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我笑著接住葡萄,揪了一顆塞進嘴裡,咬碎葡萄的薄皮,又涼又甜的果汁在舌間迸開,真好吃。我回頭問師傅:「喂!你們吃不吃?」我從來不叫師傅一聲師傅,當初拜人為師,也純粹是被他騙的。那會兒我們剛剛認識,我根本不知道他劍術過人,被他話語所激,與他比劍,誰輸了就要拜對方為師,可以想見我輸得有多慘,只好認他當了師傅。不過他雖然是師傅,卻常常做出許多為師不尊的事來,於是我壓根兒都不肯叫他一聲師傅,好在他也不以為忤,任由我成天餵來餵去。

  師傅心不在焉地搖了搖頭,他還在側身與那穿白袍的人說話。偶爾師傅也教我中原書本上的話,什麼「既見君子,云胡不喜」,或者「謙謙君子,溫潤如玉。」說來說去我就以為君子都是穿白袍的了,但師傅也愛穿白袍,可師傅算什麼君子啊,無賴差不多。

  顧小五在西涼城裡逗留下來,他暫時住在師傅那裡。師傅住的地方佈置得像所有中原人的屋子,清爽而乾淨,而且不養駱駝。

  我像從前一樣經常跑到師傅那裡去玩,一來二去,就跟顧小五很熟了。聽說他是茶莊的少主人,與他來往的那些人,也大部分是中原的茶葉商人。他的屋子裡,永遠都有好茶可以喝,還有許多好吃的,像是中原的糕餅,或者有其他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讓我愛不釋手。可是討厭的是,每次見了顧小五,他總是問我:九公主,你什麼時候嫁給我?

  我惱羞成怒,都是師傅為師不尊,惹出來這樣的事情。我總是大聲地答:「我寧可嫁給中原的太子,也不要嫁你這樣的無賴。」他哈哈大笑。

  其實在我心裡,我誰都不想嫁,西涼這麼好,我幹什麼地遠嫁到中原去?

  話雖然這樣說,可是中原的使臣又開始催促父王,而焉支山北邊的月氏,聽聞得中原派來使臣向父王提親,也遣出使節,帶了許多禮物來到了西涼。

  月氏乃是西域數一數二的大國,驍勇善戰,舉國控弦者以十萬,父王不敢怠慢,在王宮中接見月氏使臣。我遣了使女去偷聽他們的談話,使女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悄悄告訴我說,這位月氏使臣也是來求親的,而且是替月氏的大單于求親。月氏的大單于今年已經有五十歲了,他的大閼氏本來亦是突厥的王女,是我阿娘的親姐姐,但是這位大閼氏前年不幸病死了,而月氏單于身邊的閼氏有好多位,出自於不同的部族,紛爭不已,大閼氏的位置就只好一直空在那裡。

  現在月氏聽聞中原派出使臣來救婚,於是也遣來使臣向父王求婚,要娶我作大閼氏。

  阿娘對這件事可生氣了,我也生氣。那個月氏單于明明是我的姨父,連鬍子都白了,還想娶我當大閼氏,我才不要嫁個老頭兒呢。父王既不願得罪中原,也不願得罪月氏,只好含糊著拖延下去。可是兩們使臣都住在王城裡,一日一日難以拖延,我下定決心,決定偷偷跑到外祖父那裡去。

  每年秋天的時候,突厥的貴族們都在天亙山那頭的草場裡圍獵,中原叫做「秋狩」。外祖父總要趁著圍獵,派人來接我去玩,尤其他這兩年身體不好,所以每年都會把我接到他身邊去,他說:「看到你就像看到你的母親一樣,真叫阿翁高興啊。」按照突厥的規矩,嫁出去的女兒是不能歸寧的,除非被夫家棄逐。所以每次阿娘總也高興送我去見見阿翁,替她看望自己在突厥的那些親人們。我偷偷把這計劃告訴阿娘,她即不樂意我嫁到中原去,更不想我嫁到月氏,所以她瞞著父王替我備了清水和乾糧,趁著父王不在王城中,就悄悄有打發我溜走了。

  我騎著小紅馬,一直朝著天亙山奔去。

  王城三面環山,連綿起伏從西往北是焉支山,高聳的山脈彷彿蜿蜒的巨龍,又像是巨人伸出的臂膀,環抱著王城,擋住風沙與寒氣,使得山腳下的王城成為一處溫潤的綠洲。向東則是天亙山,它是一座孤高的山峰,像是中原商販賣的那種屏風,高高地插在半天云裡,山頂上還戴著皚皚的白雪,據說沒人能攀得上去。繞過它,就是無邊無際水草豐美的草場,是阿娘的故鄉。

  出城的時候,我給師傅留了張字條,師傅最近很忙,自從那個顧小五來了這後,我總也見不著他。我想我去到突厥,就得過完冬天才能回來,所以我給他留了條,叫他不要忘了替我餵關在他後院裡的阿馬和阿夏。阿馬和阿夏是兩隻小沙鼠,是我偶然捉到的。父王不許我在自己的寢處養沙鼠,我就把它們寄放在師傅那裡。

  趁著天氣涼快,我跟在夜裡出城的商隊後頭出了王城,商隊都是往西,只有我拐向東。

  夜晚的沙漠真靜啊,黑絲絨似的天空似乎低得能伸手觸到,還有星星,一顆一顆的星星,又低又大又亮,讓人想起葡萄葉子上的露水,就是這樣的清涼。

  我越過大片的沙丘,看到稀疏的芨芨草,確認自己並沒有走錯路。這條道我幾乎每年都要走上一回,不過那時候總有外祖父派來的騎兵在一塊兒,今天只有我一個人罷了。小紅馬輕快地奔跑著,朝著北斗星指著的方向。我開始在心裡盤算,這次見到我的阿翁,一定要他讓奴隸們替我逮一隻會唱歌的鳥兒。

  天快亮的時候我覺得睏倦極了,紅彤彤的太陽已經快出來了,東方的天空開始泛起淺紫色的霞光,星星早就不見了,天是青灰色透著一種白,像是奴隸們將剛剝出的羊皮翻過來,還帶著新剖的熱氣似的,蒸得半邊天上都騰起輕薄的晨霧。我知道得找個地方歇一歇,近午時分太陽能夠曬死人,那可不是趕路的好時候。

  蹚過一條清淺的小河,我找到背陰的小丘,於是翻身下馬,讓馬兒自己去吃草,自己枕著乾糧,美美地睡了一覺。一直睡到太陽西斜,曬到了我的臉上十分不舒服,才醒過來。

  我從包裹裡取出乾糧來吃,又喝了半袋水,重新將水囊裝滿,才打了個呼哨。

  不一會兒我就聽到小紅馬的蹄聲,它歡快地朝著我奔過來,打著響鼻。一會兒就奔到了我面前,親暱地舔著我的手。我摸著它的鬃毛:「吃飽了沒有?」可惜它不會說話,但它會用眼睛看著我,溫潤的大眼睛裡反著光,倒映出我自己的影子。我拍了拍它的肚子,它突然不安地嘶鳴起來。

  我覺得有點兒奇怪,小紅馬不斷在用前蹄刨著草地,似乎十分的不安,難道附近有狼?

  草原裡的狼群最可怕,它們成群結隊,敢與猴子抗爭,孤身的牧人遇上他們亦會有凶險。但現在是秋季,正是水草豐美的時候,到處都是黃羊和野兔,狼群食物充足,藏在天亙山間輕易不下來,不應該在這裡出沒。

  不過小紅馬這樣煩躁,必有它的道理。我翻身上馬,再往前走就是天亙山腳,轉過山腳就是突厥與西涼交界之處,阿娘早遣人給阿翁送了信,會有人在那裡接應我。還是走到有人的地方比較安全。

  縱馬剛剛奔出了裡許,突然聽到了馬蹄聲。我站在馬背上遙望,遠處隱隱約約能看到一線黑灰色,竟似有不少人馬。難道是父王竟然遣了人來追我?隔得太遠,委實看不清騎兵的旗幟。我覺得十分忐忑不安,只能催馬向著天亙山狂奔。如果我衝進了突厥的境內,遇上阿翁的人,阿爹也不好硬將我捉回去了吧。

  追兵越來越近,小紅馬彷彿離弦之箭,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上發足狂奔。但天地間無遮無攔,雖然小紅馬足力驚人,可是遲早會被追上的。

  我不停地回頭看那些追兵,他們追得很近了,起碼有近千騎。在草原上,這樣的騎兵真是聲勢驚人,就算是阿爹,只怕也不會輕易調動這樣多的人馬,如果真是來追我的,這也太小題大作了。我一邊策馬狂奔,一邊在心裡奇怪,這到底是哪裡來的騎兵呢?

  沒有多久小紅馬就奔到了天亙山腳下,老遠我就看到了幾個小黑點,耳中聽到悠長的聲音,正是突厥牧歌的腔調,熟悉而親切,我心想定然是阿翁派來接應的我人。於是我拚命夾緊馬腹,催促小紅馬跑得快些快些,再快些。那些突厥人也看到我了,他們站上了馬背,拚命地向我招手。

  我也拚命地向他們揮手,我的身後就是鐵騎的追兵,他們肯定也看到了。馬跑得越來越快,越來越近,我看到突厥的白旌旗,它揚得長長的篩尾被黃昏的風吹得展開來,像是一條浮在空中的魚。掌旗的人我認識,乃是阿翁帳前最受寵的神箭手赫失。他看到地平線上黑壓壓的騎兵追上來,將旗子狠狠插進岩石間,然後摘下了背上的弓。

  我在狂奔的馬背上看得分明,連忙大聲叫:「是什麼人我不知道!」雖然他們一直追著我,但我還是想弄明白那些到底是什麼人。

  我的馬一直衝過了赫失的馬身十來丈遠,才慢慢地停下來,赫失身後幾十個射手手中的箭簇在斜陽下閃爍著藍色的光芒。他們一邊眯起眼睛瞄準那些追上來的騎兵,一邊策馬將我圍攏在中間,赫失笑顏逐開地跟我打招呼:「小公主,你好呀。」我雖然不是突厥的王女,可是因為母親的緣故,從小突厥大單于帳前的能幹便如此稱呼我。

  我見到赫失就覺得分外放心,連後頭千騎的追兵也立時忘到了腦後,興高采烈地對他說:「赫失,你也好啊!」那些鐵騎已經離我們不過兩箭這地,大地震動,耳中轟轟隆隆全是蹄聲。「呵!」赫失吁了口氣似的,笑容顯得越發痛快了,」這麼多人馬,難道是來跟咱們打架的嗎?」赫失一邊跟我說話,一邊張開了弓,將箭扣在弦上,在他身旁,是突厥的白旌旗,被風吹得「呼啦呼啦」直響。

  在草原上,任何部族看到這面旗幟,就知道鐵爾格達大單于的勇士在這裡,任何人如果敢對突厥的勇士動武,突厥的鐵騎定會踏平他們的帳篷,殺盡他們的族人,擄盡他們的的牛羊。在玉門關外,還沒有任何人敢對這面白旌旗不敬呢!

  可是眼看著那些騎兵越衝越近,來勢洶洶,分明就像根本沒有看到旗幟一樣。夕陽金色的光線照在他們的鐵甲之上,反射出一片澄澄的鐵色,我忽然猛地吸了口氣。

  這是月氏的騎兵,輕甲、鞍韉、頭盔……雖然沒有旗幟,但我仍舊分辨出來,這是月氏的騎兵。我雖然沒有去過月氏,但是去守安西都護府,在那裡見過月氏人操練。他們的馬都是好馬,甲冑鮮明,弓箭快利,騎士更是驍勇善戰。赫失也認出來,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對我說:「公主,你先往東去,繞過賓裡河大單于的王帳在河東那裡。」

  我大聲道:「要戰就戰,我可不願獨自逃走。」赫失讚歎似的點了點頭,將他自己的佩刀遞給我,我接過彎刀,手心裡卻生了一層汗。月氏騎兵的厲害我是知道的,何況現在對方有這麼多人,黑壓壓地動山搖般壓過來,雖然赫失是神箭手,但我們這方不過幾十人,只怕無論如何也擋不住對方。

  眼見那些騎兵越逼越近,我連刀都有點兒拿捏不住似的,雖然從小我覺得自己就不輸給哥哥們,可老實講,上陣殺敵,這還真是第一次。

  白旌旗就在我們身後,「呼啦啦」地響著,草原的盡頭,太陽一分一分地落下去,無數草芒被風吹得連綿起伏,就像是沙漠裡的沙丘被風吹得翻滾一般。

  天地間突然就冷起來,我眨了眨眼睛,因為有顆汗正好滴到了眼角裡,辣辣的刺得我好生難過。

  那些騎兵看到了白旌旗,衝勢終於緩了下來,他拉擺開陣勢,漸漸地逼近。赫失大聲道:「突厥的赫失在這裡,你們的馬踏上了突厥的草原,難道是想不宣而戰麼?」赫失乃是名動千里的神箭手,赫失在突厥語裡頭,本來就是箭的意思。傳說他要是想射天上大雁的左眼珠,就決不會射到大雁的右眼珠,所以大單于十分寵信他。

  果然那些人聽到赫失的名字,也禁不住震動,便有一人縱馬而出,嘰裡咕嚕說了一大堆話。我對月氏話一點兒也不懂,都是赫失不住地譯給我聽,原來這些人說他們走失了一個奴隸,所以才會追過來,至於這裡是不是突厥的地界,因為正好在天亙山腳,其實是月氏、突厥與西涼的邊界,從來是個三不管的地方,如果硬要說是突厥的領地,也算有點兒勉強。

  「走失奴隸?」我不由得莫名其妙地重複了一遍,那個領兵的月氏將軍揚起馬鞭指著我,又指手畫腳地說了一句話。赫失似乎很憤怒,大聲說道:「公主,他竟然說你就是他們走失的那個奴隸。」我也忍不住生氣,拔出刀來說道:「胡說八道!」

  赫失點了點頭:「這只是他們的藉口罷了。」那月氏將軍又開始嘰裡咕嚕地說話,我問赫失:「他說什麼?」「他說如果我們不將你交出去,他便要領兵殺過來硬奪。突厥藏起了月氏人的奴隸,如果因為這件事兩國交戰,也是突厥人沒有道理。」

  我怒極了,反倒笑起來:「他現在這般不講道理,竟然還敢說是我們沒有道理。」赫失沉聲道:「小公主說的是,但對方人多,又是衝著小公主來的……」他對我說道:「小公主,你先往東去尋王帳,帶援兵過來。月氏傲慢無禮,我們如果攔不住他們,定然要報知大單于知曉,不要讓他們暗算了。」說來說去,赫失還是想說動我先退走。

  我雖然心裡害怕,但是仍舊挺了挺胸脯,大聲道:「你另外遣人去報信,我不走!」赫失靜靜地道:「小公主在這裡,赫失分不出人手來保護。」我想了一想,他說的話很明白,如果我在這裡,只怕真的會拖累他們。雖然我射箭的準頭不錯,可是我從來沒有打過仗,而這裡其他人,全是突厥身經百戰的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