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回頭去看,出事的那個晚上,真是平靜的任何端倪都沒有。
她急著去和葉連成打電話,下樓時被盛情屏叫住,問她餃子吃什麼餡,韭菜肉還是韭菜蛋,選完了又被秦守成喊住,讓她拎袋垃圾下樓。
她拎著垃圾跟秦守成討價還價:「爸爸,待會包湯圓,你在放錢的那隻上做個記號啊,我要吃到的。」
秦守成笑著說:「小夏,這個憑運氣的,我不能幫你作弊。」
她瞪大了眼睛很是有理:「爸爸,我大四了啊,你不希望我找個好工作嗎,有了好工作你不希望我嫁個好人家嗎,這都要運氣的,包錢的湯圓一定要被我吃到的!」
她步伐輕快地下樓,那天晚上的樓道很安靜,蹬蹬蹬的足音像在踏歌,那時她永遠不會想到,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家了。
大年初一,長途汽車站不出車,她一直等到初二早上,買了張出省的汽車票,髒兮兮的加班大巴車上除了她,只有帶著孩子走親戚的一對夫妻。
開車前,兜售報紙的小販上車轉了一圈,她要了一份。
天很陰,出城之後還飄起了小雨,後排的那對夫妻一直絮絮討論著要給大伯家的小孩多少壓歲錢,二姨她閨女結婚要隨多少禮,她低著頭攥著那份報紙發呆,眼淚啪嗒啪嗒浸濕了紙,透過朦朧的淚眼,她就看清楚大標題上那幾個字。
海城除夕夜惡性入室殺人案件。
那一天都沒吃飯,昏昏沉沉倚著車窗看外頭變換的風景,車票攥在手裡,目的地她從沒去過,只知道很遠,很遠就好,離這裡越遠越好。
中途過了很多縣市,上下車的人來來去去,暮色四合時車子停在一個偏僻的車站,司機站在車上趕人:「到了到了,都下車了啊。」
季棠棠茫然地隨著人流下車,這個城市,前後加起來,她待了一年多。
————————————————————
前一個月,她都住在旅館,後來到底不方便,請旅館的人幫忙聯繫中介看房子,看了幾次之後定下一間小的一室戶,房東太太對她不那麼滿意,簽約的時候提了很多條件,要及時打掃,受不了房客不愛乾淨,房子是租給你一個人的,不能呼朋喚友帶人來住,最重要的是人要本分。
「我們的房子都租給大學生啊有正當工作的白領什麼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女的,絕對不租的!」
又說:「醜話說在前頭,你沒工作是你的事,不能拖欠房租的,拖欠的話直接走人,這房子不愁租!」
季棠棠不爭不辯的,一一在指定的地方簽自己的名字,這房子裝修不算好,但清靜,門一關,至少終於有了自己的地方。
她不做飯,也很少出門,出去了就是買泡麵和面包,置了台電腦,匿名看同學和室友們的消息,那時候微博什麼的還不流行,朋友們還喜歡寫博客,翻到出事的那幾天,鋪天蓋地的日誌標題,都是關於她的。
——難以置信!凶手該千刀萬剮!
——知道消息之後哭了半夜,小夏太可憐了!
——人生無常,要好好生活!
——小夏安息,會永遠記得你!
……
每一條,每一篇,那些煽情的文字,都讓她止不住對著屏幕痛哭,有時候,她會悄悄地匿名上去留言,簡單的兩個字。
節哀。
按下回覆鍵之後,她恍惚地想,朋友們永遠也不會猜到是她留的吧。
只有一個人的博客在出事之後再也沒有更新。
阿成的。
她經常對著阿成的頁面發愣,想像著他在聽到消息的時候該有多痛苦難過,有一次實在忍不住,她去樓下的公共電話亭撥了葉連成的電話,心裡告誡自己絕不說話,只是聽聽他的聲音,聽一下就好。
葉連成停機了,這個號碼是他買的和盛夏用的情侶號,出事之後,他也再沒用過了。
可她還是忍不住,太思念的時候,依然會跑去撥他電話,對著那頭的一片忙音大哭:「阿成,我是小夏啊,我該怎麼辦啊。」
很久之後,再撥岳峰的電話,她已經不習慣哭了,撳下號碼之後她會對著聽筒聽很久,然後輕聲說:「岳峰,我是棠棠,你好不好?我很想你。」
又過了幾個月,朋友們對她提的漸漸少了,畢業典禮如期而至,各種各樣散夥飯的照片,傷感的日誌裡,有人提了一句:「小夏死了,阿成連畢業典禮都沒參加,也不知道去哪了,這原先最被看好的一對啊,生活無常,希望我們都好好活著,下一個十年,再下一個,還能常常相聚。」
再然後,不管她怎麼刷新,都沒有人再說起她了,她們會談工作,曬美食,炫耀一下外派的工作機會,暗示著有了新的約會對象,討論要買的車子,每個人都在風生水起地往前走,她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經被遺忘在過往的塵埃裡了。
生活教會她涼薄的第一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過,再悲慘不幸,都是你自己的事,你不爬出來,沒人會主動拉你。
季棠棠開始認真審視這半年多的生活,恐懼的發現除了虛耗時日外一事無成,接下來的日子要怎麼過?永遠這樣嗎?父母的仇怎麼辦?躲得了一時躲得了一世嗎?就在這裡渾渾噩噩的混吃等死,等著秦家人找上門來?
她翻出母親的信再看,出事那天晚上的血腥氣和煙火味道伴隨著信紙的展開撲面襲來。
「小夏,路鈴和骨釘會讓你成為不一樣的人,媽媽希望你開啟路鈴,化解怨氣,真正強大起來。」
後來才知道,這封信是被秦家改過的,她再也無從得知母親對她真正的期待,但那時的她不知道,她逐字逐句讀完,淚流滿面,痛恨自己的懦弱和膽小。
被封印的路鈴有九根古錢撞柱,按照母親的說法,想開啟路鈴,要依次經歷九個沒有月亮的晚上,依華夏的大致版圖,尋找東西南北中、東北、西北、東南、西南九個方向的九座無主荒墳,焚香,叩拜,每次用自己的血塗抹一根撞柱,供墳一夜,用客死異鄉之人長年積下的怨氣,一點點化開路鈴的封印。
匪夷所思,毛骨悚然,這是讓她幹嘛?天南地北的跑嗎?路上那麼多壞人騙子,她不敢。
接下來的幾天,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些,想請母親原諒,又恨自己無能,一天晚上餓的難受,去泡麵箱子裡翻,才發現一箱又已經吃完了。
想就這麼捱一晚,肚子實在餓得不行,看看時間晚上八點多,超市應該還沒關門,索性穿戴了出去買吃的。
回來的路上,街上的人其實還不少,有幾個小混混坐在路邊喝酒,興許是喝高了有點上頭,有一個醉醺醺地過來攔她。
她沒應付過這種情況,又驚又怕地讓他滾,口音暴露了自己並非本地人,另外幾個也大著膽子圍過來,說下流的話,拉扯她的衣服動手動腳。
她驚惶地四處去看,有人在遠處旁觀,有人指指點點,但沒有人有要上前阻止的意思,這些助長了那些小混混的囂張氣焰,其中一個抱住了她的腰往旁邊巷子拖,她拚死掙扎,情急之下一口咬在那人胳膊上。
這一口下了死勁,幾乎不曾咬掉那人一塊肉,那個人氣急敗壞,操起酒瓶子狠狠砸在她頭上。
溫熱而黏稠的血流了一臉都是,樣子一定恐怖的很,因為那幾個小混混明顯害怕了,罵罵咧咧地走遠,她癱在地上一直哭,血混著眼淚滴在地上,只有一個路過的行人給她遞了包紙巾讓她把傷口摁住,最終爬起來,是因為有個騎自行車的中年男人在後頭吼她:「要哭邊上哭去,你佔著車道,人家還騎不騎車了!」
就這樣走回家,拿毛巾擦乾血,用鑷子對著鏡子夾出砸在肉裡的玻璃碴子,也沒想著上醫院,擠完了一大管蘆薈膠堆在傷口上,在黑暗中坐了一夜,腦子裡翻來覆去轉著一個念頭:要死的話今晚就讓我死了,不死的話,誰也別想再欺負我了。
不管你信不信,有些時候腦袋上被砸那麼一下子真的讓人醍醐灌頂。
這一夜,她想透了很多很多書本和課堂上不曾教給她的道理。
有人幫當然很好,但永遠不要去指望倚賴,非親非故,誰也不想惹麻煩上身,不幫是本分,幫你是情分,不幫不用去恨,該慶幸他沒有隨眾插你一刀,幫了的話就要記得,要感恩。
今天的事,如果換了一個人,會像她一樣狼狽嗎,應該不會吧,他們想欺負她,而她又那麼無能,所以就被欺負了,如果她夠強呢,會把他們抽的屁滾尿流,如果她足夠強呢,秦家又能把她怎麼樣?
她需要一個目標,和一個完整的計畫。
她決定開啟路鈴。
————————————————————
第二天,她開始檢索資料,尋找這個城市裡任何可以提供修習武術機會的教授場館,泰拳、跆拳道、空手道、劍道、現代格鬥、中華武術,週末班,寒暑假班,場館的主頁上總是把教練吹的神乎其神,什麼根紅苗正自小投入少林門下學藝的,什麼拿過某某武術錦標賽全國冠軍的,看得人眼花繚亂。
最終選擇了一家,主頁介紹主教練當過特種兵,退伍之後給公司老闆做過近十年押款的保鏢,走南闖北,曾經一個人單挑過六個路匪云云。
後來她才知道,很多私人做大的公司,為了避稅免除銀行高額手續費及相關財務記錄,會私自僱用退伍的特種兵帶款,簡單來說就是一個人、一桿槍、一輛車、上千萬甚至更多的現款,開車直送。
她在一個午後找到那家場館的所在地,見到了那個教練,一個中年發福的男人,腦袋有點禿,正在吃飯,外賣的豬頭肉花生米配一瓶白酒,問她是不是來報名的,週末班的費用是一年一千八,一次性繳清全款打九折,請去會計室交錢。
季棠棠在他飯桌對面的凳子上坐下來,低頭往外掏東西,那個男人還在呼哧呼哧大快朵頤,忽然間愣了一下,嚼飯的動作也隨之慢了下來。
目測她掏出的那一疊子錢,得有個小一萬。
季棠棠說:「這裡是一萬塊錢,你教我半年,我只學真功夫,不學那些糊弄人的花花架子,半年之後,我要是能撂倒兩三個壯實的男人,我再給你加一萬。」
那個教練沉默了一下,擱下筷子朝後倚坐在靠背椅裡,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她,問了句:「你是做什麼的?」
問話的時候,嘴唇抿起來,眼睛裡精光四射,與剛剛看到的發福男人鬆垮的形象不可同日而語。
季棠棠覺得自己是找對人了:「我只交錢學東西,你只收錢教東西,都不給對方惹麻煩,多教少問,錢我可以再加點。」
那個教練把那沓子錢拿過來,翻牌一樣嘩啦啦翻了遍,又看她:「你站起來讓我看看。」
季棠棠站起來,那個教練示意她轉身,又側面,像是在挑模特,末了說:「你這種身板,硬氣功肯定不行,武術半年的話連基本功都扎不下,想撂倒兩三個男的……你學軍警格鬥吧。」
就這麼實打實的開始了,先練基本功,壓韌帶、鬆骨頭、繞圈跑,仰臥起坐和俯臥撐每天都是幾百幾百的練,碰上來月事,做的眼前發昏,跟教練說月事期間仰臥起坐對女的身體不好,能不能停兩天,教練眼睛一瞪:「人家要打你殺你的時候就因為你來大姨媽就緩兩天了?」
只好咬牙繼續,柴火棒樣的細胳膊撐個俯臥撐都發抖,每次下去都肚子先著地,教練只要發現了就對著肚子踢,好不容易能撐幾個了,起身的時候教練拿腳踩她背上往下壓,等同於讓她再背個麻袋俯臥撐。
有一次實在逼急了,對著教練歇斯底里的大喊:「我是女的!你怎麼能這樣?」
教練一句話就把她嗆回來了:「我不是你爸不是你媽不是你男人,你是女的關我什麼事?」
終於開學格鬥招式,更坑,給她比劃了兩下就朝她勾手:「來。」
傻不啦嘰上前,要麼臉上挨一巴掌,要麼腿上被踹一腳,要麼被紮紮實實摔地上去。
教練說:「你豬啊,不是教你怎麼打了嗎?」
她眼淚都快下來了:「你就比劃那麼一下我記得住啊,總得給我時間消化啊。」
「你就半年,要撂倒兩三個男人,不是兩三隻公雞!哪有那個時間讓你消化。」
就這麼打了她一個月,有一天終於受不了了,一指頭伸出去幾乎要戳到教練的眼:「我不學了,你聽到沒有,我不學了!」
教練不讓:「你說不學就不學,兩萬塊我還沒掙滿呢。」
說完了又是一腳踹過來,季棠棠徹底瘋了,她第一次爆粗口:「他媽的你還打,打上癮了還!」
不管不顧,沖上去一個正踹,那一架打的天昏地暗的,感覺沒撐多久就被一胳膊肘撞到牆角裡了,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罵「死變態」、「神經病」、「挫人」,罵到中途教練在對面蹲下來,左手礦泉水右手脈動,問:「要哪個?」
「脈動!」
擰開了咕嚕咕嚕喝,喝完了抹眼淚,教練在對面坐下來:「你第一次來的時候,我一伸手就能把你擰死。現在不錯啊,跟我過了有十多招啊。」
有十多招那麼多嗎?季棠棠慢慢不哭了。
「格鬥沒別的,就一個字,狠,不管打不打得過,一上來氣勢就要把敵人壓下去,要讓他慫讓他怕,還不錯,兩個月把你的狠勁給打出來了,現在至少能撂倒一個男人了。」
又問她:「還學不學?不學的話明天不用來了。」
季棠棠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晚上回去,她仔細地照鏡子,鏡子裡的人確實跟以前不一樣了,神采、目光,還有周身沉下來的那股氣,那個纖弱的總在深夜痛哭的盛夏,忽然間顯得有點陌生。
剩下的幾個月進展順利,和教練的相處也不那麼困難了,教練問過她學功夫是為什麼,她含糊的說為了防身,以後想一個人到處走走。
也許教練沒有安定下來之前遇到過不少像她這樣的「怪人」,所以對她的想法並不驚訝,相反的,休息閒聊的時候,給她講了很多很多要注意的地方。
「到了陌生地頭,記得找三處地方,旅館、飯店、車站,旅館讓你有住的地方,飯店讓你餓不死,車站讓你進的來也出的去,不管多偏的地方,有這三處,你立下命來了。」
「不認識的地方問路,千萬別只問一次,以防是托。找兩個外貌身份職業看起來相差特別大的人問,別在同一個地點問,走開一段再問。如果兩個人的回答一致,基本可信,不一致的話,馬上要小心。不止問路,打聽事情也一樣,儘量問兩次,問不同的人。」
「如果你覺得有人跟蹤你,不要以為是自己疑神疑鬼,那肯定就是有人跟蹤,這個時候就要做準備,不走偏路,儘量跟人結伴。」
「太沉默和太招搖一樣,都引人注意,還是要適當嘗試著去和人講話,打聽消息。」
……
最後一個月,算是出師,每天都練對打,教練找來場館裡另外幾個陪練,給她假設各種情況,旁邊攻過來怎麼辦,抱你的腰怎麼辦,怎麼找幾處攻擊間的夾縫,基本都被她設法化解了,只有最後一種,怎麼都破不了。
設的是制住一個人兩手摁他肩靠地的時候,另一人拿繩索從後頭平勒往後拖。
季棠棠上陣練了一次,繩子上來那麼一勒一拉,險些就死過去,鬆開大口喘氣的時候,教練說我告訴你這種為什麼難破,因為勒脖子是阻氣管,氣上不來四肢的勁就來不了,你又是女的,腿上攻不到對方,用胳膊去硬拽力氣又不如人,這裡得取個巧,你好好想想。
季棠棠死活想不出來,最後教練親身上陣演示給她看:「看好了啊,關鍵時刻救命的。」
她屏住了呼吸去看,教練被繩子倒拖了一兩米的時候,忽然一聲暴喝,頭頂點地,雙肩和脊柱的力量硬生生帶的整個身體倒立,兩腿絞住彎腰後拖的那個人的頭,猛力往下一拽。
像是旱地拔蔥,把那個人硬拔了個跟頭。
示範過後的教練坐在地上喘著粗氣:「這是教你的最後一課了,一般人格鬥都用身上最有力的幾個點,胳膊肘、拳頭、腿、腳,記住,不要受這個侷限,關鍵時刻,身上每一塊部位都能調動起來。」
三天以後,她退了房,清理了所有帶不走的東西,然後最後一次去場館,跟教練結剩下的錢。
教練看著她半人高的背包直髮愣:「這是要走了?」
「準備走了,謝謝師傅。」
教練接錢的時候很有點唏噓:「別叫我師傅了,這不比武行裡手把手的教,我收了錢的,也就是個交易。」
「學的還算不賴,不過記住,你是速成的,對付普通人沒什麼問題,但道上練過的人比你想像的多,五年十年苦功夫的不在少數。以前讓你學會狠,以後要記得收,把自己收的像個不起眼的普通人,麻煩會少很多。還有,真打起來,點到為止,讓對方知道怕就行,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把對方打殘了,那就是一輩子追著你咬的仇了。」
「記住了。」
教練送她到場館門口,幫著她把大包背上身,出場館要下一段台階,教練在台階上頭跟她揮手道別。
「再見了啊,祝你一切順利啊棠棠。」
她沒回答,只是下意識用手去託了託身後背包底部硬硬的輪廓,那裡,是她用塑料膜包好的路鈴。
一切順利嗎,誰敢說呢,這段看不到盡頭的旅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