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香燃盡了,空氣中的煙味越來越淡,穿堂風呼的一下刮過,久已廢棄的門發出突兀的吱呀聲響,季棠棠慢慢坐到地上,涼氣透過褲子滲進皮膚裡。
彷彿聽到很久以前,葉連成對她說的話。
小夏,地上涼,別坐地上。
抬起頭,又是個沒有月亮的晚上。
開啟路鈴所用的時間比想像的長,一路行走,漸漸改換舊模樣,露宿、搭車、輾轉顛簸,不那麼好奇,漸少衝動,凡事思而後行,單純的良善壓至最偏一隅,開始會看人臉色,聽人弦外之意,揣摩意外之意,學會了冷眼,也學會了不動聲色去推波助瀾。
行路即修行,人這一生,要走多少路,才能遍歷浮世心酸?生活給她磨難,也給了她一雙不再只流於表面的眼睛,好心在路上喝退糾纏她的二流子搭載她的司機大叔,同樣會夜半時在暗娼房外停車去爽一把,而那個被客人吆來喝去罵著「皮膚都鬆了乳房都尼瑪掉下來了還敢收五十塊錢一次」的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也會惴惴地敲她的車窗,問:「姑娘,看你像個識字的,能幫忙給家裡的伢兒寫個信嗎?」
她下車幫忙寫信,那個女人打著手電幫她照光,一字一句口述:「媽媽在外頭打工,錢不好掙,你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孝順爺爺奶奶……」
沒有哪一個人可以單純的用好壞或者爛渣來形容,所有人都被生活磨礪的千棱百面,再污穢不堪的境遇,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也有暗香浮動——或許正是因為這些,戾氣怨恨最盛的時候,她都未曾迷失本心。
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晚上,路鈴突兀響起,在此之前,她做過很多次路鈴震響的夢,但真正響起的這一刻,卻恍惚地覺得不是真的。
於是有了尕奈之行。
腹部被火槍轟開,血肉模糊的同時居然能感覺到細胞和組織的復原再生,賀文鵬涉水時背起她動作僵硬地奔跑,她回頭看毛哥的客棧,鋪天蓋地的墨黑之間,只有那麼一點螢火樣的光,那時候她想,如果每一次撞鈴尋訪的末尾都得有一個血腥收場,那麼對她來說,第一個故事即將落幕,這些多少帶給她溫暖的人,也終將被忘在腦後了。
她怎麼也不會想到,裡面會有那麼一些人,一直陪她走到最後。
夜晚山間忽然暴起的風送來了天葬台處的血腥和狂躁味道,無數的野狗吠聲此起彼伏,鐵絲網攔著的那一頭有幾十條狗吠叫攀扒,一雙雙泛著紅光的眼睛貪婪地盯住這個方向,迎上來的賀文坤手裡拎著大錘,低聲而急促的交代:「給狗的吃食裡有藥,差不多發狂了,她這點骨架子,骨頭都不會剩的。」
就在賀文鵬想把季棠棠甩下地的剎那,她右手高揚,三枚骨釘從他腦頂心狠狠戳了下去。
腥臭味帶著涼意的血幾乎是飆出來的,活人的血怎麼會是涼的呢?
來不及思考這個問題了,另兩枚骨釘喂了賀文坤,血的怪異味道刺激了那群野狗,伴隨著鐵絲網掙斷的聲響,數十隻衝在最前頭的野狗團團撲住了賀文鵬,越來越多的野狗衝上來,不及避讓的賀文坤慘叫著滾在地上。
但是奇怪的,沒有一隻狗動她,甚至會因為她的靠近,慌亂地夾著尾巴竄開。
事後她作了清場,天葬是隔三岔五進行的,總不能讓後來者發現這裡太過異樣。
吐了很多次,回去的時候,身體一直發抖。
母親從來沒有提過,骨釘是這樣化解怨氣的。
她在黎明時回到毛哥的客棧附近,遠遠的看到毛哥雞毛他們慌慌的走進走出,她耐心地等著他們都離開,只剩下那個叫梅朵的藏族女人。
小心地避開梅朵之後,她在樓上收拾了行李,取卡之前,給凌曉婉的媽媽打了最後一個電話。
凌曉婉的媽媽在那一頭失聲痛哭,但在季棠棠嘆息著想掛掉電話的時候,她還是哽嚥著說了一句。
「謝謝你了,季小姐。」
同樣的道謝也來自李根年,這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在電話那頭壓抑的哭,背景裡有菜頭咿呀咿呀玩鬧的聲音,他說:「早料到了,也算是讓自己死心了。我代大鳳和菜頭謝謝你了。」
……
離開大宅的時候,季棠棠忍不住去想,那些撞響路鈴的怨氣,那些黑暗角落裡躁動不甘的靈魂,都得到安歇了嗎?
凌曉婉,大偉,陳來鳳,死於飛天窩點的不知名女子,還有母親……
確定沒有遺漏嗎?
不,還有最後一道。
那道詭異的,即便沒有路鈴的導引也依然尋她而至的怨氣,曾在一個狂風凜冽的夜晚,掀起過她藏北帳篷的簾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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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清是她安居藏北第幾個月,連日暴風雪不停,出事的那個晚上,從黃昏時就不斷有狼吠聲傳來,站在高處看,可以看到三三兩兩的狼,在遠處躁動不安地轉來轉去。
藏人都很緊張,頭人格列一晚上來了好幾趟,再三吩咐她一定要把簾幕紮好。
因為鬼爪的一直貼身攜帶,她並沒有太過緊張或者忐忑,那個晚上,她如常撥點酥油燈,闔目輕輕搖動轉經筒。
忘記了是第幾遍時,屋裡的風突然大起來,酥油燈的燈焰飄忽著幾乎就要熄滅,季棠棠彎下身子護住燈焰,轉頭對上撲面而來刺得眼睛都睜不開的風:「誰?」
她記得之前是把簾幕牢牢紮好的,但是現在,紮帶已經鬆了,厚重的簾幕掀開一角,透過掀開的縫隙,可以看到一雙鞋子,女人的鞋子。
季棠棠左手微微彎起,鬼爪的碧色瞬間侵上指尖,她厲聲又喝了一句:「誰?」
那個人似乎是被嚇到了,猶豫再三,哆哆嗦嗦把簾幕掀開了一條縫。
尤思?
季棠棠驚訝極了,她站起身,一時間不知道是不是該迎上去:尤思怎麼會找到這裡來呢?發生了什麼事?她瘦的這麼嚇人,皮膚透著黑,眼眶深深凹進去,脖子和額頭上,一道道暴起的青筋。
「思思?」
尤思的手鬆開,簾幕落下,透過底下的縫隙,可以看到她在離開。
季棠棠追了出去:「思思,你等一下!」
一出門就被暴風雪逼的睜不開眼睛,模糊地看到尤思單薄的身形正朝草原深處跌跌撞撞,深一腳淺一腳,好像瘸了一樣。
不管季棠棠怎麼喊,她都不停,季棠棠一咬牙,向著她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才剛邁開步,腳下一絆栽倒在地。
她撐著地面想站起來,目光所及,突然僵住了。
她看到有個血肉模糊的小孩,牢牢抱住了尤思的右腿,所以尤思搖搖晃晃,趔趄著總是走不快。
所以,思思最終還是幫盛家把孩子生下來了?
那個小孩滿身的血,渾身的皮膚都起著褶皺,眼睛很亮,帶著滿滿的邪氣,眨也不眨地盯著她看,看的她遍體生寒。
再然後,它忽然咧嘴笑了一下,露出猩紅色的牙床,伸出一隻軟小的手指指了指她身後。
季棠棠警覺地回頭,伸手一把掐住迎面撲過來的野狼的脖子,咔嚓一聲擰斷,左右又有兩隻狼分別撲了過來,幽碧色的光弧劃過,躍在半空的兩隻狼被硬生生剖開,軟塌塌砸落地上。
空氣中瀰漫開狼血溫熱而腥臭的味道,大片的雪花偶爾刮過人的臉,像是鋒利的蘆葦葉子。
尤思已經不見了。
天漸漸亮起來,尤思不可能來過,但茫茫的雪地上,卻居然真的有一行深一腳淺一腳的腳印,就好像那一次在古城的候車站,噩夢醒來,衣服上落下淅淅瀝瀝的沙子。
路鈴已經不在身邊了,怨氣為什麼還能循她而來呢?藏北暴風雪肆虐的這個晚上,那串遺留在八萬大山深處的路鈴,是否也徹夜響個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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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靜,路旁的樹向高處伸著光禿禿的枝椏子,兩邊是一塊一塊的菜地,地頭堆著高高的草垛子,偶爾有流浪的夜貓從垛子口喵嗚一聲嗖的竄出來,一道黑煙似的很快溜過田埂。
岳峰總愛安慰她:棠棠,都過去了。
沒有什麼是能完完全全徹徹底底過去的,那些發生過的,或輕或重的痛苦恐懼,總還留下絲絲縷縷的鋒利尾梢,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忽然在你身上又抽下一道道不深的痕。
而那些不好的讓人頭痛的事情,永遠不會真的消減偃息,只要活著,就會隨時面對很多新的問題,那些紛紛擾擾的人和事,總會偶爾有一處冒起火頭,等著你去滅。
她和岳峰,是不是未來真的就能過上無憂無慮幸福平安的日子了,是不是真的就像童話故事的結尾一樣,壞人都受到了報應,再也不會來算計她們了?
未必。
但是……
她忽然停住了腳步。
前方不遠處小橋上站著的,那是……岳峰。
季棠棠的眼底忽然潮濕了。
她對他說過喜歡,說過愛,但是從來沒有在任何場合,告訴他自己有多麼感激他。
這個男人,或許不是最好的,但是拿好過十倍的人給她,她也不換,他不止是她愛人,也是她親人和恩人,是她願意去保護,願意去拚命,願意去陪伴終老的人。
季棠棠低下頭,悄悄揩去眼角的眼淚。
岳峰壞笑著朝她嚷嚷:「咦,小姑娘挺俊俏啊,低頭害什麼羞啊,過來讓爺劫個色。」
季棠棠笑起來,她幾乎是撲到岳峰懷裡去的,撞的他胸口生疼,抱著她踉蹌著退了好幾步。
好不容易穩下步子,岳峰挺奇怪的,低頭想看她她又抱緊了他脖子死不撒手,只好拍拍她腦袋:「棠棠,幹嘛呢這是?」
季棠棠沒有回答。
她和岳峰,是不是未來真的就能過上無憂無慮幸福平安的日子了,是不是真的就像童話故事的結尾一樣,壞人都受到了報應,再也不會來算計她們了?
未必。
但是……有什麼關係呢?
只要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