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無棣有一座碣石山,傳說是曹操當年東臨碣石的故址。山高不過百丈,亂石雜草相間,瞧來甚是平凡,在黎明將曉未曉的黯淡光影中,更是透著幾分詭譎。

承淵望著山頂隱隱現出魚腹白的天空,笑了笑,與因照看馬車而停在山腳下的車伕靳叔道了別,獨自拖著瘸腿,一步步上山去了。

山道崎嶇荒蕪,野草已漫過腳踝。承淵踩著踩著,倒是起興了,提氣凝神使出輕功,幾個躍步之間便掠過了老遠的距離,只除了落地有些不穩外,旁的都不算負了師父草上飛的盛名。

行至深林,承淵驀地覺出腳下似是活物,低頭一瞧,原是不知何處竄出來的一條錦蛇。那錦蛇似還未從冬眠中醒來,惺忪間與承淵一對視便慢吞吞返身欲走,被承淵眼疾手快地捏住了七寸戲耍一番,還是扔回了林子裡。

承淵其實挺喜歡這些草木生靈的。

在師父把他撿回去之前,承淵就在這樣的荒山野嶺裡活了五六年,與它們為儔為侶,幾乎都不會說人話了。只差在他當年住的地方沒有錦蛇這樣的水蛇。承淵記得,他的故鄉在西北一座荒涼的石頭山上。

承淵也想過回去看看,但不是現在。

現在,他有更重要的事。

碣石山頂立著十數丈的懸崖,其上寸草不生,兼之地勢陡峭,令人望而生畏。

承淵仰著頭瞧了許久。

若沒有傷了左腿,對他,這樣的崖壁也算不上什麼。只是如今這般情勢,倒還真有些為難。

而承淵恰恰喜歡為難的事。

他嘴角噙起一抹笑,繞著石壁左右巡視了一圈,隔著那障目的石頭,彷彿就看見了海,濤聲近在耳畔。

他是一定要爬上去的。

承淵走路有些趔趄,使出輕功來,姿態也曼妙不到哪兒去。為了保持平衡,補償那一條左腿幾無知覺的滯澀,他不得不手腳並用,以極其難看的姿態在岩面攀爬著。

許是前陣子下過雨,山壁上滑膩膩的,頑強自岩縫長出的苔蘚滑不溜手,承淵有好幾次都險些摔下去。他已經折損了一把匕首,身上到處是細小的擦傷,而懸崖似乎還遠未到頭。

總是要上去的。

承淵平復了呼吸,冷靜地計算著腳下的距離,繼續向上攀援。從出發的那一刻,他就沒有退路了。

他太懶散,也太堅定,從來不會為自己準備退路。

見到海的那一刻,承淵已經精疲力竭。

他困獸似的仰躺在山頂一塊巨石上,瞧著泛出灰藍的天,與天邊無窮無盡的,黑藍色的海,忽然微笑起來。

一路艱險,其實都很值得。就好像一時激憤,為了某人的性命而慷慨赴死,其實也都很值得。

承淵摸了摸左胸口。

因為劇烈運動,心臟跳動得十分厲害,彷彿生命本身的躍動讓他想起來死裡偷生之後,他倚靠著小皇帝的胸膛,聽見的心跳聲。

沉穩有力。

承淵卻不知怎麼,總覺得其中包含著些許絕望。

小皇帝很喜歡海,可他不能出宮去看看海。承淵曾經見小皇帝的一幅畫,畫的就是這遼闊的海。

小皇帝只有一位帝師,只教帝王之術,並不教授畫技。小皇帝水平拙劣,畫得挺滑稽,靛青與金紅糅雜在一起,暈作一團,分毫都不顯出海的美來。承淵是見過許多好字好畫的,一瞥之下,頓時便笑了出聲。小皇帝見他笑便著惱了,非得把畫撕了,還花了他好大力氣才把人哄回來,畫,自然也是自己收著了。

而那張畫,雖然拙劣,卻牢牢印在了他腦子裡。

或許他突發奇想這一趟來看海,也僅僅是為著小皇帝的那幅畫。

日出了。

承淵遠眺過去,忽然心生敬畏,就彷彿那一泓延續到天上的海中,突兀地崛起了一座光芒萬丈的仙山,將有仙人乘鶴而出,收去這一幕人間太壯麗的極景。

終究什麼都沒有發生。

天邊的雲霞蒸出嫣紅的顏色,日光披灑下來,不獨眷顧著壯闊的大海,也眷顧著這碣石山上渺若螻蟻的凡人。

承淵盤坐在巨石之上,遙遙地望著。

那一刻,他忽然想再潛進宮裡去,把小皇帝偷出來,讓他也見見這樣令人痴醉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