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哥單名一個守字,老司機,常年跑雲貴一帶,他腦子轉的快,剛接到鄭仁電話,就把困難說的多多,答應下來也極不情願,給人的感覺是接這一趟活連油錢都賺不回來——但這頭剛掛了電話,那頭刷刷刷十幾通電話又掛出去,又讓他同時接了三四單活,幫送貨的、短途帶人的,路是繞了一點,但鄭仁給活的時候可沒限定幾天送到怨氣撞鈴。
南京到北京,買的沒有賣的精,空車返?虧本?怎麼可能呢。
季棠棠原本以為車子是直下雲南的,誰知道過鬆潘之後,車子又從茂縣折刷馬路口到了馬爾康,到馬爾康之後帶了兩小喇嘛,又說要到色達,這是相當繞了,雖然對自己的行程有影響,但季棠棠更多的是不安,就好像自己要走一千里,司機給繞了一千八,多出來的八百里雖然不是自己原因,但多坐燒油,心裡到底過意不去,於是塞了五百塊車資出去,沈守客氣了一下,也就坦然接了。
過了色達,走道孚、塔公到新都橋,足足用了四天,原本該從新都橋走西線,但是沈守車頭一拐,又到了康定,駛進的是個破舊的平房小區,下車之後,季棠棠才發現,去雲南根本用不著拐康定,沈守多跑這六七十里地,完全是因為他在這裡養了個二房。
這一點讓季棠棠有點不高興,但坐著人家的車,也不好發脾氣,只好跟著沈守一起在這邊吃飯,言談時,聽沈守的意思,要在這裡停一夜。
季棠棠真是想撂筷子了,扒著米飯勸自己一定要忍忍忍,要從對方的角度出發:這種包二房的,長途過來為啥要停一夜,不就圖個魚水盡歡嗎,讓他現在就出車也不合適是不是?
晚上冷,沒什麼娛樂活動,八點多就回房睡覺,沈守的小老婆住的地方挺差,就兩間磚房,車子停院裡,沈守和那女人住裡間,安排季棠棠睡了外頭的沙發床,裡外間只一扇板門,不隔音,季棠棠剛躺下沒多久,裡頭就折騰開了,倒是不嫌害臊的,也不管外頭有沒有人,叫的特大聲,還能聽到床撞牆的聲音,季棠棠手捂著耳朵,不頂事,又拉被子蒙頭,還不頂事,氣的真想過去敲門:能小聲點不?
想想又忍了,這怎麼著也是人家沈師傅的家,無償給她提供有瓦遮頭的房子,要真讓她出去另找地方,她還沒身份證呢。
但老坐這聽也不是個事,沈守是個粗人,說的話也浪裡浪氣不堪入耳,季棠棠真心聽不下去,忍無可忍之下,披上衣服穿上鞋子去院子裡散步了。
外頭冷,散了兩圈就凍得直哆嗦,上下牙齒格格格打架,沒法之下去拉車門,本來不抱什麼希望的,沒想到居然拉開了,看來是沈守停車之後忘了鎖了,季棠棠趕緊竄進去關上車門,後座哆嗦了好一陣子才緩過來。
車裡溫度也不高,但總比外頭好多了,季棠棠歪在後座上等裡屋滅燈——從這個位置,可以從窗簾上看到裡屋亮的小床燈,估計燈滅了就是了事了,她也可以回去睡覺了。
她就那麼盯著那點亮光看,看著看著,神思就恍惚起來,止不住地去想岳峰怎麼樣了,原本以為,離開岳峰,恢復到一個人的狀態,再也沒什麼好怕的,再也沒什麼可失去的,應該是輕鬆決絕和義無反顧的,沒想到這幾天的路跑下來,輕鬆決絕什麼的沒體現出來,她自己居然就陷在這種思念裡出不來了,任何一件細小的事情,七拐八繞的,她都能想到岳峰身上去。
這邊路不好,車子經常過坑,岳峰開車時,經常提醒她「棠棠坐好啊,會顛」,沈師傅是不管的,開著開著,咣噹一聲,她腦袋就能撞車前座上去,也虧得皮厚,不然還不撞的開瓢啊。有時候趕路,到了飯點,沈師傅問「吃飯嗎」,聽她說不吃,也就啃著幹面包趕路了,不可能過問她餓是不餓的,岳峰就又不一樣了,定點命令她吃飯,有時候還凶她:「吃是不吃?不吃弄死你!」
當時只道是尋常,現在想起來,全是細細小小的溫暖和甜蜜,一點點包裹過來,都是幸福的味道。
想著想著,眼淚就下來了,季棠棠用手指點著眼淚,在車窗上寫岳峰的名字,寫完了呆呆看著,不覺就自欺欺人開了,想著:岳峰的爸媽也太會起名字了,岳峰,姓也好聽名也好聽唸著也好聽。
過了一會,玻璃上寫的字就有些模糊了,季棠棠湊上前去哈了一口氣,筆劃又清晰了些,她輕輕挨上去,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上,手指在岳峰的名字下面擦了擦,輕聲說:「岳峰,你別跟苗苗復合行麼?」
想了想覺得不好,低聲解釋:「我的意思是,別那麼急行麼?咱們剛分手,等一會不行嗎?」
說完了巴巴看著玻璃上的字,好像那字能回答她似的,可是字慢慢就糊了,季棠棠恍恍惚惚的,想著苗苗如果提出來,岳峰大概也不會拒絕的。
這麼一想,心裡特難受,脫了鞋子盤腿坐在座位上,身子彎下去,腦袋低到座位下頭,身體上受壓迫,心裡似乎舒坦很多,過了會抬頭,有些暈眩,透過車窗,能看到那盞亮著的小床燈,季棠棠喃喃:「看來這就是傳說中的一夜七次郎,我今晚是別想回去睡覺了。」
她伸手到後車廂拽背包,尋思著找件厚衣裳出來在車上就和一夜算了,背包拎出來,卻又沒了睡意,索性把手電打開支楞在邊上重整背包,算算日子,已經快三月份了,雲南那邊本來溫度就高些,到了那裡,很多笨重的衣服就用不上了,看來得扔一些,再重新買些,不然行李太多,背著過於吃力。
又摸到個厚信封,是岳峰給她的錢,她把厚厚的一沓錢抽出信封口,就著手電光眯著眼睛看著,然後伸出一個手指頭一張張快速翻過,舊鈔票的味道在周圍的空氣中泛開:秦家總想要她的命,是為了錢嗎?大概是吧,很多無止境的慾望,折合成本質也就是一個錢字,如果秦家的人現在出現在面前,她得把三萬塊錢狠狠砸他們臉上,然後冷笑著說一句:「要錢是吧,老娘多的是!」
太解氣了,最好換成一捆一捆的毛票子,砸死他們。
再拿出來的是個鐵盒子,季棠棠看著,沒有動手打開,她知道里面放的是什麼,過去的日子裡,無數個夜晚,她都是坐在床上翻檢著裡頭的照片、剪報或是各種票根度過的,盒子裡封存的,是一段壓迫的透不過氣來的日子,一打開就會烏雲罩頂。
她把盒子放到一邊,遲疑了片刻,從包裡掏出了用塑料膜包的結結實實的路鈴和裝在皮袋子裡的鬼爪。
和岳峰在一起之後,她把這兩件東西收到了包的最底層,好像這樣就能眼不見為淨了,甚至一度興起過封印路鈴的打算——母親不是也封印了路鈴二十多年嗎?
現在想想,這個打算是有多麼的自欺欺人,好像封印了路鈴,她就能過平靜的日子,那些糟心的爛事破事就不會再找她一樣,就算是鴕鳥,也不能一輩子都把頭埋在沙子裡,該面對的,終究要去面對的。
季棠棠拿起皮袋子,把裡頭的五枚鬼爪倒在了掌心。
如果打著手電仔細去看的話,每一根鬼爪都已經通體泛紅了,細細一算:賀文坤兄弟、吳千、盛影,還有鐵梭,直接或者間接死在自己手上的……
季棠棠兩手合起,把鬼爪合在掌心抵住了額頭,五根鬼爪,五條人命,她到底算是化解了怨氣,還是在為秦家收集怨氣?秦家為什麼需要這些怨氣?
左手掌心忽然灼痛,像是有什麼在燒,季棠棠尖叫一聲撒手,五枚青幽幽的骨釘散落在車座上,每一枚骨釘的尖頭,都有紫紅色的焰頭飄忽,左手的掌心似乎沒有異樣,但是……
季棠棠駭然之下,趕緊把手背翻過來,她五根手指的上半部分全部轉成了幽碧的顏色,指甲卻是紫紅色的,瑩然生光,居然跟鬼爪的狀態是一模一樣的!
這是什麼意思?
季棠棠嚇的連連甩手,好像這樣就能把這些詭異的顏色甩掉一樣,確認完全無濟於事之後,她的心一陣陣發涼:什麼意思這是?這是鬼爪要反噬她了?
她盯著自己的左手發呆,約莫五分鐘之後,讓人欣慰的事情發生了:異樣的顏色漸漸隱了下去,她的手又恢復到原來的狀態。
季棠棠簡直不敢相信事情就這麼完了,捏捏,還是疼的,摸摸,還是感覺得到的——還好,還是只正常的手。
但是剛剛,算是怎麼回事呢?
她回想左手起變化之前自己的一些動作和行為,目光落到散落車座的鬼爪身上。
記得當時,她是把鬼爪合在掌心的,似乎停留了半分多鐘,再然後,左手掌心就灼痛起來……
季棠棠猶豫了一下,伸手把五根鬼爪撥弄到一起,想伸左手又縮回來,換了右手覆蓋上去。
五分鐘過去了。
十分鐘過去了。
沒有異樣,也沒有特殊的感覺。
季棠棠心裡一動:只有左手有感覺,難道是因為,這五根骨釘,是來自人左手的五個骨節?
她又換成了左手覆上去,這一次,掌心灼痛的感覺來的更快些,好像只有十來秒鐘,跟先前一樣,五根手指的上半部分變成了幽碧色,指甲是紫紅色。
她什麼都不做,看著自己的手指發生變化,約莫五分鐘之後,顏色又黯淡下去,一切恢復如常。
季棠棠的心有點踏實了,她有一種奇怪的直覺:這不是反噬,這是一種感應。
第三次時,她沒有聽任這種詭異的現象自行消失,她舉起手看了看,隔空向著車玻璃輕輕抓了一下。
嗤啦嗤啦極其難聽的聲音,五根清晰的抓痕,每一根都深進去有幾毫米,細碎的玻璃屑慢慢落下,像滑落的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