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後記·可以卑微如塵土,不可扭曲如蛆蟲

  寫小說是我少年時代的一個夢想,而當今日夢想成真,我已年逾不惑。

  其間的跨度,是三十年。

  人的一生沒幾個三十年,可見我這個夢,做得真的是有點長。

  在這段漫長的時光中,我其實寫了不少小說,但都讓它們躺在了抽屜裡或電腦文檔裡,至今未見天日。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對自己的要求近乎嚴苛,總覺得它們拿不出手。而今,我終於讓這部小說付梓面世,那至少說明,它在我自己的心目中屬於及格產品。

  人到中年才完成第一部小說,從壞處來看,或許會少一些年輕人特有的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和信馬由繮的激情,但是從好處來說,卻可以調動半輩子的思想沉澱、知識積累和寫作技巧。換個角度講,我可以說為了這部小說,已經準備了整整三十年。如此「厚積薄發」,如此三十年磨一劍,想必挺符合當下流行的所謂「工匠精神」吧?

  當然,我這麼說,意思並不是我從三十年前就開始為這部小說打腹稿或蒐集資料了,而是說,我為自己儲備了駕馭這部小說所需的能力和各方面「乾貨」,使我得以勝任這項工作,從而對得起萬千讀者。

  《蘭亭序殺局》是一部歷史文化懸疑小說。細心的讀者應該能看出,它的對標作品就是當年曾風靡一時、大名鼎鼎的《達·芬奇密碼》。至今我猶然記得,當時讀到這本小說時的那種驚艷之感——一幅畫作背後竟然隱藏著那麼深遠、複雜和驚人的秘密,作者腦洞真大!

  儘管我們都知道,所有的秘密和陰謀都是丹·布朗扯的,可人家就是扯得讓你服氣,扯得讓你懷疑那些東西都是真實的歷史。平心而論,《達·芬奇密碼》的故事並不算特別好看,情節有些套路,人物也有些臉譜化,但瑕不掩瑜——丹·布朗在西方歷史、文化、宗教,尤其是藝術史、符號學方面的學識和造詣,以及把虛構的陰謀論嵌入歷史縫隙的本領,足以令人拍案叫絶、歎為觀止。

  作為歷史文化懸疑小說的里程碑之作,《達·芬奇密碼》對於所有後來的同類型小說,肯定都會有不同程度的啟發和影響,拙作自然也不會例外。雖然在構思和創作《蘭亭序殺局》時,我並未有意識地去模仿《達·芬奇密碼》,但由於二者在類型上的一致,以及它對我潛移默化的影響,所以拙作必不可免會有它的影子,帶上它的氣味。套用豆瓣上一位牛×讀者寶木笑先生的評論,他說拙作完全可以稱得上是《達·芬奇密碼》的一種「中式映射」。我認為,這個評價還是比較中肯的。

  瞭解我的讀者都知道,我之前的創作集中在通俗歷史和傳統文化方面,相應的主要工作成果便是七卷本《血腥的盛唐》和《王陽明心學》。有了這些必不可少的沉澱和積累,才有了目前呈現在大家面前的這部小說。再次借用寶木笑先生的話說,就是:「作者王覺仁先生在作家和編劇的職業之外還有一個身份就是傳統文化研究者,他的《王陽明心學》有著很深的學術功底,七卷本的《血腥的盛唐》算是為《蘭亭序殺局》夯實了寫作的基礎。」「王覺仁對於唐朝的官制、服飾、禮儀、風俗、建築、音樂等各方面的描述都極具功底。」這些評價雖然有些過譽,我愧不敢當,但至少勾畫出了我這些年為學和寫作的大致脈絡,也從旁觀者的角度道出了一個事實——我創作《蘭亭序殺局》的確是「有備而來」的。

  佛說世間萬物皆是眾緣和合而生,現在就談談本書的緣起吧。

  這部小說的選題和創意,源於兩年前,我與一位相知多年的編輯朋友在QQ上的閒聊。當時不知怎麼,聊著聊著就聊到了王羲之的千古名帖《蘭亭序》,朋友建議說:「能不能用這個經典的文化符號做鈕子,寫一部好看的歷史懸疑小說?」

  我當即靈光一閃:能啊,為什麼不能?

  眾所周知,唐太宗李世民是王羲之的「骨灰粉」,王羲之在中國書法史上的名望和地位在很大程度上是李世民賣力宣揚的結果,所以我當時就想:假如李世民力捧王羲之的真正原因,並不單純是喜愛他的書法,而是深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隱秘動機,那麼用一部小說把這個動機找出來(編出來),豈不是很好玩?

  於是,我倆一拍即合,這個項目就此啟動。

  隨後,我一頭紮進故紙堆,蒐集了一切我能找到的有關《蘭亭序》和王羲之的資料,用差不多一年時間消化史料並完成了構思。在這個過程中,我不止一次體會到了「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快感——我虛構的神秘組織天刑盟及其相應的種種陰謀論,居然與歷史上真實發生的很多事情都能嚴絲合縫地扣上,這太讓人驚喜了!

  無論是蘭亭會的實質、淝水之戰的內情,還是李世民與《蘭亭序》的糾葛,以及《蘭亭集》中那些讓人浮想聯翩的詩文,無不是編織陰謀論的絶佳素材。這些原本散落在故紙堆中的毫不顯眼的東西,就如同隱藏在歷史暗角中的一支支兵馬,只等我扛起天刑盟這面大纛,便蜂擁來附、齊聚麾下,任憑我指揮調遣,同心戮力完成一場精采的「殺局」。由於太多的歷史細節與我虛構的東西暗合,以至到後來連我自己都有些恍惚:這一切到底是我的編造,還是歷史上果真實有其事?

  當我用上述陰謀論成功地「忽悠」了自己,我想,它應該也能「忽悠」到一些讀者。

  完成構思只是成功了一半。接下來動筆寫作,我才發現自己原有的知識積累遠遠不夠。我雖然已經把唐朝將近三百年的歷史寫了一遍,對唐朝的典章制度、重大事件和歷史人物都還算熟悉,但僅憑這些卻不足以構建一個具有真實感的小說世界。優秀的歷史小說,不僅要做到歷史與虛構的巧妙結合,還要讓筆下人物的言談舉止、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儘量貼合其所處的時代。簡言之,情節是虛構的,但細節一定要力求真實。

  我個人不太喜歡現在熱播的一些古裝劇,原因之一就是細節上的硬傷太多,令人慘不忍睹。舉幾個大家都熟悉的例子。國內古裝劇,不管是號稱歷史劇還是古偶言情劇,也不管故事發生在哪個朝代,所有人出門一律花「銀子」,這其實是個低級錯誤。白銀作為流通貨幣,是明朝以後才有的事情。在此之前,主要貨幣都是銅錢。比如在唐代,小額消費用銅錢,大額消費用「布帛」。如果是出於影視呈現的需要,不方便讓人物拉著一車布帛去購物,那麼在大宗交易時可以用金子替代(本書便是用「金錠」作為替代品)。此外,在目前絶大多數歷史小說和古裝劇中,無論大小官員都被稱為「大人」,這也讓人很尷尬。稱呼官員為「大人」,其實也是宋明以後的事,而在唐代,都是以職務或職務的雅稱稱呼官員,如稱宰相為「相公」或「閣老」,稱六部官員為「尚書」「侍郎」,稱刺史為「使君」,稱縣令為「明府」,稱縣尉為「少府」,等等。還有,「太監」這個稱呼也是明代才有的,卻同樣被很多人濫用。在明代之前,其正確的稱謂是「宦官」,對話時可稱「內使」。其他方面,如人物一張口就說出後代才有的詩詞或俗語等「穿越」現象,也很常見。

  類似的問題還有很多,限於篇幅,就不一一贅述了。

  當然,細節真實只能儘力而為,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某些無據可查的東西或是嚴重違背當代人認知習慣的,也只能付諸闕如或將錯就錯了。茲舉一例:在唐代,子女通常稱呼父親為「阿耶」,可這個詞對今天的讀者來講實在違和,所以我考慮再三,還是尊重讀者的習慣,在本書中統一以「爹」或「父親」相稱。

  這部小說我構思了一年,執筆又用了一年,其中相當一部分時間,都花在了對唐代各種市井民俗和生活細節的研究和考辨上。有時候一個細節拿捏不準,我會花好幾個小時把它弄清楚。儘管我已經儘力了,可拙作一定還存在很多謬誤和疏漏,懇請讀者諸君不吝指正。

  最後,我想談一談本書的主人公蕭君默。

  有人說,小說家筆下的主人公往往是作者的化身。對此我深表認同。所以,無論有意無意、自覺或不自覺,蕭君默身上肯定帶有我本人的影子。我固然沒有他那麼完美,但他身上終究寄託了我的性情和好惡,承載著我的三觀和情懷。讀完本書的讀者當能發現,我所塑造的蕭君默,既有儒家經世濟民的精神,又有佛教救度眾生的悲心,還有道家淡泊名利的思想,可以說是典型的中國文化語境中的理想人格。蕭君默在小說中遭遇的黑暗、不公、陰謀、苦難,都是我對這個世界懷有的憂慮;而蕭君默對使命的擔當,對所愛之人的溫情與付出,對黑暗勢力百折不撓的抗爭,以及對和平、正義和政治清明的不懈追求,則是我對自己,也對這個世界抱有的期許和希望。

  蕭君默所處的時代距今已經一千多年了,但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這個世界並不比他那個世界好多少。太陽依舊每天升起,可世上還是有很多陽光照不到的角落;文明和科技極大地進步了,但人性並沒有因此變得美好;我們擁有了比過去多得多的物質財富,卻不見得比古人活得更安全、更幸福、更有尊嚴……

  為了生存,蕭君默付出了極大的努力,但他所追求的絶不只是生存,而是比生存高得多的諸多意義和價值。

  那麼,在生存之外,我們又在追求些什麼,又該追求些什麼呢?

  寫到這裡,我忽然想起了一位媒體人說過的一段話:「如果天空是黑暗的,那就摸黑生存;如果發出聲音是危險的,那就保持沉默;如果自覺無力發光,那就蜷伏於牆角。但不要習慣了黑暗就為黑暗辯護,也不要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更不要嘲諷那些比自己勇敢的人。我們可以卑微如塵土,不可扭曲如蛆蟲。」

  在歷史的滾滾洪流中,一路奮戰的蕭君默終究是卑微的,正如你我一般;可他即使一次次被打落在塵埃中,也從不允許自己變成「扭曲的蛆蟲」。

  但願,蕭君默的故事能給你力量。

  但願,我用三十年光陰打磨的這把「劍」,能夠助你在這個並不安寧的世界上負重前行,並且心存希望。

  王覺仁

  2017年12月1日於福建漳州

  《蘭亭序殺局 Ⅲ:長安亂》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