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第一曲 人生若只如初見

  何止是記者?就連她的「阮先生」也有一瞬間的錯愕。在他印象裡,恩靜永遠是溫文的女子,連話也不曾大聲說過。沒想到今天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當著即將被輸往全港各大電臺報刊的鏡頭,她這麼說。

  不過錯愕僅一瞬,待走到無人的停車庫時,牽著她的那只手便鬆開了,阮東廷拿出手機:「把錄影全部調出來,查查中午是不是有人跟蹤太太去了酒店。」

  話剛說完,司機已經機靈地將車開過來了。他看也沒再看他的「阮太太」一眼,便上了車。恩靜歎了口氣,繞到另一邊,默默開門坐進去。

  車廂裡一片壓抑。

  數不清這是第幾次,他冷著臉坐在她身邊。

  旁人都說阮先生面癱,百年如一日擺著張嚴肅的臉,可她就是知道,當他濃眉擰起,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厭惡氣息時,這一刻,阮東廷是危險的。

  而這樣的危險,他已維持了整整一下午。

  司機阿忠在前座說:「先生,剛剛老夫人吩咐我,讓你和太太務必要回家吃晚飯。」阮東廷也不回答,雙眼只是盯著窗外忽掠而過的霓虹,徒留一個冷硬的輪廓印在她眼中。

  「阿忠說,媽咪讓我們回家吃飯。」不忍看司機為難,恩靜也開口。

  可阮東廷卻不買她的帳,頭也沒回一下就命令:「阿忠,直接開到酒店。」

  「可老夫人說……」

  「阿忠,你停車。」柔柔淡淡的聲音又從後頭傳來,這回是太太了。

  阿忠如獲大赦,連忙選了個地方將車停下,人也機靈地下了車。

  阮東廷卻像是沒看到這變化,依舊盯著窗外。恩靜看著他冷硬的側邊臉,沉默了片刻後,才開口:「中午那件事,並不是你看到的那樣。」

  「你的意思是秋霜騙我?」淡淡嘲諷從男人身上傳來,這下子,他終於回過頭,對上她的眼:「我和秋霜認識了十五年,十五年來,她從沒對我說過一句假話。」

  「所以,就是我在撒謊了?」

  他定定地看著她,這樣好看的面孔,配上的卻是那樣冰冷的神色。

  恩靜垂下頭,唇邊有自嘲的弧度淡淡掠過:「也是,再怎麼錯,也不會是她的錯啊。」輕輕話語逸出口,再抬起頭時,她已又換上了平靜溫柔的神色,「媽咪估計很生氣了,你還是先回家吧,如果不想見到我……」她頓了一下,努力維持著唇角的溫柔:「如果不想見到我,我先到商場買點東西,再回去吧。」

  她聲音清清淡淡,溫和無害得如同她的面目她的性子,如同嫁入阮家這三年多以來,平靜如水的一千多個時日。

  直到——「她」出現。

  七個小時前。

  恩靜掛上電話時,掌心已出了一層薄薄的汗。大哥一個月前向她要不到的那三十萬,何秋霜竟然匯給他了?

  二十分鐘還不到,她便出現在「阮氏酒店」裡。38樓,12號房——恩靜記得清清楚楚,這房間在阮東廷的安排下永遠是空著的,只為迎接每年的那麼幾個月,嬌客光臨,蓬蓽生輝。

  敲門聲輕輕響起。

  「來啦!今天怎麼這麼有空哪?」嬌俏的嗓音從房裡傳出來,門一拉開,恩靜只覺得有無盡驚豔的光從門縫裡逸出——那是何秋霜:皮膚白皙,身段高挑,五官深邃得令人驚豔,再加上一頭永遠像是從美髮沙龍裡剛處理出來的長卷髮。

  門一拉開,女子的欣喜便和著這豔光一同傾泄出來。只是在發現來人並不是阮東廷後,那笑意驟然一斂:「怎麼是你?阿東呢?」

  話是這麼問,可秋霜看上去卻一點兒訝異也無。

  倒是恩靜有些尷尬:「他不知道我過來。何小姐,我是想來問問你那三十萬……」

  話還沒說完,已經被秋霜懶懶地打斷:「哦,給你哥的那些錢?」方才的欣喜已蕩然無存,她邊捋著潑墨般的長卷髮,邊旋身回房。

  恩靜也跟著走了進去:「何小姐,那些錢還是請你收回去吧……」

  「哪有這種道理?送出去的錢就是潑出去的水,再說了,你這麼幫我和阿東,我幫一幫你哥,也是應該的啊。」

  她嬌媚地笑,明明是正常的道謝話,可傳到了恩靜耳裡,那個「幫」字卻似灌入了無限諷刺。

  她看著秋霜慵懶地坐到貴妃椅上——是,與這個房一樣,房內所有的一切都是特別配置的,她記得阮東廷向下面的人吩咐過,秋霜喜歡軟皮貴妃椅,秋霜愛喝炭焙的正山小種,秋霜要求房間裡要有香奈兒五號的氣味——如今看來,員工們的辦事效率真是很高呢。

  她在漾著香奈兒五號味的房間裡聽到秋霜說:「恩靜啊,我真是要謝你呢。謝你這麼識相,替我和阿東掩護了那麼久,卻一點兒非分之想也沒有。昨晚他在我這兒就說過了呢,」說到這,她輕輕一笑,「在我這兒」等字眼被咬得曖昧而纏綿:「他說,你始終謹記自己的出身,知道渡輪上唱戲的就算穿上了名牌,也只是個穿名牌的歌女,對他半點兒小女生的幻想也不敢有呢。」

  恩靜的面色微微白了白,卻被何秋霜熱絡地握起手:「這麼有自知之明,你說,我該不該謝你?當年阿東選你來替我們作掩護,真是一點也沒選錯呢。」

  她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卻越來越清晰。

  原來時隔那麼久,當年她是怎麼來的、她是為什麼才跟他來香港的,她依舊堅定不移地記著——

  「我知道你哥欠了一筆債,我知道你家裡情況不好。」

  「如果你需要,禮金多少都不是問題。」

  「嫁給我,你會有更好的生活。」

  「你的家人我也會打點好,生活費、房子、車,一樣不少,一定會讓他們滿意。」

  「唯一不足的是,我已經有愛的人了,所以,我無法給你愛情。」

  原來她自己也記得,刻骨銘心地記得那一年廈門海邊涼入骨的雨,一陣風吹過,她說:「阮先生,我答應你。」

  不是「阿東,我願意」,是「阮先生,我答應你」。

  答應之後,尾隨而來的是恩靜一家過上了不止好上幾個檔次的好生活,他因此心安理得地帶她回港,讓她成為「阮太太」,然後,在這「阮太太」的掩護下,繼續過他和秋霜的二人世界。

  你看,她與他之間,說穿了,不過是場交易。

  因是場交易,所以從那年至今,無論在外界看來兩人怎麼舉案齊眉怎麼恩愛有加,在私底下,她永遠叫他「阮先生」——「你已經是我太太,以後家裡怎麼叫我,你也跟著叫吧。」那年新婚,他這樣說過。可永遠對他言聽計從的她卻只是笑笑,轉頭看向窗外盛開的紫羅蘭:「阮先生你看,它們開得真美。」

  如此固執,不過是為了時刻提醒自己,她與他之間,掀了表皮看本質,亦不過是「阮先生」與「陳小姐」的關係。

  還能再妄想些什麼呢?

  是何秋霜陡然變調的尖叫拉回了她的思緒:「陳恩靜,你不過太過分了!」

  恩靜一怔,還沒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已經被何秋霜狠狠甩開了手:「三十萬我給過你了,夠仁至義盡了!現在你竟然還想獅子大開口?」

  「什麼意思……」

  「怎麼回事?」疑惑嗓音自恩靜喉間逸出時,門那邊也傳來了含怒的冷冽聲音。

  一時間,恩靜只覺得千年寒冰朝她迎頭砸下——

  是,阮東廷!那是阮東廷的聲音!

  電光石火只一瞬,她就反應過來了——難怪這女人會莫名其妙地勃然變色!難怪要說那段莫名其妙的話!

  陰森森的冷意瞬間竄過她的四股百骸。

  而何秋霜已朝阮東廷撲過去:「阿東,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了,我一定要告訴你!」

  阮東廷沒有推開她,只是在看到不應出現於這房間的背影時,濃眉一皺:「你怎麼過來了?」

  「我……」

  「當然是為了她哥!」恩靜還沒開口,何秋霜已經搶在了前頭:「她哥做生意失敗,之前她來找我要錢時,我已經給過三十萬了,誰知道今天……」

  「你胡說什麼?」恩靜震驚地轉過頭,可對上的,卻是阮東廷已然攢起的眉頭:「你哥的事?」

  他看向恩靜,滿眼不贊許的神色:「我不是說過這件事不准再提了?」

  「是啊,就是因為你不准她提又不給她錢,她才會來找我嘛!」這女人的聲音聽上去可真是義憤填膺,「那天說得可慘了,說自己當了這麼多年有名無實的『阮太太』,全敗我這破爛病所賜,我心一軟就開支票給她了。可誰知今天、今天她竟然又來要錢,還一開口五百萬!開什麼玩笑,當我是印刷廠啊?」

  何秋霜聲色俱厲,抓狂的表情看上去那麼逼真。恩靜站在這兩人對面,一個義憤填膺地控訴著,一個濃眉越擰越緊,那雙永遠冷峻的眼仿佛夾了千年寒冰,射向她,射向她——寒意統統射向她,似乎已不必再分青紅與皂白。

  恩靜只覺得胸口一緊:「我沒有……」

  話音卻被何秋霜的高分貝蓋過:「還敢狡辯?阿東,你不知道她剛剛說得有多難聽!她甚至還威脅我,說我要是不給她錢,就要把當年她嫁給你的原因公之於眾,讓你在媒體面前出醜!阿東……」

  「夠了。」低沉的聲音從男人的胸腔裡震出,隨便一聽也知道那裡頭含了多少壓抑的怒火。恩靜只覺得他眼裡夾冰,話中冒火,冷與熱複雜交融著對向她:「出去。」

  「阮先生……」

  「別讓我說第二次。」

  她僵直地站著。

  對面何秋霜正偷偷朝她愉快地眨眼睛,在阮東廷看不到的角度,就像看了場有意思的戲:「走吧妹妹,別再惹阿東生氣了。」

  恩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房間的。

  阮東廷還冷著臉站在那,秋霜已經像個好心的和事佬,半拉半推著恩靜出房間:「好啦,別再惹阿東生氣,你也知道他那性子……」直到走出了房間一大段,快到電梯了,她才笑吟吟地鬆開手:「看到了吧?不管怎麼樣,阿東都是站在我這邊的。」

  那張嬌豔濃烈的臉,笑得多麼無邪。

  恩靜臉上已說不清是什麼表情,她不可思議地看著何秋霜,若不是事情荒唐,她簡直要佩服這女子的演技:「為什麼?」

  這一些年來,「阮太太」的位置即使被她坐著,可她、她、他皆知,這不過是個名存實亡的空殼——他愛的是何秋霜,一直藏在心裡的人也是何秋霜,地位如此穩定了,這女子到底為什麼還要給她這個毫不重要的角色下馬威?

  「為什麼?你想知道嗎?」何秋霜的聲音低了下來,暫態間,對話從粵語轉成了只有彼此熟悉的閩南語:「從那天你不識相地到酒店給阿東送湯起,我就覺得,很有必要幫你重新認識自己的位置。」她輕輕一笑,口吻幾乎是溫和的,越發地靠近她:「歌女陳恩靜,因為被阮東廷和何秋霜看中,帶回香港做掩護,當了『阮太太』,穿了名牌,學了粵語,可是,她依舊是個歌女!」

  十個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裡,恩靜眼眶裡似有什麼東西要溢出,看清楚了,才發現那不是淚,是怒氣。

  她這個人,二十幾年來都是顆軟柿子,溫溫柔柔地,任人拿捏操縱了一生。十幾歲時被父母安排到渡輪上唱南音,二十幾歲時被阮東廷看中,來當了個名存實亡的阮太太。

  以至於何秋霜所說的這些話,她無法反駁——她竟無法反駁一句!

  恩靜轉過身,大步大步地走向電梯。

  卻又被何秋霜拉住:「你以為這就夠了嗎?」

  「放開我!」

  「很快就能放開你。」秋霜的表情冷森森。說完這一句,突然,她抓住恩靜的手就往自己臉上摑來——是的,拉著恩靜的手,摑到她自己的臉上!

  她竟拉著恩靜的手,掌摑她自己!

  看上去是多麼滑稽可笑的場面,可陰謀的味道卻也迅速竄入恩靜的眼耳口鼻——很快,她就聽到何秋霜一邊將自己的臉摑到通紅一邊叫:「啊——你這個女人!阿東、阿東你快出來!」

  等阮東廷趕出來,秋霜早已放開了恩靜的手:「快看看你的好太太,你看看!我不過是勸了她兩句,她竟然動手打我!」晶瑩的淚珠簌簌下落,點綴著她美麗的面孔。

  恩靜一開始還是錯愕的,可是只一瞬間,那陰謀暫態間明朗了——驀地,她笑了。

  那廂何秋霜還在聲色俱厲地表演著:「你這個女人,我告訴你,你哥那邊一分錢都別拿到……」

  嘲諷在恩靜臉上越擴越大,越擴越大。

  已經不想再看這個演技絕倫的瘋子,她只看向阮東廷:「不是你看到的那樣,是她自己掌摑自己……」

  「你以為她是傻子嗎?還是以為我才是傻子?」阮東廷臉上已結上一層厚厚的霜。

  不必查也不必問,他已經信了她。

  是誰說過的呢?愛就是無條件的信任啊——呵,說得真好,她不是傻子,他也不是傻子,她陳恩靜才是傻子!傻得自投羅網來供這對相互信任的愛侶消遣娛樂,傻得竟還想在她何秋霜面前,向他阮東廷索要公平!

  已經無須再多說什麼,恩靜轉過身,靜靜按下電梯的按鈕。

  顯示鍵上的紅色數位跳動變換著,1,2,3……她在遙遠的38樓,電梯遲鈍而緩慢,終於升到37時,她轉過臉來,平靜地看向何秋霜:「你好像忘了,酒店裡每一層都有監控。」

  何秋霜原本得意的臉一白。

  恩靜已走進了電梯。

  十二月的風從車窗外冷冷地灌進。很顯然,他並沒有去查監控,大抵是覺得沒必要,於是至此,表情仍冷冽如同這十二月裡的風。

  「阮先生,你先回去吧。」這是她的聲音。

  他沉默。

  「媽咪等久了,估計要生氣了。」她推開車門,纖細的嬌小的背,著黑色晚禮服與配套的精緻首飾,融入夜的燈火闌珊裡。

  阿忠在身後喚:「太太!太太!」見她不回應,又探頭入車內:「先生,太太她……」

  「開車。」平緩沒有起伏的聲音,這是他的回應。

  香港的夜璀璨得就像是永遠也不必有天明。明明地處亞熱帶,可被燈光點亮的這座城,到了十二月還是冷。恩靜腳踩著三寸高跟鞋,極細長的跟在路上顫巍巍地叩出聲響,一下,兩下……她漫無目的地走了好久,終於,終於在路過的公園小石椅上,腿一軟,癱了下去。

  怎麼會走到這一步?

  「歌女陳恩靜,因為被阮東廷和何秋霜看中,帶回香港做掩護,當了『阮太太』,穿了名牌,學了粵語,可是,她依舊是個歌女。」這一個難堪的中午,何秋霜如此一字一句。

  而她無法反駁。

  自那天在廈門的海邊,他說「我可以給你更好的生活」,而她回「阮先生,我答應你」,此後年歲漫漫,她守著一個婚姻的空殼,人生再壞,也沒有任何理由去反駁。

  路是自己選的,誰說過的呢,就是跪,你也要跪著走下去。

  公園另一處,竟回應般地響起喧鬧的管弦樂器聲,多麼諷刺!她靜心凝神聽了好久,才發覺更諷刺的是,那方傳來的悠悠唱聲,竟是「一江秋,幾番夢回」。

  「一江秋,幾番夢回,紅豆暗拋,悲歌奏……」那是1987年的廈門,她曾在阮東廷身旁唱了一整夜的南音曲子。

  恩靜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個晚上,月色冷冷地斜穿過別墅庭院——曾厝安這邊有戶富人家的公子過世了,招她來唱南音。滿堂靜寂的淒哀,越到深夜越是寂寥,只靠著她在一旁彈著琵琶唱著曲,哀哀作為遺孀孤冷的背景。

  直到夜很深很沉時,別墅大門終於被人推開,高挺的男子風塵僕僕,趕到靈堂裡。

  那時彈琵琶的女子正好唱到了「一江秋,幾番夢回」,而他置若罔聞,亦不顧她見到他時滿眼欣喜過後的呆滯,他只顧著拉著遺孀的手,冷峻卻不容置疑地:「秋霜,阿陳臨終前我答應過他,一定會找最好的醫生,永遠照顧你。」

  彈琴女子的琵琶聲斷了一跳,卻沒有人在意。

  彈琴女子呆呆看著男人高挺的身姿,卻沒有人在意。

  彈琴女子過了兩三秒才重新操持起樂器,還是沒有人在意。

  夜深知琴重,只襯得遺孀的聲音更加孤獨:「你媽不會同意的,而且我也不知自己還能活多久,你怎麼可能一直陪我,陪到我死了再去處理終身大事呢?」

  琴聲悠悠,淒哀如同背景,唱南音的女子也只是個背景,只用來襯托阮、何二人可歌可泣的愛情。

  那一晚她在靈堂,聽著男客人與遺孀談了大半生的舊事:八年前,共同自劍橋畢業回國時,她因查出身患尿毒症,被阮媽媽逼著離開他、嫁給了他的好友;八年後,她喪偶病重,尿毒症反復發作,他卻還是固執地想要她。

  那是1987年,落著雨的夜,整個靈堂裡只有那對感人的男女和如背景般的南音女子。

  可沒有想到,也就是在那一夜,背景女子的一整場命運卻全然改變了——阮媽媽出現了,是的,就是她如今的婆婆張秀玉——幾乎就在東廷和秋霜聊完舊事沒多久,她就風塵僕僕地出現在靈堂裡:「阿東,這女人我是不會同意的,快跟我回去!」

  可他怎麼願意就這樣回去?一回去就代表了什麼,後來恩靜也從秀玉口中知道了:原來,當時她老人家已經在港為阮東廷安排了好幾場相親。

  只是,他怎麼可能同意?

  也就是在那一瞬,那雙深冷的、精明的、銳利的眼盯上了她,盯上了一看就知家庭情況並不好的她。

  一分鐘後,他朝她走來,拉起她彈著琵琶的手:「媽,是她,我想娶的不是秋霜,是她。」

  命運更迭,原來,不過是一瞬。

  不過是男主角的母親不喜歡女主角,不過是,他阮東廷和她何秋霜需要一個掩護,以偷天換日暗渡陳倉,成全兩人矢志不渝的愛情。

  天亮時,這還來不及認識便說要娶她的男子帶她到海邊,走了好久,才開口:「不好意思,請問小姐名姓?」

  「耳東陳,恩靜」。

  「陳小姐,我有個不情之請,你可不可以嫁給我?」

  是了,這就是全部的求婚過程——她嫁給他,不是因為愛,而是因他的「不情之請」。

  綿綿細雨還在下,冰冷得如同男子有禮而生疏的問話。可他的問話並不只是有禮,還有著他慣用的不容置疑。他說陳小姐:「我知道你家的情況不太好」、「如果你需要,禮金多少都不是問題」、「你的家人我也會打點好」……

  那是1987年,他記憶中第一次見到她的場景。無數年歲後,當阮生憶起最初相識的場景,腦中浮現的,總是那年女子聽著他不像求婚的求婚詞時,眼中慢慢蓄起的淚意。

  而後,她垂下頭,安安靜靜地等他說完,才介面:「我十四歲那年,曾幻想過一個浪漫的求婚儀式,因為那時有人和我說,等我成年了,就來娶我。」

  風馬牛不相及的話讓阮東廷愣了愣。

  「後來呢?他來了嗎?

  「沒有,他沒來。」

  怎麼還會來?那在十四歲那年說過要來娶她的男子,那曾讓她誤以為是認真的男子,事情一過便將她遺忘,怎麼還會來呢?

  後來再來的,已是八年之後現實中的人,在冷冷的清晨的海邊,對她說:「嫁給我,你會有更好的生活。」

  原來現實與記憶的差距如此之大,他再也不是十四歲那年在船上遇到的男子。

  再也不是。

  恩靜的淚突然滾出眼眶,止也止不住。她尷尬得連忙要用手揩去那些淚,可男子的手帕已經貼上她臉頰,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拭著那滾燙的液體。

  大半晌,低沉的嗓音才逸出喉:「別難過了,也許,他還有什麼重要的事。」

  是啊,他還有更重要的事,他的人生裡,始終都有更重要的事啊。

  恩靜心一重:「阮先生,我也有個不情之請。」

  「說說看。」

  「你能不能……抱一抱我?」

  替她拭著淚的大手一僵。

  怎麼會知道這一抱之于陳恩靜的意義?

  到底,他早就已經忘了:關於他和她的初遇,怎麼會是在1987、在阿陳過世的這一年?

  1979年,她十四歲,頭一回在豪華遊輪上給人唱南音。而那晚,正是何秋霜與阿陳的婚禮。

  是,何秋霜與阿陳。

  愛人他嫁,新郎不是他。

  而她,遇到了他。

  即使後來大家都知道,何秋霜之所以會下嫁給阿陳,不過是查出自己患了尿毒症——聽說那時的她驚慌失措,只想著如何才能不連累深愛的他,想著想著,加上阮媽媽的威逼,最終,她嫁給了別人。

  可彼時阮東廷並不知情。

  在那場遊輪喜宴上,觥籌交錯間,樂聲哀淒委婉,明明是南音一貫的曲調,卻被滿船不懂南音的乘客批成了「喪樂」。而在她因這「喪樂」遭到一席乘客投訴時,他朝她招招手:「到我房間唱吧,小費雙倍。」

  眾人眼中的曖昧如潮湧,何秋霜的眼更像是能射出刀子,卻阻止不了他將她帶入房。

  只是進了房間後,他又不說話了,頎長身軀只是佇立在視窗,一直一直地沉默。

  恩靜站在他身後,無數次想開口,卻又不忍打破他的靜。

  許久後,才聽到他用生硬的國語說:「馬上要下雨了。」

  話音甫落,甲板上就傳來浠瀝瀝的雨聲,窗外的月色更加蒙朧。

  「你是廈門人?」他又問。

  恩靜輕聲回:「泉州人。」

  「無妨,說的都是閩南話,」這下,頎長身子終於轉了過來,那一張冷峻的臉在月光下直直地對向她:「聽說在你們閩南話裡,『美』和『水』同音。」

  不知為什麼,恩靜突然間有點緊張,不過她還是點頭:「是。」

  「那『你好美』怎麼說?」

  「是:『裡雅水』。」

  多奇怪的音!軟軟的,柔柔的,阮東廷學著她念了一遍,又念一遍,唇角漸漸僵直了起來:「沒機會說給她聽了。」

  那是她這一生裡,第一次看到愛情的樣子。罩在冷峻男子的身上,原來,連旁觀者也跟著心碎。

  那一次,她在他房裡整整唱了一夜。他坐著,她站著,後來變成了他和她都坐著。琴聲幽幽,曲調哀哀,有時一曲終了,他會問:「累了嗎?休息一會兒吧。」於是兩人便靜靜坐著,坐到她覺得怪了,又開口:「繼續嗎,先生?」

  「繼續吧。」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下了又停,下了又停。

  她撥起弦,調起嗓,淒婉歌聲繞著男子冷峻的臉。伴著雨,她悠悠地唱起:「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天明時再出阮東廷房間,旁人看她的眼色已經不同。那群狐朋狗友一見阮東廷便圍上來,口吻曖昧:「昨晚還盡興嗎?」

  不懷好意的口氣讓恩靜又慌又尷尬,還好阮東廷懶得理,扭頭就要吩咐她離開時,眼角一移,卻又瞥到一抹越走越近的紅衣身影。

  一時間,他換了表情,大手突然伸過來握住恩靜的,薄唇移到她耳邊:「他們問我盡不盡興呢,你說,我盡不盡興?」

  原來這樣冷峻的人,在某種時候,面部表情也能變得這麼邪氣。

  恩靜被握住的皮膚一整塊灼燙了起來,可剛要掙扎,又被阮東廷更緊地握住。

  直到那抹紅款款來到兩人身邊,略帶鄙夷地:「阿東,你這是饑不擇食嗎?」

  恩靜掙扎的手一僵。

  可東廷卻只是冷冷地勾了下唇下,深幽如海水的眼看似定在了恩靜身上:「饑不擇食?呵,這樣漂亮的孩子,『陳太』用饑不擇食來形容,是不是太過分了?」

  何秋霜的臉幾乎氣到變形,完全沒有「別人家太太」的自知:「阮東廷,你這是在報復我嗎?」

  阮生卻像是聽到了笑話:「陳太太,愛美之心人皆有。」

  「人皆有?呵,要真那麼喜歡,你把她娶回去啊!」

  「好啊,」這話一落下,所有人都愣住了。看著恩靜像是受到驚嚇的樣子,阮東廷調柔嗓音:「可惜太小了,這樣吧,等你成年了,我就來娶你。」

  沒有人會信這種話的,富家子弟和賣唱女?呵!

  可那時她十四歲,自知卑微卻仍對這世界存有幻想。恩靜張大眼,瞪著這張不應存在於她世界的好看的臉,口吻那麼小心:「真的嗎?」

  握住她的那只手一僵,可很快,又是他淡定的嗓音:「真的。」

  可後來呢?

  後來,遊輪抵岸,歡鬧散場,那個說要回來娶她的人,一轉身便將承諾灑到了海水裡——

  「等你成年了,我就來娶你。」

  「真的嗎?」

  「真的。」

  阮先生你看,你一笑我記了那麼多天,你一句話我記了那麼多年。

  那是1979年,廈門海上落雨的夜。

  即使最終的最終,你真的前來,將我娶走,也未曾發覺過這場命運的更迭。

  公園的那端還在唱,一曲又一曲,等恩靜察覺到那隱約的絲竹管樂竟近到咫尺了,才發現自己不知在何時,已移步至這方熱鬧的場地。

  原來是聖誕將至,義工們在給一群阿婆提前過年。聲勢挺浩大,更令人驚訝的是,配著悠悠琴弦聲的不是粵式南音,而是正宗的泉州南音——

  「古代銅鏡如月輪,磨得光亮照乾坤,才子為獲好緣份,不惜將鏡擊陷痕……」

  直到這一刻,恩靜唇角才勾起發自內心的溫存的笑——是,原來她還是記得的,這一字一句的《陳三五娘》,當「歌女」的那幾年她不知唱過多少遍的南音:才子為獲好緣份,不惜將鏡擊陷痕。無情荒地有情天,執帚為奴苦三年……

  「無情荒地有情天……」她輕輕地跟著哼了起來。臺上絲竹聲悠揚婉轉,一群阿婆聽醉了,不知多久,她身邊突然響起小女孩驚喜的聲音,「原來姐姐也會唱,好好聽啊!」

  恩靜低下頭去,就看到一名小混血兒,穿公主裙、綁公主辮、粉嫩小臉上還嵌著雙藍眼睛。

  小姑娘這一嚷,全場的阿婆加義工,幾十對眼睛竟齊刷刷往恩靜身上射來,就連臺上那主唱也頓停了發音——然後,然後,再然後呢?

  她原本是自嘲,憂鬱,淡淡地倦著,這一刻卻被幾十雙眼幾十張口鼓舞著上臺「唱一曲」——「靚女,給阿婆們唱一段啊!」

  簡直是哭笑不得啊!最後、最後竟連臺上的主唱也走下來了:「來吧,靚女!」

  這麼近的距離下,恩靜才發覺將一曲《陳三五娘》唱得如此委婉動人的,竟是張有個性的臉:劍眉剛毅,桃花眼含笑,薄唇一掀便有無數倜儻逸出來。

  倜儻男子朝她伸出手:「懂得唱泉州南音,我估計你也是閩南人吧?正好,今晚聚在這的都是泉州那帶移民過來的阿婆。」

  她錯愕——這麼多全是泉州人?

  「是啊是啊,姐姐穿得好漂亮,要唱歌哦!」混血小女孩也使勁地拍掌鼓動。

  十二月的天,晚來風疾,卻抵不上眾人燦爛的笑與豐盛的熱情。

  恩靜微微地笑了——是,何秋霜說得對,她原本就是歌女啊,唱南音的歌女。

  可「歌女」又怎麼樣?一不偷二不搶,憑什麼「謹記自己的出身」?有什麼好謹記?再說了,這曲《陳三五娘》也在阮先生面前唱過了!

  是的,唱過了。那年在渡輪的房間裡,只他與她二人時,她問他:「阮先生,你想聽什麼?」

  「隨便吧。」

  「我們這有一首《陳三五娘》挺受歡迎。」

  「唱的是什麼?」

  「愛情。」

  他點頭。

  那是1979年,早被阮東廷遺忘了的,關於恩靜與阮先生的初遇。

  無情荒地有情天——船甲上,雨聲淅瀝。

  回到家時婆婆的臉色已經鐵青,可令恩靜錯愕的是,阮東廷竟還沒有去酒店,整個大廳靜寂如死,再不復方才公園裡的溫馨。

  恩靜一踏入餐廳,便有份報紙被「啪」地摔到她面前。迎面而來的那一頁上,男子正坐在房間的窗前和女子說著什麼,言笑晏晏,笑臉溫存。地點——阮氏酒店,38樓,12號房。

  阮東廷與何秋霜。

  恩靜只覺得指尖僵硬,有龐大的力量往自己的心臟狠狠壓來,輾碎……在不能呼吸前,她聽到婆婆震怒的聲音:「全港今日最熱門的消息!你這個『阮太太』是怎麼當的?丈夫跑到舊情人房裡了,你竟然還能晃到現在才回來!」

  哐!

  翡翠綠玉筷在大理石上撞出清脆的聲響,聽得所有人一震——原來,是婆婆的筷子。

  原來,晚餐還沒結束。

  看來是在等她了。阮家上下,從阮張秀玉到阮東廷最小的弟弟,一行四人,巋然坐于自己平日常坐的位置上,臉上是各懷心事的複雜。

  因為秀玉沒再說話,晚輩們也都不敢出聲。一派難挨的壓抑中,還是阮東廷先開口:「媽咪,這件事和恩靜無關……」

  「你覺得現在有你說話的餘地嗎?」秀玉連看也沒看他一眼,平日素來嚴厲的口吻此時更是添入了無數威嚴——是,嫁進阮家這麼久了,恩靜從來也沒見婆婆這麼生氣過。全場在她這句話落下,更是靜得沒有一絲聲音,恩靜尷尬地站在那,在餐桌與所有人的正對面,冷不妨,只聽到婆婆怒喝一聲:「跪下!」

  所有人都震驚了。

  恩靜愣了下,一時間,竟不敢相信婆婆命令的是自己。只是她含怒的目光正炯炯對著的——沒錯,就是她陳恩靜!

  「媽咪,錯的是大哥不是大嫂……」小弟俊宇也忍不住開口。

  卻被二女初雲攔住:「閉嘴吧俊仔,否則等等媽咪連你也罰。」她無動於衷地拉了拉弟弟,那雙眼裡細看下去,竟還有絲幸災樂禍:「媽咪說得對,大嫂都嫁過來多久了,竟連自己的丈夫都看不住。」

  「二姐……」

  「我說錯了嗎?要是看得住大哥,秋霜姐哪能動不動就到我們酒店裡報到?現在好了,終於給媒體拍到了……」

  秀玉卻像是沒聽到兩個孩子的聲音,怒眼只定在恩靜身上,直到這女子緩緩地移下雙膝——

  就在她站著的那裡,在餐桌和所有人的正對面,她緩緩挪下雙膝,裸露的膝蓋就要碰到地面時,終於,一股強大的力道拽起她胳膊:「媽咪,事情是我引起的,要罰就罰我。」

  是阮東廷。

  直到這一刻,他才來到她身邊,依舊是下午在維多利亞港時穿的那身黑色三件套,配著她的黑色小禮服,依舊如同璧人。

  只是這裡面的老老小小,關起門來,都知他們不同心。

  阮東廷一將她拉起,大手便離開了她:「現在都什麼年代了,媽咪也是讀過書的,怎麼還來這一套?」

  秀玉像是被他氣到,霍地站起身:「不來這一套來哪套?阮東廷,人是你娶回家的,結婚證書是政府蓋過章的!可這幾年來你都做了些什麼?」當著另外一子一女的面,當著阮家上下十幾口傭人的面,阮張秀玉手指著阮東廷:「結婚那晚你沒在她房裡過,新婚剛一周你就藉口到大陸出差,拋下她跑去廈門會那女人!每逢藝術節、電影節、沙田跑馬、耶誕節那女人就要住到我們酒店,你當我是死人嗎?什麼都看不到?啊?虧得我一次又一次地到黃大仙那兒給你求子求福,這麼荒唐,大仙會保佑你才怪!」

  全家上下全愣住了,這一些年來,所有下人都在暗地裡竊竊私語,「這太太是擺設吧?」「先生何時正眼看過她了?」「『外面那個』才是真的阮太太吧?」可私語再盛,也沒人敢光明正大這麼抖出來,誰知道今天……

  恩靜一張臉已說不清是什麼表情。所有人,憐憫的、鄙夷的、看好戲的,全「刷刷刷」往她身上擲來。只她身旁的這男子,渾身散發著壓抑的怒氣——可是,他不看她。

  就像從前那一千多個日子,就像所有人說的那樣:他從來,也不曾正眼看過她。

  秀玉的聲音還在繼續:「是,你長大了,是大集團的執行董事,現在什麼事都用不著再向我這個老太婆交代。可兒媳婦是我首肯的、是我一手調教出來的,她沒管好你、沒盡到作太太的責任,我就有權力教訓她!來人——」

  傭人在管家張嫂的帶領下,齊刷刷地排成一列,就在陳恩靜身後。

  「你們都把自己手頭上的活都向太太交代清楚。從今晚到後天,這四十八小時裡你們全部放假,家務由太太來做!」

  「怎麼可能?」俊仔震驚地叫起來,「十幾個人的事……」

  「住嘴!」

  「為什麼要住嘴?明明不是大嫂的錯!」俊仔畢竟年紀小,怒氣也真實得說來就來:,「大嫂都這麼慘了,大哥和那個何秋霜偷偷約會,最難過的難道不是她嗎?她對大哥那麼好卻得到這種回報,明明這麼可憐了,為什麼你們還要處罰她,為什麼不去罰大哥……」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恩靜連忙奔過去,捂他的嘴。

  闔府上下,唯有俊仔知道那只捂住他的手是怎樣打著顫,就像那副緊緊擁著他的柔軟身軀,不停地發抖,發抖……

  「歌女陳恩靜,因為被阮東廷和何秋霜看中,帶回香港做掩護,當了『阮太太』,穿了名牌,學了粵語,可是,她依舊是個歌女。」中午何秋霜的話猶言在耳——歌女陳恩靜,阮陳恩靜!

  呵,真是虛名啊!現今大小報刊全喚她為「阮陳恩靜」:恩靜姓陳,夫家姓阮,故稱「阮陳恩靜」——香港至今仍未廢除冠夫姓,誰說不是對太太們的一種認可?四個字將兩人緊緊牽在一起,承認他們的關係,承認她的江湖地位。可放到這一邊,她和他之間呢?陳恩靜與阮東廷之間呢?

  也就這樣了。

  等也等過,心也盼過,可到頭來關上門,卻所有人都知,她真正的面目,原來,不過是「歌女陳恩靜」。

  她緊緊捂著俊仔的嘴,用那只無法控制地打著顫的手:「媽咪,是我的錯,」另一隻手或許是不知所措,也只能緊緊地靠在俊仔背上:「我會做的,我接受懲罰!」

  餐廳裡仍是一片死寂,可很顯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秀玉就像是累了,讓張嫂過來扶起她,一邊朝阮東廷揮了揮手:「你不是說酒店還有事?去吧。」

  四層樓的別墅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兩個小時還不到,傭人們全卸下武裝,便裝離開了阮家。

  婆婆外出聽歌劇去了。阮初雲也約了朋友,出門前,她狀似不經意地將一件貂皮大衣扔到恩靜面前:「這個也幫我拿去洗了。對了,你應該知道貂皮怎麼洗吧?」

  一旁的俊仔看不下去:「二姐你太過分了!大嫂她……」

  「大嫂?大哥都沒拿她當太太,你拿她當大嫂?」初雲用無可救藥的神情刮了眼俊仔,就在這時,她電話響起:「呀,是秋霜姐啊?我馬上過去……」

  原來是約了何秋霜。

  廚房裡,滿水池碗筷。恩靜撩起袖子,十二月的水涼入骨,大抵是太久沒做過粗活,她竟忘了要先燒點熱水來兌。

  阮家是大戶人家,雖然每晚餐桌上只見五人在吃飯,可永遠是十菜二湯二甜點,這習俗從自家酒店推出揚名全港的「海陸十四味」後,便一直秉承著,再加上傭人們的碗筷,一餐下來,偌大的水池已堆得滿滿。

  可恩靜才洗了兩個碗,就聽到旁邊有人在搬熱水壺:「大嫂,我看阿一她們洗碗都是先加熱水的,我也給你加點吧!」

  原來是俊仔。十二歲的小朋友竟然就這麼懂事了,搬著熱水壺過來要幫忙。倒是恩靜有些驚:「不行不行!大嫂自己來就好了啊。」

  「沒關係啦,媽咪和二姐都出門了,我不來幫忙也很無聊啊!」

  「可要是讓媽咪知道了……」

  俊仔朝她眨眨眼:「放心吧,媽咪我最瞭解了,不會真那麼計較的。」

  「可是……」

  「哎呀,大嫂真是囉嗦誒!」

  恩靜笑了,看著這人小鬼大的傢伙刻意裝出的不耐煩神情。

  嫁進阮家那麼久了,婆婆嚴肅,初雲嬌縱,一行下人則全是看阮東廷臉色辦事的貨,只有眼前這小小少年,好事壞事全會想到她這個大嫂。

  俊仔像是看穿了她心思:「大嫂別難過了,雖然媽咪看上去對你很嚴厲,可其實我覺得,她心裡很喜歡你呢。」

  恩靜淡淡地笑了:「那俊仔呢?俊仔也喜歡大嫂嗎?」

  「當然啦!每次看到大哥那麼混蛋,我就巴不得自己可以快點長大,替大嫂揍他!」雖然事實上,全家上下那麼多大人,也沒有一個敢真的跑去揍他。

  恩靜被他的童言逗笑了:「謝謝俊仔,其實大嫂也很喜歡你呢。」

  「可大嫂更喜歡大哥吧?」

  她一怔。

  「不對不對,我應該說:大嫂『最』喜歡的就是大哥了。」他特意加重了那個「最」字。

  一時間,恩靜愣在了那裡:「是嗎?」也不知是問他,還是問自己。

  可俊宇就當成是在問他了:「難道不是嗎?我都有看到哦,」他神秘地眨眨眼,「大哥每次在書房加班到睡著,都是大嫂偷偷進去,幫他把外套蓋上的!」不過說到這,小傢伙又不開心了,「哼,討厭的大哥竟然一點都不知道!更過分的是上次他胃痛你給他送養胃湯過去,那個何秋霜好不要臉,竟然……」

  「俊仔。」最義憤填膺的話才剛要吐出來,廚房門口竟傳來低沉的嗓音。

  俊仔嚇了一大跳:「啊——」完蛋了!轉過頭去,竟真是阮東廷。

  「大哥?」他心虛地叫了一聲,小腦袋無意識地往恩靜那邊縮了縮。

  這傢伙!還說長大要替她揍阮東廷呢,這不阮生一出現,小朋友就怕了。

  不過話說回來,阮家上下誰不知阮東廷臉臭脾氣差?

  恩靜朝俊宇笑笑:「沒關係的,俊仔,大哥沒有生氣。不過,你先回房自己玩一會兒,好嗎?」

  阮東廷就一直站在門口,看著小弟不放心地看看恩靜,再看看他,那眼神怎麼說呢——簡直就像是怕他會獸性大發把恩靜就地處理掉似的。

  直到俊仔不放心地離開了,他才踱步過來:「你怎麼知道『大哥沒有生氣』?」不過不等恩靜回,又兀自接了下去,「我竟然不知道,你去書房給我蓋過外套。」

  原來他都聽到了!那麼那句「大嫂最喜歡的就是大哥」,俊仔那句無忌的童言,他也聽到了嗎?

  恩靜垂下頭,有些不知所措地盯著手套上的泡泡。粉紅色的塑膠手套不甚妥帖地覆在她手上,此時成了她目光的聚集點。恩靜雙耳發燙,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阮東廷說:「中午的事,是我誤會你了。」

  她的手一僵,片刻後再抬起頭時,清秀面容上卻不見有多少驚喜:「你看過監控了?」

  他點頭:「是,」頓了一下,「對不起。」

  恩靜唇角輕輕淡淡地浮起了一道弧:「沒關係。」想了一想,又說,「房間裡沒有監控,不過我還是想告訴你,我去何小姐那不是要錢,是去還錢的——那三十萬是她自己開支票給我哥的。」

  他沉默了。

  信嗎?一旦信,不就說明他知道了何秋霜的蓄意欺騙?不就說明他今晚的那句「十五年來秋霜從沒騙過我」不過是一句荒唐言?

  可他什麼也沒說,沉默了片刻後,只是開口:「秋霜那人就是有點大小姐脾氣,其實,也沒有什麼大心眼。」

  她垂下頭,輕輕地笑了。

  沒心眼麼?

  他不知道,那天她帶著一羹養胃湯到酒店,是何秋霜中途截下那罐湯,自己帶進他的辦公室,對他說:「看,人家親自熬的,弄了一上午呢!」

  他也不知道,那天她陪他出席大陸某富商的六十歲壽宴,是何秋霜在她敬酒時踩下她長禮服的裙角,害她整個人往前傾去,成為全場笑柄。

  他甚至不知道,那天她三十九度高燒,在醫院裡打著點滴,是何秋霜聲稱自己尿毒症發作渾身酸痛,生生將他從醫院裡催走,可後來酒店的員工告訴她,事實上何秋霜剛到銅鑼灣血拼了一大袋裙子包包,精神奕奕戰鬥力不知有多強!

  呵,男人眼中的「沒心眼」,就是這麼個概念嗎?

  不過這一些她都不曾說過,不是怕生事,不過是不想自取其辱——你看,這世上真正的可悲,是名為「丈夫」的男子實為他人的「丈夫」,山無棱,天地合,未敢與伊絕;無論她犯了什麼錯,未敢與伊絕;儘管她傷害的是他的「阮太太」,依舊……未敢與伊絕。

  她不會不懂,因為,她還有自尊。

  「阮先生,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恩靜垂下頭,又開始撿起水池裡的碗,口氣似不經心。

  「你說。」

  「愛一個人,到底是什麼感覺呢?」

  他大概是沒想到她會問這個,聽到後頓了一下。恩靜沒有抬頭也沒看他,許久後,才聽到他低低的聲音:「你想看她笑,想讓她快樂,無論她犯再大的錯,你都會原諒。」

  「你想看他笑,想讓他快樂,無論他犯再大的錯,你都會原諒。」他說的時候,深邃的眼看的並不是她,可她輕輕跟著這麼念的時候,腦海裡浮起的卻是1979年那晚,十四歲少女看著男子眼中巨大的悲愴,那時候她想:怎麼可以呢?這樣好看的人,怎麼可以這麼難過?

  那時她多麼希望自己能夠伸手拂一拂他眉間的褶皺,只不過這麼小的一個動作,她從當年至今,走了長長十一載,卻依舊徘徊原地,遙遙無期。

  是水池裡的聲響拉回了陳恩靜的思緒,她回過神來,竟看到水池裡多了一雙手——古銅色的,比她大了好多的手!

  「阮先生……」

  「這麼多讓你一個人洗,我看等你洗完,天也就亮了。」

  「可也不應該是你……」

  「『阮太太』都能動手了,『阮先生』為什麼不行?」他的聲音依舊是冷淡的,明明是溫暖的話,可這人就是有辦法把它說得這麼公事化。

  不過話說回來,阮東廷洗碗的效率還真不是蓋的。恩靜還在左右為難中,一個碗磨磨蹭蹭洗半天,他已經解決了好幾個,最後看不得她動作慢,他索性命令:「去拿擦碗巾來,我來洗,你來擦。」

  「可是……」

  「嗯?」

  「要不然、要不然還是我來洗吧?」

  「囉嗦,快去!」

  全世界都知道阮先生耐性有限,恩靜只好站起身,四處尋找起擦碗巾。可到底是找得太急還是對廚房太不熟悉,她一不小心踩到了個什麼東西,腳一崴:「啊——」

  「怎麼了?」阮東廷轉過頭,就見她整個人已經跌坐到了地上,被崴到的那只腳迅速腫起來。他簡直哭笑不得:「你到底有沒有腦子?竟然穿高跟鞋來洗碗!」

  下午那套禮服這女人竟然連換也沒換,只將首飾解下,就匆匆趕來做這堆繁重到死的家務!

  他站起身,本來好自然地就要過來扶她,可那雙眼——就在來到恩靜身旁時,那雙眼卻驀地一黯:角度的問題,他竟看到離流理台不遠處的牆角上,有一隻極小的黑色監控——正對著他們!

  如果恩靜沒崴到腳,如果他沒走過來,那麼他永遠也不可能發現這只攝像頭。

  也或許,他應該說:如果他今晚沒到這廚房走一趟,如果今夜全程都只有恩靜在這洗碗,或許明天某八卦雜誌的頭條上,將是「阮太被罰洗碗,阮生風流徹夜不歸」「夫妻感情破碎」「阮太名存實亡」等荒唐又可笑的所謂「獨家報導」——

  只是,香港的娛樂事業何時繁盛到如此猖獗的程度?直接登門裝監控?

  不,不——或許,家有內賊。

  「別洗了,先回房推一下藥。」

  「可是碗……」

  「碗就在這,不會自己跑掉。」

  「可是……啊?」恩靜張大眼——

  他、他竟然背著她蹲了下來!然後,寬闊的背擺到她眼前:「上來。」

  這意思就是,他要背她上樓?這真是阮東廷會做的事嗎?

  可阮生也真的說了:「你的腳必須馬上上藥,快上來!」

  大概是大老闆命令下慣了,這麼溫情的話也能被他說得似命令。

  可恩靜哪裡好意思:「我覺得……還是我自己……」

  「囉嗦!」

  「誒……」

  不等她話說完,某人已經不耐煩地往後伸過手,精准地握住她的兩條腿,一左一右送上了自己的背。

  恩靜嚇了一跳。

  此時她才想起自己還沒有換衣,穿的仍是下午的黑短裙,所以當他的手隨意往後面一握,握住的,就是她大腿處一片柔嫩的肌膚。

  強大的尷尬朝恩靜襲來:「阮先生……」

  他也不知是怎麼回事,突然間就有些不耐煩:「嚷什麼!」

  恩靜嚇了跳,伏在他背上的身子就要往下滑去。

  卻被他眼疾手快地握住:「見鬼!你就不能給我老實點嗎?」

  可是,可是——

  她這下是徹底呆住了——真是要瘋了!他、他的手竟握到了她的……

  「你、你的手……你、快鬆手啊!」

  她羞愧欲死!一拉一扯間,他的手竟又順著大腿往上挪了一寸,指尖一不小心,就抵到她的腿窩處!

  我的天!暫態間阮東廷也意識到自己碰到了什麼,身軀迅速僵直了起來。

  可比他更僵的是背上的女子:「阮、阮先生……」

  「閉嘴!」

  「可是你的手……」她緊張得都快哭出來了!那只手就抵在那兒,溫暖的明明是沒有曖昧氣息的手,卻教她尷尬得不知所措:「阮先生、阮先生……」

  「閉嘴!」他又莫名其妙地凶了她一句,不過這回終於移開了手,好像很自然地改握住她小腿:「就你這二兩肉,以為我有興趣?」

  恩靜羞愧欲死。

  「抱好!再滑下去我就把你扔進洗碗池!」

  這是什麼威脅啊?簡直要教旁觀者笑死。

  可她不是旁觀者,她還沒從方才那陣驚嚇中回過神來,她還好認真:「可是,洗碗池也太小了……」

  「我的天!」

  「怎麼了?」

  「你到底有沒有腦子?」

  「有啊……」

  「裝的都是垃圾吧?」

  「什麼意思?」

  「蠢!」

  「……」

  一大一小,一凶一柔,兩把聲音漸漸從一樓廚房移至二樓,也同時,教聽完歌劇回來、剛踏入家門的張秀玉錯愕地愣在了原地。

  不過很快,秀玉便收拾好錯愕,倒退一步,兩步,三步——退出大廳,關上門。

  唇角,一抹滿意的喜色。

  這晚阮家難得的熱鬧,雖然傭人都不在,可俊仔的身影卻奔波忙碌于一二樓之間——

  「俊仔,冰塊!」

  「俊仔,黃道益!」

  「俊仔,熱毛巾!」

  膽敢這麼不客氣地指使二少爺的還能有誰?大少爺是也。

  在恩靜房裡,只見少爺他一面濃眉緊皺盯著指導書,一面按著書上所講,在恩靜腳上做著「活絡推拿」。他一臉嚴肅,嚴肅中還帶著一貫的自信,所以當俊仔問:「大哥真的懂得怎麼推嗎?」大少爺不客氣地刮小朋友一記:「我不懂你懂?」

  俊仔閉嘴了。

  不過他確實是不懂,雙目嚴肅又認真地將恩靜受傷的腳和書上的那一隻比對了大半天,才酷著臉放棄書本:「我出去打個電話。」

  等那身軀一消失在房間,俊仔便向恩靜咬耳朵:「一定是去向吳醫師求助了。」

  恩靜簡直哭笑不得:「你哥之前沒推過這個嗎?」

  「有啊!很久以前媽咪有次拐到腳,他給媽咪推了一個晚上。」

  「然後呢?」

  「然後第二天,媽咪就住院了。」

  「……」

  果然,第二天用完餐後秀玉便當機立斷:「不行,恩靜的腳必須讓吳醫師看看。」

  吳醫師在這一帶是出了名的高貴——技高、費用貴,大傷小傷,但凡進了他診所,沒花個上千是出不來的。不過秀玉說:「算了,看在早餐這麼優質的份上,這次的醫療費就媽咪包了。」

  也難怪明明傭人們都不在,大家今兒還能吃得到這麼豐盛的早餐。

  今早一下樓,秀玉就看到餐桌上擺滿了噴香美味:一小壺咖啡,一小壺鮮橙汁,港式鴛鴦,叉燒包,腸粉,甚至……生滾螃蟹粥。

  生滾螃蟹粥?

  秀玉挑起了一根眉:這稀罕菜色有多久不曾出現過了?自「阮氏酒店」被東仔接手,自「海陸十四味」被撤離「阮氏」酒席,別說酒店的顧客,就連她這正牌阮家人,也不曾再見過這噴香滾燙的煲粥。

  秀玉疑惑著,無意間眼一抬,便看到樓梯上,她那酷兒子正抱著一臉紅暈的恩靜下樓。

  恩靜的腳經昨夜的「活絡推拿」後,已經腫得老高。秀玉好像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我說誰這麼一大早就在獻殷勤呢,原來是我們東仔啊,看來兒媳婦的腳昨晚是讓你給推壞了吧?」一邊說,手一邊伸向那鍋粥。原只是想嘗嘗味道,誰知阮東廷將恩靜抱到餐桌旁後,竟開口:「媽咪,粥是做給恩靜的。」

  「哦?這樣?」言下之意就是:親媽你有多遠就閃多遠咯?

  「不是的媽咪,如果您喜歡……」恩靜忙插口。

  卻被秀玉打斷:「媽咪是喜歡,不過現在崴到腳、需要補鈣的是恩靜——東仔,媽咪說的沒錯吧?」

  阮東廷還是酷得一本正經地:「是的,媽咪。」

  秀玉的唇角忍不住抽了抽。

  真是難得,一向嚴厲的婆婆今天看上去心情特別好,是那種有某計畫被實現了的舒暢。

  去往吳醫師診所的路上,恩靜不著痕跡地觀察了她半晌,才開口:「謝謝你,媽咪。」

  彼時秀玉正閉著眼假寐,只淡淡地回:「都說了是早餐的獎賞。」

  「不,我是說……昨晚。」

  婆婆這才睜開眼,那雙向來很有威嚴的眼仔細看進去了,才發覺是含著笑的:「不怪媽咪罰你嗎?」

  「媽咪是在幫我。」

  真是難得,秀玉的笑竟擴到了唇角:「我一早就說,你這孩子冰雪聰明。」

  「所以我知道要感謝媽咪。」

  是的,沒有昨晚那場「下跪」「懲罰」的劇碼,哪能有今早這一幕?婆婆的心天知地知,還好,媳婦通透,也知曉了。

  「你呀,也趕緊把這點小聰明用到阿東身上吧。」

  恩靜沉默了——用到阮東廷身上?呵,太難了。即使她真的如婆婆所言的聰明,可是啊,愛情裡哪需要這點微不足道的小聰明呢?

  愛情來來去去,至複雜至艱難,憑藉的也不過是一顆心。

  秀玉問她:「你覺得媽咪是個冷酷的人嗎?」

  恩靜笑了,輕柔而溫存地:「才不呢,媽咪是個表面嚴肅內心溫柔的人。」

  「而你爹地說,阿東的性子就和我一樣。」

  恩靜愣了下。

  「只要你能夠走進他的心。孩子,只要你能走進去。」她的話似意味深長。

  車子平穩前行,已過了不知多少個紅綠燈,終於在一個寫著「吳」的門牌前停下。

  秀玉推開車門,卻突然想起了什麼:「對了,給你普及個廚房知識:你今早喝的粥,光剔那些蟹殼和清洗,就需要一個半小時。」

  吳醫生的診所病人寥寥,不知是因時間早,還是因為貴,或者,兼而有之?

  恩靜和婆婆進門時,診所裡只一名病人在候診。也是巧,竟是熟人,張秀玉一見那氣質高雅的貴婦便喚:「真巧啊,連太太!」

  兩人熱絡了一番後,連太太才將注意力轉到恩靜身上:「這一定就是Baron的太太吧?」Baron是阮東廷的英文名,只是連太看恩靜的眼神卻仔細得有些奇怪:「咦,我怎麼覺得這孩子好眼熟?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我和阿東的婚禮您來參加了。」恩靜微笑回答。

  阮、連兩家是世交,雖然連家人長年居住在英國,可事業多數在國內,阮生和她的婚禮這一家子也都來參加了。

  「好像不是那次。」連太偏頭想了一會兒,估計是想不到,又回過頭去和秀玉家長里短了,「搬回香港後好不適應,城市亂糟糟的,不過還好,日光比倫敦充足了一百倍還不止……」

  等恩靜看完醫生出來,這兩名貴婦還坐在候診的沙發上聊得熱絡。看到恩靜出來,秀玉站起身:「醫生怎麼說?」

  「說是再來推兩次、換個藥就好了。」

  「那就好。」秀玉看一眼腕表:「午飯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剛約了你Aunty,一起去吃飯吧。」

  秀玉約連太,連太則早已約了她兒子,故一行人熱熱鬧鬧地決定在上環碰頭。途中連太還是看了恩靜好幾回,總覺得眼熟,直到她兒子抵達約好的餐廳,連太才拍手:「我想起來了!Cave你看,恩靜是不是昨晚和你一起做公益的那位靚女啊?」

  那叫「Cave」的就是連太的兒子了,一名長身玉立、豐神俊逸的男子——只是,為什麼看著總覺得眼熟呢?尤其是那對劍眉和一雙含笑的桃花眼……

  可Cave已經認出了她:「Hi,又碰面了!」

  「你們認識?」秀玉有些吃驚。

  恩靜其實也蠻吃驚,可Cave卻說:「何止認識?昨晚我們還一塊唱了一整首《陳三五娘》呢。」

  天,是他!

  昨晚給阿婆們做公益時,臺上那名倜儻的主唱!

  也難怪她一時間沒有認出他來,昨晚他著一身淺灰色的長馬褂,若是沒近看,不認識他的人也只會覺得那主唱長身玉立,應該是溫潤的美男子。可這會兒他褪去馬褂,一套合時又合身的手工西服很好地烘出了他的俊逸倜儻——這等級,何止是「溫潤美男」能形容的?

  「我就說恩靜看著眼熟嘛,果然是!今早我才在報紙上看過她呢。」連太親親熱熱地給Cave倒了杯茶:「不過還是本人好看,難怪我會一時想不起來。」

  「報紙?」

  「你們昨晚做公益的事上報紙了,你不知道嗎?那報上還說啊,女主唱唱得特別好,而且唱的是正宗的泉州南音,一點也不輸給專業的演員呢!」

  雖是讚揚,可恩靜卻在這句讚揚下變了臉色。那方連太太還無知無覺,她已下意識地瞥向婆婆,就見秀玉正挑起眉,若有所思的樣子。

  又上報紙了——繼阮先生在何秋霜房裡的照片曝光後,阮家又有事上了報紙。報導不輕不重,只說「女主唱唱得好」,可接下去若有人像連太太這樣認出了她、知道她會唱南音進而挖出那一段過去,那阮家真正的醜聞……

  這想法剛從腦海裡掠過,恩靜已驚出了一身汗。

  瞬間一桌子美食全失去了吸引力,她心神不寧地吃了幾口菜,便藉口要去洗手間,柱著拐杖移到遠處一個隱蔽的座位上,拿出手機:「阿忠,麻煩你到書店去,幫我把今天的報紙各買一份回來。」

  掛上電話時,她依舊柳眉輕擰,完全沒注意到對面的座位已被一道頎長的身軀佔領。直到來人調侃地出聲:「很緊張?」

  恩靜才嚇了一跳:「連先生?」

  「叫我『Cave』。」沒錯,正是剛剛的Cave連。只見那雙桃花眼隨性一彎,就有數不盡的倜儻逸出來。

  呵,這樣的男子,真不知要迷倒全港多少女性。

  恩靜當然知道他不是來和自己討論名字的。果然,很快Cave又開口:「其實你也不用太緊張,到目前為止,這只是一則沒有傾向的小報導。」

  看來方才自己的情緒已悉數落入了他眼底,恩靜不想多生事:「謝謝連先生關心。」

  「都說了叫我『Cave』,這麼見外做什麼?」

  她只是笑笑。

  「關於這則報導呢,如果被人繼續追究下去,下一個標題我想就是『阮太陳恩靜為做公益唱南音』,」毫無難度地戳破她的顧慮,果然,話落他便見恩靜秀眉輕攏,於是,挺滿意地笑彎了那雙桃花眼,「其實這標題裡有兩個重點,你看出來了嗎?」

  「兩個?」

  「對,兩個。」

  恩靜原本還沒想這麼多,不過她何等通透的人,經Cave一點,也就反應過來了:「一是『公益』,二是『南音』。」

  「不錯嘛,挺聰明。」Cave優閑地往後一靠,「公眾是被操縱的,媒體是可操縱的,所以到時候眾人的目光是要集中在『公益』上還是『南音』上,就看你怎麼操作了。」

  「即使可操縱,媒體那邊我也不熟……」

  「我熟。」

  陳恩靜一怔。

  那雙桃花眼已邪邪地漾開了笑。慢條斯理地,他俯身上前,直到薄唇已離她夠近了,才低低地,一字一頓地:「我,可以幫你。」

  「為什麼?」

  「我說因為我高興,你會信嗎?」

  恩靜沒回答了,只是靜靜看著他。

  這並不是件太簡單的事,至少在她看來,對於非娛樂行業的人來說是這樣。

  隔著一張餐桌的距離,她看著這男子的桃花眼裡染著複雜的意圖,雖然英俊,可更危險——很顯然,恩靜不信。

  Cave笑了,挺愉快的樣子:「我是做餐飲的,這你應該知道吧?」

  「嗯。」剛剛婆婆已經介紹過了,雖然這連家人長期居住在海外,可「連氏」在香港卻幾乎承包了大半餐飲業:中餐廳、西餐廳、茶餐廳,甚至就連「阮氏」也有兩家連鎖酒店的早茶廳被他們承包了去。

  Cave說:「我的飯店裡還缺一名真正懂南音的人。」

  恩靜微微變了臉色——他的意思是,讓她上他的飯店去做唱南音?簡直荒唐!

  不過表面上她只是矜持卻有禮地:「抱歉,恐怕我不適合。」

  「會嗎?」

  恩靜不語。

  「其實我倒是覺得很適合呢,畢竟我所認識的恩靜小姐,曾在遊輪上唱了八年的南音,不是嗎?」

  他怎麼會知道?!

  「別緊張,」看她突然間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Cave挺愉快地笑了:「當年何秋霜下嫁給阿陳,Baron包下了你駐唱的那艘遊輪,還記得吧?」他輕笑:「在倫敦留學時我們都是同學,所以那晚,我也在船上。」

  「1979年?」

  「是嗎?我算算,」他掐了掐手指:「對,1979年。」

  你看,際遇多麼可笑——從始至終,她的「丈夫」只記得1987年在阿陳的靈堂裡見過她,而今碰到了另一位,才經由別人之口,證實了更早的那場相遇。

  恩靜垂下頭,順勢掩去了眼底的自嘲:「對不起連先生,我是不會去的。」

  「是嗎?」Cave作出一副惋惜的樣子:「可怎麼辦呢,我已經決定要幫你了。」

  「你……」

  「噓——」一隻長指冷不妨就點到恩靜的紅唇上,驚得她羞惱地往後一退,他才滿意道,「別急著說『不』。要知道我Cave連出面,恐怕全港名媛裡還找不到第二個捨得拒絕的。」

  簡直放肆又自大!恩靜霍地站起身,也不管自己的腿還受傷包紮著:「抱歉連先生,我不是你那些莫名其妙的名媛,我是『阮太太』!」

  「哦?阮……太太?」他玩味。

  那神情簡直讓人忍無可忍!

  就在恩靜操起拐杖越過他時,這討厭的人又開口了:「剛剛在『阮氏』吃早茶遇到Baron,我還以為他身邊的那位才是『阮太太』呢,真是對不住。」

  陳恩靜一怔。

  一秒鐘過後,耳邊又響起拐杖穿行的聲音,餘下倜儻得近乎妖孽的男子勾起唇:「果然秀外慧中啊。呵,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