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兄弟

  就在利箭射到眼前的一瞬間,蕭君默仰面朝天,往懸崖外一倒。羽箭擦著他的鼻尖飛過。蕭君默張開四肢,像一隻滑翔的鳥兒,從崖上直直墜了下去……

  蕭君默一路朝北疾馳,遇到了多股禁軍步騎的圍追堵截。

  這是一場毫無退路的生死之戰,其險惡和慘烈程度甚至超過了去年亡命天涯時遭到的追殺。因為當時的蕭君默並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一路上都有人及時伸出援手,而且與身後的追兵總能拉開一段距離。然而今天,老天爺卻殘忍地把他拋入了一個重重包圍、短兵相接且無人救援的絶境,似乎決意要置他於死地!

  蕭君默一開始並不願傷害這些禁軍同僚,都以防守避讓為主,可隨著追兵越來越多,戰況越來越凶險,他被迫拼盡全力廝殺,前後不知砍倒了多少人。

  約莫跑出一里路後,李恪帶人追上了他。

  不過,與其說李恪是要抓他,不如說是在「護送」他,因為一路上李恪不斷高喊「抓活的」,以至那些禁軍士兵都有些無所適從,令蕭君默生生殺出了一條血路。

  蕭君默知道,不管李恪嘴上說什麼,心裡仍然是顧念兄弟之情的。

  這麼想著,他的心底便湧起了一股暖意。

  坐騎漸漸馳到了樹林的盡頭,林子外便是石甕谷中最難行的地段,佈滿了深溝大壑。蕭君默的坐騎在方才的一路奔逃中已身中數箭,至此再也支撐不住,前蹄一軟,頽然跪倒,前衝的慣性把蕭君默整個人甩了出去。

  儘管身上已多處負傷,可他還是以靈巧的身姿卸去了落地的力道,然後飛快起身,一個箭步衝出了樹林,縱身躍入了前面的一條溝壑。

  面對溝壑縱橫的地形,身後的李恪和追兵們也都不得不下馬,這恰好給蕭君默提供了一線生機——倘若是在平地,失去馬匹的蕭君默便無處可逃了。

  武候衛和那些禁軍士兵大多善於騎馬,可會輕功的著實不多,而眼前的那些溝壑,淺的有三四尺高,深的足足超過一丈,於是多數人都裹足不前,只有李恪帶著二三十個輕功好的手下追了過去。

  可是,他們的身手還是不及蕭君默。

  眼見前面的身影健步如飛、兔起鶻落,很快就跟他們拉開了三四丈距離,李恪忍不住又罵了聲娘。

  天上雷聲隆隆,豆大的雨點就在這時噼噼啪啪落了下來。

  當李恪等人吭哧吭哧地從一條兩丈多高的深溝裡爬出來時,頓時傻了眼——前方是一口碧綠的深潭,雨水紛紛落下,濺起無數水花,而蕭君默已然不見蹤影。

  水潭的右邊是一片蘆葦蕩,左邊是一片雖然陡峭但仍可攀爬的山崖,對面則是一面緩坡,坡上長滿了一人多高的蒿草。

  蕭君默到底在哪裡?!

  李恪若有所思地站在水潭邊,雨水混雜著汗水在他臉上流淌。

  「殿下,要不……讓弟兄們分頭搜吧?」旁邊的一名武候衛小聲建議。

  「就你們這幾個,還分頭搜?夠不夠蕭君默塞牙縫的?」李恪冷冷道,「回去通知李世勣,讓他把人都派過來,以此潭為圓心,方圓三里之內密集搜索,我就不信他逃得掉!」

  「遵命!」武候衛們領命而去。

  此時,雨越下越大,週遭的景物漸漸變得模糊。李恪盯著水面,又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忽然轉身走進了雨幕之中……

  一根蘆葦稈露在水面上。

  它就靠近岸邊,而且距離李恪方才所站的地方不過兩三丈遠,可由於岸邊水草豐盛,所以不易察覺。

  蘆葦稈動了動,旁邊咕嚕咕嚕地冒出了一串氣泡,緊接著蕭君默的頭便躍出了水面。

  如果不是平時練就了過人的閉息功夫,僅靠這根蘆葦稈呼吸,肯定堅持不了這麼長時間。此刻,四週一片雨霧迷濛,蕭君默迅速觀察了一下,然後深長地吸了一口氣,又一頭紮進了水裡。

  半個多時辰後,蕭君默從水潭西邊爬上了山崖。

  他臉色蒼白,腳步踉蹌,體力已然有些不支。血水從他身上的多處傷口不停地冒出來,雖然被雨水沖淡了不少,卻還是染紅了他的一身黑甲。

  蕭君默走到一塊巨大的岩石旁,大口大口地喘氣,然後頭一低,鑽到了岩石下面,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這一小塊地方剛好可以避雨。他閉上眼睛,把頭靠在岩石上,心中一片茫然。

  今天發生的一切都讓人猝不及防,彷彿有一股無形的力量一下把他推進了深淵。跟去年一樣,他忽然又一次變成了朝廷欽犯;而不同的是,去年發生的一切是他主動選擇的結果,可今天遭遇的這場巨變,卻是突如其來,完全令他措手不及。

  接下來該怎麼辦?

  就算可以從幾萬名禁軍的包圍圈中突出去,僥倖逃離驪山,可之後呢?

  也許應該先找個地方養傷,同時設法通知郗岩、華靈兒他們,當然還有楚離桑。

  再然後呢?

  難道要和他們一起,再次亡命天涯嗎?或者索性拋開一切,跟郗岩他們分道揚鑣,只帶著楚離桑遠走高飛,去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隱居,從此不問世事、終老林泉?

  蕭君默苦笑了一下。

  他當然不可能這麼做。別說母親徐婉娘尚在王弘義手裡,就算已經把母親救回來了,他也不會放棄責任——作為一個大唐臣民和天刑盟盟主應盡的責任。

  正這麼想著,蕭君默忽然感覺有些不對勁。

  雖然閉著眼睛,但他還是隱約感覺到,自己正被一道目光逼視著。

  他倏然睜開眼睛,旋即發出了無可奈何的一笑。

  果不其然,李恪正負手站在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下,用一種冰冷如霜、鋒利如刀的目光盯著他。

  「你已經送過我一程了,不必再送了吧?」

  蕭君默不得不走到樹下,與李恪四目相對。

  「你以為自己逃得掉嗎?」李恪冷冷道。

  「還好有你一路護送,」蕭君默笑,「不然就凶多吉少了。」

  「蕭君默,大部隊轉眼就到,你已經沒時間了,別再跟我嬉皮笑臉。說吧,你跟天刑盟、王弘義,還有隱太子,到底是什麼關係?」

  事實上,李恪剛才在水潭邊,早已發現了那根露出水面的蘆葦稈,卻佯裝不知,支開了手下,目的就是單獨跟蕭君默把事情問清楚。

  蕭君默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望著週遭灰濛蒙的雨幕,忽然蒼涼一笑:「李恪,如果我今天注定命喪於此,你能幫我做件事嗎?」

  「什麼事?」

  「幫我找一個人。」

  「什麼人?」

  「我母親。」

  李恪不解:「令堂?她不是……」

  「我現在說的,是我的生母。」

  「生母?」李恪眉頭一緊,隱約意識到蕭君默要說的真相很可能非同小可,「她是誰?」

  「她叫徐婉娘。」

  「她在哪兒?出什麼事了?」

  「王弘義綁架了她,我不知道她在哪兒,所以才讓你幫我。」

  李恪驚詫,越發不解:「那你告訴我,你的生父是誰?」

  蕭君默看著他,又奇怪地笑了笑:「李恪,如果我告訴你,其實咱倆是堂兄弟,我應該喊你三哥,你信嗎?」

  「什麼?!」李恪渾身一震,頓時睜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

  「是的。」蕭君默一字一頓道,「隱太子,就是我的生父。」

  一聲驚雷突然在他們的頭頂炸響。

  李恪萬般驚駭,不由倒退了兩步。

  「難以置信是吧?」蕭君默儘量讓自己露出輕鬆的笑容,「可這就是真相,這就是你要的真相。」

  「那王弘義為何要綁架你母親?」

  「因為他知道了我的身世,挾持我母親,就是為了讓我幫他殺害聖上、顛覆大唐。」

  「王弘義跟我父皇有何深仇大恨?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兩個原因:一是為了實現他的權力野心,再造『王與馬,共天下』的昔日榮光;二是因為,武德年間,他是我父親,也就是隱太子身邊的謀士,所以他要替我父親報仇。」

  李恪恍然,旋即又想到什麼:「這麼說,你昨天跟我說的都是真的?你的確是天刑盟盟主?」

  蕭君默用沉默做了回答。

  李恪「哈」了一聲,頓時哭笑不得:「蕭君默,你可真行!披著玄甲衛的皮,卻乾著對抗朝廷的勾當!」

  「天刑盟的宗旨是守護天下,並不是要對抗朝廷。」

  「是嗎?可你剛才不是說,王弘義想顛覆大唐嗎?」李恪滿臉嘲諷,「難道他不是天刑盟的人?難道他不是王羲之的後人嗎?」

  「他是王羲之的後人不假,可他背棄了天刑盟的宗旨!」

  「這麼說,你跟王弘義是鬧內訌了?」李恪仍舊一臉譏誚,「既然如此,你方才為何還要幫他殺父皇的替身?」

  「我那是為了穩住他!」蕭君默忽然提高了聲音,「我剛才說了,我母親在他手上!」

  李恪語塞,片刻後才道:「君默,有句話我不得不問。你當初說要幫我奪嫡,是出於……出於什麼動機?」

  「動機?」蕭君默苦笑,「你說我是什麼動機?我是想害你呢,還是要害朝廷、害天下?」

  「我也沒這麼說。」李恪訕訕道,「只是你的身份實在是太複雜了,難免……讓人多心。」

  「我自己的身世,我也是前不久剛知道的。」蕭君默道,「更何況,就算我本來就知道,跟這件事也毫無關係!你不會以為,我幫你奪嫡,是為了我自己吧?」

  「為什麼不能呢?」李恪不自然地笑笑,「你既然是隱太子的遺孤,身上也流著皇族的血液,那麼原則上,你不也可以奪嫡當太子,甚至是……當皇帝嗎?」

  蕭君默聞言,心裡不由一痛。

  他心痛的不是李恪對他的質疑,而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命運竟然會把他們兩人逼到這種相互猜忌的地步!

  「如果你真的這麼想,那你不妨現在就殺了我。」蕭君默雙手一攤,「砍下我的人頭,你不但可以消除一個威脅,還可以去跟聖上請功,這樣你的太子之位就十拿九穩了,豈不兩全其美?」

  李恪沒有答言,而是暗暗握緊了腰間的刀柄。

  蕭君默注意到了這個細節,遂淡然一笑,把雙手張得更開,同時閉上了眼睛。

  「李恪,殺了我之後,記得找到我的母親,把她交給楚離桑。她們是無辜的,請讓她們離開。拜託了!」

  李恪仍舊沉默,握緊刀柄的手在微微顫抖。

  「你要是不答應,我會死不瞑目的。」蕭君默依舊閉著眼睛,居然笑了笑,「那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李恪的眼睛忽然濕潤了。

  他拚命告訴自己:這不是眼淚,而是雨水流進了眼睛。然後他又拚命告訴自己:蕭君默說得沒錯,對自己來講,現在殺了他是最好的選擇——今天把他的人頭獻上,明天一定就能入主東宮了!

  至於當初的兄弟之情,實在沒什麼好顧念的,因為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當初自己只是一個逍遙自在的藩王,而蕭君默也只是一個玄甲衛郎將,彼此的關係是那麼簡單、清澈,大家自然可以好好做兄弟。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自己已經走上了奪嫡的不歸路,而蕭君默更是成了父皇必欲誅之而後快的「天刑盟盟主」,況且他還是隱太子的遺孤,父皇更不可能讓他活在世上!

  所以,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講,蕭君默都非死不可。既然如此,那與其讓他死在別人手裡,還不如讓他死在自己手裡更划算!

  李恪就這樣說服了自己,然後緩緩抽出了佩刀。

  「我答應你。」李恪說。

  「多謝了。」蕭君默道。

  一道閃電划過,照亮了蕭君默蒼白如紙的臉,也照亮了李恪手上寒光閃閃的刀。

  而滾滾的馬蹄聲卻在此時驟然響了起來。

  禁軍大部隊到了。

  李恪扭頭望去,只見茫茫的雨霧中猛然衝出兩騎,一騎是李世勣,還有一騎是李治。緊接著,漫山遍野的禁軍騎兵便從四面八方冒了出來。

  「動手!」蕭君默閉著眼睛,一臉從容,「別讓這個功勞白白落到別人手裡。」

  「別怪我君默,我沒有選擇。」李恪雙手握刀,高高舉起。

  「少廢話!用我一顆人頭,換你的帝王大業,值了!」

  假如此時有旁人在場,聽見這句話,一定以為蕭君默是在揶揄嘲諷,可李恪知道,蕭君默是真誠的。這是真正的兄弟才會說的話,也只有作為兄弟,才聽得出這句話裡面包含著多麼重的情義。

  淚水就在此時奪眶而出。

  李恪大吼一聲,然後抬起一腳把蕭君默踹了出去。

  蕭君默一屁股摔在了泥濘不堪的地上。還沒等他做出反應,李恪已經衝了上來,一把刀虎虎生風,接連砍在他身邊的岩石上,發出清脆的鏗鏘之聲。

  「跑,快跑!」李恪壓低嗓門,萬般焦急,「先給我一刀,然後趕緊跑!」

  「我跑了,你就完蛋了!」蕭君默一骨碌爬起來,揮刀格擋,做出拚殺之狀。

  此時,李世勣和李治已經率部圍了上來,不過雨霧太大,他們也看不太真切李恪那邊的情況,只依稀看見兩人在過招。李世勣正要帶人衝過去,卻被李治攔住了:「師傅,咱們就在這兒吧,不必上去了。」

  李世勣曾以晉王長史一職在并州理政多年,名義上是李治的僚屬,所以李治私下裡常喊他「師傅」。

  「殿下此言何意?」李世勣急著想上去「活捉」蕭君默,先保住他一命,而後再想辦法救他。

  「適才三哥違背了父皇旨意,沒把蕭君默就地格殺,父皇已經生氣了。」李治淡淡笑道,「現在,當然要給三哥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倘若咱們上去把人給殺了,不就是在跟三哥搶功嗎?這也太不厚道了。」

  李世勣心裡焦急萬分,卻不得不道:「殿下果然仁厚,是老夫欠考慮了。」

  李治眯眼望著遠處「廝殺」的二人,嘴角泛起一個若有所思的笑意。

  他很清楚,李恪囿於交情,不忍對蕭君默下手,此刻兩人打得鏗鏘有聲,不過是在做戲而已。他料定,李恪最後一定會放跑蕭君默,所以他才要「成全」李恪。如此一來,李恪私縱人犯的罪名便徹底坐實了,即使不被父皇嚴懲,也會失去父皇的信任,到時候又如何跟自己爭搶儲君之位呢?

  李治想著,悄悄握緊了手裡的弓。

  這邊,蕭君默始終不願依李恪所言「給他一刀」,李恪急紅了眼,趁他不備,自己把身子撞了上去。噗的一聲,龍首刀的刀鋒貫穿李恪鎧甲,刺入了他的胸膛,鮮血立刻湧出。

  蕭君默大吃一驚,趕緊抽刀。

  李恪順勢把他推了出去,低聲一喝:「快跑!別磨蹭了!」

  蕭君默無奈,只好深深地看了李恪一眼,反身朝山崖頂上跑去。

  「不好,三哥受傷了!」李治假意驚呼,實則心中暗暗得意,因為事情的發展完全如他所料。「師傅,你快去看看三哥,我去追人!」說完,不等李世勣回話,便拍馬疾馳而出。一群禁軍騎兵緊隨其後。

  李治的如意算盤,就是等李恪放跑蕭君默後,再親手將蕭君默射殺,以獨攬頭功。

  從李恪身邊馳過的時候,李治一笑:「三哥莫急,我去幫你報仇。」

  李恪又驚又怒,卻只能無奈地看著李治縱馬而去。

  蕭君默奮力往山上跑了十幾丈,忽然生生剎住了腳步。

  這裡是一處高聳的懸崖,他已經無路可走了。

  李治帶人飛馳而至,在三丈開外的地方勒住了繮繩,得意地笑了兩聲:「蕭君默,今天這麼多人都抓不住你,最後你卻死在我的手上,你說,這是不是天意?」

  蕭君默往深不見底的懸崖下面探了一眼,然後慢慢轉過身來,面無表情地看著李治。

  二人目光對視。

  忽然,李治意識到了什麼,笑容立刻斂去,旋即搭弓上箭,嗖地一下射了出去。

  就在利箭射到眼前的一瞬間,蕭君默仰面朝天,往懸崖外一倒。

  羽箭擦著他的鼻尖飛過。

  蕭君默張開四肢,像一隻滑翔的鳥兒,從崖上直直墜了下去……

  驪山以溫泉名聞天下,泉水四季沸騰如湯。

  大雨傾盆,李世民只好在驪山北麓找了一處天然岩洞避雨。洞穴中溫泉湧溢,熱氣蒸騰。趙德全等一乾親隨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塊乾燥且平坦的岩石,在上麵舖了好幾層明黃綾錦,權且給天子當「御榻」用。

  此刻,李世民正坐在這方御榻上,面前跪著渾身濕漉漉的李恪和李治。

  李世民瞥了一眼李恪身上的傷:「都說你勇武過人,居然也掛綵了。傷得如何?」

  「回父皇,只是一點皮肉傷,無足掛齒。」李恪臉色很差,精神頗為萎靡,「兒臣無能,未能活捉蕭君默,請父皇降罪!」

  「你恐怕不是無能,而是不肯儘力吧?」李世民淡淡道。

  李恪微微一驚:「稟父皇,兒臣……兒臣是想抓活口,以便查獲天刑盟的更多線索。」

  「可朕的旨意你沒聽清嗎?如若抗拒,就地格殺!」

  「是,兒臣知道,可兒臣還是想儘力一試。」

  「儘力一試?」李世民冷哼一聲,「將士們死傷無數,可王弘義到現在都沒抓到,蕭君默也跳崖了!這就是你儘力一試的結果嗎?」

  「兒臣無能,辜負了父皇,也愧對朝廷,兒臣甘願領罪。」

  「有罪無罪暫且不論,只是你今天,的確讓朕失望了。」李世民嘆了口氣,「假如朕今天沒用替身,那麼被王弘義綁架,又被蕭君默砍掉腦袋的人,不就是朕了嗎?!你身兼武候衛大將軍和玄甲衛大將軍,全權負責此行的安全事宜,結果卻弄成這樣,你太讓朕失望了!」

  李恪面如死灰,沉默了片刻,忽然取下頭盔,雙手捧過頭頂:「兒臣罪無可恕,請父皇即刻將兒臣罷職!」

  見此情景,李治心中竊喜不已,表面卻做出一副求情之狀:「父皇,三哥他已經儘力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呀。要怪只能怪王弘義和蕭君默那兩個賊人太過狡猾!父皇若要處罰三哥,也請一併處罰兒臣!」

  「你又來了!」李世民苦笑,「雉奴啊,怎麼每次你的兄長們一犯錯,你都要搶著一同受過呢?

  朕向來賞罰嚴明,你今天的表現甚是英勇,讓朕頗為驚喜,所以,朕不僅不會罰你,還要重重賞你!」

  李治心中大喜,臉上卻不動聲色:「多謝父皇誇獎,不過兒臣只是做了自己該做的,並不覺得有何功勞……」

  「你把蕭君默一箭射落懸崖,這還不是功勞?」

  「父皇這麼說並不太準確。」李治仍是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兒臣那一箭其實射空了,並未命中,蕭君默是自己摔下去的。」

  「不管射沒射中,總之都是你及時採取了行動,才將蕭君默逼落懸崖的,不對嗎?」

  李治撓了撓頭:「這……這倒是真的。」

  「所以說嘛!」李世民滿面笑容,「在朕看來,這就是大功一件!」

  李恪聞言,不禁在心裡苦笑。

  九弟今天無非是陰險地撿了一回漏,卻被父皇說成「大功一件」,實在是可笑。然而,更可笑的其實是自己:昨天還信心滿滿地以為東宮之位非自己莫屬,此刻卻儼然已是戴罪之身;沒想到自己跟太子、魏王鬥,到最後卻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反而讓九弟這個貌似仁弱、實則居心叵測的小子撿了個大便宜!

  「父皇,即使兒臣真有尺寸之功,兒臣也不想領賞。」李治道。

  「這是為何?」李世民不解。

  「兒臣願以此功,抵三哥之過,只求父皇不賞不罰。」

  李世民恍然,眼中露出欣慰之色,對李恪道:「恪兒,看見了嗎?雉奴小小年紀,卻能如此仁義孝悌、胸懷寬廣,你和承乾、青雀這幾個做大哥的,是不是該感到汗顏呢?」

  李恪淡淡苦笑:「父皇所言甚是,兒臣慚愧無地。」說著,扭頭看著李治,低聲說了句什麼。李治登時有些尷尬。

  李世民眉頭一皺:「你嘀咕什麼?」

  「哦,兒臣是在感謝九弟替兒臣求情。」

  李世民把目光轉向李治,李治忙笑笑道:「三哥這麼說就見外了,都是自家兄弟,何必言謝?」

  其實,剛才李恪說的是:「九弟,好一招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啊,三哥我佩服之至!」而面含笑意的李治則在心裡回了一句:「你錯了三哥,我不是黃雀,我是樹底下拿著彈弓射黃雀的那個人。」

  「把你的頭盔戴上。」李世民沒好氣地對李恪道,「在徹底剿滅王弘義和天刑盟之前,你不能給朕撂挑子。」

  「是,兒臣遵旨。」李恪只好把頭盔又戴了回去。

  就在這時,李世勣匆匆從洞外走了進來,正要跪地行禮,李世民抬手止住:「說吧,情況如何?」

  「回稟陛下,王弘義尚未抓獲,將士們還在搜索;而蕭君默墜崖的地方,亂石嶙峋,溝壑縱橫,還有不少深潭,頗不易尋,目前也尚未發現屍體……」

  李恪聞言,心裡像被刀剜了一下。

  蕭君默從那麼高的懸崖摔下去,絶對沒有生還的希望,若連屍體都找不著,都無法入土為安,那自己這個做兄弟的,將來有何面目到九泉之下與他相見?!

  「哈哈!」李世民大聲冷笑,「活的不見人,死的不見屍,莫非他們會上天遁地不成?!」

  李世勣面露慚悚,慌忙跪地:「臣無能,請陛下降罪!可……可有一言,臣不得不說,今天這雨實在太大,不僅視線不清,而且地上泥濘濕滑,方才有幾個將士不留神,便從山崖上……掉下去了。」

  李世民一聽,不由神色一黯,冷冷道:「倘若你的外甥女不私縱王弘義,將士們怎會找得如此辛苦,又怎會白白犧牲?!」

  李世勣渾身一震:「陛下說什麼?」

  今天的情況異常混亂,所以李世勣到現在還不知道桓蝶衣被捕的事。

  李世民陰陰地盯著他:「李世勣,今日驪山狩獵,朕雖然沒有獵到半隻野獸,但卻逮到了好幾個潛伏在身邊的天刑盟細作,有趣的是,這幾個細作還都跟你有著密切關係。所以朕現在非常好奇,你李世勣的真實身份到底是什麼?」

  李世勣大驚失色,慌忙伏地叩首:「陛下明鑒,臣一向對朝廷忠心耿耿,絶對沒有什麼別的身份……」

  「沒有嗎?」李世民眉毛一挑,「那你好好跟朕解釋一下,為何你的得意弟子蕭君默會與王弘義勾結,殺害朕的替身?而後,你的舊部羅彪又為何會以武力協助蕭君默脫逃?最後,你的外甥女桓蝶衣又為何私自放跑了王弘義?如此種種,你要做何解釋?」

  「回陛下,蕭君默所為之事,臣也很意外;而羅彪協助蕭君默脫逃,臣已親自將其逮捕;至於桓蝶衣的事情,臣……臣全然不知啊!」

  李世民冷冷一笑,給了李治一個眼色。李治乾咳了兩聲,對李世勣道:「李尚書,桓蝶衣私縱王弘義之事,是我發現的;她本人,也是我抓的。」

  李世勣目瞪口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李世勣,」李世民沉聲道,「今日一案,你有重大嫌疑,本應革職查辦,可念在你有功於朝的分上,朕暫不褫奪你的官爵俸祿,但從即刻起,暫停你的兵部尚書一職。你回私邸自省吧,在朝廷查明真相之前,不得踏出家門一步。」

  這個意思,就是要將李世勣軟禁於家了。

  「臣……遵旨。」李世勣面如死灰,微微顫抖著摘下自己的頭盔。

  趙德全當即上前,接過了他的頭盔,接著便有兩名禁軍侍衛走上前來,把李世勣押了出去。

  李世民望著洞口外灰沉沉的雨幕,沉吟良久,嘆了口氣,對趙德全道:「碰上這種鬼天氣,也是難為將士們了。傳令下去,留下一部,嚴密封鎖所有進出驪山的路口,其他將士全部撤回,各部就地紮營,待天晴再搜吧。」

  「遵旨。」趙德全撐開了一把傘,匆匆出去傳旨。

  「父皇,」李恪忽然道,「讓兒臣去找吧,兒臣想將功補過。」

  李恪是想,無論如何也要把蕭君默的屍體找到,否則自己將一輩子良心不安。

  「不必了。」李世民又瞥了一眼他的傷口,「都受傷了還逞什麼能?下去治傷吧。」

  「是。」李恪滿心無奈。

  洞外電閃雷鳴,雨下得更大了……

  蕭君默再次睜開眼睛時,已是三天之後。

  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木床上,明媚的陽光透過一扇木窗斜射進來,暖暖地照在他的臉上。兩隻色彩斑斕的蝴蝶正在窗邊翩翩飛舞,追逐嬉戲。環顧四周,這是一間簡陋卻乾淨的木屋,拾掇得很整潔,為數不多的幾件傢俱都是用原木打造,未加雕飾髹漆,在陽光的照耀下,淡淡地散發出一股木料特有的清香。

  蕭君默掙扎著想坐起來,身上的多處傷口同時牽動,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氣,不得不又躺了回去。

  我這是在哪兒?

  我居然還能夠活下來?!

  他清楚地記得,那天被李治逼到懸崖上的時候,他探頭一看,發現這座山崖至少有百丈之高,雖然視線被雨幕遮擋,但仍依稀可見崖底佈滿了亂石和溝壑,摔下去必死無疑!

  不過,天無絶人之路,就在懸崖下方三四丈處,有一棵小樹竟然橫著從岩石縫中長了出來,約莫五尺長。就是這棵旁逸斜出的小樹,給了絶境中的蕭君默一線生機。

  他悄悄挪動了一下腳步,讓身體對準了下面的小樹。就在李治射出那一箭的瞬間,蕭君默向後倒下,然後在下落過程中穩穩抓住了樹幹,接著翻身而起,抱著樹幹迅速爬向崖壁,最後站起身來,一腳踩著樹幹,一腳踩著旁邊凸出的岩石,整個人緊緊貼在了崖壁上。

  李治帶著手下站到懸崖邊,探頭探腦地往下看了好一會兒,卻根本發現不了他。

  蕭君默一邊聽著崖上的動靜,一邊仔細觀察四周,看見在右首一丈開外的崖壁上,垂著幾根粗大的藤蔓。片刻後,崖上傳來馬蹄遠去的聲音。蕭君默深吸了一口氣,奮力一躍,牢牢抓住一根藤蔓,然後攀著藤蔓,腳踏崖壁,一點點往下滑。

  向下滑了十幾丈,崖壁上忽然出現了一處凹陷的岩石平台。此時蕭君默仍然血流不止,體力已近乎透支,全憑一股強烈的求生慾望在支撐,而這個平台的及時出現,無疑使他再一次絶處逢生。

  蕭君默立刻跳上了平台。

  危險一解除,一陣強烈的虛脫感頓時襲來。他渾身無力地癱倒在了岩石上,慢慢閉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中,他感覺身旁的草叢窸窸窣窣地動了幾下,緊接著便聽到一個少年的聲音顫聲道:「爹,這兒躺著個人,看樣子快死了。」少頃,似乎有個人走到他身邊,用手指撐開了他的眼皮。

  蕭君默看到了一張中年男人模糊的臉,接下來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此刻,蕭君默想,一定是這對父子救了自己,這兒應該就是他們的家。可讓他納悶的是,這對父子是什麼人,又怎麼會出現在那個懸崖絶壁上呢?

  屋外傳來了隱約的說話聲。蕭君默側耳聆聽,眼中忽然露出驚喜的神色。

  楚離桑!

  她怎麼也在這兒?!

  木屋的門吱呀一聲打開,楚離桑端著一碗藥走了進來。她一抬眼,驀然與蕭君默四目相對。她手一顫,差點打翻了碗裡的藥,眼眶登時便紅了。

  蕭君默粲然一笑,輕輕拍了拍床沿。

  楚離桑走過來坐下,把藥放在一旁,揩了下眼角,微微哽咽道:「我還以為你不想醒了呢。」

  蕭君默又笑了笑:「我這一覺,睡了多久?」

  「三天。」

  「這是哪兒?」

  「洪慶山。」

  蕭君默恍然。洪慶山就在驪山南邊,比驪山的範圍大得多,且山高林密、溝深谷狹,藏於此地,很難被外面的人找到。就算皇帝發動十萬大軍在這裡找上三個月,只怕也是大海撈針,徒勞無功。

  「那,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不是『你』,是『你們』!」華靈兒高聲說著,大步走了進來,「盟主一字之差,可把我華靈兒的功勞全都抹殺啦!」

  楚離桑見她進來,有些尷尬,便起身離開床沿。

  「坐就坐唄,」華靈兒衝她擠擠眼,「我又不跟你搶。」

  楚離桑一笑,沒接她的茬,而是對蕭君默道:「這次多虧了華姑娘,不然你可就凶多吉少了。」

  「那就多謝華姑娘了!」蕭君默微笑道。

  「盟主這麼說我可不高興了,好像把我當外人一樣!」華靈兒嬌嗔道,然後又不無醋意地瞥了楚離桑一眼,「要說謝,你最該謝的應該是桑兒姑娘,人家才真的是跟你心有靈犀呢!」

  「你表你的功,不必捎上我。」楚離桑淡淡道。

  「那可不行!我華靈兒從不貪天之功、掠人之美。」華靈兒道,「該誰的功勞就誰的功勞……」

  接著,她便一五一十地道出了事情經過。

  那天,郗岩奉蕭君默之命,在蘭陵坊的蕭宅保護楚離桑。仍處於休養期的楚離桑在房中小憩,忽然被噩夢驚醒,立刻衝出房間,大聲告訴郗岩,說蕭君默在驪山遇到了危險。郗岩不信,說不就是個夢嗎,哪做得準?楚離桑無奈,只好趁其不備,翻牆而出,找到住在同坊的華靈兒。華靈兒聽她一說,起初也有些猶豫,可見楚離桑萬般焦急,心想事關盟主安全,寧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無,便帶上龐伯等手下,與楚離桑一同馳出長安,冒雨來到了驪山。

  然而此時,所有的進山通道都已被禁軍封鎖。楚離桑見狀,越發相信自己的夢是真的。就在眾人因進路被堵而焦灼之際,龐伯忽然想起來,他有一位故交叫柳七,是個採藥人,隱居在驪山南面的洪慶山中,常年在兩山之間穿梭,識得很多不為人知的秘道。眾人隨即讓龐伯帶路,進入了洪慶山,好不容易找到了柳七所住的木屋,不料卻空無一人。

  眾人無奈,只好在此等待。楚離桑忍不住,幾次想自己去找,都被華靈兒死命攔下。等了一個多時辰,雨漸漸小了,才見柳七父子背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從樹林中跑了出來。眾人迎上前去,萬分驚喜地發現這個受傷之人竟是蕭君默。

  聽完華靈兒的講述,蕭君默心中頗為感慨,卻仍有一個疑問未解,便道:「我昏迷的地方是在懸崖峭壁間,柳七父子怎會在那兒?」

  「那兒有個山洞,他們是從另一頭的洞口進去避雨的,順便想到你那頭的洞口采點草藥,碰巧就看見你了。」華靈兒道,「有道是吉人自有天相,他們之前又剛好采了些止血藥,便幫你止了血。」

  蕭君默恍然,趕緊道:「我得好好謝謝柳七先生。」

  「他進山了。不過盟主也不必掛懷,他跟龐伯是過命的交情,說謝就見外了。」

  「話雖如此,但救命大恩,不可不謝。」

  正說著,屋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楚離桑往窗外一瞥,說了聲「是老郗」,便走了出去。片刻後,外面傳來郗岩刻意壓低的說話聲。蕭君默聽力過人,分明聽到了什麼,便讓華靈兒叫他們進來。

  郗岩隨楚離桑走了進來,一看到蕭君默,眼圈立刻泛紅:「盟主,你總算醒了……」

  「死不了。」蕭君默淡淡一笑,「你剛才說,我師傅和師妹他們怎麼了?」

  郗岩目光閃爍,和楚離桑對視一眼,欲言又止。

  蕭君默把目光轉向楚離桑:「桑兒,快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楚離桑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道出了實情:「老郗剛剛聽說,李尚書被皇帝停職軟禁了,桓姑娘和羅彪他們……也被關進了大理寺獄。」

  蕭君默渾身一震,頓時瞪大了眼睛。

  嘭的一聲,蕭君默在床板上重重砸了一拳,把在場三人都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