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吳蠶已老 蜀燕雛飛

  白爾玉醒來時,覺得自己全身骨頭被一根一根絞斷般的疼,她哼哼了兩聲,驚醒了守著她,守著她的續命燈,七天七夜未好好休息的紫霄。

  「好歹,你在最後一刻……」他隔著一層透明而柔軟的膜撫摸著她的頭:「怎麼樣?好些沒?」

  白爾玉點點頭,又搖搖頭,情緒低落道:「我餓了。」

  紫霄看著她那張發窘的臉,笑了。

  「你現在不可以吃東西,」紫霄看著她噘嘴,笑的很無奈:「你現在身體還沒恢復,不可以亂吃東西,可是師父答應你,等你一好,我就帶你去吃好多好吃的。」

  紫霄不提還好,一提白爾玉才發現自己全身都疼,她想扭扭胳臂,但是胳臂重的抬不起來,她想踢踢腿,但腿軟綿綿的,一絲氣力也無。腦子裡飄過先前那個壞人猙獰的臉,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

  「紫霄師父,那個壞人呢?」

  「那個壞人,」紫霄遲疑了一下,然後告訴白爾玉:「放心,他不會再出現了。」

  「那就好。」白爾玉倒沒追根究柢的毛病,他說什麼,她便相信了。

  她環顧了周圍陰沉壓抑的環境後很久,又問紫霄:「這裡是哪裡?」

  「這裡是地府。」

  等白爾玉沉沉的又睡過去後,紫霄悄聲出了房間。

  在煉丹房他剛見到宣淮就問:「怎麼樣?」

  宣淮與紫霄是同一批入地府做鬼差的,不過宣淮既非哪個神仙的親屬,也不是哪個門派的徒弟,他不過一介凡人。

  紫霄被貶地府做鬼差,完全是因為需要一個表面上的改過過程,做鬼差算是受刑的一種,做鬼差的大抵是和仙界有些沾親非故的關係,又犯了事兒不好決斷的。因此,紫霄也必須做足一百年得鬼差,積所謂的一百年的功德化解戾氣,才能回佛主那去清修。

  一同共事時,紫霄不是沒問過宣淮要在地府呆多少年,宣淮只笑談:「我是簽了賣身契的,我永遠不能離開這裡。」

  鬼差的人員流動很大,受完幾十年或者幾百年的刑,有轉世投胎,也有重回仙界的,這一塊因為很亂,也一直讓地府司很頭疼。

  紫霄這次再見宣淮時,沒想到他已經提拔到了鬼差統帥,不過意外歸意外,似乎又是情理之中,當看到輪迴鏡裡的一幕,他很多年前的一絲疑惑,終於解開了。

  同時,輪迴鏡裡的一幕,也解釋了宣淮為何十分熱衷於藥理。

  聞著紫霄的聲音,隔著那張厚厚的面具,宣淮看到紫霄滿臉夾雜著欣慰的憔悴,緘默無語的背過身去。

  旁邊的爐子火燒的正旺旺,銅爐裡不知道煉著什麼東西,發出噼裡啪啦的響聲。紫霄沿著銅爐轉了兩圈,手指輕敲在爐壁上。

  猛然驚愕的抬頭:「你不會?」

  「我就是拿他煉了,你又怎樣?你知道要得這樣一味好藥,不易。」

  宣淮一向性情溫和,此時竟也略顯得憤然。

  紫霄微微一皺眉,眼角上揚:「不管怎樣,你不該不經我允許就擅自把他拿來煉藥。」

  宣淮反唇相譏:「他要殺你,你不好心感激我救了你,現在還怪我自作主張?你可別真把自己當聖人了。」

  說到此處,他從腰間掏出一個不停顫抖的木偶,不偏不倚的扔進紫霄手中。

  「他幹了不少壞事,吸食了不少仙家的功力,上邊已經分派人下來捉拿他,我以煉藥名義已經上報上去,所以捉到他後如何處置任由我發落。人是已經關在木偶裡,你們自己的恩怨自己好生解決,別給我留麻煩。」

  紫霄掂量了一下手中的木偶,想要施法將揚羽放出來,宣淮卻突然出手阻攔。

  「你要放了他?」

  「當然。」紫霄面無表情的說著,似乎放了揚羽是理所應當的事,然而卻見宣淮神色越發怪異,於是疑惑道:「怎麼?有什麼問題?」

  宣淮冷哼一聲,甚是不屑他的婦人之仁,他一貫覺得他做事要麼絶情無義,要麼婆媽到死,看似聰明絶頂,實則就是個單純的不得了的傻子,所以才惹了一身洗都洗不乾淨的腥。

  宣淮說:「當年火燒東海的就是揚羽,上面扣了個大黑鍋在你頭上,你不準備抓他回去洗罪?」

  紫霄一臉愕然,隨即飛快的否決了這個說法。

  「這是不可能的,我姑且還是知道揚羽的為人,他不可能那樣對自己的族人。」

  「誰知道呢?以前我聽說,他私下跟鬼門的餘黨有所往來。」

  說道鬼門,紫霄的眉宇間露出一絲不安,他輕撫著下巴,神思恍惚的問宣淮:「說到這個,鬼王還是沒找到合適的容器,是麼?」

  聽紫霄這麼一提點,宣淮似乎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立刻迎刃而解,他拍手道:「難怪我就覺得揚羽怪怪的,原來是被鬼王利用,煉了容器了麼?」

  「也只是個失敗的容器。」

  提到鬼門,不得不說到鬼王溟淵,他原本是上古父神伏羲與女媧之子,因為答應過父神絶對不傷害人類,所以帶著全體鬼族隱於鬼門。

  那時候的鬼族跟現在的鬼是不一樣的,現在的鬼只是人死後三魂七魄積聚成的靈,而那時的鬼族是比人和仙更高一等的生物,是真正的惡鬼,男鬼邪魅,女鬼美艷,以生人為食,法力很是高強。

  因為鬼族的隱遁,人間自然發展的很快,不管怎樣,在這樣的安排下,人和鬼這兩個種族還是相安無事的在這片后土上生活了,幾千年。

  後來的天帝,始終覺得與之力量相較不大的鬼門是個毒瘤般的存在,於是拉攏了凡人,與鬼門抗衡。幾戰幾和後,三方損失慘重,特別是人間,血流成河,民不聊生,於是議和之事一再提上檯面。

  天帝決定以羅萱公主嫁予鬼王溟淵,以聯姻來維繫三界的平衡。可沒想到,原本已經答應結親的鬼王溟淵卻突然毀約,羅萱公主自覺受辱而自盡,於是戰火又重新被點燃。

  這場戰爭一直持續了很久,直至鬼王溟淵莫名其妙的消失了,失去领頭羊的鬼族打的很吃力,這才被天界一舉殲滅。

  不過,據聞鬼門的餘黨說天界使詐,天帝表面上聯姻,卻私下派了一個奸細故意接近溟淵,用計毀滅了溟淵的肉身。無奈年代久遠,那些個事實真相早已無從考證。

  鬼王的容器,也是從五百年前才傳開的,當時鬧的沸沸揚揚,讓年紀尚淺的紫霄也有所耳聞,據說是鬼門的餘孽一直在找尋一個合適的容器讓鬼王復甦,讓鬼王帶領鬼門所有的人報仇雪恨。

  但是,這世上神,人,仙雖多,合適的容器卻不好找,畢竟鬼王溟淵是第三代神族,能承接住他靈魂的容器,幾乎是沒有的。所以那些鬼門的鬼,常常化身為各式各樣的人,口蜜腹劍的誆騙一些他們看上的容器,讓他們修煉一些所謂的上乘法術。

  其實那些上乘法術都是些陰毒的秘術,練後功力大增,但神志會越發混亂衰弱,然後那些鬼門的鬼看時機成熟了,會來帶走他們,讓他們互相殘殺。這批容器中,弱者的魂靈會被強者所吞噬,強者越強的同時,也會變的更加狂躁暴戾,神志不清。

  宣淮本來是凡人變鬼,所以是在地府工作時才聽到這些玄乎的傳言,本來他不是很信有鬼門一說的,如今遇到揚羽的情況,不免有些激動。

  「如果鬼王甦醒的話,那我們豈不是還能看到第三代神族?」

  「鬼王甦醒的話,肯定又是三界大亂,到時候成批的死人趕著到你這裡報導,煩都煩死你。」

  宣淮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瑩黃燈光下銀色面具透著淡淡亮光,顯得這人也十分清冷幽寂。

  他又說:「揚羽的確很有這個資質,做鬼王的容器,只是可惜了,沒成功,倒把他煉的半瘋半魔的。」

  紫霄打斷他:「別亂說了,我們也只是在這裡亂猜,不一定是,我想把他帶回去看看。」

  「回哪?大雷音寺?天哪,我的紫霄大聖人,你該不是想救他什麼的吧?」

  「我若是說想救呢?」紫霄不咸不淡的回答。

  宣淮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所以你活該背黑鍋什麼的,下次再碰到被仇人追殺這種事,我懶得管你了,你自生自滅吧。」

  紫霄沉吟片刻:「他是薏珠唯一活著的親人了。」

  火光跳躍,紫霄那對如寶石般瑰麗的眼眸裡,也倒映出兩團小小的火點。

  那年的那場大火,也只是由一個火點開始,點燃了整個海面,海藍色的海面沸騰的如同煉獄的地火,熊熊大火燒的連天都紅了。

  宣淮知道眼前這個人就是無藥可救,反正他決定了的事,別人是說不動他的,於是宣淮也懶得再勸了。

  他突然想起什麼,又問:「那小玉怎麼辦?」

  紫霄這才想起小玉,小玉孤單一人,又該怎麼辦?

  他是斷然不敢帶她到那裡去的,然而,又不知道該將她暫時放在哪兒。

  此時紫霄唇線抿緊,背在身後的雙拳緊握,慢慢的,他的目光滑到宣淮臉上。此時那張銀色面具的主人往躺椅上一靠,懶洋洋的蹬著桌子搖晃躺椅,似乎很是愜意。

  「小玉你幫我照顧!」

  「你瘋了。」宣淮顯然耳力清晰,咻的一下趁起身來:「我怕死小孩子了,你還是饒了我吧。況且,你也看到,這裡的環境並不太好。」

  「那怎麼辦?」

  宣淮歪著頭思考了一下,然後說:「不過,我認識一個朋友,一個絶對信的過的朋友,他對怪力亂神並無異議,你可以把她送到那裡去寄養,不過先說好啊,他是個人,而且職業不大好,是個土匪。」

  紫霄還是有點猶豫,不過也只能先應下來,等親自見了他那位朋友再說吧。

  他拱手向宣淮致謝,卻被宣淮推攔了回去。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不過,紫霄知道他是個討厭虛禮的人,語氣口頭上給予感激,不如給他些實惠,於是紫霄對宣淮說:「我這次去,就順便帶些七彩鳶尾花的種子給你吧。」

  宣淮儼然僵了一僵,眼睛裡很快滑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很久以後,他才開口對紫霄說謝。

  宣淮喜歡收集鳶尾花的種子,這是自紫霄認識他起,就有的習慣。

  後來紫霄才知道他並非是單純收集鳶尾花的種子,似乎是因為煉什麼東西,鳶尾花的種子是很重要的一味材料。

  宣淮煉藥煉了很多年,這世上所有品種的鳶尾花種子都被他煉盡,似乎也沒煉出個什麼東西來。

  紫霄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想煉什麼,但是卻很明白那個東西的成功與否,對他來說,很重要。這次回來,他看到他還在煉鳶尾花的種子,於是便想起了雷音寺外成片的七色鳶尾花。

  要七彩鳶尾花的種子並非易事,不過他的確幫了紫霄很多,不管是在最後一刻,宣淮突然出現救了他和白爾玉,或者是白爾玉奄奄一息時,宣淮把她帶回地府親自醫治,並違例為她點了七盞續命燈。

  所以,於情於理,紫霄都會幫他拿到七彩鳶尾花的種子。

  等白爾玉又能活動亂跳時,也是時候離開地府了。

  臨別時,白爾玉抱了抱宣淮:「我們會再見面嗎?」

  宣淮笑著刮了刮她的鼻子:「見到我可不是什麼好事。」

  然後轉過頭去,向紫霄點點頭,紫霄怔了一下,微微勾了勾嘴角,沒有說話。

  大抵他們還是要按計劃進行,可是這需要多少時間呢?沒人知道?就連能不能成功,也沒人說的準。

  七月的夏日,有一種獨有的潮濕空氣,任何事物都被罩了一層渾濁而又難以呼吸的氣息。她生性怕熱,白日也懨懨的打不起精神,好歹到了晚上恢復了些生氣。

  為了消暑,她在他們停留的客棧後找到一塊透著一份宜人的幽靜與安適的寶地。

  於是到了晚上,她一再爬過牆去,跑到青竹搭建的小橋上,把腳浸到水中消暑。

  這事是不可以讓紫霄師父知道的,他知道後會生氣,會責怪她病還沒好全,又想得新病了。

  此時她把一直浸在水中的腳蕩了一蕩,那蕩漾開的漣漪因無聲而讓人害怕,抬頭看天,同樣是這方天空,只因內容的變換映射著不同。

  白爾玉原本笑著的臉僵硬起來,神色逐漸隨著天空的轉黑而黯淡。

  什麼時候開始,她也有了心事,或者是他的言辭閃爍似有隱瞞,影響了一貫無憂無慮的她。

  步調再是悄無聲息,但是她還是聞到了他身上獨有的味道,雖然不用去看水中的影子知道他就靜靜的站在她身後,卻沒有扭過頭去跟他打招呼。

  她像是撒氣似地,拿腳用力的打擊著水面,把水花濺起老高。

  迎頭冰涼的水打濕了她的頭髮,水花也確是濺了她一身,她猜想他應該也是被失火的城門泱及的池魚,於是水中倒影出一張笑的傻氣的臉來。

  紫霄沒有被那點確是無足掛齒小把戲激怒,也難得沒責怪她不注意身體,他靠著她身邊坐下。

  這時白爾玉側過頭來望他,同時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腿上捏著玩。

  她問他:「我們為什麼還不回家去?」

  然而她話剛出口,就有些悔了,擔心他會覺得自己老是在一個問題上來回徘徊,很是讓人心煩。

  紫霄倒不至於她想像中那麼小氣,畢竟早知道她是有什麼就直接擺在臉上的死丫頭,反之若她不問了,他反覺得不對勁。

  到時候才麻煩!

  他將她握在手中的手抽了回來,隨意諏了一個新解釋:「還有兩日便是鬼門大開之日,現今不易出行。」

  「上次問,你說老待谷裡悶的慌,所以想多在外面待兩天再回去,這次又是說不易出行。」 她哈哈乾笑了兩聲,語氣竭盡輕鬆,但是笑過後又覺不妥,總之,心裡卻是一片酸澀便是。

  紫霄哽了一下,眼神朦朧的望著水面。

  「小玉。」也不知道為何叫住白爾玉,只是一瞬間脫口而出,叫完她的名字,見她耐心而疑惑的望著自己,他愣了一瞬,倒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我,」白爾玉似乎是猜測到他想說什麼了,白爾玉趕在他之前打斷他,衝他咧嘴一笑,故意捂著肚子,愁眉苦臉的說,「我……餓了。」

  「餓了?」

  凝視著紫霄那溫和的目光,白爾玉幾乎沒扇自己幾個大耳瓜子,什麼藉口不好找,找這個,現在更不知道怎麼接口了。

  心裡焦躁的如同八月的正午裹著動物厚重的皮毛手心還捧著一個熱火爐子般難受,腦門發燙,垂眼看到眼前的湖水,她眼睛一亮,有了主意。

  裝死不就好了。

  她將身子朝前一傾,便一頭栽進了冰涼的水裡。

  這一跳跳的太突如其來了,紫霄心裡咯噔一下落了半拍,毫不猶豫也跟著跳下了水,紫霄自然水性極佳,白爾玉還沒撲騰兩下就被他撈了回來。

  白爾玉心想,完了,這下完了,想自然裝死都不行了,死撐吧。

  紫霄把白爾玉撈上岸後,又是拍又是喊,都弄不醒她。靜下心來時,發現她眼瞼不停的抖動,呼吸又重又亂,儼然就明白了。

  她被他抗回了屋子,卻不給她換衣服。

  風吹的竹葉嘩啦啦的響,貼在白爾玉身上的濕衣服已經被她的體溫蒸乾了一半,但還是有些受涼,忍不住的連打好幾個噴嚏。

  然後她知道自己裝不下去,於是佯裝虛弱的睜開眼睛,叫著紫霄師父。

  紫霄走了過來,拿著毯子裹住她,不解氣的把她從上到下揉了一個遍,揉的她跟小老鼠似的吱吱亂叫。

  「自己把衣服給換了。」蹂躪完白爾玉後,紫霄把濕了的毯子扔在一邊,口氣依舊生硬。

  她從窗上爬起來,笑嘻嘻的扯了扯自己的衣服,卻沒有按命令行動。

  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目的昭然的把屁股又朝他身邊挪了挪,又把手做成長筒放在眼眶上,手做成的長筒的那面,紫霄出塵絶世的容顏因著這一晚的瞎折騰,憑添了幾分倦容。

  濕漉漉的頭髮隨意的披散在肩上,浸濕的外衫不規矩的搭聳在他身上,若隱若現更反襯出那脖子一下皮膚晶瑩如玉。

  在未開竅的幼稚的心靈裡,很多悸動來的無端,她就這麼寧靜如死的看著他,婉若看著青煙籠罩下的一朵白蓮。純粹因為美好,看的出了神。

  紫霄將頭髮隨便揉了揉,就將毛巾擲在一邊架子上。回頭來看她,白爾玉一動不動外加目光炯炯的死盯著他看,像魂魄都出竅似的。

  一種種髮毛的感覺重新浮上背脊,被她這麼盯著死看,他連衣服都不敢再往下脫。

  紫霄低聲說:「這麼大個人了,難道還不會自己換衣服?」

  白爾玉趁起身來,拿著毯子湊到紫霄身上:「師父,我幫你擦背呀。」

  他伸出手來輕拽下她的手,又捏住耳朵將她的臉扭向一邊,細眉高挑,目光瀲灧,把她當小動物似的揉。

  其實她真的很可愛,他揉了她第一次就忍不住揉第二次了,那張粉雕玉琢的臉上連淺淺的絨毛都沒褪去,若不是臉白,真像是個桃子。

  白爾玉被他揉的喘不過氣來,伸出手抓住他的手指。

  紫霄這才停下手來,微笑著看著她把自己的手按在心口。

  白爾玉幽幽道:「其實您哪都好,就是脾氣太古怪了。」

  「這不正好,反正你以後都不會看到我了。」

  白爾玉怔了一下,她因他話語駭然失色,緩緩的鬆開了紫霄的手,眼中一抹受傷一閃即過。

  她說:「我就知道,您嫌我討厭,要拋棄我了。」

  紫霄勾起的嘴角以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放了下來:「不對,你先聽師父把話說完……」

  「不想…」她捂著耳朵小聲抗議,又覺得萬般委屈,他原來連改正學乖的機會也不給自己。

  「我會很快回來接你。」

  「你不會的,你就是不要我了。」

  「我會。」

  「你不會!」

  白爾玉哭了出來,她撒嬌又賴皮的抱住他。

  衣濕體寒,兩層薄紗緊貼著肌膚,在兩個體冷的人之間傳遞著熱量,他覺得不妥,便將她推開。

  「好了,快睡下吧,換身乾衣服,再洗個熱水澡。」他心細如髮,體貼入微,卻偏要做一副無關緊要的冷漠。

  「那好吧,您會回來接我的。」白爾玉停止了哭泣,拿淚汪汪的眼睛看他,說這話時又像是自我安慰,又像是求證。

  「是的,我會很快來接你。」他摸了摸她的頭,心中的一塊大石落下。

  「那我們今天晚上一起睡。」她又笑了,並得寸進尺。

  「不可以。」紫霄冷淡的拒絶。

  「我想跟你一起睡。」白爾玉又拿出死皮賴臉狀,死死的抱著他的腿不鬆手。

  他的眼睛裡滑過重絲,臉卻更黑更沉了,白爾玉一雙眼睛骨碌骨碌轉,又是連連噴嚏,又是咳嗽。

  最後,紫霄極其難得的,妥協了。

  這個天偏巧有著白爾玉一般的孩子心性,一會兒天晴,一會兒下雨的。此時窗外又飄起綿密的細雨,夾著樹葉被洗刷的聲音,一切都逐漸安靜。

  破天荒的這位神仙做了一個夢。

  號角嗚嗚的擠進緊閉的窗戶吹動了窗緯,引著描了金色喜字的紅燭爆著噼裡啪啦的燈花,火苗忽閃。

  男子手中握著喜稱已經良久,卻沒有把喜帕挑起的意思。而一向善於隨機應變的喜娘第三次重複「請新郎挑起喜帕,從此稱心如意」後,見男主角色溫潤眸子幽深沉斂,不像是不願意的樣子,卻又一直毫無動靜,不免顯得有些尷尬。

  稱心如意這四個字,對這位新郎來說,真是個巨大的諷刺。他一直反感自己母親的獨斷專裁,一直反抗著她對自己費勁心力的擺佈。可就在他認為自己已經可以獨當一面時,一場從天而降的婚姻將他的努力全盤否決。

  那場對他來說,像是個大笑話的婚姻,是他母親親自去請的婚,天帝明文詔書下的旨,這段門當戶對的大好姻緣容不得他半分猶豫。

  一切都脫離了軌道,整盤棋都亂透,這位來歷不明的新娘將成為他的枕邊人,永遠像陰影般伴隨著他,想到這裡,男子的眼底氤氳著陰鬱,

  喜娘見新郎倌突然把稱桿往地上一扔,嚇了一跳,趕緊上前想問有何不妥,但話還未出口,就被他冷言趕了出去,這間暖意融融的新房只剩兩個人,兩個相對無言的主角。

  男子將胸前礙手礙腳的紅花扯掉,然後坐下獨自醖酒,三杯下去後,他又不知道是怎麼徑直走到她面前,一舉扯下了那張紅的似血的帕子。

  然後兩個人就相互望著對方,緘默。

  她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她生得絶不會讓人失望,這是他不得不承認的事。興許湊合的眼緣,他還覺得她還有三分眼熟,後來一想,她是揚羽的妹妹,眼熟,是自然的。

  他問她:「你餓了沒有?」

  大約是出門前被人叮囑過,她是紅著臉不好開口說話,先是點頭,又是死命搖頭,然後她抬頭望著他,似有千言萬語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他心知肚明她會說什麼,但是他什麼也不想聽,

  桌上擺放著精緻的點心盛在光可鑒人的碟子裡,他轉過身去斟酌了半晌,揀了一碟糯米丸子端擱在床邊的矮櫃上。

  「我出去了,若是不夠你自己起身拿。」說完,便起身要走。

  「等等!」她見他要走,一時手足無措,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口:「其實,那個,不知道你還記得不記得……」

  她識趣的放了手,只因他冰冷生硬的目光把她從頭到腳掃了一遍,她被嚇了一跳後,眼中只剩掩不住的難過與委屈。

  他陰沉著臉,離開了。

  那天晚上他近乎失去理智,像是要把以前的自己完全推翻,再無任何顧及,在這良辰好景之際,半醉半認真的接受了另一個女人的投懷送抱。

  再三承諾後送走那依依不捨的小花仙,他覺得很疲憊。

  天居然還沒亮,守望黎明第一次覺得這麼難熬,最後他還是神差鬼使的回了新房。

  還未進門就聽到小聲的啜泣,心中不免又升起煩悶,他轉身進門,見她抱著雙膝蜷縮在櫃子邊哭,好一副梨花帶雨狀。

  然後他只說:「新婚之夜哭的話以後一輩子都得哭了。」

  她的哭聲戛然而止,抬起頭來不敢置信的望著他,又神色慌張的解釋道:「其實我不是哭你走了,其實是……」

  似乎越解釋越解釋不清楚,她那袖子擦了擦眼睛,隨著站在他身後。

  「盒子裡是松蓉紅棗糕,上次說好下次見面的時候給你嘗嘗,」她頓了頓:「我學了很久,但是還是沒有那個婆婆做的好。」

  他怔了一下,有些混沌,然後怪異的看著她緩緩揭開盒子。

  她說:「是從家裡帶過來的,本來就有些涼,然後剛才不小心一摔,結果又散了。」

  可惜,他實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他看了看盒子裡色彩斑斕的點心,下意識的一蹙眉頭:

  「你是東海三公主龍三?」

  「嗯,我叫龍三…也叫薏珠。」她趕緊回答他,怕惹他煩,到後半句時又是欲語又止,口氣象是在提醒他什麼。

  她的本名龍三卻不比薏珠來的刺耳。

  記憶中某個片段逐漸變的清晰明亮,那是段因毫不在意而忘卻掉的過往,按理來說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久的讓他連回想起來,都有些吃力。

  的確曾有一個小姑娘在漁燈會上突兀的蹦到他眼前,拽著他的袖子一臉急切的對他說:

  「我的名字叫薏珠,你可千萬不要忘了啊。」

  他想起當時一臉莫名其妙的他忍俊不禁,但見她認真而鄭重,半帶哄般笑著誇獎道:「這個名字真好!」

  然後,他帶著她在漁燈會上晃蕩了一晚上。

  原來龍三,就是薏珠,可是她怎麼會?

  他死盯著她,想從她臉上找到龍三不是薏珠的證據,但任憑歲月如梭,與記憶裡的她差了好幾分,但不減稚氣,尋的出以前的影子。

  而半大丫頭到窈窕淑女的變化,不過是眉眼間多了些讓人蕩然心魂的嫵媚。

  一股說不上來的味道,在腦海裡摸索了半天,只有一個詞能恰如其當的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那就是荒唐!

  掩埋記憶的復甦,以及本身對小妹妹薏珠的親近,他堅硬如冰石的心好歹是軟了下來。他微眯著眼,望著盒子裡那些奇形怪狀的松蓉紅棗糕說:

  「我也有些餓了,可以讓我嘗嘗嗎?」

  她臉上一紅,雖然小聲嘟噥著「都散了,你還要麼?」

  但她還是口不對心的把木盒推到他面前。

  天濛濛亮,天邊突露魚肚白。

  紫霄猛的從睡夢中驚醒過來,背脊汗涔涔冰冷一片:「別!」

  纏留那抹芳魂的最後一縷淡香縈繞在鼻端,胸悶的快要窒息,彷彿上一秒她還留在他的懷裡,淚濕他的衣襟,他似遊魂未歸似的看著自己的雙手,彷彿上一秒他還緊緊握著她的手。

  還記得她說,做松蓉紅棗糕是要給喜歡的人吃的。

  雖然吃松蓉紅棗糕的是他,但這話終究不是對他而說。

  桃花暖,楊花亂。可憐朱戶春強半。長記憶,探芳日。笑憑郎肩,殢紅偎碧。惜、惜、惜。

  春宵短,離腸斷。淚痕長向東風滿。憑青翼,問消息。花謝春歸,幾時來得。憶、憶、憶。

  原來,終究不曾留有過一日的好,一開始就是錯,結果全盤皆錯。

  他仰頭,心情抑鬱的舔了舔下唇,順便跟著隨便動了動幾近僵硬的腿,然而心下一秒,就捨不得再動了,怕驚醒了她。

  白爾玉是雷達不動的好睡眠,趴在他腿上酣睡的正香,剛巧肚子上有一大片沒蓋住,露出白嫩的肉肉。

  他看著她那樣子,本來抑鬱的心情好了很多,嘆著氣的同時俯身下去拿衣袖擦去她嘴角的口水,順便幫她把肚子遮住。

  因為靠的太近,他抬頭便看到她臉上細密的絨毛,眼瞼似闔未闔,深長的睫毛隨著呼吸顫動。

  雖然上一秒他最終鬆開了她的手,好在這一秒,她就在他身邊。

  到底是誰更離不開誰呢?紫霄苦笑的同時,把頭便再往低了一點。

  紫霄三試陸亦寒後,才覺得宣淮所言非虛,這才膽敢把白爾玉託付過去。

  陸亦寒雖是個土匪頭子,也沒讀過多少書,卻是個很重情義的人,大大咧咧的就應承下來。

  「小玉,快,叫陸叔叔,我沒回來之前你就暫時住在這裡了。」

  白爾玉扯扯衣角,又踢踢腳尖,望望眼前那個大鬍子叔叔,又望望紫霄,噘著嘴不說話。

  「小玉……」紫霄蹲下,拉著她的手,溫言細語道:「小玉,不是都答應好師父了嗎?」

  白爾玉突然仰頭去看太陽,陽光絢麗得讓她微眯了一下眼,此時她覺得心口悶悶的,好像一團棉花塞在裡面了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她又想擠出兩滴眼淚來,卻怕紫霄師父笑話。

  白爾玉說:「千萬不要忘記來接我啊。」

  紫霄望著小玉,嘴角溢出笑意,揉了揉她的頭髮:「不會忘,要拉勾嗎?」

  「那倒不用,」她扭著身子回答的倒是爽快,不過卻言行不一致的把小手指伸在他眼前。

  霄微笑搖頭,伸出修長的小指勾住她的右手小指,搖晃了兩下。

  「小玉要乖乖聽陸叔叔的話,不要欺負阿貓阿狗,不要挖地上的蟲子吃,還有不要……」

  「紫霄師父,你好囉嗦啊!」白爾玉拿頭把他撞開,然後跑回陸亦寒身邊一把抱住陸亦寒,並把臉貼到他的腰上。

  接下來是一連串簡單的小動作,陸亦寒愛憐的揉著白爾玉的頭,白爾玉嬉笑著很自來熟的拿頭頂陸亦寒的腰,一連串明明該讓紫霄欣慰的動作,一副本來該是他樂得預見的場景,卻突然,怎麼都覺得有些刺眼。

  倒好像,是她把他給拋棄了。

  僵直的又站了一會兒,然後他低聲說了一句:「那好,我就走了。」

  繁城剛鬧過瘟疫,死氣沉沉的半座空城裡瀰漫著死亡和藥草的渾濁味道,繁城裡但凡沒受瘟疫感染的活人早已全部被送走到曳城,現下這座空城裡除了死人就是半死不活的人。

  此時,「豬兔子」在樹下吃草,白爾玉在樹上吃青李,兩隻都吃的很開心。

  大約是知道自己一定不會染上那麼些怪病,她倒是在這座死城逍遙快活的很,六年過去,她還是小不點兒,哦,不,還是長高了許多,已經長到陸亦寒的胸口那麼高。六年,對紫霄的掛念也越發淡了,只記得自己還有個神仙似的師父,長著一張特別好看的臉,然後他說他會來接自己。

  不過神仙師父的具體模樣,她也已經記不得了。

  她如今是土匪幫裡的大千金小姐,要星星不能給月亮的,誰也不敢得罪她。而她玩夠了幫裡的人,玩夠了幫裡的小貓小狗,甚至玩夠了幫裡的花花草草,終於忍不住了,把魔爪伸向了外面的世界。

  好在她人夠機靈,每次出去都沒吃虧,還把那些一心要誆騙她的人捉弄的個七零八落的。如今倒也膽大包天,什麼地方都敢去,什麼人都敢惹。

  此時白爾玉從掛在腰間的綉包裡拿出一枚青李塞進嘴裡,然後就勢摘了一大捧樹葉從天而降。

  「豬兔子,下雨了,快在地上打個滾兒。」

  若不是這一聲叫喊,司望溪便只知道樹下有只沒繫繩子的驢子,哪還曉得樹上坐著個膽大包天的姑娘。

  司望溪撞了撞扶住他的同伴的手肘,輕聲問:「怎麼還有個姑娘?」

  同伴憤憤答:「是,正坐在樹上吃青李。」

  頓了頓又補充道:「估計這驢子是她的。」

  同伴固然是討厭足了這憑空而出的驢子的主人,沒有主人的驢子當然可以已經彈盡糧空的他們解決很多現實的麻煩。

  司望溪嗅出了朋友身上的殺氣,微笑著拉住衝動的他,淡淡的一點呵責:「你也真是糊塗了,有個姑娘當然比有頭驢子好,何況還是個健康的能坐在樹上吃青李的姑娘。對了,她有多大?」

  「不大,估計比我們倆要小點。」同伴雖不明白他心中有了什麼對策,但如實相告道。

  司望溪抬頭,灰色的眼睛隨著樹葉晃動時發出的稀疏聲尋找著那個神奇的姑娘,神奇的能在充滿瘟疫的城鎮毫髮無傷的丫頭。

  應該是高人吧,或許還是他們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

  他頓了頓神,然後掙開了同伴的摻扶。重著步子向前一步,朝著樹的方向好言好語出聲提醒:「小妹妹,爬樹危險。」

  白爾玉聞聲把頭透過樹葉縫往外探,在搜尋聲音的來源時,一邊想著,跟我說話?怪事,這城裡的人不都死光了麼?難道是鬼?

  想到是鬼,她心裡一寒涔。

  話說這個城裡的人死相都挺難看的,若是變成鬼,那豈不是更難看了?她不怕瘟疫可沒說不怕鬼。

  抬頭看天,血紅的流雲像足了鳳凰展翅。大抵是明白鬼是不能在大白天裡出來的吧,一個忐忑的心才放了下來。

  這時樹下的人又開口了,關切的語氣不言而喻。

  「小妹妹,你是不是下不來了?」

  是不是下不來了?當然不!

  她撥開一叢樹枝,終於看到那個一直在對她說話的人。

  穿青衫的落魄少年,蓬頭垢面看不出是否生的出彩,只是灰色的沒有生氣的眼眸像漩渦似的把她吸了進去。

  於是她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問他:「嘿,你怎麼那麼關心我,若我卻是下不來了,你會幫我嗎?」

  司望溪沒有片刻猶豫,清朗的聲音迴蕩在空地上空:「你若是不怕的話,跳下來,我接住你。」

  「那好,我跳下來了,你可接住我了!」

  白爾玉從樹上一躍而下,司望溪向前一步,憑著直覺去接。

  而司望溪的同伴卻嚇的半死,那麼高的地方她既然爬的上去肯定也下的來,況且直接跳下不死也只半活了。當然,他關心的不是那野丫頭的安危,而是擔心自家少爺的身體。不過,當他看著自己家少爺張開雙臂迎刃而上,他再跟上去明顯晚了半拍。

  「嘣」的一聲,沉悶而有力。

  他結結實實的撲倒在地,雖沒穩穩抱住她,卻成了她的肉墊子。

  白爾玉捂著嘴咯咯笑,一點也沒注意到身下的人半躺在地上捂著嘴劇烈咳嗽,心肝膽肺都跟揉成一團似的。

  一陣劇烈咳嗽之後,司望溪關切的問她:「小妹妹,你沒事吧?」

  白爾玉握住他那只又冰又髒的手,頓了頓神,又笑又拿空著的手背貼在他的額頭上,像是摸索到了什麼,她皺了皺眉頭,歪著頭把臉湊近了他那張被瘟疫折騰的蠟黃的臉。

  她不懂事的問他:「我覺得你好像快要死了?」

  死是一個可怕的字,她也見過許多瀕臨死亡的人臉上流露出的對死亡的可怕。那模樣一貫猙獰還有些瘋狂。

  他微笑著回答她說:「嗯,我是要死了,我染上了,瘟疫。」

  談及生死,他的表情出乎她意料的淡,說不上由來,她對他很有好感。

  白爾玉笑逐顏開:「其實,我猜也是瘟疫。」

  此時的笑容雖美,怎麼著都有些沒心沒肺剛才的一幕嚇的同伴連死的心都有了,他趕緊衝上前來,一邊問他家少爺:「您有沒有事?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一邊用力的把白爾玉從少年身上拉扯下來。

  白爾玉不喜歡別人這麼粗魯的對待她,用力的把少年的隨身同伴一推,將那個弱不禁風的人一個踉蹌推倒在地。

  「你!」少年的同伴被這小丫頭大的驚人的力氣嚇了一嚇,隨即臉上表情嚴肅許多,他陰沉著臉從地上爬起來,氣勢洶洶的向她走進。

  少年抬手攔住他,側過頭來和白爾玉說話:「你既然明白我是染了瘟疫的,你應該離我遠點?」

  白爾玉有些奇怪,轉念想了想回答她說:「因為我是神仙啊,神仙怎麼會得病?」

  司望溪微微一頷首,微笑時兩個酒窩陷了進去,因為白爾玉沒有,所以白爾玉老想拿食指去戳戳。

  「小妹妹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白爾玉的眼神閃爍了片刻,悻悻然把不安分的手圈到身後。

  「說吧說吧。」

  他淺淺一笑:「不知道小妹妹識不識路,能不能帶我的朋友去曳城呢?」

  白爾玉把目光轉向他身邊毫髮無傷的跟他年紀差不多大的同伴,像是想從他臉上找出什麼東西來,看了半天沒覺突兀有異,又回過頭來看少年。

  「曳城不遠啊,只需兩天的路就行了。我為什麼要帶他去,他自己不是有腿嗎?」她說,她的計劃裡又沒有去曳城,多懶得跑一趟啊。

  「可是他不認識路。」

  他輕聲強調了一下重點,說完後就著手背咳嗽了兩聲。

  白爾玉看著他死死扣著他朋友的手腕,指骨因大力而蒼白,難得的,心中萌發了點點善意。

  白爾玉站了起來,拍拍屁股上又道:「雖然沒有要帶他去的理由,但好像也沒有不帶他去的理由呢。所以,好吧,我答應你就是。」

  還以為需要商談很久的他被她突然的一口答應而倍感意外,他朝著她聲音的方向,空洞的眼神落了過去:「那就要多謝你了,只是您的大恩大德今生是無以為報,只能,來世啣草結環。」

  「草?」

  前面的大概意思她還是懂,不過草跟報恩有什麼關係,況且不就是幫忙送個人沒扯到大恩大德那麼嚴重吧?

  她皺著眉頭揮揮手:「我不喜歡吃草,我又不是牛!那我現在就帶他走吧。可是你要跟我們一起麼?雖然我覺得你熬不過今晚。」

  司望溪抬起頭來,來面對著白爾玉又洋溢著漫漫的笑容:「我就在這裡就好,沒事。」

  他的那位一直唯唯諾諾神色不定的同伴終於失去了控制,撲上前來跪在他面前大哭:「少爺,我不能走」

  白爾玉看到他的嘴角勾起一抹不太高興的微笑,但還是輕拍著同伴的背,施以寬慰。

  「你把東西帶給他們,然後告訴他們,我死了便是。」

  那樣淡淡的語氣有著與生俱來不可否決的力量,連白爾玉的心也莫名其妙被小小撞擊了下。

  他的同伴終於鬆開了他,即便是哭的那般難看,即便是依依不捨的厲害。

  「那就拜託你了。」這一句是對白爾玉說的。

  白爾玉點點頭,又將自己身上的水與食物分了一半放在他面前,然後裝作隨口說說的樣子:「如果我回來,你還沒死,我就救你!」

  她怕他不信,再次重複:「我是神仙!」

  「好啊!」好似並不意外白爾玉會這麼做,他安靜的靠著樹幹,將食物聚攏到身邊,向她保證說:「我就在這裡等著你。」

  白爾玉耳朵豎了起來,朝天空翻了一個白眼,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傻笑了一下,發完一連貫的傻,她才轉身拉過豬兔子,叫他的同伴上馬。

  同伴仰著頭一臉不屑,小有不滿道:「你以為我是鄉下的,沒騎過馬不見過驢子?」

  「誰跟你說是驢子的!」

  小玉火氣一下冒起來,居然敢把陸叔叔送它的紅棕烈馬叫成驢子,太不給氣了。

  她狠狠給了少年同伴後腦搔一巴掌,隨即轉了個身走到豬兔子身邊,湊在它耳邊嘟噥了一長串古怪又沒邏輯的話。

  「你可看清楚了,什麼是驢子什麼是馬!」

  她拉過豬兔子的臉朝著他們。

  司望溪自然是看不到了,但是聽著那響亮的響鼻聲,心中很是詫異,而同伴眼珠子都快震驚的掉下來,他跑到豬兔子面前對著它的臉左瞅右瞅上瞅下瞅,越瞅越傻眼。

  難道自己先前真的是看錯了?不是吧?不是吧?

  他求助似的望向他們家少爺,後來才想起他們家少爺眼睛看不見。

  (豬兔子看著那張不明所以的青稚臉龐傲嬌的噴了口熱氣,吊長眼睛仰天嘶鳴,它問小玉:你確定要我載這個白痴嗎?)

  「這下可看清楚了,到底是我分不清楚還是你分不清楚?」她盛氣凌人的叉著腰數落他。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還不上馬!」

  「是,是。」

  他們上馬以後豬兔子繞著少年倚靠的樹走了一圈,便朝著曳城的方向撒腿奔騰開來,很快人跟馬都消失的無影無蹤,只剩下厚重塵灰中命懸一線的少年。

  司望溪把自己的身子朝上提了提,隨手揮掉剛才放在腿上的水袋,食物。

  輕輕吐了一口氣,從懷裡掏出一個墨綠色的劍穗來,反覆磨蹭著。

  「我回來了!」

  趕在第三天快到傍晚的時候,她氣喘吁吁從馬背上一躍而下,找到樹下已經暈死過去的少年。

  白爾玉緊張的把手指放在他的鼻息試了試,幸好還有氣,原本有些失落的臉上露出欣慰滿意的笑容。

  她取下脖子上的天珠,就著化在水裡餵了他喝,那珠子是從紫霄的丹藥盒子裡偷出來的,因為覺得顏色好看所以繫了條繩子一直掛在脖子上。

  紫霄親自做出的藥,對凡人來說絶對是個不可多得的寶物,除了不能長生不老直接升天做神仙以外似乎是解百毒治百病的,果不其然,服下藥後,少年氣色逐漸紅潤,不過卻久久不見甦醒過來。

  紅日西去,月上柳梢。

  白爾玉抱著雙膝坐在火堆前拿樹枝撥弄著火堆,時不時的看看躺在一邊少年的恢復情況。

  等待的時間很漫長的,她試過用和豬兔子玩猜左右的遊戲來打發時間,不過很快就因為失去新鮮感而膩歪。

  因著實在沒事做,她拿水壺裡的水打濕了絲帕,跳到少年的身邊幫他擦臉。

  她幫他擦臉的時候,像是對待一件精細而名貴的收藏物件,不過仔細算來,即便是她對待精細而名貴的收藏物件,也從未見的這般的重視下細。

  反覆的擦了三次,那張本來清俊的臉終於重見了天日。

  白爾玉仔細打量著那張潔淨而明朗的臉,介於曾經看過紫霄驚為天人的樣貌,她自認為她的審美觀極具苛刻,普通人的樣貌就不大容易入眼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除了紫霄以外,她的辨美標準一貫有點奇怪。

  若要她選從長相清秀的十三叔,滿臉橫肉的黑面八叔,以及邪魅貴氣的六叔中選出一個最好看的來,她一定會選擇黑面八叔。

  在她的論斷裡,粗獷不覊,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大聲說話大力殺人的,才叫男人,清秀纖細的男人全都是娘娘腔。

  所以,在白爾玉眼裡,幫中外號第一美男的十三叔其實就是個醜八怪。

  於是,此時這個司望溪原本那張挺耐看的臉,對白爾玉來說也叫醜的慘不忍睹。

  看人不能光看外表這個道理白爾玉還是懂的,雖然她為眼前這個好心的哥哥長的不好看的事實感到惋惜,但仍舊沒有拿異樣的態度去歧視他。同時,她還在努力的尋找他的閃光點。

  其實司望溪的五官都算不上特別特別精緻,可搭配在一起,有一種恰倒好處的協調感,像是偏於女性的柔和感完美的與男子漢的強硬氣質糅合在一起。

  還有,他的眉眼,其實像足了紫霄。

  前面說過,紫霄是白爾玉承認過的她見過的最好看的人,不過極其戲劇性的是六年的時光早已經磨光了她關於他的記憶,而他的樣貌對她來說也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此時此刻,在她心裡,紫霄二字不過是一個代號。

  雖然紫霄這人已經是個虛幻的影子了,她也並非意識到司望溪的眉眼像足了紫霄,卻是情不自禁的低頭去吻了吻司望溪那雙特別讓她有好感的眼睛,吻過之後,白爾玉心中一陣發慌,一種奇怪的酸澀味道溢了出來。

  「這又是怎麼了?悶悶的?」她捂著胸口自己問自己,一臉不爽。

  熟不知,本欲睜眼的司望溪卻因這突如其來的美事,嚇的暫時不敢睜眼了。

  玩夠了司望溪後,白爾玉百無聊賴的將絲帕朝空中隨便一吹,順便伸了有個懶腰,手往下探,摸到自己肚子空空的,這才想起自己居然很久沒吃東西了。

  吃,這可是絶對重要的事,什麼事都比不上這件事最來的上心。

  她立馬跳回自己先前的位置,張羅起自己的晚餐。

  司望溪依舊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上,只是偏過頭去,偷偷的看她。

  他看著她正忙著蓋葉子,扇火,吹氣,烤地瓜的動作麻利又熟練。

  司望溪越發覺得她有點意思,臉上笑意漸濃,卻一直緘默著沒有驚動她。

  地瓜很快散發出誘人的香氣,摸索著時間也差不多了,小玉顧不得還未燒完的柴禾還冒著火星,心急火燎的捲起袖子準備刨灰。

  司望溪在一邊看得直蹙眉,沒有辦法,便裝咳嗽先轉移掉她的注意力。

  「咳咳,咳……水,水……」

  白爾玉聽到他的聲音,立刻抱起水袋跑到他身邊,捧著他的頭往他嘴裡送水。

  「哎,慢些。」

  他喝的有些急,她知道喝的太急對身體不好,於是一隻手捏著水壺的口子,另一隻手繞了過去抱住他的肩膀,一點一點的把水引給他喝。

  等他喝足了,她又學著記憶裡紫霄照顧自己的樣子,繞到他身後跪坐下來,雙手輪著他背,從上往下磨蹭順氣。

  司望溪濃密的眼睫不停的抖動,突然有點鬱悶。

  他又不是吃結食了,哪需得用順氣?

  身後的白爾玉好心的問他:「嘿,你是不是好點了?」

  司望溪挺直了腰背坐了起來,他坐著轉過身來朝她恭敬一鞠躬:「多謝小姑娘救命之恩。」

  他倒沒想這發自肺腑的感激話有什麼不對,只是眼瞅見著眼前這小姑娘臉上晴轉多雲,晴轉多雲後就是電閃雷鳴了,她尖著嗓子又吵又鬧:「誰是小姑娘啊,誰是小姑娘!誰是小姑娘!」

  司望溪捂著耳朵吸了一口氣,這時候還不忘繼續逗她:「你不是小姑娘難道還是小兄弟,長的這麼好看的小兄弟不做小姑娘,還真是可惜了。」

  白爾玉依舊不依不饒:「當然不,我不是公子,可是我比你大!」

  她紅著脖子鼓起腮幫子時,真像是個丸子,司望溪好容易才忍住揉她的衝動。

  同時他不介懷的報上自己的真實年齡說:「我虛歲十四,你確定你比我大?」

  白爾玉當然確定她比他大,這還有什麼好質疑的?

  「我年紀可是有……」白爾玉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緊跟著差點就把自己的真實年紀給報了出來。

  然後眉頭一耷拉,吐著舌頭心不甘情不願道:「也是十四!」

  「你真的也十四歲?」

  不管從語氣,表情,以及肢體動作來說,都能看出他一點不相信。

  「真的十四歲!」白爾玉的臉紅的快滴血了,但依舊死撐。

  司望溪見她一本正經,大起較真之意,竟毫不客氣的追問道:「哦?那你幾月出生的?」

  「八月!」

  「那你比我小,我二月生的。」他笑盈盈的,兩個酒窩又顯了出來。

  「不對,是你比我小,」小玉一本正經的反駁他 「八比二大,我就比你大。」

  「什麼什麼?」

  白爾玉被他這麼目瞪口呆的一瞪,心裡一下子惶惶的,也有些把握不住。

  還沒有人仔細教過她此八非彼八,此二非彼二。

  司望溪見她還一臉深仇大恨的模樣數著手指,明白了她真的不是在開玩笑,於是「噗哧」一聲笑出聲來。

  「難道不是嗎?你為什麼這麼笑?」她有些氣惱,不高興的去推他,同時又繼續垂眉數著手指:「八,應該是比二大吧?」

  雖然她說的非常對,八的確是比二大。

  司望溪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頭,他不否認他對這個生的挺俊俏,但想法舉動總覺得有些古裡古怪的丫頭很有好感。

  他握住她還在計算的手,把臉湊到她耳邊拍著她的肩膀寬慰她:「是啊是啊,你說的很對,八比二大,別再納悶了。」

  在以後的相處中,他倒是教了她很多東西,她倒再也沒犯那樣的傻,很久以後白爾玉常常懷念那段日子,他拉著自己的手,教自己寫字的樣子,教自己學鞭子的樣子,教自己畫畫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