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空落繁花 曉夢迷蝶

  春風上已天,逍遙谷內的桃花卻是開的嬌艷欲滴,坐在樹上,在似下著紅雨的花瓣紛飛中,心底不可追尋之處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暖意,揚起的嘴角勾勒出淡淡的笑。

  「濺血點做桃花扇,比著枝頭分外鮮,攜上妝樓展,對遺蹟宛然,為桃花結下了生死緣分。」

  那天剛巧她又被師父懲罰了,若是偷懶依舊,那受罰挨打也成了家常便飯。即便不愛讀書修煉也罷,還三天兩頭的出亂子,要不今天就是把他的醫書給偷出來撕成一張一張的紙疊小鳥疊鴿子,要不就是拿著他的毛筆到處給亂塗亂畫。

  那只有四千多年修行的龜仙人,就是不知道怎麼被她給從水裡打撈了上來。

  剛學寫字不久的她依葫蘆畫瓢,歪歪扭扭的在他背上寫了「老王八」三個字,還興高采烈的抱著它去給紫霄看。

  「紫霄師父,這是老王八哦,今天晚上咱們把它燉了吧,我好久都沒吃肉了。」

  於是龜仙人老淚縱痕的望著紫霄,要說燉了它也就罷了,還將堂堂神龜當「王八」一般糊弄,活了這麼多年的他第一次如此倍感受辱,忍不住潸然淚下。

  當時紫霄看著龜仙人脖子上繫著的「捆仙繩」,唇線抿緊,氣不打一出來。也難怪龜仙人法力盡失被她抓到這裡來了,她倒是好大的膽子,又偷跑進了自己的房間來翻箱倒櫃!

  他從她手中把龜仙人奪了過來,對著龜仙人替她再三賠了不是又將它放歸了湖中。

  從湖邊回他們居住的小屋時,小玉像犯了錯的孩子甩著衣袖跟在紫霄身後,明明剛才才被他訓斥了一頓,但明顯她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白爾玉還老大不高興的朝他抱怨道:「紫霄師父都沒有認真看我的字。」

  紫霄亦是冷若冰霜走在前頭,步子又快又大,快的她需得小跑著才能追上。他突然說:

  「小玉,回去以後把昨天的經文抄寫三遍,然後交給我,明天…抽背。」

  「為什麼呀?」她急了,還沒想明白自己又做錯了什麼!

  他微微頷首,語氣冷的是三九月的天:「抄四遍,再多問一句就多加一遍。」

  白爾玉恨的牙癢癢,想不明白自己哪裡又招惹了他。當然更委屈的是她好容易寫了那麼漂亮的字,他連誇都不誇,看都不看。

  幾乎要衝上去咬他。但是又不敢真的衝上前去咬他,只能換做捏緊了拳頭直跺腳,怒的臉漲紅如熟透的蘋果。

  「冷血的紫霄師父,我討厭你。」

  說完,她氣的頭也不回的朝桃花林深處跑去。

  逍遙谷的桃花林是出谷進谷的必經之地,其中更是設置了防止外人誤入的結界。

  她確是存了那樣的心思,乾脆一跑跑出去算了。

  當然,這不是她第一次幹逃跑這種事,所以也不是第一次被五行八卦陣阻攔了去路。而跟以往有所區別的是,以前她只是找不到出口,這次卻是連回去的路也找不到了。

  當白爾玉第三次轉回了原地後,終於失去了一鼓作氣的耐心。雖然進退兩難,卻也沒怨天尤人,安靜的爬到一棵比較粗壯的桃花樹上坐著,藏在繁花之中。

  透白天光從樹葉花團的縫隙間穿透過來,有些刺眼睛。她雙腳吊在半空中隨意蕩漾,半舉高了手,用手背去遮眼睛。不遠處逶迤疊起的山巒上勾勒有一道金邊,絲絲縷縷的紅與草藍穿插而成,乾淨透徹的刻畫出靈動與遐思。

  抬頭望下方,漫天的粉紅早已經掩蓋了路徑。

  白爾玉坐在樹上看了會兒風景,惆悵又添上心頭,此時又想起紫霄那張丰神俊秀的臉。

  原來紫霄師父就這麼討厭她?

  惆悵下去,陰鬱又上來。轉念一想,既然他可以討厭自己,自己也討厭他嘛,什麼勞什子的怪神仙,一天到晚都板著一張死魚眼苦瓜臉。不笑不理人也就罷了,還動不動就懲罰自己。

  想要討厭一個人,實在是太簡單,只要不停的想他怎麼對自己不好便是。這麼一來她自然就想起自己做錯事時,他是怎麼對自己的。完全不想自己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天性。

  說到他對付她的法子,真可謂是花樣百出,以抄經書,打手心,打屁股,蹲馬步,頂水桶,還有不給飯等等為基礎,朝全方位多角度發展,而且上述幾種法子每輪個幾次就會翻個新樣式出來,而她便成了他鮮活的實驗品。

  白爾玉扳著手指回想著最近一次受的是什麼懲罰。

  好像最近她都表現的還算乖,離上一次被罰是三天前。哦,三天前是做了什麼事挨了罰呢?

  她把臉貼在樹幹上發怔。

  「把百子櫃裡的藥草倒出來玩,後來放回去的時候全亂了,所以,所以被罰不給飯…」她摸摸肚子,哎呀,說到飯,她果然是又餓了。

  與此同時,她又皺著眉心自怨自艾的嘟噥道:「不給飯是上上次,上次好像是屁股挨揍了…」

  這真是件難為情的事,幾乎害她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的事。那她生平屁股挨的第一次揍,而且是當著那麼多花花草草小動物的面前。

  那是有一天,已經餓的頭昏的白爾玉,看到樹上唱歌的藍鳥,一時起了歹念,便拿彈弓打下一隻烤來吃了,而起火的紙正好是她那本背了不到一半的《道德經》。吃完以後她還很小心謹慎的掩埋了罪證,直到確保萬無一失了,才心滿意足的離開。

  當然這種事不會掩蓋很久,不僅沒有掩蓋很久,就是在同一天下午,打坐出來的紫霄便把她提起來狠狠的揍了一頓。

  話說,當時他下手可真夠狠的,像翻烤土豆似的直接把她翻了個身放在自己腿上,然後就一巴掌一巴掌的往下落。

  每落一巴掌她就扯著嗓子大聲喊一個數字,好心的提醒他這是第幾巴掌了,等挨巴掌的數字上了十以後,她便喊不出來,齜牙咧嘴的哇哇大哭。

  這位風度翩翩的星君大人打起屁股十分嫻熟且有節奏感,連打人都打的玉樹臨風英俊瀟灑,真不知道對爾玉來說是該高興,還是該悲哀。

  回憶結束,白爾玉軟綿綿的朝凹凸不平的樹幹吹了口氣,扭了扭身子,又是失落又是鬱悶的嘆了口氣。

  「小氣鬼,我只是不喜歡吃青菜而已。」

  這時,她的肚子也不爭氣的發出了抗議,白爾玉哭喪著臉拍了拍肚子,反問它:「最近你怎麼老是餓?你已經塞了夠多東西了。」

  質問無效,它依舊大聲的呻吟。她想,乾脆還是睡覺吧,睡覺就不會餓。

  紫霄站在樹下抬頭望著花團錦簇中那張粉雕玉琢的臉,下巴緊繃。

  她趴在樹上睡的正香,輕微的鼾聲中還帶點磨牙的聲響。可憐那樹幹,被她壓的彎成了一道弓。

  雖然心裡還是有些怒氣,但明顯又鬆了口氣,還以為那丫頭有多大能耐是破了自己的五行八卦陣跑出去了,沒想著卻是在這裡睡大覺。

  連他都時常揣摩,她到底是生性單純天真,還是傻的?

  紫霄默然片刻後,輕輕一躍,將她樹上的抱了下來。

  動作極其輕柔,像是打定主意不想吵醒她,所以連衣服飄起時都不帶產生瑟瑟的風聲。而白爾玉自然因為他的體己酣睡依舊,額頭上細微的汗粒沒有乾去,濃密的睫毛時不時的輕顫,像跳動的鏡中月水中花。

  他低下頭,一枚不明深意的吻印在她的眉心。那吻還真是包含了那麼多的沉重,壓在他的心口那麼多年無法釋懷。當他抬起頭後臉上掛著的是一貫的雲淡風清,仰了仰頭,讓風將額頭遮眼的碎髮吹開,然後將蜷縮在自己懷裡的她抱回了家。

  他安靜的在佛前侍奉了五百年。

  直到有一天,佛突然開口對他說:「你來的時候,心中有雜念,五百年過去,雜念不減而增。」

  他睜開了狹長的眼睛,泰然中帶著些許疑惑。

  佛淡雅的微笑中有著極至的誘惑:「你求的到底是什麼?」

  「我求安穩。」然而眼一閉,往事卻如同潮水般湧出。

  她的死並未掀起任何波瀾,對外宣稱不過病逝。那尊貴的小女兒家,走時異樣的蕭索安靜,匆匆而過像擦肩的風。

  風過葉落,是風以為葉的薄情,卻不知道葉落只是因風的停留。

  她的哥哥姐姐們爭奪東海的權利而自相殘殺,根本無暇顧及她,惟有一個哥哥還記掛著。

  紫霄依然記得他滿身是血的抱著那個裝了碎玉的盒子說:「我不會善罷甘休。」

  於是有人放火一把燒了東海,然後又有人說親眼所見紫霄盜了仙官的火葫蘆,放火活活煮了東海五十多萬水族。

  他絲毫沒有為自己辯解,即便證據不足,可是不辯解便成了默認。

  他應受五雷轟頂之刑,但是佛派人來帶走了他。經過這幾百年,在佛的寶像金身下,他以為自己已經淡然超脫了一切,他覺得自己早已經把生死都置之度外了,又有何捨不得與放不下?

  可是正如佛所言,雜念不減而增。

  時常眼花繚亂,血紅一片,意緒紛亂,便乘虛而入,步步進逼。

  沉默良久,面對佛的諄諄點化,他只能說:「生死無常,當願息諍,興慈,早蒙解脫。」

  他看到佛再次微笑,笑容中帶著半點意味不明的無奈,即可他便知道自己又錯了,既是生死無常,自是六根未盡,然越是清心寡慾,便愈心悸難安。

  「六道輪迴……歷劫受苦,一切眾生,或償前生果報……」 佛並無責備,不過氣定神閒一指殿外廣闊蒼茫的天空…

  於是,在佛刻意的疏忽下,紫霄不動聲色的抽身離殿。

  五百年中不曾理會過一絲凡塵變遷,然而五百年後第一個遇到的故人,卻是一個巴掌都舉不起來的娃娃,半人半妖的小小白骨精。

  五嶽山盤絲洞外的她雖然孤零零一個,看來卻一點未覺寂寞,撅著小屁股唱歌唱的特是歡暢。她唱「桃瓣輕如翦,正飛錦作雪,落紅成霰。濺血點做桃花扇,比著枝頭分外鮮,攜上妝樓展,對遺蹟宛然,為桃花結下了生死緣分。」

  一再重複著吐字不清的稚嫩音色逐漸在耳邊響亮起來,紫霄下意識扭頭看了看道旁的桃花,原來春風上已天,逍遙谷內的桃花卻是開的嬌艷欲滴。

  在似下著紅雨的花瓣紛飛中,心底不可追尋之處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暖意,揚起的嘴角勾勒出淡淡的笑,多年被寒霜冰封的臉上第一次有融釋的跡象。

  於是他誆騙她說:「你娘親臨死前,托信叫我照顧你的。」

  她茫然的捂著臉,透過手指縫看他,這時候她也不笨,還知道說一句:「我從來都沒見過你,也沒聽娘提起過你。」

  「嗯,因為我是神仙啊,神仙不好跟妖怪常聯繫的,」他繼續著他的誆騙手段,把她蒙的一愣一愣的:「我叫紫霄,你把這個名字在心裡嘴上多念上幾遍,就會覺得很熟悉的。」

  那時候的白爾玉似乎對他的話並未感到懷疑,許是因為紫霄長著一張特讓人親近的臉,又或者是她單純的對死亡等字眼沒有理解,只是因為她娘要她跟他走,那她就走吧。

  於是她倒是屁顛屁顛的拉著他的手,跟他走了。

  那便是在五嶽山盤絲洞外第一次相遇,或者又叫做重逢。

  而對紫霄來說,在拉住她的手的一剎那,突然明白原來這世上所有的注定的不可能,也許到最後還是有可能的。

  然而相處不下半日,紫霄便絲毫不掩飾對眼前徒弟的失望。當她眼睛骨碌骨碌轉時,倒是靈氣逼人,但光靠那一雙靈動的眼睛並不能掩蓋她臉上那抹根深蒂固的天然呆,同時她骨子裡還參合著一股莫名其妙的執拗。

  果然還是差的太遠了,一種厭惡情緒頓然而生。

  毋庸置疑,他曾經的高貴血統所帶來的潛移默化,使他依舊挑剔,然而要求不能太高。

  於是他心平氣和的再次望住她,從頭到腳的仔細打量著。

  而小白骨精看他目不轉睛的望著自己時,頓時聒噪與跳動不安變做了拘謹。迎著那個無比光鮮的人的打量,她突然覺得渾身不自在了。

  這不自在的來源,也許是因為自己隨便梳的兩個羊角辮子此時是高低不一得搭聳著的,也許是因為自己身上套著的那件已經破爛的不像話的衣服,也許是因為那雙早已開了兩道大口子的鞋子。

  她吸了吸鼻子,同時不安的縮了縮露在外面的腳趾,不管怎樣,她很討厭這個光鮮無比的人用那樣憐憫可惜的眼神望著自己。

  紫霄見她臉上表情風雲變幻的很快,若有所思的淡笑了一下,趁其不備便將她一把橫抱起,反扣在懷裡。

  他只是好心的想幫她治療儀下傷腳,然而黏住鞋子的血肉摩擦時產生的撕裂的痛疼的白骨精齜牙咧嘴,她張牙舞爪的在他懷裡掙扎,無雜質的眼珠子裡流露出單純的恨意,並發出「咯咯」的磨牙威脅聲。

  「別亂動,乖。」紫霄不由分說的一舉拔掉她的兩隻鞋子,將那雙傷痕纍纍還在滲血的小腳握在手心。

  那雙腳真小,只有他手掌那麼長,還未及手指根,那麼涼涼的髒髒的躺在他手心上,孤單落寞的可憐。

  紫霄將拇指按在她肉肉軟軟的腳背上,低下頭朝它們輕吹了一口氣。

  轉瞬便變成了剛剝的蓮蓬,血,泥硝,猙獰的傷口隨著那口氣拂過頓時煙消雲散。

  小白骨精只覺自己腳心一癢,她從紫霄身上蹦了下來,光著腳丫在地板上旋轉了好幾個圈。等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歪著腦袋望著紫霄,像是在思考什麼。

  他是不會期待她會有什麼感激之言的,只是將先前的疑慮提上前來問她:「你娘死了,你不難過嗎?」

  「難過?」她納悶的反問他:「為什麼要難過?」

  「死了以後你再也看不到她笑,也看不到她哭,也不能跟她說話,以後你見到她你也只能想想,而不能再看到她了。」

  她似懂非懂,一雙又濃又長的睫毛上下顫動像撲扇著翅膀的蝴蝶,然後她搖著頭說:「我不喜歡這樣。可是我平時也很少見到她,所以以後見不著了我也不難過。」

  「她是娘,不管她怎麼對你,你也需得把她放在心裡尊敬,時刻的惦唸著。」

  紫霄剛說完就發現自己語氣嚴厲了,完全沒有顧及到說話對象還只是一個孩子,在些許然而又煩悶她的無知。

  於是深吸了一口氣,換了個話題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小孩子畢竟只是小孩子,話題輕輕一轉就會被帶開,她將她的名字脫口而出,帶著些響亮的自信:「我娘叫白瑩瑩,我叫白花花呀!」

  「白花花?」他還未完全放下勾起的嘴角隨意道:「那是怪什麼名字。」

  小白骨精還是聽的懂裡面的情緒變化的,也聽得懂裏邊對自己的鄙夷,恍然笑意僵在臉上,坐在他懷裡頓時針扎似的。

  「當然,瑩瑩娘喜歡白花花的嫩肉。」

  那便是白骨精的本性,勾引男人,然後吃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還把頭顱帶回家收藏。等她再大一些,也會變成這樣,僅僅是遵循自己的本能。

  紫霄的眉頭不由自主的鎖緊,狹長的眼睛凝視著她思索了很久,然後問她:「你可知《詩經》上有一句‘彼爾維何?維常之華’,《禮記》上又云‘君子比德如玉’。」

  「嗯?!!」這是什麼跟什麼?她聽的一頭霧水。

  「花花這名字不能再用,你以後用那這個名字,爾玉,白爾玉。」

  同樣是賦予著美好的心願,然而花花,也就是爾玉,卻覺得這新名字煩瑣之極,她擰著眉心問他:「為什麼要給我改名字?」

  「因為從今以後你要拜我為師修仙,所以我要給你改個名字。」紫霄說話向來簡潔明了,也不善於徵求人的意見,直截了當便替她做了決定。

  「拜師修仙是什麼?是可以吃的東西嗎?」白爾玉毫不識臉色的繼續追問。

  「不可以吃?」

  「是很好玩的遊戲嗎?」她還問。

  「也許不太好玩。」

  白爾玉的眉毛立刻不滿的搭聳下來,低頭望著自己的張成爪的五指納悶的自言自語發牢騷:「不可以吃,也不可以玩,有什麼意思?」

  紫霄望著她,心頭莫名其妙的似針扎般刺疼了幾下,隨即又是猶豫了一剎,最後還是將頭別到了一邊,沉吟道:「功德圓滿,得已正果,不必孤零終生,倉皇老去,也不會再於滾滾萬丈紅塵中受輪迴之苦。」

  可是紫霄知道自己顯然是在多費唇舌,若她聽的懂半句,也不用他這般耗費心力了,只餘有一聲輕嘆,便懶再多言。

  逍遙谷裡什麼都好,是塊世外桃源,這裡有山有水有橋,也有魚有鳥有各種小動物,更神奇的是,這裡永遠都是明媚的朗晴天。

  然而,住的久了,也總會覺得少了些什麼。

  白爾玉再是活潑開朗,但日子久了,每每抬頭看到頭頂一層不變的湛藍天空,低頭望見地上永不枯黃的樹木草地,也頓生煩悶。

  她的生活已經單純的不能再單純了,偏巧她這個師父是說一不二的性子,什麼時辰起床,什麼時辰做早課,什麼時候吃飯,什麼時候玩,什麼時候睡覺,規矩什麼的,定的死死的,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

  此時她跪坐在他面前不過三尺遠,神思早已經游離的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哪還注意的到他講經的聲音戛然而止。

  「小玉!」

  被他這猛然一叫,白爾玉立刻挺直了背,不加掩飾的鼓足底氣大聲回答他:「是的,師父,我在聽你講呢。」

  紫霄將《道德經》合上,放在一邊,帶著怪異與探詢的目光審視著不遠處的白爾玉。

  「那我剛才講了什麼?」

  一貫惜笑如金的紫霄此時是笑著的,溫和中又帶著七分嚴厲,笑的白爾玉寒磣。

  又是那種不信任的目光打在她身上,似乎認定了她就是這般無可救藥。

  其實白爾玉很想說,你講的我全都知道,那本《道德經》我早就全背下了,然而話到嘴邊,卻突然被她硬吞了進去。飛快的一轉眼珠子,然後很快閉上眼睛搖頭晃腦道:「道可道,非常道。知道義,行道難。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半眯開的眼睛瞅著紫霄師父臉上的表情便得柔和許多,突然又改了口:「道道道,你說的我都知道,你知道我知道,大家都知道,早知道晚知道,既然大家都知道,何必又裝做不知道呢?」

  紫霄的身子不明顯的怔了一下,隨即他的臉立刻沉了下來。

  陽光陰影照到他身上,少了幾分光明處的暖,多了幾分陰影下的冷。他朝她走了幾步,然後沒有任何預兆的伸出手去抓住她的藕臂。

  白爾玉想跑已經來不及了,他出手又快又準,她哪來得及閃躲,手臂被箍的生疼,她用力的擠出幾滴眼淚,怯生生叫嚷著:「你幹嘛?你要幹嘛?」

  他輕鬆便將她拉扯過去,同時空著那隻手從案上取過一把一尺寬的戒尺,白爾玉看到戒尺就慌了,有些後悔剛才不該妄圖去挑釁這個看似好欺負的「師父」的權威。

  於是她沮喪而害怕的亂嚷道:「我娘都不管我,誰要你在那兒多管閒事的!你今天若是敢打我,我馬上就離開這裡,你放開我,你放開!」

  紫霄的臉色更難看了,迎上那雙她陰狠怨恨的眼睛,另一張臉竟清晰地出現在眼前,趁他失神那一剎那,抱住他的手臂就是用力一咬,血順著他的手腕往下潺潺的流,順著她的嘴角流進了她的衣領。她如同小獸般兇殘的怒視著他,一點也不鬆口。

  紫霄因吃痛馬上回過身來,然而又有些吃驚她防備之心如此之重,她拚命的反抗,又是踢又是咬又是拿小小的身子撞擊自己,但他並不想傷她,單單反手想將她抓進自己懷裡箝制住。

  很快白爾玉的蠻力用盡,自然不費吹灰之力被他制服下來。

  白爾玉依然挨了打,三十板子無一例外的落在她手心。

  那是白爾玉第一次挨打,戒尺打在手心,耳邊有響過「忽忽」的風聲,有如夜風過谷。可是打在手心的感覺可沒有夜風過谷意境那樣美。

  她又白又肉的手心很快就紅腫一片,向來麻木散去後就是劇烈的疼,而戒尺製造的疼是連綿不絶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雖然沒有掀起驚濤駭浪卻依舊是潮流湧動。

  大約那暗流湧動,湧動的其實是不甘心,很羞恥吧。

  「紫霄師父是壞蛋!」白爾玉跪坐在地上鬼哭狼嚎錘胸頓足,誠然她是早晚把這二十板子打回來,然而早晚卻抵不過眼前虧。白爾玉甚是委屈,最終還是服了軟,拿出最悽楚的聲音哭著求饒:「紫霄師父,我錯了,沒有下次了,我不會再偷懶了,真的很疼,您別打小玉了。」

  紫霄微微蹙眉,扔了戒尺陰惻惻道:「你若是想報仇,我等著你。等你足夠厲害了,莫說二十板子,我這條命你也可以一併拿去。」

  是夜,月色清明。

  她倒是哭累了,倒在床上睡的老香,雨淋不醒雷打不動的好睡眠。

  本來還以為今天打了她,她會跟自己嘔氣,然而從白爾玉房間回來後,發現自己明顯多慮了。

  真是個沒脾性的死丫頭!

  他回屋後也睡不著,一直靠窗前坐著,有些氣惱更多卻是無奈。很多時候紫霄都在懷疑,自己現在所作所為的是否正確?明明他就該跟她劃清界限,把關係撇的乾乾淨淨才好,然而,又不能自欺欺人的逃避責任。

  之後他一直發神似的看著自己那雙手,形單影隻的又是枯坐到天亮。

  白爾玉明明記得自己是趴在樹上睡著的,醒來時卻發現已經躺在自己的床上。她眼珠子骨碌骨碌轉了兩圈,臉上立刻笑開了花。

  「是紫霄師父,他已經原諒我了。」

  她立刻跳下床,匆匆洗了一下臉,然後跑去找他。

  用早膳時,她見他臉上雖然沒有高興的神色,但也沒有不高興的樣子,忐忑不安的心終於落定。

  兩師徒吃飯時,總是安安靜靜的,從來沒有交流過什麼。

  事實上,白爾玉與紫霄這一年多來,說過的話屈指可數。

  紫霄說的最多的一句,不過是冷清清的不斷重複的「白爾玉,你看你又幹了什麼好事?」

  而與之相應,白爾玉口中冒出次數最多的一句不外乎:「師父,我錯了。」「紫霄師父,小玉知錯了。」

  顯然今天在飯桌上,紫霄率先打破了他們一直以來潛移默化的規矩。

  他突然對白爾玉說:「我得出去幾天。」

  「真的!」

  能有好幾天看不到那張死魚臉,白爾玉喜形於色,差點沒跳起來。

  紫霄凝視著她笑靨如花的臉,淡淡的勾了勾嘴角,不緊不慢的打破了她的美夢:「真是可惜了,你得跟我一道,免得又鬧出什麼亂子來。」

  向來高興的太早,結局都是悲慘的,她剛抬起的屁股又重重的落到凳子上,喜洋洋瞬間變成病怏怏。

  萬般不願便化作了抱怨。

  「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出去?」

  「去拿一樣東西,」他說了一半,就把話咬了回去,斜睨了正跟饅頭較真兒的白爾玉,語氣陡然充滿了嘲諷:「怎麼?跟我在一起就那麼難過?」

  「那倒,也不是。」

  當他意識到自己又是自己給自己的心如止水波起漣漪時,他明顯怔了一下。隨即臉上換上了一派淡定自若,又將自己盤子裡沒吃的饅頭全趕進小玉的盤子裡,聞言細語道:

  「最近你很能吃,這些給你吧。」

  白爾玉能吃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有時候她食量驚人的讓他很懷疑她其實是小豬變的。最近他又發現,剛變出來不久的新衣服,衣袖和褲腿竟有些顯短,原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自然不能讓她餓著。

  小玉見他自己也只吃了那麼少一點,卻把剩下的全給了自己,儼然受寵若驚的連筷子也嚇的落到地上。

  「怎麼了?」

  「不,哦,沒,」她漲紅了臉,舌頭打結:「我也飽了。」

  紫霄一挑眉頭,開口問:「這就飽了?」

  她諂媚的朝他笑著,笑的比哭還難看,本來兩個饅頭下肚根本撒感覺都沒有,卻要硬著頭皮撒謊說:「飽了,飽了,真飽了。」

  「飽了就回房間收拾一下,我們動身吧。」

  白爾玉雖然是不樂意跟他出去拿什麼東西的,但剛一上路,看到什麼都覺得有趣,不樂意便拋到了九霄雲外。

  她嘰嘰喳喳,又是東竄西竄,好不惹人心生煩躁,不過她的存在,卻剛好填補了紫霄一貫獨自上路的寂寞。

  沒走多遠,白爾玉就喊腿疼,要師父背。

  她明明是那麼怕他的,有時候又膽大包天的可笑。

  紫霄固然不理她,於是白爾玉坐在地上撒起潑來,不肯走了。

  正當師徒倆鬥的不可開交時,白爾玉耳朵一抖,一個激靈從地上跳起來,朝前面跑去。紫霄沒能抓得住她,只能跟著跑,結果跑到小溪邊,兩人看到一個摔了腿的老人家。

  紫霄幫忙接骨,但老人家還是無法走動,這下又不得不先送老人回家。

  一路上白爾玉又老大不樂意,一邊死命扯狗尾巴草,一邊不滿的嘟囔道:「叫你不背我,叫你不背我,等我長大了,我打你。」

  紫霄背著老人,一個勁兒的皺眉。

  倒是背上的老人笑了:「這爺倆兒真有意思!」

  「誰是他女兒啊,他長的那麼醜,我長的這麼漂亮!」白爾玉搶先接口,蹦到紫霄面前挑釁似的朝他吐了吐舌頭,轉過身撅著屁股又跑遠了。

  紫霄的臉垮了下來,又是無奈又是好氣的向老人解釋說:「教徒無方。」

  等到把老婆婆背回家後,天色已經明顯的暗淡下來,老婆婆一家明顯熱情過度,拉著扯著要他們吃飯留宿。紫霄本不願打擾別人,可是白爾玉可聽的吃飯這話了,沒等紫霄允許,直接跳上桌子大快朵頤起來。

  紫霄的眉不安的跳動著,奈於人前不好發作,只好一味抱歉:「對不起,教徒無方,又叫你們看笑話了。」

  這家人五口剛好兩間屋,三張床,於是騰了一間屋一張床給這師徒倆。

  晚上紫霄半眯著眼睛的看著拚命裝睡的白爾玉,心道,你這下可得意不起來了。

  估計是紫霄的冷凍線射的白爾玉背心子發涼,她翻來覆去都睡不著,連額頭都沁出了細密的冷汗。再後來,她再也忍受不了這種惴惴不安,誠惶誠恐了,於是閉死了眼睛撐死了臉朝紫霄懷裡鑽:「師父,小玉知道錯了。」

  「你知道錯了,看我騰不出手來教訓你,你不是很囂張嗎?你不是說等你長大以後,要打我?」

  「哪有,師父聽錯了,小玉說的是長大以後要好好孝敬您。」

  說完,她粉嘟嘟的嘴便湊到他臉上去了。

  紫霄的眼神閃爍了片刻,然後扣起食指敲了敲白爾玉的小腦袋。接下來他又把她往胸口摟了摟,輕言細語道:「你今天是聽到什麼了?」

  「什麼什麼?」她沒聽懂他指什麼?

  「沒什麼?」他的大手蓋住了她的眼睛:「睡吧,明早要早走,賴床可行不通。」

  他本來是想問她,怎麼知道前面有個受傷的人的,後來又覺得這個問題沒有問的必要,便沒有細問了。

  結果第二天,還是沒走成。

  這個地方沒有大夫,平日有個頭疼腦熱的,靠的全是自己琢磨的土方子。恍然聽說有會看病的大夫來了,沒病有病的全往這裡趕。

  此時紫霄看到一間小屋子裡黑壓壓的人頭,心裡直髮憷,大悔不該討便宜隨口諏自己是大夫,但是看著那些村民們熱情洋溢的臉,他也不好拒絶。

  更何況,所謂拿人手短,他扭頭看了一眼一邊接謝禮一邊往嘴裡塞東西的白爾玉,無奈的搖了搖頭。

  於是他趕她出去和其他孩子玩,自己認真的為每一個慕名而來的人聽診,一天下來雖然有些累,但難得充實。

  他從來沒有過這種奇妙的體驗,以前的他只醉心專研他自己喜歡的事,對周圍的事置若罔聞,所以向來冷淡。

  此刻聽著前來拜託他幫忙的人絮絮叨叨的說著些繁瑣的話,說過了自己那些不足為奇的小毛病又談隔壁三姑六婆如何的不好,收成今年又有多差,或者兒子有了媳婦又變的多不孝順。

  他在幫他們解決身體上的毛病的同時,也很耐心的開導著他們,後來竟一點也不覺得煩覺得累,反而覺得很有意思。

  接下來幾天也如此,天濛濛亮,就開始忙碌,臨近晌午,才得以休息。

  等到看病的人全都忙著回家做飯去了,這時紫霄得以片刻喘息,然後他會揉了揉僵硬的脖子,發脹的眼睛,再然後起身去找那個讓他很不省心的傢伙。

  有時候會在土田埂裡找到滿臉是泥的她,有時候是在林子裡找到滿頭是包的她,反正每一次找到她的時候,她的狀態都不會很正常。

  那天白爾玉只穿了一條褲衩就和人在小溪裡打水仗,水花激濺,而她笑聲爽朗,紫霄很少看到她這麼開心的樣子,於是站在岸上若有所思的看了很久很久,沒有出聲喊她。

  後來白爾玉發現了紫霄,光著身子跑上岸來抱他,紫霄拿袖子給她擦濕頭髮,然後問她:「你喜歡這裡嗎?要不你以後一直住在這裡?」

  白爾玉小小的身子怔了一下,然後抬頭看了他很久,一雙烏溜溜的眼睛,閃閃亮亮的,盯得他的心慌亂起來。

  再後來,白爾玉做了不少好事,比如偷雞,比如打狗,比如剪了住宿那家小姑娘的辮子…雖然白爾玉說,這些事都是他們和她一起做的,他們指的是同村的孩子,可是那些孩子都異口同聲的咬定所有壞事都是白爾玉一個人幹的。

  好歹別人都是看著她是他的徒弟,也沒多責難,只是再看到她時,皆不過神色慌張的把自己孩子拉扯到一邊。

  白爾玉不明白,便問紫霄他們為什麼都躲著我。

  紫霄冷冷的說,因為他們討厭你。

  白爾玉覺得委屈,紫霄卻沒興趣知道這些事的真相,也沒耐心開導她的委屈,他只淡淡道:「為了不讓你再給別人添麻煩,你想辦法在我視線範圍之內活動。」

  沒想到白爾玉在他轉身後,突然輕呼了口氣,像是卸下了一個沉重的擔子。

  紫霄要她在他視線範圍內活動,醫廬人太多,她擠不進去,再說,她知道紫霄師父不喜歡她礙手礙腳的給他找麻煩,於是白爾玉便爬上了醫廬旁邊的樹,每天透過窗戶靜靜的看他的一舉一動。

  紫霄抬頭時,正好看到樹上依舊沒離開的她正望著天空發呆,雖然乖巧聽話了許多,但總是突然少了些什麼,垂眸搖了搖頭,繼續把脈,一絲不安又上心頭。

  「下來,吃飯了。」

  到了午膳時間,他心料她一定餓慌了,於是趕緊收拾手上的事提著竹籃走出來,站在樹下時,仰頭只看到了白爾玉那雙蕩漾著的小腳,心裡又不知道泛起什麼奇怪的滋味。

  白爾玉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於是仰著望著湛藍天空發怔的頭很快埋了下來,低頭去找師父的影子,直到看到白簪束髮,白衣飄飄,白靴生塵,從上到下都是白的的師父,她咯咯的笑出聲來。

  「有什麼好笑的?你不餓我走了。」他退了一步,望著她的眼神溫潤如水。

  「師父不走,」白爾玉連忙喊住他:「師父,小玉跳下來了,你接住我。」

  她雙腿一蹬縱身往下,張大雙臂向他撲來,這一舉動是完全沒有任何預兆可言的。

  「等等!」紫霄大驚失色,扔了竹籃快步上前去接她。

  只聽的嘣的一聲,她已屁股朝下穩穩噹噹落在他胸口,而他被她壓來躺在地上動彈困難,巨大的衝擊力差點沒讓他吐血。

  「你也太重了。」紫霄板著臉煩躁的將她推開,彎著腰劇烈的咳嗽。

  「我才不重,我又輕又漂亮!」白爾玉拍拍屁股,也管不上紫霄,直接循著本能覓食去了。

  見了吃的就如同餓死鬼投胎的白爾玉也顧不得手上髒,抓起竹籃裡的粑粑狼吞虎嚥吃起來,還是吃的嘖嘖舔嘴。

  紫霄帶著怪異的目光看著她,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心想算了,小豬也就小豬吧,小豬多可愛。他本來對她還是不很滿意的,但是相處久了越發覺得自己剛開始的偏執沒有道理,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子,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

  紫霄沒有跟白爾玉一起吃東西,步態輕盈的繞到一邊,倚著樹幹休息。

  等白爾玉大約吃的差不多了,小心翼翼的拿絲絹包了最後兩塊喜洲粑粑恭恭敬敬的送到他跟前,想來他在她心裡,多少還是有點地位的。

  「這是小的孝敬大王的。」

  紫霄聽到這又不知道哪學舌的話,緩緩的睜開狹長的眼睛,視線一點點的落到她身上,他摸摸她的頭說:「我不餓,你自己吃吧。」

  「吃嘛。」白爾玉把手舉高一點,絲絹幾乎快湊到他的鼻子。

  「你吃過的都好髒,我不要。」他細眉一挑,佯裝不悅的把她的手推開,其實他本來無所謂吃與不吃,只是想讓她多吃點,長快點。

  而白爾玉固執的申辯著:「給你留的是乾淨的!」

  她是要麼就不上心,要是認真了就固執的很可怕。

  紫霄望著那噘起的小嘴巴,黑眼睛裡單純的固執,終於不再堅持,勉強就著她的手咬了一小口,然後揮著袖子驅逐她走開去。

  「再吃一口!」白爾玉本想得寸進尺的要他多吃一點,她想的是,如果師父沒吃飽就沒力氣,沒力氣下午怎麼幫人看病?

  然而大失所望的是她的紫霄師父居然扯出了不喜歡吃甜的的荒唐藉口再次回絶了她。

  白爾玉齜牙咧嘴,恨不得衝上前去咬他了,誰不知道她家師父最喜歡吃甜?

  然而就在這時候,沒人能意料到的事情突然發生了,一陣詭異的大風,帶來濃濃黑霧,兩個人被困在中間,相互看不到對方在何處。

  白爾玉有些害怕,撲上前去抱紫霄 ,她的臉貼到紫霄的衣服上,感覺到他的身體冰冰涼涼的,於是開口問紫霄:「紫霄師父,你很冷麼?」

  紫霄應了一聲,然後把她抱起來,他撫摸著白爾玉的頭,力道逐漸加重。

  白爾玉隱約覺得有點不對了,但是又說不上哪兒不對,那時候周圍還是黃橙橙的一片,她只看到紫霄師父的嘴角向上輕揚。

  等到黑霧散去,白爾玉看到紫霄站在眼前,神色緊張的朝她招手。

  「白爾玉,快過來!」

  白爾玉眼中露出疑惑的神色,飛快扭過頭去看此刻抱住自己的人,迎上那人溫潤如水的目光,她小小的身子一個哆嗦,他不是紫霄。

  那人明明感覺到白爾玉渾身在打顫,沒有把她放下,反而將手臂收的更緊。

  飄逸的酒紅色的頭髮在風中宛若飛絮,雖然面如美玉,衣冠楚楚,卻讓白爾玉本能的覺得不妙。

  「怎麼了?你在發抖?」那人微微一笑,十分和藹可親。

  白爾玉扭過身去朝著紫霄大喊:「紫霄師父,紫霄師父……」

  「你真是太吵了。」那人蹙起眉頭,提起她就是啪啪兩巴掌。

  白爾玉徹底蒙了,臉上火辣辣的漂,她看到眼前紫霄的臉變了幾個顏色,然後憑空又變出幾張臉來。白爾玉晃了晃腦子,還是暈頭轉向,無力的將手伸向紫霄,羸弱的求救:「師父,小玉會乖。」

  紫霄似乎對白爾玉的求救置若罔聞,只是面無表情的看著那人:「原來你還沒死。」

  「你自然是希望我死了,不過不是每件事都如你所希望的。」他將白爾玉重重扔到地上,帶著一副吊兒郎當表情看著她在地上緩緩的爬,臉上毫無神愁苦恨的樣子。

  紫霄飛快的瞅了一眼白爾玉,依舊沒有任何行動,只是下顎的線條恍然有些僵硬。

  「你什麼時候收了徒弟了,我都不知道?」那人笑著扯扯衣領,彈彈衣袖,像是故人久別重逢的客套語氣,與此同時踩在白爾玉背上的腳加重了力道,把勉強支起身子的白爾玉重重踩死在地上。

  顯然他是故意的,紫霄的臉沉了下來:「你有完沒完?」

  「別以為你裝作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我就不知道你有多重視她,本來我只是想殺你而已,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一時間,整個世界都肅靜了,似乎連空氣都停止流動,而這份靜謐之下,孕育的是一份難以澆滅的水火不容。

  紫霄與揚羽正面相對,一個臉上是雲淡風清的,一點也不像是死不承認的耍賴,而另一個人臉上是狂熱的,那份狂熱早已取代了真相本身的意義。

  追溯到最初的淵源,他們曾是同窗,在白方真人那學藝。

  兩人同是白方真人的愛徒,卻甚少有交集,偶爾眼神交匯不過點頭示意。

  後來學成離開玄隱山,兩人很久都沒再相遇。

  直到揚羽刻意出現,對他做了些莫名其妙的試煉,最後徹夜喝酒暢談,他才知道他即將要娶的人,是揚羽的妹妹。

  於是對薏珠的感情,一開始就變的很矛盾了。

  當初他關注的重點,只是如何想辦法擺脫母親對自己的控制,單純的討厭那個連身份都還沒摸清楚的未婚妻,可是揚羽卻叫他好好照顧自己的妹妹。

  他口頭應了下來,但心裡卻很清楚,他成不了一個好丈夫。

  再後來,所謂的兩個女人一個男人的故事,引發的是一場可笑的兩大家族的爭端。

  其實這件事回過頭來看又有很多蹊蹺之處。龍三的哥哥揚羽聲明討伐南海只是為了給自己的妹妹討一個公道,偏偏他要的卻不是紫霄而是把苗頭對準了龍後。上面就更可笑了,東海意在尋求上面派人和解此事,但上面抱佯久不接見,所以東海也不得不舉兵反抗。

  喪心病狂的南海龍太子虐待死了自己的妻子,竟還偷拿太上老君的滾金葫蘆,放了裡面七十二道三昧真火活煮東海,也就是妻子的娘家。

  東海浮屍百萬,南海亦難免血流成河,多少冤魂枯骨,那血淋淋的景象,至今讓人唏噓不已,到最後東海龍族已找不到遺孤,南海僅剩的龍族也被驅逐,或是貶為凡人或是打回原形,都不得善終。

  到最後搞成了兩敗俱傷的局面,天庭卻突然下了一系列詔書降兩族的罪,又派遣了原洞庭湖主和蕃陽湖主來分別掌管治理東海與南海。

  這麼想來,最後坐想魚翁之利的卻變成了上面,豈不好笑,洞庭湖主和蕃陽湖主本就是天帝的兩個女婿,加上兩海收歸後,其實大部分的權利也收歸了天庭,洞庭湖主和蕃陽湖主對兩海的實際上的控制掌管權利並不多。

  這事兒說的好聽,也就是事間俗事,也是各路神仙們經久不衰的飯後茶餘。看愛情的看愛情,看家族利益的看家族利益,看戰爭的看戰爭。再加上紫霄曾先後貶下地獄做鬼差,後又機緣巧合受點化而隨佛主西去,更給這件事增添了不少神秘色彩。

  紫霄斂目,他知道揚羽是想拿白爾玉來折磨自己。

  只是因為他傷害了他最重要的人。

  一時間對於暴露白爾玉真實身份的事,紫霄又過猶豫,但是這個念頭又立刻打消,他寧可憑自己的實力把人給奪回來,也不能把人交還給他,因為揚羽對薏珠,並非單純的兄妹之情。

  然而揚羽沒給紫霄更多的時間思考,率先發起了攻擊,一劍寒光,刺向紫霄眉間,好在紫霄身姿輕靈,側身讓過了。

  然而狂風捲席而過,劍鋒凜冽,揚羽繼續揮舞長劍,頻頻攻擊,劍花一挽,便似飛雪紛紛往紫霄身上落去,鋭利的劍鋒猶如鐵釘一般,一顆顆朝同一個方向砸來,每一顆被紫霄躲閃而過的劍氣,無一不造成週遭樹木殘不忍睹的傷痕。

  紫霄被逼到退無可退,他不得不抽劍迎戰。

  那把泛著冷氣的凝霜劍讓已經興奮開來的揚羽倒吸了一口冷氣,同時眼中醞釀著的狂熱一時間全爆發了出來,不管在任何時候,紫霄絶對是用劍第一的高手,能與之交手,於公於私,都不得不讓揚羽熱血沸騰。

  幾十招以後,紫霄還是一味只防不攻,這讓對方覺得他是刻意放水,瞳孔微微緊縮,額頭青筋彈起,脾氣變的越發暴躁。孰不知紫霄不肯輕易放手一搏,只因他始終覺得他跟以前不太一樣了,劍招混亂,力足而氣弱,一絲不易察覺的邪魔之氣越發強盛。

  眼見始終僵持並非長久之計,紫霄凌空飛起,於突然之間消失,電光火石之間他的劍已直指揚羽咽喉,當然,他還想趁亂撈回白爾玉,卻被揚羽當機立斷的拆穿了假招,他在紫霄即將摸到白爾玉的最後一刻,一掌大力打在露出破綻的紫霄身上,另一掌往下一落,徑直劈在白爾玉腦門上。

  看到白爾玉只喑嚀了一聲,便失去了知覺。

  「小玉!」紫霄幾乎失控,但當他看到揚羽把刀架在白爾玉脖子上時,再不敢上前一步。

  揚羽笑了不陰不陽的笑了,眼神有些散亂:「時間那麼早,我們又是那種關係,不用搞的這麼僵硬,我們坐下來,來玩一個遊戲,你徒弟一併參加。」

  「你想怎麼玩?」

  「我說怎麼玩就怎麼玩。」

  清風微涼,吹的紫霄兩鬢的碎髮鼓鼓的,因為剛才的打鬥,他的臉微微發紅,額頭上也出了些細汗,他墨綠色的眼底滑過一絲不易察覺慍怒,單手一翻,扔掉了劍:「可以,我有條件,你先放了她,我們兩個玩。」

  「我也可以馬上殺了她,再殺你,反正都是要死的。」揚羽拿腳尖踢了踢失去知覺得白爾玉。

  紫霄壓抑著心中的怒氣,同時從衣袖裡取出一個紅底描金的香囊,又從香囊裡扣出一粒淡青色的小丸子:「給她吃這個,如果她死了,你也玩不成了。」

  揚羽撫腮想了一下,覺得有理,於是側開身子讓紫霄過來,但劍不離人。

  紫霄朝前一步,用力的扣開她的嘴,把藥塞了進去,一邊撫摸著她的背脊一邊好脾氣的哄她:「小玉不要哭,你先把藥給吃了你,很快師父就帶你回家。」

  那藥丸有著青草的香氣,而且甜甜的很快再她嘴裡化開。

  藥效發作的很快,白爾玉覺得自己多少是有些氣力了,但身體負荷還是很重,緩緩睜開了晦澀的眼睛,看到師父近在眼前,眼淚不爭氣的湧了出來。

  「紫霄師父,小玉害怕……小玉渾身都疼…」

  紫霄凝視她的目光深切而溫暖,似春風拂過化開的冰面:「別怕,不是還有我在麼?他叫你怎麼做你就怎麼做,我會保護你。」

  揚羽冷哼一聲,將白爾玉一把拽回身邊,又揀起紫霄的劍將它用力握在小玉手中,淡淡的敘述著遊戲規則:

  「在規定時間內回答我的問題,超過時間或者回答錯誤,」他揚了揚小玉的手:「你最心愛的徒弟會為我執行懲罰。」

  「好,你問。」

  「第一個問題很簡單,你就猜猜我打進她身體裡的金針有多少隻吧?」

  「你說什麼?」紫霄甚為吃驚:「你說你對這麼小的孩子??」

  怎麼可能?他根本沒看到他有任何動作?

  然而她眼淚汪汪的望著自己哭,說全身都疼,他又開始恍惚了,紫霄幾乎不能自己的站起身來,然而揚羽劍指白爾玉眉心,又迫使的他忍氣吞聲的坐了回去。

  揚羽冷笑:「現在你要關心的可不是這個問題…」

  紫霄不得不靜下心來細想這個問題,老實說,這還真是個陰狠的問題,即便是按照氣穴的分佈能推算出具體的數量,但是他很清楚眼前這個已經喪心病狂的人是不會對她憐香惜玉的,那麼金針的數目完全取決於他自己的喜好了。

  他一語不發尚在思量,然而如晴空中突然降下的一道雷鳴,是白爾玉吃痛的慘叫。

  原來揚羽藉由小玉右手朝小玉腿上用力劃了一刀,血很快就透濕了她的整個衣服下襬,鮮紅的讓人觸目驚心。

  紫霄面色一緊,怒從中來:「你?」

  揚羽笑的滿是意味深長:「我在心裡已經數到三了。」

  「你不是說由小玉來行使懲罰嗎?」紫霄原本以為他的主要目的只是為了讓小玉手刃自己,以滿足揚羽他已經扭曲的心靈,但現在看來似乎沒那麼簡單。

  「哦,」揚羽作一時驚醒狀道:「原來我少說了一句麼,嗯,那我還是補充一點吧,如果在我數到三你還沒回答的話,受懲罰的就是你徒弟。如果你回答錯誤的話,當然受懲罰的就是你咯,你看,我待人很公平吧。」

  「再開始吧,我明白了。」紫霄臉色很是陰晴不定,但不得不把這口氣強吞下去。

  接下來再回答他天馬行空的問題時,他只是閉上眼睛在他話音剛落就直接開口說不知道,揚羽在白爾玉上方嘆了一口氣,滿含悲憐的口氣說道:

  「小妹妹,你看你師父對你多好,全都是為了保全你啊。所以你下手的時候要精準一點哦,千萬不要猶豫。」

  說完,他握著白爾玉的手直接朝紫霄的腹部刺去,肌理的綿軟,以及刺破身體時那瞬間的爆破感通過刀刃傳達到了白爾玉手上,觸動了她心底酸楚,百般滋味都糾結在了一處。

  「不!」她悲愴著哭著,「不要傷害我師父。」

  握著刀柄的手急欲想把手上這塊烙鐵扔的遠遠的,但是揚羽的手是那樣用力的包裹的她的手,用力的似乎想把她的手與劍重新熔鑄在一起。

  揚羽目光陰鬱的扳起白爾玉的下巴說:「還沒完呢。」

  隨即他又扭動了刀柄在紫霄的傷口裡攪動了兩下。

  紫霄悶聲咳嗽了一下,也沒有去看白爾玉,若不是臉上氣色不好,倒也難以聯想到他是受了傷的。

  他緩緩的說:「繼續吧。」

  揚羽眯著眼睛打量了他一番,目光灼灼恰如要從他臉上燒出一個洞來,他眼珠靈動跳閃不止,復而凶神惡煞,復而雙目痴迷,復而又像小孩子天真的得到想要已久的寶物的欣喜。

  他說:「接下來這個問題,你一定會很喜歡的。」

  他的興奮不加掩飾,眼睛裡跳躍著明媚的燭火:「你有沒有後悔過親手殺了薏珠呢?」

  他似乎認定了紫霄回答不出來,餘光所及之處也能看到他眉頭深擰,即便是他再故做鎮定,但是揚羽終究相信自己的判斷,這句話讓他心亂了。

  他喜歡這樣的遊戲,喜歡這樣居高臨下的掌控著別人的遊戲。於是語速大聲的數著「一,二,三」,與此同時他猛的抽出了依然插在紫霄身上縈繞著白霧的劍,高高抬起了手臂把劍尖直直對準了白爾玉的心口。

  因劍猛的脫離開身體的積聚力,紫霄噴了一大口血,那血飛濺出來沾染上了白爾玉身上的白衣,和她的血融合為一體。

  紫霄緊張的伸出手攥住揚羽的手腕,一字一字似千斤般沉重:「我後悔,這下你滿意了?」

  揚羽冷笑,驟然翻手一掌將紫霄擊倒。

  他將白爾玉玉扔在一邊然後站抬腿踩在紫霄的胸前,高高舉起尚在滴血的劍,劍尖鋒利,垂掛在紫霄的頭頂,紫霄知道恐怕大勢已去,但一點也不驚恐和留戀什麼,反倒有種即將解脫的快意。

  唯一放心不下的……他朝驚恐交加渾身無力癱軟在地上的白爾玉深深的望了一眼。

  揚羽眼角一挑,那般輕蔑,他道:「你方才回答錯了,你根本就沒後悔過,既然不愛,何苦要娶她,既然娶了,為何又殺了她?」

  紫霄嘴角微顫,面容如罩冰霜,他不急著回應揚羽剛才的意味深長,只是淡淡的問他:「你會怎麼處置她?」

  她,自然指的就是白爾玉。

  「這你就不用管了,」他的語氣極盡曖昧與聲色旖旎:「我會耐著性子好好調教她的。」

  「不行,她……」紫霄話還未說完,又吐出一大口血來,原來揚羽故意又在紫霄背上猛踢了兩腳。

  他繼續說:「好了,遊戲結束,你去死吧,我會代你好好照顧她的。」

  他加重了好好照顧那四字的語氣,與此同時緘口不言的紫霄也在最後生死之際做好了同歸於盡的完全準備。就到手起刀落的電光火石之間,明明因為金針阻斷經脈的白爾玉突然衝來出來,直挺挺的跪在揚羽的面前,雙手死死的握住即將落下的劍刃。

  她背對著紫霄耗盡全身力氣大喊:「紫霄師父,你快點跑。」

  白爾玉不知道是怎樣的一番急切讓她衝破了身體的束縛,即便在那一剎那間她聽到身體裡有很多折斷的聲音,她也顧不上了,她只知道自己不能讓那把劍落下來。

  手指像是快要被削掉一般的疼,都說十指連心啊,她心都快揪在一起了。與此同時後背,前胸,手腕,均有涼涼的感覺,不僅寒氣逼人,還有東西爭先恐後的從她身體裡奔騰而出。 她都不敢低頭去看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害怕只那一眼,她就是失去全部的勇氣。

  揚羽的臉在她視線中日益模糊,她不得不強咬住下唇來保持清醒,她連再多說一句話的氣力也全無,只怕說了一句,氣就散了,她再也握不緊那刀刃。

  倦意襲來,她真的好想睡,但是心繫紫霄安危,一點都不敢鬆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