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淵在濟南府住了下來。
靳叔每月往來於濟南與京城,把承淵替主人家琢磨好的仿件兒帶回京城,又把主人家不知何處探來的皇室秘辛帶去濟南。
有一回說到是太后搬去承德的行宮了,承淵聽了一怔,還想問些什麼,靳叔卻沒什麼旁的消息了。
日子平平淡淡的過。
濟南府跟京城不同,卻也有個賣豆花的阿舟,豆花比豆腐好吃多了;古董鋪子為著不夠繁華的緣故並不多,眼力價兒也低,好在靳叔會把那些小物件捎帶去京城,承淵還沒為此荒廢了手藝。
至於正行上,承淵就得受累跑遠點兒了,打遠道去個洛陽什麼的也是常有的事兒。靳叔有時來了也不見他,等了小半月見人回來一問,竟是下南京踩點子去了。多說他幾句吧,承淵也只是笑。
神偷廢了一條腿,那也是廢了腿的神偷,不能只是個瘸子。
臘月裡,承淵抱著自開封知州府上竊來的四友紫銅手爐子,不經意瞟了一眼窗外的大雪,忽然想起來,他已在濟南府待了快一年了。
一年了。
承淵怔怔地瞧著窗外一番天地同與老的風景,忽然手忙腳亂地收拾好東西下了榻,一瘸一拐地走到天井那頭的客房,去敲靳叔的房門。
一待靳叔開了門,承淵便直截了當道:「靳叔這是要回京城了吧?還請捎上我。」
因著承淵這一年裡從未提起過回去的事,靳叔乍一聽還不明所以,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皺起了眉,猶豫道:「主人的意思是——」
「二師兄想讓我在這裡呆上三年再回去,我知道的。」
承淵揉了揉鼻子,略有些心虛,語氣卻仍是輕鬆:「但我呆不下去啦。」
他向北邊的凍雲與群山瞧了一眼,垂下頭,很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想早些回去。我很想念京城。」
靳叔不怎麼樂意讓承淵在冬天出門。他的傷腿受不起寒,在冬月裡,旁的不說,就是走路都會隱隱作痛。但他也拗不過承淵——承淵的興致到了,連他家主子都拗不過,他更不必去蹚這回水。
承淵哭笑不得地坐在馬車裡。他面前兩層馬車簾子都細細密密地掖好了,腿邊和懷裡各塞了一個暖爐。
這種待遇還真是有點眼熟……承淵這樣想著,卻並沒有因為回憶而覺得多心酸,反倒生起了隱秘的雀躍心情。
他真的很想念京城。
年關將近,京城裡張燈結綵,一脈的喜氣洋洋。
承淵在二師兄氣派了許多的新宅子裡小住了幾日,見著這些繁華景象,也是心生懷念與感慨。二師兄嘖嘖自誇道這京城繁華十有八九是他等商人的功勞,剩下一二才能歸功於小皇帝。承淵也不同他爭,隨手買了個小糖人塞進他嘴裡,終於換得清淨。
師父和小師弟也從蘇杭一帶趕回來過年了。小師弟本打算仗著承淵身法不便,好好出一口惡氣,卻被承淵倒耍了回去,又被師父加了一成功課。
除夕這晚,師門四人吃過了團年飯,承淵向師父告個假,獨自出了門。
這一夜沒有宵禁,街上的人卻也並不多,大部分人都趕回家團圓去了。承淵也不著急,夤夜微雪中慢慢地在街上走著,一直走到了皇城根。
皇城裡頭的路承淵早就稔熟於心,來去自如。倒是侍衛換班的時刻表似乎改過了,他險些被抓個現行。好在巡邏主力都在衛護皇帝宴飲群臣,承淵有驚無險地混了進去。
繞過了御花園,承淵琢磨著自己在皇宮裡養病那陣子皇帝就搬入了乾清宮,便首先摸了進去。令他意外的是,這歷代帝王寢宮居然一副冷冷清清、無人居住的樣子。
……難道小皇帝一直宿在哪個妃子的宮殿裡?
皇帝大婚是要昭告天下的,納妃卻不必。承淵往西六宮的方向瞧了一眼,有些猶豫,但心裡著實不大願意過去,也就停下了腳步,反身自去了承乾宮。
承淵知道小皇帝住在承乾宮這個設想根本是不可能的——畢竟有攝政王的陰影在嘛。可他還是想去試一試。
就當是故地重遊吧。沒人的話,再去西宮找找好了。
承淵自暴自棄地想著。
他的腿有點疼,人也有點累了。
承淵翻身鑽進暗沉沉只亮著角落一盞宮燈的承乾宮正殿,正是故地重遊心緒翻飛之際,不意間一瞧,便瞧見了半埋在陰影中的熟悉輪廓。
……是小皇帝。
承淵被嚇得一愣,整個人都僵住了,眼見著小皇帝站起來慢慢朝他走過來,不知為何忽然心如擂鼓,只得故作鎮定道:「呃,那什麼,你不是在前殿宴請群臣嗎?怎麼……」
他的話沒說完。
小皇帝箍著他的腰,緊緊地抱住了他,那力道勒得他肋骨生疼。
承淵聞到小皇帝身上的酒味。
肩上漸漸濕了。
也許是肩上的落雪,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