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我們連忙帶著人去尋求赫失,我憂心如焚,顧小五卻說道:「突厥人沒那麼容易死。」我本來覺得他這句話應該算是安慰我,可是聽著真讓人生氣。

  我們在天亙山兜來轉去,一直到太陽快要落下山去,我都快要絕望了,天亙山這樣大,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找到赫失?我一邊想赫失不要被狼吃了,他要是被狼吃了,阿翁可要傷心死了;我一邊又想,赫失是名動草原的勇士,怎麼會輕易就被吃掉,就算他胯下沒有馬,手中沒有箭,可是赫失就是赫失,他怎麼樣也會活下來的。

  眼見太陽快要落山了,風吹來已經有夜的涼意,行在最前的斥候突然高聲叫嚷,我連忙勒住馬,問:「怎麼了?」那些人用中原話連聲嚷著,然後我看到了赫失,他從山石間爬了出來,左手攥著一大塊尖石,右胳膊上有血跡,他身後還有好幾個人,一直爬起來站在山石上。他們的樣子雖然狼狽,滿臉都是塵土,可是眼神仍舊如同勇士一般,無所畏懼地盯著中原的人馬。

  我大叫一聲,翻身就滾下馬去,一路連滾帶爬衝過去,抱住了赫失。我也許碰到了他的傷處,他的兩條眉毛皺到了一塊兒。可是他馬上咧開嘴笑:「小公主!」整支隊伍都歡騰起來,那些中原人也興高采烈,比早上打了勝仗還要開心。

  我們晚上就在天亙山腳下紮營。中原人的帳篷帶得不多,全都讓給傷兵住,赫失的右胳膊骨頭都折了,千夫長命人給他敷上了傷花,他連哼都沒有哼一聲。找到了赫失,我一顆心全都放了下來,一口氣將好大一隻饢都吃完了,顧小五坐在我對面,看著我吃饢,我本來吃得挺香的,被他這麼一看,最後一口便噎在了嗓子裡,上又不能上,下又不能下。顧小五看我被哽住了,坐在那裡哈哈大笑,連水都不肯遞給我。

  我好容易找著自己的水囊,喝了一大口,將那塊饢給嚥了下去。不過我有話問他,也不同他計較,只問他:「昨天晚上在安西都護府,你到底跟都護大人說了句什麼,他竟然就肯答應發兵來救?」顧小五一笑,露出滿口白牙:「我對他說,要是他見死不救,從今以後就沒好茶葉喝。」我相信——才怪!

  天上的星星真亮啊,我抬起頭,滿天的星星就像是無數盞風燈,又細,又遠,光芒閃爍。中間一條隱約的白色光帶,傳說那是天神沐浴的地方,是一條星星的河流,天神在沐浴的時候,也許會隨手撈起星子,就像我們用手撈起沙子,成千上萬的星星從天神的指縫間漏下去,重新落回天河裡,偶爾有一顆星星濺出來,於是就成了流星。

  正在這時候,有一顆閃爍的流星,像是一支光亮的小箭,飛快地掠過天際,轉瞬就消失不見。我「啊」了一聲,據說看到流星然後將衣帶打一個結,同時許下一個願望,就可以實現,可是我笨手笨腳,每次看到流星,不是忘了許願,就是忘了打結……我懊惱地躺在了草地上,流星早就消失不見了。

  顧小五問我:「你剛剛叫什麼?」「有流星啊!」「流星有什麼好叫的?」「看到流星然後將衣帶打一個結,同時許下一下願望,這樣願望就可以實現。」我真懶得跟他說,「你們中原人不懂的。」他似乎嗤笑了一聲:「你要許什麼願?」我閉起嘴巴不告訴他。我才沒有那麼沉不住氣呢。可是沒想到他卻頓了一頓,拖長了聲調說:「哦,我知道了,你許願想要嫁給中原的太子。」這下子我可真的要跳起來了:「中原的太子有什麼好的,我才不要嫁給他!」他笑眯眯地說道:「我就知道你不肯嫁他,當然是許願要嫁給我。」我這才覺得中了他的計,於是「呸」了一聲,不再理他。

  我重新躺在草地上,看著滿天的星星。這樣近,這樣低,簡直伸手都可以觸得到。天神住的地方有那麼多的星星,一定很熱鬧吧。

  有只小蟋蟀蹦進了我的頭髮裡,被髮絲纏住了,還在那裡「謔謔」地叫著。我用手將它攏住,慢慢將髮絲從它身上解下來,它在我手心裡掙扎,酥酥癢癢的,我對著它吹了口氣,它一跳,就跳到草裡面去了,再看不見。可是它還在這裡沒有走,因為我聽到它在黑暗中,「謔謔」地一直叫。

  顧小五也躺下來,枕著他的馬鞍,我以為他睡著了,他卻閉著眼睛,懶洋洋地說道:「喂!唱個歌來聽聽。」夜風真是輕柔,像是阿娘的手,溫柔地摸著我的臉。我心情也好起來,可是習慣地跟顧小五抬槓:「為什麼要讓我唱呀?要不你唱首歌給我聽吧。」「我不會唱歌。」「撒謊,每個人都會唱歌的。唱嘛!就唱你小時候阿娘唱給你聽的歌,好不好?」

  顧小五卻好長時間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聽到他的聲音,他淡淡地道:「我沒有娘。」我覺得有點歉疚,我有個哥哥也沒有娘,他的阿娘很早就病死了。每次阿娘待他總比待我還要好。我心裡知道,那是因為他從小沒有娘,所以阿娘特別照應他。我爬起來,偷偷看了看顧小五的臉,我擔心他不高興。可是星光朦朧,他臉上到底是什麼神氣,老實說我也看不清楚。

  「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我像只蟋蟀一樣哼哼,「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顧小五終於說話了,他皺著眉頭:「太難聽了!換一首!」「我只會唱這一首歌……」不遠處響起篳篥。

  以前我只知道赫失是神箭手,沒想到他的篳篥也吹得這麼好。他只用一隻手,所以好多音孔沒有辦法按到,可是雖然是這樣,篳篥的旋律依舊起伏迴蕩,在清涼的夜風裡格外好聽。我昂著頭聽著,赫失吹奏的調子十分悲愴,漸漸地只聽見那十餘個突厥人和聲而唱,男人們的聲音雄渾沉著,越發襯得曲調悲壯蒼涼。他們的聲音像是大漠裡的風,又像是草原上翱翔的鷹,盤旋在最深沉的地方,不住地迴蕩。天地間萬籟俱寂,連草叢裡的那些蟲子都不再低吟,連馬兒也不再嘶鳴,連那些中原人都安靜下來,傾聽他們眾聲合唱。

  我一時聽得呆住了,直到突厥人將歌唱完,大家才重新開始笑駡。顧小五漫不經心地問:「這是什麼歌?」「是突厥人的征歌。」我想了想,「就是出征之前,常常唱的那首歌。歌裡的桑格是突厥有名的美女,她的情郎離開她,征戰四方,最後卻沒能回來,只有他的馬兒回來了。所以她手扶馬鞍,看著情郎沒有用完的箭壺,唱出了這支歌。」

  他似乎是笑了笑:「那為什麼卻要四處征戰呢?」「他們是突厥的勇士,為了突厥而戰,四處征戰那是不得已啊。」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反正說了你也不會懂的。」他說道:「這又有什麼不懂呢?我們中原有句話,叫'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其實說的是和這個一樣的故事。「

  我一聽見有故事就興高采烈,於是纏著顧小五說給我聽。他被我糾纏不過,想了想,終於說道:「好吧,講故事也可以,可是你不能問為什麼,只要你一問為什麼,後面的故事我就不說給你聽了。」雖然條件苛刻,可是忍住不問「為什麼」三個字,也不算什麼難事,我馬上就點頭答應了。

  顧小五卻似乎有點兒躊躇,想了片刻才說道:「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一個子虛國,在這子虛國裡,有一位年輕的姑娘……」「她生得漂亮嗎?好看嗎?」我迫不及待地問,「會騎馬嗎?」他笑了笑:「她生得漂亮,十分好看,也會騎馬。子虛國的姑娘騎馬的時候,會戴著帷帽,就是頭上有紗的帽子,這天這位姑娘騎馬上街,風卻把她的帷帽吹落了……有一位公子拾到了她的帷帽,就將帽子還給了她。這位公子雖然和這位姑娘只見了一面,可是傾心相許,約定要嫁娶,就是成親。

  「我喜歡這個故事的開頭」,我問:「那位公子長得俊嗎?配得上漂亮的姑娘嗎?」他說:「俊不俊倒是不知道,不過這位公子是大將軍的兒子,十分驍勇善戰。他們約定終身後不久,這位公子就接到出征的命令,於是領著兵打仗去了。姑娘就在家裡等著他,等啊等啊,一等等了好幾年,公子卻沒有回來。姑娘的家裡人,都勸說姑娘還是快快嫁給別人吧,畢竟女兒家的年紀,再耽擱下去,只怕就不容易嫁人了。姑娘卻執意不肯,一直等下去,誰知道邊關終於傳回來了信,原來公子已經戰死沙場了。」

  他講到這裡就停了下來,我急急地問:「那麼姑娘呢?她知道公子死了,可怎麼辦?」「姑娘非常地傷心,心裡卻疑惑,公子的武藝高超,也善讀兵書,而且常年出征在外,經過無數次大大小小的戰事,怎麼會中了敵人的埋伏,就那樣輕易被敵人所殺呢?姑娘將自己關在屋子裡想了十天十夜,最後終於下了決心,要查出這件事情的真相。

  可是她是一個姑娘,手中無權無勢,家裡人雖然當著官,但也沒有那麼大的能耐,可以去辦這樣的事情。這個時候,恰好子虛國的國王,下了一道詔書,要甄選妃子。這位姑娘本來就生得美麗,於是就自願入宮去,成了國王的妃子。

  她性情溫婉,心思機敏,國王非常地寵愛她,她在後宮中的地位也漸漸顯赫。於是她交結官員,利用其他人的力量,來查證幾年前的那場戰事,想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公子死在了沙場。後來她漸漸獲得了一些線索,知道公子其實不是中了敵人的埋伏,而是被自己人陷害殺死的。她順著這些線索想要追查下去,卻發現這件事情與王后有關。王后忌憚她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因為國王太寵愛她,現在姑娘又想將公子真正的死因找出來,如果讓國王知道這些事情,也許王后就當不成王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