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又說了些什麼,他已記不清。
只記得一杯接一杯的飲下去,九微天南海北的閒扯,他的腦中卻始終浮著那張終年蒼白淡漠的臉。
清瘦的肩,細弱的腰,深如暗夜的瞳,清冷動聽的聲音徘徊不去。
朦朧中有人語笑盈盈,溫柔的斟滿一杯又一杯,他不知不覺喝得更多。那個冷淡的,無情的,殘酷多智的,永遠不變的孩子似的女子,佔滿了所有思緒。究竟是怎樣複雜的感情他不知道,只是著魔般的停不了。
看著醉倒在軟座上的人,九微低低的嘆息。俯身把他抱至榻上,轉首冷冷的吩咐。
「好生照料,今晚的事不許吐露半句。」
煙容斂妝稱是,他掃了一眼,又嘆了一聲,如來時一般穿窗而出,消失在深濃的夜色中。
美麗的女子合上窗扉,坐在床邊凝視著熟睡的人,伸指輕撫微蹙的眉,一寸寸移過年輕俊美的臉。
「她有那麼美?」
「你們都唸著她,一個兩個……三個……」
「連做夢……都想著她……」
近乎囈語般的聲音消失了,脫去他的長衣黑靴,垂下紗簾,在爐中撒了一把寧神香。
香氣散入靜謐的夜,最後一絲光也隨之熄滅,沉沉的黑暗湮滅了一切。
醒過來,一時弄不清所在何處。
簾幕低垂,紅枕錦衾,身畔還睡著一個清婉麗人。
他驀的坐起來,宿醉後的頭痛不期而至,禁不住晃了一下。一雙溫軟的手扶上他的額,又掀開被子起身倒了一杯溫好的醒酒湯。
「公子昨夜喝多了。」
他訥訥接過玉杯,不敢看晨光下的嬌容,昨日的回憶一一湧入腦中,幾乎懊惱的咒出來。該死的九微,若不是他,怎會醉在此地過了一夜。
「我……可有……」他問不出來,只覺得臉漸漸發燙。
麗人掩口笑了,善解人意的提供答案。
「公子醉得太厲害,只是睡了,什麼也不曾做過。」
他心裡登時鬆下來,又覺得愧疚。
「抱歉,擾了姑娘。」
「公子說哪裡話,媚園本就是尋歡之所。」纖纖玉手捲起素簾,室內漸漸亮起來。「只盼著公子能常來坐坐,煙容雖不能解愁,陪著彈琴賞曲也是好的。」
窗前的麗人長髮垂肩,嫣然百媚,似一朵任君採擷的芳花。
比起遙遠不可及的那個人,擁在懷中的溫度才最真實,或許才這是九微安排此處會面的深意?
他一時怔忡。
水殿的清池在晨曦中映著淡淡暉光。
池面生出了薄霧,迷離氤氳,黛色朦朧,絲絲涼涼浸潤著衣襟。踏過池中小橋,轉入內殿,忽然定住了腳步。
迴廊之畔,層層花台之上。
一個纖小的人影坐在廊下的長椅。
晨風吹拂,雪白的裙裾輕揚,伶仃而寂落,像恆定的剪影。
椅下散了一地的花,片片零落。
纖細的指尖被花汁染得鮮紅,似不曾感覺人來,緩緩扯下一片噙入口中。
迦夜愛花,下令把舊時花苑所有的花都搬了過來。
她很少摘花,偶爾有食花的習慣,扯下幾片品嚐,這麼做的時候,心情多半是不好。
走近了看,才發現裙襬早被霧氣浸得透濕,不知坐了多久,黑髮貼在額上,臉白得近乎透明。
「你……」
黑眸沾著霧氣的微潤,像透亮的寶石,幽涼。
只看了一眼,他便停住了口,不知該說什麼。他們之間的距離,便是這般遙遠疏離,永遠摸不透迦夜在想什麼。
椅子有點高,她的腳懸在空中,雪白的足輕晃,腳趾圓而小,十分秀氣,尚不及成人的一掌之寬。
腳底有點泥,在柔白細膩的肌膚上分外礙眼。
不知是中了什麼魔障,他鬼使神差的屈下左膝,以衣袖替她擦淨,手指觸到的足踝冰冷,她縮了縮,卻又沒有躲開,任他擦拭。
小巧的雙足連著脆弱的踝,曲線優美的腿,如瑩玉雕成,也如玉一般毫無熱度,若非在掌中柔軟平滑,便像是無生命的物件。
握了很久,腦中一片空白,冰冷的腳彷彿一點點有了溫度。
驀的掌中一空,她赤足跳下長椅,裙裾飄揚曳地。
踏過花枝凌亂,拂過方磚路面,瞬間便已走遠。
只剩了落紅一地,花葉狼藉,仿如清晨一夢。
迦夜行事很少躊躇,這次卻不一樣。
教王下令後,她殿上遵令,回來卻思慮良久。一份又一份的拆看各國送來的情報,反覆推敲,沉吟不決。
「你在擔心什麼?」
聽見他的問話,她直起身,示意他合上門。
他隨手掩上,心下驚疑,鮮少見她如此慎重。
「這次的時機不對。」
「什麼意思?」
「龜茲目前的局勢很複雜,左大臣的遇刺,絕非是雅麗絲所言的尋常家仇。」纖指點了點散了一案的密報,「龜茲王年老,寵愛側妃所生的小兒子,冷淡朝臣支持的長子赤術,欲廢長立幼,而這也正是教王期待的走向。」
「赤術多年在軍中歷練,英勇果決,對歲貢早有不滿,一旦由他繼位,必定難以掌控,龜茲的軍隊訓練有素,剽悍勇武,若是強行刺殺折損過大,不宜硬來。所以教中一力扶持側妃幼子。」
幼子既不獲朝臣支持,只有倒向外戚,為了鞏固地位必定對魔教言聽計從,如此方可排擠反對的大臣,因自保而成為教王的傀儡便指日可待,只憑指間謀劃,即輕易消減一個棘手的潛在威脅,這種手段,迦夜十分嫻熟。
他心下明白,口中只是淡問。
「左大臣是哪一方的人。」
「他原本立場居中,不偏不倚,所以教王才會放縱雅麗絲的請求,反正殺掉他可以警告立威,迫使一些浮搖觀望的臣子作出決定。」
「但同樣會刺激到保守的一方,讓他們對教王更加敵視,轉而支持赤術。」
「現下看來確實如此了。」迦夜冷冷一笑。「巧的是剛剛收到密報,左大臣與姑墨國有聯繫,曾對龜茲大王子的軍政計畫多有阻撓。」
「姑墨?不是數年前曾與龜茲有過戰事。」
「大概是被姑墨收買,所以刻意掣肘,甚至進言龜茲國主削減軍隊,褥奪赤術的軍權。」
「聽起來是對我們有益的人物。」他不無微諷,這般為了利益而出賣國家的內臣,迦夜向來長於利用。
「他掩飾得很好,表面上忠耿無比,彷彿全然顧慮民生為重,又是赤術的舅舅,所以深得國主信賴。」她略為遺憾,「早知如此,還不如直接收買,我猜他是覺得這個外甥過於精明難以駕馭。」
「這麼說這個親舅舅死了反而對赤術有好處。」
「去掉一個家賊,又激起龜茲上下對教王的仇恨,還有充足的理由整頓軍備厲兵秣馬,聲勢上全面壓倒幼弟,真是一舉兼得。」她淡淡的點評,不無讚賞之態。「獻上雅麗絲若是赤術的計謀,我可是一點也不意外。」
「現在去龜茲恐怕不是好時機。」
「非常……糟糕。」迦夜喃喃自語,「更有可能的是赤術把我的頭掛在城上向教中宣示,永絕臣服之心。」
他微微色變,看她在房中踱步,猶疑難決。
「這次的對手,真不簡單。」
「要不我去殺了他。」
迦夜抬起眼,想了一刻。「不行,此時他一定防得很嚴,成功的可能性不大,而且連殺重臣,激起龜茲舉國同仇更難收拾。」
「那麼明日上殿稟明教王,先拿下雅麗絲?」他心下知道成算不大。
「雅麗絲既敢入教,便是死間,抱有必死之心,此時又無實據,光憑推測尚不足以動教王的寵嬖,如何能開口。」
左右不行,教王又下令迦夜親赴龜茲,此行兇險可想而知。他垂下眼,盯著案上的地圖。室內一片寂靜,良久,一個念頭隱約浮現。
他猝然起身,迦夜不知何時來到案旁,清冷的黑眸注視著同一個目標。
一絲難以覺察的微笑出現在唇邊。
「明日下山,先去姑墨。」
「我和你同去。」
迦夜微訝的抬眼,「不用,我帶六翼中的兩人隨行即可。」
「我去。」他罕見的堅持。
迦夜靜了半晌。
「隨你,吩咐他們把東西備齊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