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晚,風帶著花香水氣,掠過遴遴的河面。溫度不低,他仍是取了一件薄披風,裹住了重傷初癒的人。
「可喜歡兩岸景緻?」
她點點頭,偎進他懷裡,雪白的素顏被岸邊光影迷離的宮燈一映,帶上了些許顏色。
「夜裡有另一番風情。」
白鳳歌及隨身侍女由宋羽觴謝曲衡陪著,在不遠處賞景。
白家二小姐神色幽怨,任是風景如畫,始終鬱鬱。宋羽觴頻頻張望,對這一方的情形極是關注,看架勢若不是礙於尷尬,必定湊了過來。謝青嵐自那日後一直閉門不出,即使上了回揚州的船仍足不出戶,謝曲衡勸了數度,知他情緒低落,也便聽之任之。
四翼在船另一頭,圍坐在一處低聲談笑,時而嬉弄打鬧。
她瞥了一眼,泛起一絲微笑。
「說來真巧,居然會在江南遇上。」本以為一別之後相見無期。
「托天之幸,挑動圍攻南郡王府的事順利了許多。」
「就讓他們跟著你吧,也免得在江湖上生事,惹禍上身。」挑了一枚葡萄填入口中,冰鎮後的酸甜讓她眯了一下眼。
「我也這麼打算。」他順下眼,指尖輕巧的打結,在她的衣帶上綴了一塊玉飾。
「這是什麼。」溫潤細膩的玉牌,繁複精緻的雕工一望即知價值不菲。
「送你的。」他微微一笑,湊近親了親粉頰。「很合襯。」
「謝家的東西?」她拎在手中轉了轉,很是意外。
「我的東西。」他糾正她的說辭。「謝家人各一塊,好在當年我留在了家裡。」
「我不記得你有回去。」
「青嵐替我帶來的。」他引著她指尖探過凹凸起伏的刻痕。「你看,我的是雲紋,青嵐則是風紋。」
「有什麼用處。」
「憑此牌可在江南數大門派暢行無阻,也能自各地銀號調集金錢。」說的很簡單,隱藏的作用必不只此。她打量了一下,抬手就解,被他按住。
「這麼麻煩的東西我不要。」
「戴著就好,就當是普通飾物。」他輕哄,拉開了她的手。
「我不需要。」
「不會有妨礙,真要不便你再還我就是。」
「說不定明日就丟了。」玉牌墜在腰間,她實在不喜,隨口嘀咕。
「丟了也無妨。」他笑吟吟的看著她,心意通明。「我想送給你。」
像是被套上了什麼責任的物件,她扁扁嘴,懨懨的倚進軟椅。
「迦夜。」
「嗯?」
「你的武功襲自令堂?」
「她留下的心法口決,還有該知道的一應事務,讓我背了很多遍。」素顏有點懷念,靜靜的看著湖裡的明滅的波光。
「包括修習的代價?」
「所有的一切,她也告誡過不要練至頂峰。」
「你沒聽。」平靜的聲音微帶責備。
「沒別的選擇。要活下來殺死教王,必須有足夠的功力。」她不以為意,掀開衣袖呈露出纖細的腕。「這樣柔弱的筋骨,力量速度都不夠,做七殺都很勉強。」
縱然盡了最大的努力,還是差點喪命,假如他不曾趕回來的話。孩子似的身體有助於避過貪婪的視線,卻也令體力遠較常人遜色。
「你計畫和他同歸於盡?」他望著如水星眸,那裡沒有一點後怕。
「那樣的結局不錯。」她承認,纖指彈落了裙襬上的柳絮,「已是我所希冀中最好的一種。」
「為什麼不選擇逃走?」他極輕的低詢。「你娘並不希望報仇,只想你……好好活下去。」
迦夜愣了一下。
「以前……也有人這樣對我說。」她低下頭,河水輕拍船身,連帶船體隨波起伏,神智有些恍惚,一時弄不清身在何方。
「淮衣?」
每次異常都是因為那個人,並不難猜。「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黑亮的眼睛霧朦朦,彷彿籠了一層迷離薄煙,透過他在看另一個人。
「他……和你有點像。」說著說著,她自己也開始發呆。「……是個很好的人,非常的……」
他輕輕應了一聲,等她說下去。
「只有他救過我。」她收起雙腿,抱著膝蓋回憶。「就像你和九微,從淬鋒營裡殺出來時,我經驗不足險些喪命,他替我擋了一劍……我成了七殺,他礙於身份做了影衛,一直照顧我……再後來……」像被什麼驚破,她中斷了夢囈般的回想。
凝望著她的臉,他放棄了探問。
遠處樓船上的歌聲遙遙傳來,哀婉而傷感,像雨落琵琶弦一般淒怨悱惻。
驀然閃過了一線念頭,他衝口而出。
「是不是因為我和他很像,你才……」才對他格外的照拂。
這個可能一旦泛起,心宛如箍緊般難受,竟害怕她承認。
迦夜沒有正面回答,微潤的眸子看了他一眼,垂落下去。
「他和你一樣想回中原,這裡有人在等他……」模糊的自語像在心底埋藏了許久,「所以我來替他看看,若能去換他多好……反正……」
反正不會有人等她。
記憶中的江南山水依舊。
不見眷戀,只剩惆悵,彷彿走入了一個早已失去的夢,只更清醒的明白再也回不去。
清顏寂寞如雪,他忍不住擁緊了她。
雖然柔軟的身子就在懷中,卻像隨時可能消失,無由的盈滿了不安。
什麼都不重要,哪怕她只是透過他去補償另一個人,種種的因由僅是歉疚他也不介意,初時的窒悶忽然無足輕重,反而生出了慶幸。
那條黑暗冰冷的血腥之路,曾經有一個人給她如斯溫暖,贏得全心信賴,在她的心底留下了一塊柔軟之地……
真是一種幸運。
「星夜行船,謝三公子和葉姑娘真是好興致。」
突兀的聲音劃破了寧靜。
數十丈外,一艘豪華的樓船燈火通明,遠遠馳近。
挺拔的男子憑欄而立,距離雖遠,話語卻似在耳邊一般。
對視一眼,謝雲書鬆開佳人,起身拱手。
「一別月餘,不知世子何時來了揚州。」
船頭立著的人,正是南郡王世子蕭世成。
曾經劍拔弩張,見了面卻仍是客客氣氣,寒暄有禮,不知情的必以為是莫逆。
高大的樓船歌樂不休熱鬧非凡,無數麗人簇擁笑語,鶯聲嚦嚦,彷彿一個水上溫柔鄉。
那一邊的幾個也走了過來,白鳳歌恨怨重重的盯著對方,對著月餘前企圖毀家滅門的仇人,無論如何偽裝不起來。
宋羽觴留意著船上的種種,謝曲衡身影如山,場面上拱了拱手,實則全神戒備。
蕭世成淺笑回禮,身後一群珠光鮮亮的美人好奇的探視,俱是極有興趣的盯著謝氏兄弟與宋羽觴,吱吱呱呱議個不停,混雜著各地的方言口音,大抵是南郡王從四方蒐集而來。
「托謝三公子之福,好容易處理完南郡瑣事,日前陪家父至杭州辦事,不想在此偶遇,真是有緣。」
說得輕描淡寫,背地裡不知切齒幾回。
迦夜掩住一縷笑意,懶懶的倚在軟椅上,沒有起身的打算。四翼消失了影蹤,必定是躲進了船艙,大概正從門縫窺探。
泛泛的閒談了幾句,蕭世成對著迦夜點點頭。
「葉姑娘的傷勢可好?看似清減了許多。」
她皮笑肉不笑。
「請世子恕我體弱未能見禮,近日天熱,傷處屢屢反覆,總不大好。」
「那是蕭某之過,改日送上靈藥為姑娘補補身子。」
男子展顏一笑,竟似真個抱歉。
「多謝好意,不敢勞世子掛懷。」她牽了牽嘴角。
「橫豎幾位也是去揚州,可否賞些薄面同舟共游,人多也熱鬧。」男子微笑致意,身邊的麗人聽了雀躍,毫不忸怩的拋過嫵媚秋波,大膽的言語邀約,皆是衝著謝雲書等幾名男子。
「世子盛情相邀卻之不恭,怎奈虛乏消受不起,不敢敗了世子遊興。」閒閒的說著套話,迦夜心下好笑。毫無熱情的推脫頓時惹得美人們嬌嗔不快,嘴上不說,頻頻的白眼煞是明顯,及至掃到左近的男子,又轉成了愛悅。
謝雲書對眾多火熱的目光視而不見,立在她身邊守護,神色淡淡的。
「既是如此,蕭某待至揚州再尋機宴請,屆時請諸位務必賞臉。」
「世子客氣了,至揚州自然由謝家作東。」謝曲衡言辭隱帶鋒芒。「怎敢反讓世子勞神。」
「客氣了,有緣揚州再會。」
蕭世成對著謝曲衡拱手,笑笑的掃了一眼迦夜,轉首叱令船伕駛開。
奢華富麗的樓船漸漸遠去,謝雲書低頭看了看她。
迦夜沒事人兒一般的撥弄著冰塊,全不在心上。
「蕭世成似對葉姑娘甚有興趣。」宋羽觴忍不住道了出來,留意她的反應。
「宋公子似對那些美人甚有興趣。」她側手支頤,不冷不熱的輕諷。
討了個沒趣,宋羽觴窘了窘,謝雲書捺下了笑意,只作未聞。
四翼從船艙中鑽出來,對著遙遠的帆影嘀咕議論。
「還好躲得快。」
「看見了又如何,橫豎是得罪了。」
「你怕他?」
「我看怕的人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