氣,也壓著嗓音道。
「我想了結一切。」蕭君默說得雲淡風輕。
趙德全嚇了一跳:「你……你想弒君?!」
蕭君默一笑:「我迄今為止所做的一切,無不是為了大唐社稷。您說,我會弒君嗎?」
「那你到底想幹什麼?」
蕭君默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湊近他說了一句話。
趙德全蹙緊了眉頭,半信半疑道:「僅僅如此?」
蕭君默點點頭:「僅僅如此。」
此時,在門窗緊閉的甘露殿御書房內,李世民手裡正擎著一盞燈,趴在御案上,專心致志地研究著一卷法帖。
毫無疑問,那正是令他又愛又恨的《蘭亭序》……
約莫三更時分,劉洎在睡夢中被一陣奇怪的鳥叫聲吵醒了。
他側耳聆聽了一下,神色一凜,連忙披衣下床,趿拉著鞋子,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出了寢室。
庭院裡,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暗處走了出來。
果然是蕭君默!
他們之前約定好了,若有緊急事務,便以斑鳩叫聲為聯絡暗號。
「抱歉劉侍中,這麼晚了還擾你清夢。」蕭君默道。
「不不不,不打緊。」劉洎連連擺手,又驚又喜,「盟主,聽他們說您墜崖了,屬下萬分難過!還好,上蒼庇佑,您總算安然無恙。」
「多謝侍中掛念。」蕭君默淡淡一笑,「有件事還沒做完,我不能死。」
劉洎立刻反應過來:「盟主指的,莫非是……」
「你立刻寫一封密信,明天一早就送出去,告訴冥藏,說你發現了我的藏身之處。」蕭君默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張對摺好的紙條,「這是地址。」
劉洎接過,面露不安道:「盟主是打算……」
「具體你不必多問,儘快把信送出即可。另外,還有件事,你也得寫進去……」蕭君默湊近,低聲說了幾句。
劉洎眉頭微蹙,想問什麼,卻又忍了回去。
「都聽清了嗎?」
劉洎點點頭:「聽清了。」
蕭君默拱拱手,反身隱入黑暗中,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劉洎站在原地,望著濃墨般的夜色愣了好一會兒神。
倘若不是手裡頭捏著那張紙條,他真懷疑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
長安城南,少陵原。
一輪渾圓的落日懸浮在地平線上。滻水、潏水倒映著夕陽的餘暉,從少陵原的兩側緩緩流過。原上東南有一座村莊,名叫鳳棲村,村莊西側有一片茂密的槐樹林。此時,一群黑衣人忽然策馬從林中馳出,驚飛了一群剛剛歸巢的倦鳥。
為首一騎戴著青銅面具,率先馳上一面土坡,然後勒馬停住,居高臨下地眺望著這座百十來戶、炊煙裊裊的村子。
「就是這兒吧?」王弘義問緊隨而至的韋老六。
「沒錯,鳳棲村。」韋老六道,「照玄泉所言,蕭君默就躲在村東頭土地廟邊上的那座宅子裡。」王弘義微眯雙目,仔細觀察著整座村莊的情況。
「先生,」韋老六看著他,「玄泉的情報,應該不會有假吧?」
「怎麼,你怕玄泉出賣咱們?」王弘義笑了笑,「設若他真想出賣,也不會找這種地方。此處三面開闊,唯獨西面一片林子,方才咱們拍馬過來,驚飛了不少鳥雀,可見林子裡沒有伏兵。至於這個村子,就更不可能設伏了,你沒看那些孩童在那邊嬉鬧嗎?」
韋老六依言望去,果真有一群孩童在村口追逐嬉戲。
「這世上,只有一種東西是可信的。」王弘義忽然道。
韋老六有些不解:「先生指的是那些孩子嗎?」
「不,孩子也可能被大人教唆。」王弘義淡淡一笑,「我說的,是孩子的笑聲,只有它騙不了人。」
韋老六這才注意到,那群孩童正發出一陣陣銀鈴般的笑聲,當即恍然——即使有大人安排他們在這裡假裝嬉鬧,但那種笑聲是無論如何裝不出來的。
「走吧。」王弘義翻身下馬,同時摘掉了面具,「咱們徒步進村,別驚擾了那些孩子。」
鳳棲村東邊一座簡陋的宅院裡,蕭君默正光著膀子在劈柴,一身結實的腱子肉在夕陽的映照下熠熠生輝,但遍佈身體的大大小小的傷疤卻令人觸目驚心。
嘩啦一聲,一段圓木被利斧劈成兩半。
蕭君默扶起一半木頭,高舉斧頭,正欲再劈,忽然察覺到什麼,下意識地抬起目光。
王弘義不知何時已經翻牆而入,正站在角落的一株李樹下,面帶笑容地看著他。
蕭君默收回目光,咔嚓一下,把地上的木頭又劈成了兩半。
「年輕人,看這架勢,你是打算在這裡過日子了?」王弘義笑著道。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蕭君默把斧頭劈在一截木頭上,取過旁邊柴堆上的一條布巾擦汗。
「這你就不必問了。」王弘義依舊微笑,「你只需要知道,我很關心你就夠了。」
「害我險些死在驪山,就是你關心我的方式?」蕭君默冷笑。
「我不也差點把老命扔在那兒嗎?」王弘義從樹下走了過來,「咱們是中了李世民那廝的圈套,誰也不想那樣。」
「既然都僥倖撿回了一條命,那就別再折騰了。」蕭君默擦完汗,取過一件中衣穿上,「我已經厭倦這些爭權奪利的把戲了,我勸你也收手吧。」
「收手?」王弘義冷笑,「我王弘義從來就不知道這倆字怎麼寫。」
「那我管不著。」蕭君默沒好氣道,「反正你們那些破事,我是不會再參與了。」
王弘義搖頭苦笑:「賢侄啊,身為隱太子唯一在世的骨肉,你說這種話,良心不會痛嗎?」
「你少拿這事要挾我!」蕭君默突然大聲道,「隱太子的骨肉又如何?既然我父親當年都鬥不過李世民,那我今天又憑什麼跟他鬥?就憑你王弘義和你的冥藏舵嗎?你要是真有本事對付李世民,當年又何至於輸得那麼慘?!」
王弘義頓時語塞,半晌後才長嘆一聲:「是啊,賢侄所言也不無道理。當年敗得那麼慘,老夫的確負有不可推卸之責!可唯其如此,老夫才想要彌補,想要贖罪,想要把當年被李世民奪走的一切,再重新奪回來啊!否則,我如何對得起隱太子的在天之靈?又如何對得起賢侄你呢?」
「我無所謂。」蕭君默聳聳肩,自嘲一笑,「我只求你別再來找我,讓我過幾天安生日子。」
王弘義看著他,忽然嘆了口氣:「對了,你母親最近胃口不太好,人也消瘦了許多。我還經常聽她念叨『毗沙門』,唉,真是可憐哪!」
蕭君默聞言,頓覺血往上衝,衝過去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
院牆外,韋老六及手下察覺動靜不對,立刻翻牆而入,紛紛拔刀圍住了蕭君默。
王弘義擺擺手:「出去。」
「可是先生,這小子太放肆了……」
「我讓你們出去!」王弘義提高了音量。
韋老六等人無奈,只好又帶著手下翻出了院牆。
「王弘義,你聽著!」蕭君默仍舊揪著他的衣領,狠狠道,「如果我母親有絲毫閃失,我一定親手把你的腦袋擰下來!」
「放心,你母親在我那兒很好。我只是想告訴你,她沒有忘記隱太子,而且一直在思念他。」
蕭君默聞言,眼圈立刻紅了,慢慢鬆開了手。
「賢侄,你想想,倘若不是李世民害死了你父親,那麼你母親現在就是大唐的皇后,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又何至於受這麼多苦?」
「你到底什麼時候放我母親?」
「等咱們一起殺了李世民之後。」
蕭君默苦笑:「你又不是沒試過,李世民有那麼好殺嗎?」
王弘義盯著他:「賢侄,眼前就有一個機會,可以一舉除掉李世民。」
蕭君默揶揄一笑:「你這大白天的做什麼夢呢?」
王弘義不理會他的揶揄,仍舊直視著他:「三月十一,也就是三天之後,李世民要去九成宮避暑。這,就是我說的機會。」
蕭君默微微一震:「這是朝廷機密,你如何得知?」
王弘義得意地笑了笑:「不瞞賢侄,朝中有我的人,而且身居高位!」
「身居高位?」蕭君默露出又驚又疑的神色,「你說的……莫非是玄泉?」
王弘義頷首:「你躲藏在此的消息,也是他告訴我的。」
「此人埋伏朝中多年,我也追查了他很久。」蕭君默苦笑了一下,「能不能告訴我,他是誰?」
「暫時不能。」
蕭君默撇了撇嘴:「那你怎麼知道,這次九成宮避暑,不會是李世民設下的又一個圈套?」
「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
「消息還未公佈,此事尚屬絶密,李世民只告訴了幾個宰相,又怎麼會是圈套?除非李世民懷疑玄泉就在幾個宰相之中,才故意透露假情報……」王弘義說到這裡,才意識到洩露了玄泉的職位,便乾咳了兩聲。
「真沒想到,玄泉已經位居宰相!」蕭君默做出恍然之狀,「看來,你們天刑盟果然不簡單哪!」
既然已經說漏了嘴,王弘義便不再隱瞞:「沒錯,正因為玄泉已經位居宰相,所以一旦咱們除掉李世民,我便有辦法恢復你的皇室身份,進而讓你繼承皇位。」
「可就算除掉李世民,不還有吳王李恪、晉王李治和長孫無忌他們嗎?我哪有那麼容易恢復身份,繼承皇位?」
王弘義呵呵一笑:「巧的是,這回去九成宮,此三人都會同行,正好一網打盡!」
蕭君默聞言,不禁沉吟了起來。
「怎麼樣,現在你還會說我是做白日夢嗎?」
「我還是有些擔心……」
「擔心什麼?」
「萬一就像你說的,李世民已經懷疑玄泉,故意讓他傳遞假情報呢?」
「不可能。李世民一向賞識他,也很信任他。據我所知,這段時間,李世民有些政務都不一定找長孫無忌,而是直接跟玄泉商議。你說,這豈是懷疑他的樣子?」
蕭君默聽完,便不作聲了。
「賢侄,我說了這麼多,你還是下不了決心嗎?」
蕭君默又沉默片刻,才道:「沒有九成宮的地形圖,什麼都幹不成。」
這就是同意加入了。王弘義大喜:「這有何難?我明日便能拿到。」
「這東西可不好弄。玄泉雖然貴為宰相,但也管不到這上頭。」
王弘義一笑:「誰告訴你,我要讓玄泉去拿了?」
蕭君默眉頭微蹙:「你還有別的內線?」
「不瞞賢侄,」王弘義矜持一笑,「禁軍裡面有我的人,內侍省也有。」
蕭君默撇了撇嘴:「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一定要我加入?」
「他們怎麼能和賢侄你相提並論呢?」王弘義笑道,「一來,你是隱太子遺孤,咱們要對付李世民,自然要以你為旗號,奉你為主公;二來嘛,李世民離京,玄甲衛必為扈從,而你是資深玄甲衛,最瞭解他們,我當然需要你助一臂之力了;第三嘛,這一年來,我折了不少弟兄,眼下人手實在有限,所以……」
「你有多少人?」
「眼下能召集到的,最多六七十人。」王弘義訕訕道,「據我所知,你好像有不少江湖朋友吧?」
蕭君默想了想:「我召集三五十人,應該沒問題。」
「好!」王弘義大喜,「那咱們就可以放手一搏了!」
這時,後院忽然傳來楚離桑的聲音:「君默,飯做好了。你跟誰說話呢?」隨著話音,楚離桑從屋後走了出來,腰上還圍著一條沾滿油漬的圍裙。
一看到王弘義,她頓時愣住了,臉色旋即一沉:「你來幹什麼?」
王弘義賠著笑臉:「桑兒,爹過來跟君默談點事……」
楚離桑馬上轉過目光,逼視著蕭君默:「跟他這種人有什麼好談的?要談也得讓他先把姨娘和黛麗絲放了!」
「桑兒,你對爹的誤會太深了。」王弘義尷尬,「爹這麼做,也是幫君默保護他娘嘛。你放心,爹把她們照顧得很好……」
「夠了,別再假惺惺了!」楚離桑眼裡噴著怒火,「你不就是綁她們做人質,好要挾君默給你賣命嗎?!」
「桑兒,你聽我說,爹這麼做都是為了你們好。」王弘義急道,「君默是李唐皇族,是隱太子唯一在世的骨肉,一旦我們大事成功,他就能恢復皇族身份,進而當上皇帝,到時候你就是母儀天下的皇后了……」
「我不稀罕!」楚離桑厲聲道,「我不像你那麼貪圖富貴,更不像你凡事都昧著良心!」
王弘義大為窘迫,只好把目光投向蕭君默。
蕭君默略為沉吟,柔聲道:「桑兒,你先去吃飯吧,有話咱們晚點再談,好嗎?」
「君默,我警告你,」楚離桑冷冷道,「你可不要為虎作倀、助紂為虐!」
「行了,我知道了。」蕭君默賠著笑。
楚離桑重重地哼了一聲,解下腰間圍裙擲在地上,然後又瞪了王弘義一眼,這才轉身離開。
王弘義喟然長嘆,一臉的感傷和失落。
「冥藏先生,」蕭君默第一次正式稱呼他,「有件事你想過沒有,萬一咱們行動失敗,你我固然無懼一死,可我娘和桑兒她們怎麼辦?」
王弘義一怔,想了想,道:「我會交代可靠的手下,負責送她們安全離開。」
蕭君默沉默半晌,無奈地點點頭:「看來也只能如此了。那我想請求先生,把我娘和黛麗絲她們轉移到這裡來,跟桑兒待在一起,萬一咱們遭遇不測,她們也好及時脫身。」
王弘義眉頭一皺,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這……」
「怎麼,先生懷疑我別有所圖?」
「不不。」王弘義乾笑幾聲,「咱倆現在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了,我怎麼會懷疑你呢?」
「那先生顧慮什麼?」
「我是在想,這裡似乎不夠安全……」
蕭君默凝視著他。
王弘義目光閃爍。
許久,蕭君默才無奈一笑:「也罷,那就讓桑兒過去吧,跟我娘她們在一塊,這樣你總放心了吧?」
蕭君默這麼說,等於把楚離桑也送過去當人質,不僅徹底打消了王弘義的疑慮,而且無形中證明了他與王弘義聯手的誠意和決心,王弘義豈有不肯之理?
王弘義聞言大喜,當即表示同意。
「可是,桑兒會同意你這個安排嗎?」王弘義問。
「我會說服她。」
王弘義搖搖頭:「難,你很難說服她。我這個女兒我瞭解,脾氣跟我一模一樣,她認定的事情,誰也改變不了。」
蕭君默蹙眉思索,忽然道:「我倒是有個辦法,不過……」
王弘義眼睛一亮:「不過什麼?」
「先生得配合我演一場戲。」
「演戲?」
「對。我就告訴桑兒,說我是假意跟你聯手,而送她過去的目的,便是探察我娘的下落。這麼說,她肯定會答應。」
王弘義怔了怔,旋即反應過來,不禁拊掌大笑:「妙,甚妙!賢侄果然機智過人啊!」
「那就這麼定了。」蕭君默神色凝重,「儘快拿到九成宮的地形圖,咱們得擬一個周全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