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我撲上去就捂著他的嘴:「小聲點!」恰巧這時候永娘大約是知道李承鄞來了,所以不放心怕我們又吵起來,於是親自進殿內來,結果她頭一探,就看到我像只八腳的螃蟹扒在李承鄞身上,不僅衣衫不整,還緊緊捂著他的嘴,李承鄞因為把我從床上拎起來,所以兩隻手還提著我的腰呢……我簡直像隻猴子正爬在樹上,總之我們倆的姿勢要多曖昧有多曖昧,要多可疑有多可疑……她一瞧見我們這情形,嚇得頭一縮就不見了。

  我覺得很氣憤,上次是阿渡,這次是永娘,為啥她們總能挑這種時候撞進來。

  李承鄞卻很起勁似的:「快起來,我連衣服都命人準備好了。過完了上元節,可沒這樣的好機會了。」我還以為他和趙良娣和好以後,就把這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沒想到他還能記著。

  他果然準備了一大包新衣,我從來沒見李承鄞穿平民的衣服,只覺得說不出來的彆扭。不過也不算難看,就是太不像他平常的樣子了。

  「要不要貼上假鬍子?」他興沖沖地將包裹裡的假鬍子翻出來給我看,「這樣絕沒人能認得出咱們。」「要不要帶上夜行衣?」他興沖沖地將包裹裡的夜行衣翻出來給我看,「這樣飛簷走壁也絕沒有問題。」「要不要帶上蒙汗藥?」他興沖沖地將包裹裡的蒙汗藥翻出來給我看,「這樣麻翻十個八個絕沒有問題。」……我實在是受不了了,殿下,您是去逛窯子,不是去殺人放火搶劫糧行票號……我忍無可忍:「帶夠錢就成了。」不用說,李承鄞那是真有錢,真大方,我一說帶夠錢,他就從包袱底下翻出一堆馬蹄金,嘖嘖,簡直可以買下整座鳴玉坊。

  我換上男裝後李承鄞就一直笑,直到我惡狠狠地威脅不帶他去,他才好容易忍住沒笑了。

  我正要喚阿渡與我們一塊兒,李承鄞死活不肯帶她。我說:「阿渡不在我身邊,我會不習慣。」李承鄞板著臉孔說道:「有我在你身邊就夠了。」「可是萬一……」「你不相信我可以保護你麼?」我嘆了口氣,上次是誰被刺客捅了一刀,被捅得死去活來差點兒就活不過來了啊……不過一想起刺客那一劍我就有點兒內疚,於是我就沒再堅持,而是悄悄對阿渡打了個手勢。阿渡懂得我的意思,她會在暗中跟隨我們。

  於是,我和李承鄞一起,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了東宮。永娘肯定還以為我和李承鄞在內殿,也沒有其他人發現我們的行蹤。我還是挺快活的,因為我最喜歡溜出宮去玩兒,哪怕今日多了個李承鄞,我還是覺得很快活。

  歡溜出宮去玩兒,哪怕今日多了個李承鄞,我還是覺得很快活。

  出了東宮,我才發現在下雨。絲絲寒雨打在臉上,冰冷沁骨,我不由得擔心起來,如果雨下大了,明天的賞燈一定減了不少趣味。前年也是下大雨,雖然街坊間都搭了竹棚,仍然掛上了燈,可是哪有皓月當空、花燈如海來得有趣。

  青石板的馳道很快被雨潤濕,馬蹄踏上去發出清脆的響聲。街兩旁的柳樹葉子早落盡了,疏疏的枝條像是一蓬亂發,掩映著兩旁的鋪子,鋪中正點起暈黃的燈火,不遠處的長街亦掛起一盞盞綵燈。明天就是上元,酒樓茶肆裡人滿為患,街上車子像流水一樣來來往往。上京就是這般繁華,尤其是節日之前的上京,繁華中隱隱帶著電寧靜,像是要出閣的新嫁娘,精心梳妝,只待明日。

  我們到鳴玉坊前下馬,早有慇勤的小子上前來拉住馬韁,將馬帶到後院馬廄去。

  今晚的鳴玉坊也格外熱鬧,樓上樓下全都是人。我和李承鄞身上都被淋得半濕,王大娘見著我跟見著活寶似的,樂的合不攏嘴,照例就要亮開嗓門大叫,幸好我搶先攔住了:「大娘,先找間屋子給我們換衣裳,我這位哥哥是頭一回來,怕生。」王大娘打量了一下李承鄞的穿著打扮,她那雙勢利眼睛一瞧見李承鄞帽上那顆明珠,就樂得直眯起來:「當然當然,兩位公子這邊請。」

  上樓梯的時候,我問王大娘:「月娘呢?」「適才有位客人來了,所以月娘去彈曲了。」我覺得很稀罕,依著上次月娘害相思病的樣子,以我跟她的交情,都只替我彈了兩首曲子,神色間還是無精打采。月娘不僅是這鳴玉坊的花魁,便在上京城的教坊裡頭,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尋常的達官貴人她都不稍假辭色,連我上次帶裴照來,她都沒半分放在心上。

  所以我不由得好奇問:「是哪位貴客,有這樣的能耐?」「還有哪位?」王大娘眉開眼笑,「就是上次來的那位貴客,讓我們月娘惦記了好一陣子,這次可又來了。」哦?!

  我覺得好奇心被大大地勾起來,便纏著王大娘要去瞧瞧。王大娘顯得很是為難:「這個……客人在閣子裡吃酒……總不能壞了規矩……」我軟硬兼施了半晌,王大娘仍舊不松口。她在這裡做生意不是一日兩日,想來斷不肯壞了名頭。她待我們極為慇勤,將我們讓進一間華麗的屋子裡,又送上兩套華服,吩咐兩個俏麗丫鬟替我們換衣,自出去替我們備酒宴去了。

  我怕自己的女扮男裝露餡,所以等她一走,就把那兩個俏丫鬟轟了出去,自己動手換下了濕衣服。李承鄞低聲問我:「你打算怎麼辦?」我傻笑地看著他:「什麼怎麼辦?」「別裝傻了,我知道你一定會想辦法去瞧瞧那個什麼貴客!」「那當然!月娘是我義結金蘭的姐妹,萬一她被壞男人騙了怎麼辦?我一定要去瞧一瞧!」李承鄞「哼」了一聲,說道:「你懂得什麼男人的好壞?」怎麼不懂?我可懂啦!

  我指著他的鼻子:「別欺負我不懂!像你這樣的男人,就是壞男人!」李承鄞臉色好難看:「那誰是好男人?」當然像阿爹那樣的男人就是好男人,不過如果我抬出阿爹來,他一定會跟我繼續鬥嘴。所以我靈機一動,說道:「像父皇那樣的男人,就是好男人。」李承鄞的臉色果然更難看了,好像一口氣憋不過來,可是他總不能說他自己親爹不是好男人,所以他終於閉嘴了,沒跟我繼續吵下去。

  我帶他出了屋子,輕車熟路地穿過走廊,瞧瞧四下無人,就將他拉進另一間屋子裡。

  屋裡沒有點燈,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我摸索著飛快地反拴上門,然後就去摸李承鄞的袍帶。

  李承鄞被我回身這麼一抱,不由得身子一僵,但並沒有推開我,反倒任憑我摸來摸去。可是我摸來摸去就是摸不到,他終於忍不住問我:「你要幹什麼?」「噓!你不是帶了火絨?拿出來用一用。」李承鄞將火絨掏出來塞進我手裡,似乎在生氣似的,不過他整日和我生氣,我也並不放在心上,吹燃了火絨點上桌上的蠟燭,然後說道:「我要喬裝改扮一下,去瞧瞧月娘的貴客。」

  李承鄞說:「我也要去!」我打開箱籠,一邊往外拿東西,一邊頭也不抬地對他說:「你不能去!」「憑什麼你可以去就不讓我去!」我把胭脂水粉統統取出來擱在桌子上,然後笑眯眯地說:「我打算扮成女人去,你能去嗎?」李承鄞果然吃癟了,可是正當我得意揚揚坐下來對鏡梳妝的時候,李承鄞突然說了一句話:「我也扮成女人去!」我「咣當」一聲就從胡床摔到了地上。

  我的屁股喲,摔得那個疼啊……直到李承鄞把我拉起來的時候,我還疼得一抽一抽的。

  李承鄞說:「反正我要和你一塊兒。」我無語望蒼天:「我是去看那個男人,你去幹什麼啊?」「你不是說那個月娘長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我嘔死了,我要吐血了,我從前只曉得李承鄞是臭流氓,沒想到他竟然流氓到這個地步,為了瞧一瞧花魁月娘,竟然肯下這樣的決心,不惜扮作女人。果然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我瞪了他一眼:「那好,過來!」「幹嗎?」我看到鏡中的自己笑得好生猙獰:「當然是替你好好……梳妝打扮!」你還別說,李承鄞那一張俊臉,扮成女人還怪好看的。

  我替他梳好頭髮,又替他化妝,然後插上釵鐶,點了額黃,再翻箱倒櫃找出件寬大襦裙讓他換上,真是……衣袂飄飄若仙舉,什麼什麼花春帶雨……最讓我覺得喪氣的是,鏡子裡一對比,他比我還好看吶!

  誰叫他細皮嫩肉,這麼一打扮,英氣盡斂,變成個美嬌娘了。

  唯一不足的是他身量太高,扮作女人不夠窈窕,不過也夠瞧的了,我們兩個從樓梯走下去的時候,還有好幾個客人朝我們直招手,真把我們當成了坊中的姑娘。我一臉假笑,同李承鄞一起左閃右閃,好容易快要走到後門口了,突然有個醉醺醺的客人攔住了我們的去路,笑著就來抓我的肩膀:「小娘子,過來坐坐!」那滿嘴的酒氣熏得我直髮暈,我還沒有反應過來,李承鄞已經一巴掌揮上去了。

  「啪!」那人都被打傻了,我擠出一絲笑:「有……有蚊子……」然後一把扯著李承鄞就飛快地跑了。

  一直跑到後樓,才聽到前樓傳來殺豬似的叫聲:「啊!竟然敢打人……」前樓隱約地喧嘩起來,那客人吵嚷起來,不過自會有人去安撫。後樓則安靜得多,雖然與前樓有廊橋相連,不過這裡是招待貴客的地方,隱隱只聞歌弦之聲,偶爾一句半句,從窗中透出來。外頭雨聲清軟細密,彷彿伴著屋子裡的樂聲般,一片沙沙輕響。院子裡安靜極了,裡頭原本種著疏疏的花木,只是此時還沒發芽,望去只是黑乎乎一片樹枝。

  我拉著李承鄞跑過廊橋,心裡覺得奇妙極了。兩人的裙裾拖拂過木地板,窸窸窣窣,只聽得環珮之聲,叮叮咚咚。遠處點著燈籠,一盞一盞的朦朧紅光,像是很遠,又像是很近。好像跟我拉著手的,倒是個陌生人似的,我想起來這好像還是我第一次牽李承鄞的手,耳朵不知道為什麼有點兒發熱。他的手很軟,又很暖,握著我的指頭。我只不敢回頭瞧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幸好這廊橋極短,不一會兒我就拉著李承鄞進了一間屋子。

  這屋子里布置得十分精緻,紅燭高燒,馨香滿室,地下鋪了紅氍毹,踩上去軟綿綿的,像踩在雪上一般。我知道這裡是月娘招待貴客的地方,所以屏氣凝神,悄悄往前走了兩步。隔著屏風望了一眼,隱約瞧見一位貴客居中而坐,月娘陪在一旁,正撥弄著琵琶,唱《永遇樂》。可恨屏風後半垂的帳幔,將那位貴客的身形遮住了大半,看不真切。

  恰巧在此時聽到一陣腳步聲,嚇了我一大跳,還以為是剛才那個醉鬼追過來了,卻原來是悠娘並幾位舞伎。悠娘乍然看到我和李承鄞,駭了一跳似的,我連忙扯住她衣袖,壓低了嗓子道:「悠娘,是我!」悠娘掩著嘴倒退了半步,好半晌才笑道:「梁公子怎麼扮成這副模樣,叫奴家差點沒認出來。」然後瞧了瞧我身後的李承鄞,道,「這又是哪位姐姐,瞧著面生得緊。」我笑嘻嘻地道:「聽說月娘的貴客來了,我來瞧個熱鬧。」

  悠娘抿嘴一笑,說道:「原來如此。」我悄悄在耳畔說了幾句話,本來悠娘面有難色,但我說道:「反正我只是瞧一瞧就走,保證不出什麼亂子。」在這鳴玉坊裡,除了月娘,就是悠娘同我最好,她脾氣溫和,禁不住我軟磨硬泡,終於點頭答應了。

  於是我歡歡喜喜問李承鄞:「你會不會跳舞?」李承鄞肯定快要吐血了,可是還是不動聲色地問我:「跳什麼舞?」「踏歌。」我只等著他說不會,這樣我就終於可以甩下他,獨自去一睹貴客的尊容了,沒想到他嘎嘣扔過來倆字:「我會!」我傻啊!我真傻啊!他是太子,每年三月宮中祓禊,都要由太子踏歌而舞的,我真是太傻了。

  我猶不死心:「這是女子的踏歌。」「看了不知道幾百次,不過大同小異而已。」「好吧……既然如此,那就一起來吧。

  屋子裡月娘琵琶的聲音終於停了,絲竹的聲音響起來,裡面定然還有一班絲竹樂手。這是催促舞伎上場的曲調,拍子不急,舒緩優雅。

  我深深吸了口氣,接過悠娘遞來的紈扇,同李承鄞一起跟著舞伎們魚貫而入。

  這時候月娘已經輕啟歌喉,唱出了第一句:「君如天上月……」月娘的歌喉真是美啊……美得如珠似玉,只這一句便教人聽得痴了似的……我心裡怦怦直跳,終於可以瞧見這位貴客長什麼樣了,真是又歡欣又鼓舞又好奇……舞伎們含笑轉過身來,我和李承鄞也轉過身來,同所有人一起放低手中的紈扇,只是我一放下紈扇就傻了。

  完完全全地傻了。

  不止我傻了。

  李承鄞一定也傻了,其他人都已經踏歌而舞,就我和他半擰著身子,僵在那裡一動不動。

  因為這位貴客我認識,不僅我認識,李承鄞也認識。

  何止是認識啊……天啊……給個地洞我們鑽進去吧……皇上……您還記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嗎?

  身邊的舞伎隨著樂聲彩袖飄飄,那些裙袂好似迴風流雪,婉轉動人。就我和李承鄞兩個呆若木雞,悠娘拚命給我使眼色,我使勁擰了自己一把,然後又使勁擰了李承鄞一把……這會不會是在做夢?這一定是在做夢!

  陛下……父皇……怎麼會是您啊?您您您……您置兒臣與殿下於何地啊…我要鑽地洞……幸好陛下不愧為陛下,就在我們目瞪口呆,詫異極了的時候,他還特別淡定地瞧了我們一眼,然後拿起茶碗來,渾若無事地喝了一口茶。

  李承鄞最先醒悟過來,扯了扯我的袖子,然後隨著舞伎一起,翩然踏出踏歌的步子。這一曲踏歌真是跳得提心吊膽,忐忑不安。我一轉過頭來,發現月娘也認出了我,正睜大了雙眼瞧著我。我衝她拋了個媚眼,她瞪著我,我知道她怕我攪了貴客的雅性——打死我也不敢在這位貴客面前胡來啊。

  好容易一首曲子完了,月娘笑著起身,正要說什麼,貴客已經淡淡地道:「這踏歌舞得不錯。」「曲鄙姿薄,有辱貴人清聽。」月娘婉轉地說道:「不如且讓她們退下,月娘再為您彈幾首曲子。」

  貴客點點頭:「甚好。」

  月娘剛剛鬆了口氣,貴客卻伸出手指來,點了點:「叫這兩名舞伎留下來。」

  貴客的手指不偏不倚,先點一點,指的李承鄞,後點一點,指的是我。我估計月娘都快要昏過去了,連笑容都勉強得幾乎掛不住:「貴客……留下……留下她們何意?」

  「此二人舞技甚佳,留下他們斟酒。」貴客發話,安敢不從。於是,月娘心懷鬼胎地瞧著我,我心懷鬼胎地瞧著李承鄞,李承鄞心懷鬼胎地瞧著陛下,而陛下心懷……咳咳,心懷坦蕩地瞧著我們。

  總之,所有人退了出去,包括奏樂的絲竹班子。屋子裡頭就留下了我們四個人,心懷鬼胎,面面相覷。

  最後,還是貴客吩咐:「月娘,去瞧瞧有什麼吃食。」這下子月娘可又急了,瞧了我一眼,又瞧了貴客一眼。見貴客無動於衷,而我又對她擠眉弄眼,月娘委實不明白我是什麼意思,可是又怕那位貴客瞧出什麼端倪,於是她終於還是福了一福,退出去了。

  我膝蓋一軟就跪在了地上,倒不是嚇的,是累的,剛才那支踏歌跳得可費勁了,悠娘手底下的舞伎都是京中有名的舞孃,為了跟上她們的拍子,可累壞我了。

  李承鄞同我一樣長跪在那裡,屋子裡的氣氛,說不出的詭異,詭異,詭異。

  不會又要罰我抄書吧?我苦惱地想,這次我的亂子可捅大了,我帶著太子殿下來逛窯子,被皇帝陛下給當場捉拿,要是罰我抄三十遍《女訓》,我非抄死了不可。

  不過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陛下他也是來逛窯子的啊,既然大家都是來逛窯子的,那麼他總不好意思罰我抄書了吧。

  正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終於聽到陛下發話了,他問:「鄞兒,你怎麼會在這裡?」我斜著眼睛看著男扮女裝的李承鄞,陛下這句話問得真是刁鑽,要是李承鄞把我給供出來了,我可跟他沒完。

  幸好李承鄞理直氣壯地答:「只是好奇,所以來看看。」陛下指了指我,問:「那她呢?」李承鄞再次理直氣壯地答:「她也好奇,於是我帶她一同來看看。」夠義氣!我簡直想要拍李承鄞的肩,太夠義氣了!就憑他這麼夠義氣,我以後一定還他這個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