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好吧。」我攥緊了刀柄,說道:「我去報信!」赫失點了點頭,將他鞍邊的水囊解下來,對我說:「一直往東三百里,若是尋不到大單于的王帳,亦可折向北,左谷蠡王的人馬應該不遠,距此不過百里。」「我理會得。」赫失用刀背重重擊在我的馬上,大喝一聲:「咄!」小紅馬一躍而出,月氏的騎兵聒噪起來,然而小紅馬去勢極快,便如一道閃電一般,瞬間就奔出了裡許。我不停地回頭張望,隻狗崽子月氏騎兵黑壓壓地逼上來,彷彿下雨前要搬家的螞蟻一般,而赫失與數十騎突厥騎兵被他們圍住,就像被黑壓壓的螞蟻圍住的黍粒。

  另有月氏騎兵逸出想要追擊我,但皆追不過十個馬身,便被紛紛射殺——赫失雖然被圍,可是每箭必中,月氏騎兵竟然無一個能躲過他的箭鋒,那些人馬不斷地摔倒翻滾在地,倉促間竟無一騎可以追上來。小紅馬越跑越快,除了那白旌旗,其餘的一切都在最後一縷暮光中漸漸淡去,天色晦暗,夜籠罩瞭解一切。

  我策馬狂奔在草原上,無星無月,悶得似要滴下水來。這樣的天氣我從來沒有遇見過,只怕是要下大雨了。在草原上遇見下大雨可是件要命的事情,我抬頭看天,天是黑沉沉的,像是一口倒扣的鐵鍋,沒有星月,方向也難以辨識,我真擔心自己走錯了路。

  草原上其實什麼咱也沒有,不過是亂闖罷了。我摸黑策馬飛馳了半宿,幸得那些月氏人沒有追上來。可是赫失他們也沒有突圍出來,我心中既擔心赫失的安危,又擔心自己亂闖走錯了方向,又急又氣,只差沒有哭出聲來。就在這時候,只聽「喀嚓」一聲,一道紫色的長電劃破黑沉沉的夜色,照得眼前瞬間一亮,接著轟轟隆隆的雷聲便響起來。

  是真的要下雨了,這可得想辦法避一避。一道道閃電像是僵直的蛇,在烏云低垂的天幕上四處亂竄,我藉著這一道緊似一道的電光,看到遠處的亂石。原來我一直沿著天亙山奔跑,這跑了大半夜,仍舊是在天亙山腳下。

  找塊大石避一避吧,總比被雨淋死要好。我促馬前行,小紅馬靈巧地踏過山石,我怕那些碎石傷到馬蹄,於是翻身下馬,牽著馬兒往山間尋去。大雨早已經「嘩嘩」地下起來,粗白牛筋似的雨抽在人身上,生疼生疼。那些雨澆透了我的衣裳,順著額發流進眼中,我連眼睛幾乎都沒辦法睜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終於望見一塊大石,突兀地懸出來,這大石下倒是個避雨的好所在。

  我牽著小紅馬爬到了大石下,一人一馬縮在那裡,外面雨聲轟隆隆直響,這雨勢又急又猛,我想起赫失,心中說不出的擔憂。小紅馬半跪在石下,似乎也懂得我心中的焦急,不時地伸出舌頭來,舔著我的手心。我抱著小紅馬的脖子,喃喃道:「不知道赫失他們怎麼樣了……」外頭落雨很急,從山上流下來的水在石前衝匯成一片白色的水簾,迷濛的霧氣濺進石下,紛揚得就像一場小雨一般。

  也不知道這場雨到底下了有多久,最後終於漸漸停歇。山石外還淌著水,就像一條小溪似的,「嘩嘩」響著。而風吹過,天上烏云移開,竟然露出一彎皎潔的月亮。

  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衣服濕透了貼在身上,再讓這風一吹,可真的冷啊。可是我身上帶的火絨早就讓雨給淋透了,這裡沒有乾柴,也沒辦法生起火來。

  外現水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小紅馬親熱地湊過來。溫熱的舌頭舔在我的臉上,我想既然雨停了,還是趕緊下山繼續尋路。

  走到山下的時候月亮已經快要落下去了,正好讓我辨出了方向。小紅馬在山石下憋屈了半宿,此時抖擻奔跑起來,朝著泛著白光的東方。太陽就快升起來了吧,不然為什麼我身上這麼熱呢?

  我迷迷糊糊地想著,手中的馬韁也漸漸鬆了,馬兒一顛一顛,像搖籃一般,搖得人很舒服,我整晚上都沒能睡,現在簡直快要睡著了。

  我不知道迷糊了多久,也許是一小會兒,也許是很久,最後馬兒蹚進一條河裡,我被馬蹄濺起的冰冷水花澆在身上,才突然一激靈醒了過來。四處荒野無人,天亙山早就被拋在了身後身後巨大的山脈遠遠望去,就像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巨人的頭頂是白色的雪冠,積著終年不化的冰雪,這條河也是天亙山上的雪水彙集奔流而成,所以河水冷得刺骨。

  我渾身都發軟,想起自己一直沒有吃東西,怪不得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可是乾糧都繫在鞍後,我口中焦渴無味,一點兒食慾都沒有。正想著要不要下馬來飲水,忽然望見不遠處黑影搖動,竟似有一騎徑直奔來,我害怕又是月氏的騎兵,極目望去,卻也只能看見模糊的影子,來勢倒是極快,可幸的是只有一人一騎。

  如果左谷蠡王的探哨就好了……我拼盡力氣抽出背後的彎刀,萬一遇上的是敵人,我一定力戰到底。

  這是我最後一個念頭,然後我眼前一黑,竟然就栽下馬去了。

  西涼人自幼習騎射,不論男女皆是從會走路就會騎馬,我更是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堂堂西涼的九公主竟然從馬背上栽下去了,若是傳到西涼王城去,只怕要笑壞所有人的大牙。

  醒過來的時候,我手裡還緊緊攥著彎刀,我眨了眨眼睛,天色藍得透亮,浩白的云彩低得彷彿觸手可及,原來我是躺在一個緩坡下,草坡遮去了大半灼熱的日光,秋日裡清爽的風吹拂過來,不遠處傳來小經馬熟悉的嘶鳴,讓我不禁覺得心頭一鬆。

  「醒啦?」這個聲音也挺耳熟,我頭暈眼花地爬起來,眨了眨眼睛,仍舊覺得不可相信。

  竟然是那個中原茶販顧小五,他懶洋洋地坐在草坡上,啃著一聲風乾的牛肉。

  我好生驚詫:「你怎麼會在這裡?」他說:「偶爾路過。」我才不相信呢!

  我的肚子餓得咕嚕咕嚕直響,我想起小紅馬還駝著乾糧呢,於是打了個呼哨。小紅馬一路小跑過來,我定睛一看,馬背上光禿禿的,竟然邊鞍韉都不在了。我再定睛一看,那個顧小五正坐在我的鞍子上,而且他啃的牛肉,可不是我帶的乾糧?

  「喂!」我十分沒好氣,大聲問,「我的乾糧呢?」他滿嘴都是肉,含含糊糊地對我揚起手中那半拉牛肉:「還有最後一塊……」什麼最後一塊,明明是最後一口。

  我眼睜睜瞧著他把最後一點兒風乾看見塞進嘴裡,氣得大叫:「你都吃了?我吃什麼啊?」「餓著唄。」他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水,輕描淡寫地說,「你剛剛發燒,這時候可不能吃這種東西。」什麼發燒,我跳起來:「你怎麼會跑到這裡來?還有,你吃完了我的乾糧!賠給我!賠給我!」他笑了笑:「吃都吃了,可沒得賠了。」我氣急敗壞,到處找赫失給我的佩刀。

  他看我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終於慢吞吞地說道:「你要是跟我回王城去,我就賠給你一頭牛。」我朝他翻白眼:「我為什麼要跟你回王城去?」「你的父王貼出懸賞告示,說誰要能將你尋到,帶回王城去,就賞賜黃金一百錠。」他格外認真地瞧著我,「黃金一百錠啊!」

  那得買多少牛!我可真是氣著了,倒不是生氣別的,就是生氣那一百錠黃金:「父王真的貼出這樣的佈告?」「那還有假?」他說「千真萬確!」「我就值黃金一百錠嗎?」我太失望了「我以為起碼值黃金萬鋌!另外還給封侯,還有,應該賜給牛羊奴隸無數……」父王還說我是他最疼愛的小公主,竟然只給出黃金一百錠的懸堂。小氣!真小氣!

  顧小五「噗」一聲笑了,也不知道他在笑什麼。我頂討厭他的笑,尤其是他笑吟吟地看著我,好像看著一百錠黃金似的。

  我大聲道:「你別做夢了,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顧小五說:「那麼你想到哪裡去呢?自從你走了之後月氏王的全都可生氣了,說你父王是故意將你放走的,月氏遣出了大隊人馬來尋你,你要是在草原上亂走,遇上月氏的人馬,那可就糟了。」我也覺得挺糟的,因為我已經遇上月氏的人馬了。想到這裡我不由得「哎呀」了一聲,我差點兒把赫失給忘了,我還得趕緊去阿翁那裡報信呢!

  顧小五大約看到我臉色都變了,於是問我:「怎麼了?」我本來不想告訴他,可是茫茫草原,現下只有他在我身邊,而且師傅劍術那樣高明,本來那樣大,說不定這個顧小五劍法也不錯呢。

  果然顧小五聽我大原原本本將遇上月氏追兵的事告訴他之後,他說道:「據你說,突厥大單于王帳,距此起碼還有三百里?」我點了點頭。

  「可是突厥人遊牧不定,你如何能找得到?」「那可不用想,反正我要救赫失。」顧小五眉頭微皺,說道:「遠水救不了近火,安西都護府近在咫尺,為什麼不向他們借兵,去還擊月氏?」我目瞪口呆,老實說,中原雖然兵勢雄大,安西都護府更是鎮守西域,為各國所敬忌,但是即使各國之間兵戈不斷,也從來沒有人去借助的兵力。因為在我們在我拉西域人眼裡,打仗是我們西域人自己的事情,中原雖然在我們天朝上國,派有雄兵駐守在這裡,但是西域各回之間的紛爭,卻是不會牽涉到他們的。就好比自己兄弟打架,無論如何,不會去找外人來施以搖手的。

  我說:「安西都護府雖然近,但這種事情,可不能告訴他們。」顧小五劍眉一揚:「為什麼?」道理我可說不出來,反正國都守著這樣的禁忌,我說:「反正我們打架,可不關中原皇帝的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顧小五說道,「只要是天下的事,就跟中原的皇帝有關,何況中原設置安西都護府,就是為了維持西域的安定。月氏無禮,正好教訓教訓他們。」他說的文縐縐,我也聽不太懂。他把兩匹馬都牽過來,說道:「從這裡往南,到安西都護府不過半日路程,我陪你去借兵。」

  我猶豫不決:「這個……不太好吧?」「你不想救赫失了?」「當然想!」他扶我上馬,口中說道:「那還磨蹭什麼?」一直策馬奔出了老遠,我才想起一件事來:「你到底是怎麼找著我的?」

  中午日頭正烈,他的臉被太陽一照,更像是和闐出的美玉一般白淨。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牙齒:「碰運氣!」安西都護府果然不過半日路程,我們策馬南下,黃昏時分已經看到巍峨的城池。中原皇帝百餘年前便在此設立安西都護府,屯兵開墾,扼官運亨通險要。

  這裡又是商道的要沖,南來北往的皆要從此過,所以比起西涼王城,也繁華不啻。

  我還擔心我和顧小五孤身二人,安西都護府愛搭不理,誰知顧小五帶著我進城之後,徑直闖到都護衙前,擊敲了門前的巨鼓。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鼓有講究,雖然名字叫太平鼓,其實另外有個名字叫醒鼓,一擊響就意味著征戰。我們被衝出來的守兵不由分說帶入了府內,都護大人就坐在堂上,他長著一蓬大鬍子,穿著鎧甲,真是員威風凜凜的猛將,我見過的中原人,他最像領兵打仗的將軍。

  他沉著聲音問我們,我不怎麼懂中原話,所以張口結舌看著顧小五。顧小五卻示意我自己說,這下我可沒轍了。幸好這個都護大眾還會說突厥話,他看我不懂中原話,又用突厥話問:「堂下人因何擊鼓?」因為阿娘是突厥人,我的突厥話也相當流利。我於是將月氏騎兵闖入突厥境內的話說了一遍,然後懇請他發兵去救赫失。

  都護大人有點猶豫,因為中原設置安西都護府以來,除了平定叛亂,其實很少干涉西域各國的事務。雖然月氏闖入突厥境內是大大的不妥,可是畢竟突厥強而月氏弱,以弱凌強,這樣詭異的事情委實不太符合常理,所以我想他才會這樣猶豫。

  果然,他說道:「突厥鐵騎聞名關外,為什麼你們突厥自己不出兵拚命求助於我?」我告訴他說王帳游移不定,而左谷蠡王雖然在附近,但找到他們肯定要耽擱很久的時間。所以我們到安西都護府來求助,希望能夠盡快地救出赫失。

  我想到赫失他們不過數十騎,要抵抗那麼多的月氏騎兵,不禁就覺得憂心如焚。都護大人還是遲疑不決,這時顧小五突然說了句中原話。

  那個都護大人聽到這句話,似乎嚇了一大跳似的,整個人都從那個漆案後站了起來。顧小五走上前去,躬身行禮,他的聲音很低,我根本就聽不清,何況我也不怎麼懂中原話,只見他說了幾句話後,都護大人就不斷地點頭。

  沒一會兒工夫,都護大人就點了兩千騎兵,命令一名千夫長帶領,連夜跟隨我們趕去救人。

  我大喜過望,從安西都護府出來,我就問顧小五:「你怎麼說動那們大人,讓他發兵救人的?」顧小五狡黠地一笑,說:「那可不能告訴你!」我生氣地噘起嘴來。

  中原的軍隊紀律森嚴,雖然是深夜疾行,但佇列整齊,除了馬蹄聲與鎧甲偶爾鏗鏘作響,還有火炬「呼啦啦」燃燒的聲音,竟不聞別的半點聲息。我留意到中原軍中用的火炬,是木頭纏了絮,浸透了火油。火油乃是天亙山下的特產,其色黝黑,十分易燃,牧人偶爾用它來生火煮水,但王城裡的人嫌它煙多氣味大,很少用它。沒想到中原的軍隊將它用來做火炬。我覺得中原人很了聰明,他們總能想到我們想不到的辦法。

  我們一夜疾行,在天明時分,終於追上了月氏的騎兵。這時候他們早已經退入月氏的境內。

  月氏的騎兵行得極快,我們追上他們的時候,白旌旗早已經無蹤影,赫失和數十突厥勇士也連人帶馬消失得乾乾淨淨。我心中惶急,唯恐赫失他們已經被月氏騎兵圍殺,而顧小五正在和那各千夫長用中原話商議,然後聽到中原的騎兵大聲傳令,散開陣勢來。

  我聽父王說過,中原人打仗講究陣法,以少勝多甚是厲害,尤其現在中原的兵力更勝守月氏騎兵的一倍有餘,隱隱擺出合圍之勢。那個月氏將軍便兜轉馬來,大聲地呵斥。

  我不懂他在說什麼,顧小五在西域各國販賣茶葉,卻是懂得月氏話的。他對我說:「這個將軍在質問我們,為什麼帶兵闖入月氏的國境。」我說:「他昨天還闖入突厥的國境,硬說我是月氏逃走的奴隸,現在竟然還理直氣壯起來。」顧小五便對旁邊的千夫長說了句什麼,那千夫長便命人上去答話。顧小五笑著對我說:「我告訴他們,我們乃是護送西涼的公主回國,路經此地。叫他不要慌亂,我們是絕不會入侵月氏領地的。」我覺得要說到無恥,顧小五如果自認天下第二,估計沒有敢認第一。他就有本事將謊話說得振振有詞,是不是中原人都這樣會騙人?師傅是這個樣子,顧小五也是這個樣子。

  雙方還在一來一回地喊話,那名千夫長卻帶著千名輕騎,趁著晨曦薄薄的涼霧,悄悄從後包抄上去,等月氏的騎兵回過神來,這邊的前鋒已經開始衝鋒了。

  這一仗勝得毫無懸念,月氏騎兵大敗,幾乎沒有一騎能逃出,大半喪命於中原的利刀快箭之下,還有小半眼見抵抗不過,便棄箭投降。顧小五雖然是個茶葉販子,可是真真沉得住氣,這樣一場鏖戰,血肉飛濺死傷無數,顧小五竟然連眉毛都沒有皺一下,彷彿剛剛那一場廝殺,只是遊戲而已。那名中原千夫長慣於征戰,自然將受降之類的事情辦得妥妥噹噹。兩千騎兵押著月氏的數百名敗兵殘勇,緩緩向東退去。

  我趁亂衝進月氏軍中找尋赫失,可是怎麼找也找不到。月氏領兵的將軍被俘,被人捆得嚴實推搡到千夫長的面前來,那千夫長卻十分恭敬,將此人交給了顧小五。我讓顧小五審問那個月氏將軍,那個月氏將軍十分倔強,一句話也不肯說。顧小五卻淡淡地道:「既然不說,留著有何用?」那千夫長聽他這樣說,立時命人將其斬首。軍令如山,馬上就砍了那月氏將軍的頭顱,揪著頭髮將首級送到我們面前來,腔子裡的鮮血,兀自滴滴答答,落在碧綠的草地上,像是一朵朵豔麗的紅花。

  我可真忍不住了,再加上一整天幾乎沒吃什麼東西,我一陣陣發暈,旁邊人看我臉色不對,好心遞給我水囊,我也喝不進去水。只聽那顧小五又命人帶上來一各月氏人,先令他看過月氏將軍的首級,然後再問赫失的下落。月氏人雖然驍勇善戰,但那人被俘後本來就意志消沉,又見將領被殺,嚇得一五一十全都說了。

  原來赫失他們且戰且退,一直退到了天亙山下。他們據山石相守,直到最後弓箭用盡。月氏人卻也沒有立時殺了他們,而是奪去了他們的馬匹,將他們拋在荒山深處,這些月氏人用心真是狠毒,山中惡狼成群,赫失他們沒有了馬,又沒有了箭,如果再遇上狼群,那可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