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我被無形有氣流掀開去,阿渡的手才剛剛觸到我的裙角,我看到顧劍似乎想要抓住我,但洶湧如潮的人與劍將他裹挾在其中。房梁屋瓦鋪天蓋地般坍塌下來,我的頭不知道撞在什麼東西上,後腦勺上的劇痛讓我幾乎在瞬間失去了知覺,重新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噗!」沉重的身軀砸入水中,四面碧水圍上來,像是無數柄寒冷的刀,割裂開我的肌膚。我卻安然地放棄掙扎,任憑自己沉入那水底,如同嬰兒歸於母體,如同花兒墜入大地,那是最令人平靜的歸宿,我早已經心知肚明。

  「忘川之水,在於忘情……」「……」「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太難聽了!換一首。」「我只會唱這一首歌……」「……」「生生世世,我都會永遠忘記你!」……記憶中有明滅的光,閃爍著,像是濃霧深處漸漸散開,露出一片虛幻的海市蜃樓。我忽然,看到我自己。

  我看到自己坐在沙丘上,看著太陽一分分落下去,自己的一顆心,也漸漸地沉下去,到了最後,太陽終於不見了,被遠處的沙丘擋住了,再看不見了。天與地被夜幕重重籠罩起來,連最後一分光亮,也瞧不見了。

  我絕望地將手中的玉珮扔進沙子裡,頭也不回地翻身上馬,走了。

  臭師傅!壞師傅!最最討厭的師傅!還說給我當媒人,給我挑一個世上最帥最帥的男人呢!竟然把我誆到這裡來,害我白等了整整三天三夜!

  幾天前中原的皇帝遣了使臣來向父王提親,說中原的太子已經十七見了,希望能夠迎娶一位西涼的公主,以和親永締兩邦萬世之好。中原曾經有位公主嫁到我們西涼來,所以我們也應該有一位公主嫁到中原去。

  二姐和三姐都想去,聽說中原可好了,吃得好,穿得好,到處都有水,不必逐水草而居,亦不必有風沙之苦。偏偏中原的使臣說,因為太子將來是要做中原皇后的,不能夠是庶出的身份,所以他們希望這位公主是父王大閼氏的女兒。我不知道這是什麼講究,但只有我的阿娘是大閼氏,阿娘只生了我這一個女孩,其他都是男孩,這下子只能我去嫁了。

  二姐和三姐都很羨慕,我卻一點兒也不稀罕。中原有什麼好的啊?中原的男人我也見過,那些販絲綢來的中原商人,個個孱弱得手無縛雞之力,弓也不會拉,馬也騎得不好。聽說中原的太子自幼養在深宮之中,除了吟詩繪畫,什麼也不會。

  嫁一個連弓都拉不開的丈夫,這也太憋屈了。我鬧了好幾日,父王說:「既然你不願意嫁給中原的太子,那麼我總得給中原一個交待。如果你有了意中人,父王先替你們訂親,然後告知中原,請他們另擇一位公主,這樣也挑不出我們的錯來。」我還沒滿十五歲,族裡的男人們都將我視作小妹妹,拱豬也不帶著我,唱歌也不帶著我,我上哪兒去找一位意中人呢?

  可愁死我了。

  師傅知道後,拍著胸口向我擔保,要替我找一個世上最帥最帥的男人,他說中原管這個叫「相親」,就是男女私下裡見一見,如果中間,就可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私下裡見一面能看出什麼來啊,可是現在火燒眉毛,為了不嫁給中原的太子,我就答應了師傅去相親。

  師傅將相親的地方約在城外三里最高的沙丘上,還交給我一塊玉珮,說拿著另一塊玉珮的男人,就是他替我說合的那個人,叫我一定要小心留意,仔細看看中不中意。

  結果我在沙丘上等了整整三天三夜,別說男人了,連只公狐狸都沒看見。

  氣死我了!

  我就知道師傅他又是戲弄我,他天天以捉弄我為樂。上次他騙我說忘川就在焉支山的後頭,害我騎著小紅馬,帶著乾糧,走了整整十天十夜,翻過了焉支山,結果山後頭就是一大片草場,別說忘川了,連個小水潭都沒有。

  我回去的路上走了二十多天,繞著山腳兜了好大一個圈子,還差點兒迷路,最後遇上牧羊人,才能夠掙紮著回到城中。阿娘還以為我走失了,再回不來了,她生了一場大病抱著我大哭了一場,父王大發雷霆,將我關在王城中好多天,都不許我出門。後來我氣惱地質問師傅,他說:「我說,你就信啊?你要知道,這世上總有一些人是會騙你的,你不要什麼人都信,我是在教你,不要隨意輕信旁人的話,否則你以後可就吃虧了。」我看著他亮晶晶的眼睛,氣得只差沒有吐血。

  為什麼我還不吸取教訓呢?我被他騙過好幾次了,為什麼就還是傻乎乎地上當呢?

  或許我一輩子,也學不會師傅的心眼兒。

  我氣惱地信馬由韁往回走,馬兒一路啃著芨芨草,我一路在想,要不我就對父王說我喜歡師傅,請父王替我和師傅訂親吧。反正他陷害我好我次了,我陷害他一次,總也不過分。

  我覺得這主意棒極了,所以一下子抖擻精神,一路哼著小曲兒,一路策馬向王城奔去。

  「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我正唱得興高采烈的時候,身後突然有人叫:「姑娘,你的東西掉了。」我回過頭,看到個騎白馬的男人。

  師傅說,騎白馬的有可能不是王子,更可能是東土大唐遣去西域取經的唐僧。可是這個男人並沒有穿袈裟,他穿了一襲白袍,我從來沒有見過人將白袍穿得那樣好看,過來過往的波斯商人都是穿白袍,但那些波斯人穿著白袍像白蘭瓜,這個男人穿白袍,卻像天上的月亮一般皎潔。

  他長得真好看啊,彎彎的眉眼彷彿含了一絲笑意,他的臉白淨得像是最好的和闐玉,他的頭髮結著西涼的樣式,他的西涼話也說得挺流利,但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個中原人,我們西涼的男人,都不可能有這麼白。他騎在馬上,有一種很奇怪的氣勢,這種氣勢我只在阿爹身上見到過,那是校閱三軍的時候,阿爹舉著彎刀縱馬馳過,萬眾齊呼的時候,他驕傲地俯瞰著自己的軍隊,自己的疆土,自己的兒郎。

  這個男人,就這樣俯瞰著我,就如同他是這天地間唯一的君王一般。

  我的心突然狂跳起來,他的眼神就像是沙漠裡的龍捲風,能將一切東西都捲進去,我覺得他簡直有魔力,當他看著我的時候,我腦子裡幾乎是一片空白。

  在他修長的手指上,躺著一塊白玉珮,正是我剛剛扔掉的那塊。他說:「這難道不是姑娘遺失的?」我一看到玉珮就生氣了,板著臉孔說:「這不是我的東西。」他說:「這裡四野無人,如果不是姑娘的東西,那麼是誰的東西呢?「

  我伸開胳膊比劃了一下,強詞奪理:「誰說這裡沒有人了?這裡還有風,還有沙,還有月亮和星星……」他忽然對我笑了笑,輕輕地說:「這裡還有你。」我彷彿中了邪似的,連臉都開始發燙。雖然我年紀小,也知道他這句話含有幾分輕薄之意。我有點兒後悔一個人溜出城來了,這裡一個人都沒有,如果真動起手來,我未必能贏過他。

  我大聲地說:「你知道我是誰麼?我是西涼的九公主,我的父王是西涼的國主,我的母親大閼氏及是突厥的王女,我的外祖父是西域最厲害的鐵爾格達大單于,沙漠裡的禿鷲聽到他的名字都不敢落下來。如果你膽敢對我無禮,我的父王會將你綁了馬後活活拖死。」

  他慢吞吞地笑了笑,說:「好好一個小姑娘,怎麼動不動就嚇唬人呢?你知道我是誰麼?我是中原一顧五郎,我的父親是茶莊的主人,我的母親是尋常的主婦,我的外祖父是個種茶葉的家人,雖然他們沒什麼來頭,可如果你真把我綁在馬後活活拖死,你們西涼可就沒有好茶葉喝了。」我鼓著嘴瞪著他,茶葉是這幾年才傳到西涼來的,在西涼人眼裡,它簡直是世上最好的東西。父王最愛喝中原的茶,西涼全境皆喜飲茶,沒人能離得開茶葉一日,如果這個傢伙說的是真的,那麼也太可惱了。

  他也就那樣笑吟吟地瞧著我。

  就在我正氣惱的時候,我忽然聽到身後不遠處有人「噗」地一笑。

  我回頭一看,竟然是師傅。不知道他突然從哪裡冒出來,正瞧著我笑。

  我又氣又惱,對著他說:「你還敢來見我!害我在沙丘上白白等了三天三夜!你替我找的那個最帥最帥的男人呢?」師傅指了指騎白馬的那個人,說道:「就是他啊!」那個騎白馬的人還是那樣促狹地笑著,重新伸出手來,我看到他手心裡不是一隻玉珮,而明明是一對玉珮。他一手拿著玉珮,然後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我徹徹底底地傻了,過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我才不要嫁這個中原人呢!雖然看上去是長得挺帥的,但牙尖嘴利,半分也不肯饒人,而且還耍弄我,我最恨有人耍弄我了!

  我氣鼓鼓地打馬往回走,睬也不睬他們。師傅跟那個顧五郎騎馬也走在我後邊,竟然有一句沒一句地開始聊天。

  師傅說:「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那顧五郎道:「接到飛鴿傳信,我能不來麼?」他們談得熱絡,我這才知道,原來師傅與他是舊識,兩個人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似的,一路上師傅都在對那個顧五郎講述西涼的風土人情。那個顧五郎聽得很專注,他們的話一句半句都傳到我耳朵裡來。我不聽也不成,這兩個人漸漸從風土人情講到了行商旅道,我從來沒聽過師傅說這麼多話,聽得我甚是無聊,不由得打了個哈欠。

  不遠處終於出現王城灰色的輪廓,那是巨大的礫磚,一層層砌出來的城牆與城樓。巍峨壯麗的城郭像是連綿的山脈,高高的城牆直掩去大半個天空,走得越近,越覺得城牆高,西域荒涼,方圓千里,再無這樣的大城。

  西涼各部落本來逐水草而居,直到百年前出了一伴單于,縱橫捭闔西域各部,最後築起這宏大的王城,始稱西涼國。然後歷代以來與突厥、龜茲、月氏聯姻,又受中原的封賞,這王城又正處在中原與大食的商旅要道上,來往行客必得經過,於是漸漸繁華,再加上歷代國主厲兵秣馬,兒郎們又驍勇善戰,西涼終成了西域的強國。雖然疆域並不甚大,但便是中原,現在亦不敢再輕視西涼。

  雄偉的城牆在黑紫色天幕的映襯下,更顯得宏大而壯麗。我看到樓頭的風燈,懸在高處一閃一爍,彷彿一顆碩大的星子,再往高處,就是無窮無盡的星空。細碎如糖霜的星子,撒遍了整個天際,而王城,則是這一片糖霜下薄饢,看到它,我就覺得安適與滿足——就像剛剛吃飽了一般。

  我拍了拍小紅馬,它輕快地跑起來,頸下系的鸞鈴發出清脆的響聲,和著遠處駝鈴的聲音,「咣啷咣啷」甚是好聽。一定是有商隊趁著夜裡涼快在趕路所以王城的城門通宵是不會關閉的。我率先縱馬跑進城門,城門口守著飲井的販水人都認識我,叫著「九公主」,遠遠就拋給我一串葡萄。那是過往的商旅送給他們的,每次他們都留下最大最甜的一串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