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城裡的燈火也漸漸稀疏了,雪像一層厚重的白簾,漸漸籠罩起天地。

  裴照終於收起篳篥,原來他一直吹了這麼久。一停下來,他就忍不住咳嗽了好一陣,定是吃了許多涼風,他也真是傻,我不叫停,就一直吹了這麼久,也不怕傷肺。裴照勉力忍住咳嗽,對我說道:「下雪了,末將護送太子妃回去吧。」

  我看到他眼睫毛上有一朵絨絨的雪花,眨一眨眼,就化了。

  我任性地說:「我才不要回去。」

  太子妃……「不要叫我太子妃。」

  裴照並沒有猶豫,仍舊語氣恭敬:「是,娘娘。」

  我覺得十分煩惱,問:「你喜歡那個公主麼?」

  裴照怔了怔,並沒有說話。

  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我估計你就不喜歡啦!沒想到你也要被逼著娶一個不喜歡的人。唉,你們中原的男人真可憐。不過我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即使李承鄞身為太子,都不能冊立喜歡的人為太子妃,你呢,也和他惺惺相惜……」

  我的成語可能用得亂七八糟,所以裴照的臉色挺不自然,最後只淡淡地答了個「是」。

  我慷慨地說:「別煩惱了!我請你喝花酒好了!」

  裴照書又被嗆到了,又是好一陣咳嗽。我大方地告訴他:「我在鳴玉坊有個相好哦!長得可漂亮啦!今天便宜你了!」

  太子妃……「別叫我太子妃!」我興興頭頭拉著他,「走走!跟我吃花酒去!」

  裴照顯然沒想到我是風月場中的常客,等看到我在鳴玉坊的派頭時,簡直把他給震到了。

  關鍵是王大娘一件了我就跟見活寶似的,眉開眼笑直迎上來,一把就扯住了我的袖子:「哎呀,梁公子來啦!樓上樓下的姑娘們,梁公子來啦!」

  關鍵是王大娘一件了我就跟見活寶似的,眉開眼笑直迎上來,一把就扯住了我的袖子:「哎呀,梁公子來啦!樓上樓下的姑娘們,梁公子來啦!」

  雖然王大娘渾身都是肉,可是她嗓門又尖又細又高又亮,這麼呱啦一叫,整個鳴玉坊頓時轟轟烈烈,無數穿紅著綠的鶯鶯燕燕從樓上樓下一湧而出:「梁公子來啦!梁公子怎麼這麼久沒來?梁公子是忘了咱們吧……」

  我被她們簇擁而入,好不得意:「沒有沒有……今天路過……」

  哼!前天月娘還在說,梁公子,你要是再不來呀,咱們就把你存在這兒的那十五罈好酒,全都給挖出來喝了。「對呀,還有梅花下埋的那一壇雪,月娘還心心唸唸留著煎茶給你嘗!」

  今天又下雪了,我們就拿這雪水來煮酒吧!「好啊好啊!」

  我被她們吵得頭昏腦漲,問:「月娘呢?怎麼不見她?」

  月娘啊,她病了!「我吃了一驚:」病了?「是啊!相思病!」

  相思病?「可不是。前天啊,有位貴客到這裡來吃了一盞茶,聽了一首曲,然後就走了,沒想到月娘竟然害上了相思病。」

  什麼人竟然能讓月娘害相思病?「瞧著應該是讀書人家的貴人,長的麼,一表人才,談吐不凡,氣宇軒昂……」

  一聽就沒戲,我都聽那些說書先生講過多少次了,私定終身後花園的都是公子和小姐,沒有公子和風塵女子。更何況這月娘乃是勾欄中的頂尖,教坊裡的人精,敗在她石榴裙下的公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她怎麼會害相思病?

  我跟月娘是結義金蘭,立刻便去樓上她房中看她。她果然還沒睡,只是懨懨地靠在熏籠上,托著腮,望著桌上的一盞紅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十五!」我換著她的小名。

  月娘瞧見是我,亦是無精打采:「你來啦?」我上下打量她:「你真害相思病了?」「妹妹,你不知道,他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你教過我,男人長得好看又不能當飯吃!」「不僅一表人才,而且談吐不凡……更難得的是,對我並無半分輕薄之意……」月娘痴痴地合掌作十,「上蒼保佑,什麼時候再讓我見他一面……」

  「他不會也是女扮男裝吧?」我忍不住打斷她,「當初你認出我是女人的時候,不就說過,我對你沒有半分輕薄之意,所以你一言看出我其實是女人……」月娘壓根兒不為我所動:「他怎麼可能是女扮男裝,看他的氣度,便知道他是男人中的男人……唉……」我咬著耳朵告訴她:「我今天把裴照帶來了!你不是一心想要報仇麼?要不要對裴照施點美人計,讓他替你報仇?他爹是驍騎大將軍,他是金吾將軍,聽說裴家挺有權勢的!」

  月娘黯然搖了搖頭:「沒有用。高於明權傾朝野,為相二十餘載,門生遍佈黨羽眾多,就算是裴家,也扳不倒他。而且我聽說,高貴妃馬上就要做皇后了。」「高貴妃就要做皇后了?」「是呀,坊間都傳,陛下廢黜張皇后,就是想讓高貴妃做皇后。」我不能不承認,我這個太子妃混得太失敗了,連皇后的熱門人選都不曉得。我從前只見過高貴妃兩次,都是去向皇后定省時偶爾遇見的,我努力地回想了半天,也只想起一個模糊的大概,沒能想起她到底長什麼樣子。

  我說:「你要是能見到皇帝就好了,可以向他直述冤情。」月娘原來家裡也是做官的,後來被高於明陷害,滿門抄斬。那時候她不過六七歲,僥倖逃脫卻被賣入勾欄為歌伎。這些年她一直心心唸唸想要報仇,她第一次將自己身世說給我聽的時候,都哭了。我十分同情她,可惜總幫不到她。

  月娘幽幽地嘆了口氣:「哪怕見到皇上也沒有用……唉……我倒不想見皇上……我……現在心裡……只是……只不知幾時能再見著那人……」月娘真的害了相思病,連全家的大仇都不惦記了,就惦記著那位公子哥。

  我下來拉裴照上樓,鳴玉坊中到處都生有火盆,暖洋洋的好不適宜。月娘乃是鳴玉坊的頭牌花魁,一掀開她房前的簾子,暖香襲人。好幾個人迎出來,將我們一直扯進去,裴照不習慣這樣的場合,我便將那些美人都轟了出去,然後只留了月娘陪我們吃酒。

  鬧騰這大半夜,我也餓了,鳴玉坊的廚子做得一手好菜,要不然我也不會總在這裡來往。一來是與月娘甚是投契,二來就是因為他們這裡的菜好。

  我飽飽地吃了一頓,把城樓上吹風受雪的那些不適全吃得忘光了。月娘抱著琵琶,懶懶地撫著弦,有一句沒一句地唱:「生平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飛絮,氣若游絲……」她的聲音懶懶的,好像真的氣若遊戲,果然一副害了相思病的腔調。我看了一眼裴照:「你怎麼不吃?」「公子請自便,我不餓。」我覺得他比之前有進步,起碼不再一口一個末將。我拿著筷子指給他看:「這裡的魚膾是全上京最好吃的,是波斯香料調製的,一點兒也不腥,你不嘗嘗看?」我大力推薦魚膾,他也就嘗了嘗。

  回宮的路上,裴照忽然問我:「適才的女子,是否是陳家的舊眷?」我一時沒聽懂,他又問了一遍:」剛剛那個彈琵琶的月娘,是不是本來姓陳?」我點了點頭,趁機對他講了月娘的家世,將她形容得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遙遙已經可看到東宮的高牆,裴照停下來,忽然對我說:「太子妃,末將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我頂討厭人這樣繞彎子了,於是說:「你就直說吧。」他卻頓了頓,方才道:「太子妃天性純良,東宮卻是個是非之地。殿下身為儲君,更是立場尷尬。末將以為,太子妃還是不要和月娘這樣的人來往了……」

  我從來沒覺得裴照這樣地令人討厭過,於是冷笑著道:「我知道你們都是皇親國戚,瞧不起月娘這樣的女子,可是叫我跟我的朋友不再來往,那可辦不到!我才不像你們這樣的勢利眼,打量人家無權無勢,就不和她交朋友。沒錯,月娘是個風塵女子,今天晚上真是骯髒了裴將軍!請裴將軍放心,以後我再不帶你去那樣的地方了,你安安心心做你的駙馬爺吧!」大約我還從來沒有這般尖刻地跟裴照幹說過話,所以說過之後,好長時間他都沒有出聲。只聽見馬蹄踏在雪地上的聲音,這裡是坊間馳道,全都是丈二見方的青石鋪成。雪還一直下著,地上積了薄薄一層雪,馬兒一走一滑,行得極慢。

  一直行到東宮南牆之下,我都沒有理會裴照。

  我不知道後來事情的變化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因為馬上就要過新年,宮裡有許多大典,今年又沒有皇后,很多事情都落在我的身上,內外命婦還要朝覲、賜宴……雖然後宮由高貴妃暫時主持,可她畢竟只是貴妃。永娘告訴我說,許多人都瞧著元辰大典,猜測皇帝會不會讓高貴妃主持。

  「高貴妃會當皇后嗎?」

  「奴婢不敢妄言。」永娘很恭謹地對我說。我知道她不會隨便在這種事上發表意見,她也告訴我:「太子妃也不要議論此事,這不是做人子媳該過問的。」我覺得我最近的煩惱很多,比關心誰當皇后要煩人多了。比如趙良娣最近苛扣了緒寶林的用度,緒寶林雖然老實,但她手下的宮人卻不是吃素的,吵鬧起來,結果反倒被趙良娣的人下圈套,說她們偷支庫房的東西,要逐她們出東宮。最後緒寶林到我面前來掉眼淚,我也沒有辦法,要我去看那些帳本兒、管支度、操心主持那些事,可要了我的命了,我只得好好安撫了緒寶林,可是兩個宮人還是被趕出了東宮,我只得讓永娘重新挑兩個人給緒寶林用。

  除了東宮裡的這些瑣事,更要緊的是太皇太后偶染風寒,她這一病不要緊,闔宮上下都緊緊揪著一顆心,畢竟是七十歲的老人了。原先我用不著每日晨昏定省,現在規矩也立下來了,每天都要到壽甯宮侍奉湯藥。再比如李承鄞打馬球的時候不小心扭了腳脖子,雖然走路並不礙事,可是他因為傷癒不久,又出了這樣的事情,皇帝大怒,把他召去狠罵了一頓,結果回來之後趙良娣又不知道為什麼觸怒了他,他竟然打了趙良娣一巴掌,這下子可鬧得不可開交了,趙良娣當下氣得哭鬧不已。眾人好說歹說勸住了,李承鄞那脾氣豈是好相與的,立時就拂袖而去,一連好幾日都獨宿在正殿中。

  永娘再三勸我去看李承鄞,我曉得她的意思,只是不理不睬。

  沒想到我沒去看李承鄞,他倒跑來我這裡了。

  那天晚上下了一點兒小雪,天氣太冷,殿裡籠了熏籠,蒸得人昏昏欲睡。所以我早早就睡了,李承鄞突然就來了。

  他只帶了名內官,要不是阿渡警醒,沒準兒他上了床我都不知道。阿渡把我搖醒的時候,我正睡得香,我打著呵欠揉著惺忪的眼睛看著李承鄞,只覺得奇怪:「你來幹什麼?」「睡覺!」他沒好氣,坐下來腳一伸,那內官替他脫了靴子,又要替他寬衣,他揮揮手,那內官就垂著手退出去了。阿渡一搖醒我,也早就不曉得溜到哪裡去了。

  我又打了個哈欠,自顧自又睡死過去,要不是李承鄞拉被子,我都醒不過來。

  我迷迷糊糊把被子讓了一半給他,他卻貼上來,也不知道最後誰替他脫的衣服,他只穿了件薄綢的中衣。男人身上真熱,暖和極了,跟火盆似的。尤其他胳膊一伸,正好墊在我頸窩裡,然後反手摟住我,順手就把我扒拉到他懷裡。這樣雖然很暖和,可是我覺得很不舒服,尤其睡了一會兒就忍不住:「別在我後脖子出氣……」

  他沒說話,繼續親我的後脖子,還像小狗一樣咬我,我被咬得又痛又癢,忍不住推他:「別咬了,再咬我睡不著了。」他還是沒說話,然後咬我耳朵,我最怕耳朵根癢癢了,一笑就笑得全身發軟,他趁機把我衣帶都拉開了,我一急徹底醒過來了,「你幹什麼?」

  李承鄞狠狠啃了我一口,我突然明白他要幹嘛了,猛然一腳就踹開他:「啊!」

  這一下踹得他差點兒沒仰面跌下床去,帳子全絞在他臉上,他半天才掀開裹在臉上的帳子,又氣又急地瞪著我:「你怎麼回事?」

  「你要……那個……那個……去找趙良娣!」我才不要當趙良娣的替身呢,雖然我喜歡李承鄞,可不喜歡他對我做這種事情。

  李承鄞忽然輕笑了一聲:「原來你是吃醋。」李承鄞忽然輕笑了一聲:「原來你是吃醋。」「誰吃醋了?」我翻了個白眼,「你少在那裡自作自受!」李承鄞終於忍不住糾正我:「是自作多情!」我說成語總是出錯,不過他一糾正我就樂了:「你知道是自作多情就好!去找你的趙良娣,或者緒寶林,反正她們都巴望著你呢!」

  「你呢?你就不巴望我?」「我有喜歡的人啦!」我突然心裡有點兒發酸,不過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而且我還偏要在他面前嘴硬「我才不巴望你呢,你願意找誰找誰去,哪怕再娶個十個八個什麼良娣、寶林,我也不在乎。」李承鄞的臉色突然難看起來,以前我總在他面前說趙良娣,他的臉色也沒有這般難看。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冷笑了一聲:「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不就是裴照!」我張口結舌地瞧著他。

  「別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可是有夫之婦。哦,我知道了,反正你們西涼民風敗壞,不怕丟臉,成日溜出宮外跟裴照混在一起,竟然沒有半分羞恥之心!」我可沒想到他會知道我出宮的事,我更沒想到他會知道我跟裴照一起吃酒的事,我惱羞成怒了:「你自己娶了一個女人又娶一個女人,我出宮逛逛,又沒有做什麼壞事,而且我和裴將軍清清白白……」

  李承鄞反倒笑了笑:「那是,借裴照一萬個膽子,他也不敢跟你不清白。再說他馬上要娶珞熙了,我們天朝的公主,可不像你們西涼的女人,真是……天性輕狂!」最後四個字徹底激怒了我,我跳起來甩了他一巴掌,不過他避得太快,所以我這巴掌只打在了他下巴上。我氣得全身發抖:「你跟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成天攪在一塊兒,我從來沒有說過什麼,我和裴照不過喝過幾次酒,你憑什麼這樣說我?我們西涼的女人怎麼了……你就是仗著你們人多勢眾……要不是當初你父皇逼著我阿爹和親,我阿爹捨得把我嫁到這麼遠麼?若不是你們仗勢欺人,我會嫁給你麼?我們西涼的男人,哪一個不比你強?你以為我很想嫁給你麼?你以為我很稀罕這個太子妃麼?我喜歡的人,比你強一千倍一萬倍!你連他的一根頭髮絲都比不上……」

  李承鄞真的氣到了,他連外衣都沒有穿,怒氣衝衝地就下了床。他一直走到內殿的門口,才轉過身對我說:「你放心!我以後再也不來了,你就好好想著那個比我強一千倍一萬倍的人吧!」他可真是氣著了,連靴子都沒穿,也不知道赤著腳是怎麼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