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氣撲鼻的血紅,彷彿又多了些不同。
誰的手臂?強健而有力,扣得那樣緊,始終不肯放開。
是誰?
在侍女的扶持下坐起來,殘留的睡意不肯退去,頭腦滯重而模糊。
窗櫺透進了陽光,她已許久不曾理會時日,擁著絲被發了好一陣呆。
纖指按了按額角,盡力讓自己清醒,已記不太清是怎樣破碎的夢。長時間的昏怠讓人無端錯亂……
「翩躚。」溫熱的手拿下了細指,她微微一驚,發現自己坐在中庭,前方的台上歌樂猶盛,舞姬的雲水長袖飛散回弧,聲聲步步動人。
身邊的男子溫雅的一笑。「困了?」
她低應了一句,黑白分明的眸子神思渙散,始終集不起焦點,好似有什麼一閃而過。
「想睡也無妨。」君隨玉體貼而溫和。「或者我讓他們散了。」
偌大的戲台下僅有兩個人觀看,確實空蕩了些。
她略一搖頭,支著頤又開始出神。
聽著悠揚婉轉的歌樂,她忽然問。「我來這裡多久?」
君隨玉望著她,輕輕說了答案,她有些微的恍惚,不知不覺竟過了這麼長的時日?無意識的取過盤中的瓜子一粒粒的剝,朦朧憶起一雙深湛有神的眼……
「……揚州的謝三公子,近日遇到了些麻煩。」不疾不徐的話語拉回了注意,君隨玉猶如閒話家常。「不知怎的爆出了他與魔教的關聯,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
停了半晌,她拾起剝好的瓜子餵進嘴裡,卻辨不出是何種滋味。
「近幾年他一意擴張勢力,得罪了不少人,眼紅嫉恨的不計其數,此事一出,倒是給了旁人一個極好的由頭,風口浪尖上怕是不太好過。」
「他……」
「他什麼也沒做。」話語蘊著一絲微妙的意味。「或許是無根流言應對不易,以他的處境也不便有什麼作為,極易越描越黑。」
……應該是有辦法的……他到底在想什麼。
不自覺的蹙起秀眉,無由的氣悶。
「為什麼告訴我。」
君隨玉神色平靜。「我覺得你或許想知道。」
或者說……有人希望她知道,不惜這樣的代價。
「再這樣下去,他會身敗名裂。」點了一句,便不再多說了。
美麗的臉龐陷入了沉思,幽暗的黑眸再無空茫之態。
輕瞥了一眼,君隨玉微微笑了,也開始磕起了瓜子。
「翩躚近日如何?」
「回公子,小姐譴人去北方後睡得比往日稍少。」
她親自處理必定不會出錯,聽及下屬陳報的細則,手法巧妙得令人讚嘆,但……他想要的可不單是這。
以那個人的能力找到這裡……要多久?
需不需給些更多的提示?
翩躚的時間不多了,萬一那人擔不起……
無聲的一嘆,始終躊躇難定。
無論是服藥用針湯水進補,均是安之若素的聽任。馴服配合的內底,卻是對已身的淡漠無謂。她不在乎生死,給機會讓他聊盡人事稍補愧疚而已,這樣冷情的性子,除開揚州的那個人,世上哪還有能讓她牽懸不捨的。
但那一方的家世……真能拋得開?
她的情形又是如此之差,弄得不巧反而……
雖說對方看來並非薄情之人,到底難料。
「霜鏡。」
「屬下在。」
「去認認揚州謝家的徽記,若將來謝家三公子來尋,你一切聽翩躚安排,事後再回稟即可。」
「是。」
或許順其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謝雲書……你可千萬不能讓人失望。
朦朧的光映入眼瞳,又等了一會,終於能辨出清晰的影像。手扶著想撐起來,身體卻異常沉重。
床邊的人感覺到動靜,立即俯身過來按住了她的肩。
沉靜的面容隱約緊張,讓她稍稍詫異。不等想清緣由,綿軟無力的恐慌壓過心頭,瞬時想起了一切。
思緒剎間被抽空,再也沒有一點力氣。
「翩躚?」扶起她半坐半躺,白得一無血色臉頰令人心驚,眼看著雪額滲出了細汗。「你……感覺怎樣?」
黑瞳呆滯良久,終於微微一轉,對上了他的眼。
彷彿空無一物的虛,冰寒徹骨的絕望。
「……翩躚。」
掌心又濕又冷,他愈加用力的握緊。
她任他扣著手,沒有一絲表情,不哭不動,不悲不喜,死一般沉寂。
「翩躚!」君隨玉嗓子發乾,險些失聲。
渾渾噩噩的混沌不清,眼前浮著一雙焦灼的眼……是誰在喚?好像很擔心,迫得她似乎必須說些什麼。
「……水……」
真的很渴,為什麼覺得這樣渴,像沙漠迷路找不到水源一樣難受至極,渴得幾乎要發瘋,如果不是飲了沙鼠的血,她一定已經化為烈日暴曬下的乾屍,是幻覺?嘴裡開始有了血的味道,又腥又鹹,鹹得發苦,意識變得飄忽。
「別咬!」君隨玉箝住她的下頷強迫她鬆開,一縷鮮血從唇邊滲出,無邊的恐懼。「翩躚,放鬆,別傷害自己。」頭也不回的厲聲命令。「水!快!」
那個人……一向沉穩,怎會這樣慌亂……
天青色的瓷杯捧至眼前,她本能的去接,小巧的茶盞竟然這樣重,重得她拿不住,眼睜睜的看杯子墜落下去,在厚軟的地毯上滾了幾滾,一杯水全數傾瀉。
屋子裡死一般寂。
她的手……愣愣的盯著被茶水潑濕的指尖,她吐出兩個字。
「出去。」
身邊的人僵了片刻,拾起茶杯默令眾人退了出去,無聲的掩上門。
「公子……」霜鏡不放心的抗聲。
君隨玉蒼白著臉一搖手,屏息靜氣聽門內的動靜。
良久,屋內傳來沉悶的墜響,霜鏡幾乎想衝進去,被君隨玉止住。
「小姐她……」
「她在試自己的腿。」君隨玉盯著漆扉,彷彿能穿透綿紙瞧見屋內的情景。「別去,她不希望人看見。」
隔了許久,再沒有聲息。
他推開門獨自走入,將伏在地毯上的人抱回床榻,虛乏的身體如死般蜷縮。
整整半月,她不曾說一句話,沒有一分表情。
傅天醫每日替她施針固脈,調經活絡,再也不必整日昏睡,卻泯滅了所有生氣。他寧願她歇斯底里的吵嚷,好過沒有眼淚,沒有責問,沒有一字怨懟的衰頹。
「翩躚。」
她張開嘴,吞下一勺羹,黯淡無光的眸子毫無反應。
「今天有沒有感覺稍好?傅天醫說你的手應該可以握杯了。」
如過去的十五天一般沉默。
「他說你的情形比預想的好,再過數日即可試著行走。」
垂落的眼睛凝視著攤開的掌心,使盡力氣也只掐出極淺的印痕。
心中一慟,他穩了穩聲音。「謝三公子日日請見,昨天險些動上了手。」
長睫微微顫了一下。
「他要見你,看來已經沉不住氣。」
沒有反應,他繼續說下去。「再過些時勢必硬闖,不過縱是武世超群,闖進來也沒那麼容易,我已下令提高警戒。」
良久,空蕩蕩的眼瞳瞥了一眼南方的天空,終於道出了第一句話。
「……把消息傳到揚州,謝家會想辦法讓他回去。」
「你來西京我很高興。」舉杯一敬,主人道出了開場白。
對面的男子仰首一飲而盡,誠懇的致謝。「謝謝你把她照顧得很好。」
「她是我至親,應該的。」放下玉杯,聲音沉下來。「可惜找到得太晚,早知在天山……」
靜了靜,謝雲書低嘆。「攔不住的,許久之前她已決定復仇。」
「我一直在想該不該讓你們見面。」君隨玉絕少顯現的猶豫。「她的身子很差,比你所知的更糟,這幾年幾乎是睡過去的。」
「至少她還在。」謝雲書吸了口氣,簡短的回答。「我很慶幸這一點。」
「你為她……願做到哪一步?」話入正題,君隨玉的目光挑剔得近乎苛刻。「當君家的女婿可沒那麼容易。」
「只要不違家訓什麼都行。」謝雲書坦然對視。「你不是拘於禮法的人,我知道你不讓我帶她走,執意將她嫁入謝家必有緣由,但請直言。」
「你放心,我不會令你在家族中為難。」溫文的臉龐高深莫測。「此事對翩躚與謝家可謂兩利。」
「我相信。不然你豈會到此時才言及。」分明是算準了他不會拒絕。
「原本該我去辦。」斂去肅容,君隨玉淡淡一笑。「但那裡太遠,以我勢力絕非短期能奏功,翩躚等不了。」
「我既是她夫君,自然該由我盡力。」
君隨玉注視著那雙從容沉定的眼,「我很安慰,她果然沒有選錯人。」
以兩家南北對立的形勢,他問也不問便應承下來,內蘊的深情教人動容。
「我明白你是真心待她好。」不論外傳的怎樣,君隨玉對她的愛惜無庸置疑,再怎麼機心重重也斷不會利用她謀劃私利。
被一個女人拉近距離的兩名男子對答數語,均生出了相惜之意。
「當年在揚州就覺得我們可以成為朋友。」
「如今又近了一層。」謝雲書微笑戲語。「我不介意你做我的舅子。」
君隨玉莞爾,忽又提醒。「她不能再耗一點心力了。」
「她不會再有任何需要費心的事。」
「我還是不放心。」
「你盡可多挑些親信充作陪嫁,謝家那邊由我來辦。」要娶她,不意味著讓她全無力量,他已有準備壓下一切滋生的非議。
倆人心照不宣的碰了一杯,默默的飲了好一會。
「有些事我想問你。」君隨玉開口。
謝雲書抬眼,眸光閃亮。「我也是。」
「我沒資格問她,又很想知道。」君隨玉笑嘆了一口氣,頗有無可奈何之色。「所以只好問你。」
謝雲書也笑起來。「有些事我探過多次,她總不願提,大概也唯有指望你了。」
「那就作個交換吧,你告訴我她這些年怎麼過的,做了些什麼,又是如何變了現在的樣子。」君隨玉望著廊柱上的幾處遠年刻痕。「我告訴你二十年前的事。」
冷峻的眼眸忽然柔下來,靜憶了片刻,謝雲書開始低訴起過往。
似乎從未說過這麼多話。
說起迦夜的點點滴滴,說起多年前的殿上初會,第一次隨行出山,說起她冰冷無情的表相,昏迷之後的脆弱,從來不曾溫柔的雙瞳,說起勾心鬥角的誘惑廷爭,洶湧險惡的傾覆之危,覬覦窺探的眾色目光,終年陷身的陰謀暗算,深埋在心底的種種如洪水般傾瀉而出。
或許是因為酒,或許是因為對面的人理解而微痛的眼。
這個人和他一樣心疼,心疼那個在深黑的逆境中艱辛輾轉的人,能明白她的好,她的難,她的堅忍不易,她鑽石般璀璨的光芒,跋涉在泥沼中強韌而不滅執著。沒有經歷過的人,永遠不懂曾經面對的是怎樣深重的絕望。
那一隻脆弱的蝴蝶,又是用怎樣的毅力飛越了滄海。
一個又一個空壇拋下,他們喝了很多,也說了很多。酒入胸臆,化作了摧人臟腑的哀涼。
他想,他是真的醉了,醉到看見以深謀難測聞名的君府公子潸然落淚,醉到倆人擊掌為盟約定爭伐瓊州,醉到……傾心愛戀的人兒,怨嗔的替他擦臉,執起一縷青絲掠過鼻尖戲弄。
果然是……醉了。
這個夢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