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第二曲 似此星辰非昨夜

  絕不是個善茬。即使是,也絕對是個難對付的茬——她是說Cave,連楷夫。

  回到座位時,兩名貴婦的談資已由珠寶轉到了酒店經營,恩靜剛坐下就聽到婆婆說:「我們東仔也算勤力了,一大早就趕到酒店,說是去處理昨晚沒處理完的事。」

  昨晚沒處理完的事,就是陪何秋霜吃早茶嗎?

  也許吧,她早應該料到的,即使知道那三十萬的事,即使知道何秋霜騙了他,可,那又怎樣呢?

  尾隨其後的連楷夫也開口:「可不是?我剛到『阮氏』吃早茶也碰到他了。」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睨過恩靜,像是在說著什麼。

  一整個中午,她都食不知味。

  餐後婆婆又和連太約了聽歌劇,可恩靜已經沒心情奉陪了。讓阿忠載她到附近的超市,零零種種挑了些媽咪和阮先生喜歡的菜,提回家準備做晚餐時,誰知,竟在廚房裡遇到了阮東廷。

  他似乎也剛回來,退下了平日裡的黑色西裝,高高大大的男子,穿黑色家居服,米白色圍裙,米白色棉拖,再配著一身純天然的古銅色肌膚——怎麼有人能連在下廚時都這麼好看?

  「你這眼神是不是在告訴我,在『阮太太』看來,『阮先生』有時也是挺有魅力的?」淡淡的嗓音傳過來,他卻連頭也沒抬,讓人分不清是調侃還是什麼。

  恩靜微微赧顏,有點突兀地咳了兩聲:「今天怎麼這麼早?」

  「下人不是都放假了?我看你的情況也不方便下廚,就提早下班了。」一邊說著,黑眸下意識地瞥過她被纏上了厚厚白紗布的腳。

  這麼說來,他是特意回來幫自己做晚餐的?

  恩靜好錯愕,只見他脫下了一次性手套,到旁邊挪了塊凳子。恩靜還沒反應過來呢,就見他已經朝自己走過來,雙臂一伸,一整個地抱起她。

  「阮先生?」

  拐杖孤單地在原地倒下,下一瞬,她已安安穩穩地落到凳子上:「晚上吃日本料理,你就坐在這,負責幫我切壽司吧。」

  可直到話音落下了許久,她也沒有行動。

  直到他冷凝的眼抬起:「怎麼了?」

  恩靜才迅速戴上一次性手套:「沒什麼。」

  中午連楷夫的話再一次闖入她腦裡——「剛剛在『阮氏』吃早茶遇到Baron,我還以為他身邊的那一位才是『阮太太』呢。」

  可她是怎麼回事啊?這夫妻關係有多麼名不副實,不是一開始就說清楚了嗎?為什麼就因為旁人的一聲「阮太太」,她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心塞、甚至連唱南音上報的事也突然變得沒那麼緊迫了?

  「你有心事?」終於,阮東廷擱下了正在割三文魚的刀片,轉頭看著她。

  恩靜連忙扯出一抹笑:「沒有啊!」

  就像是要驗證自己「真的沒事」,她麻利地將壽司切成厚薄均勻的小片,又麻利地將它們在碟子上擺成了完美的形狀。

  一旁阮東廷還在看她,冷不妨地:「拿一塊來我試試。」

  她甚至連筷子也忘了用,就信手捏起一塊移到他唇邊。大眼隨著這動作自然而然地對上了他的,終於,那雙眼裡複雜的情緒悉數落入他眼裡。

  「你有事瞞我。」原來,這才是他的目的。

  恩靜垂下頭,頓了片刻,才說:「連楷夫今天去了酒店。」

  「然後?」

  「然後,他看到了你和何小姐在一起。我是覺得,」她有些猶豫地咬了咬唇,才又說:「最近狗仔跟得那麼緊,你們要不要……小心一點?」

  一溜髮絲順著她細瘦的臉頰滑了下來,擋住他探查的目光。

  可阮東廷卻沒有因此轉移視線,他還是盯著她,盯著那從髮絲空隙間透出來的眼鼻,許久後,伸出手,替她將溜下來的髮絲挽回到耳後方:「只是這樣嗎?」

  「嗯。」

  「可為什麼……你看上去這麼難過?」這話沒說完,他已經手一用力,扳過了她面孔,「告訴我,剛剛發生了什麼?就在你們吃飯的餐廳裡。」

  「啊?」

  「老實告訴我。」他欺身向前,兩人的距離突然近得足以讓她聞得到他腮邊淡淡的剃須水味。

  恩靜的心跳得好快:「阮先生……」

  可話未說完就被打斷,這張英俊的臉逼下來,毫無預兆地,令人吃驚地,莫名其妙地——他的鼻貼上了她鼻尖。

  歌劇裡,電視劇裡,愛情電影裡,所有男人的唇覆上女人之前,就是這樣的動作這樣的神情吧——他突然欺近她的身,他突然捧住她的臉,他英俊的面孔突然朝她移下來——

  然後:「再不老實交代,你會反悔得寧願今天沒在廚房出現過。」

  輕柔,低嗄,眼裡——冷芒如箭!

  陳恩靜怔住。

  不是她所想像的那樣的,完全不是。他只是用一種溫存的表像包裹著內裡的銳利森冷,而那份冷,不偏不倚,指向的正是她!

  「你看上去就像是要哭出來了,」阮東廷的鼻抵著她的, 「真的想由我來說嗎?」

  一張照片不知從哪冒出來,伴著他陡然冷鷙的聲音,攤到她瞪大的眼瞳前。

  那是連凱夫,還有她!就在中午吃飯的餐廳裡,就是那最親密的一幕——那姓連的將手探到她唇上……

  「你找人跟蹤我?」很快,恩靜反應過來了。

  難怪他今天會這麼莫名其妙,原來——原來是這個!

  阮東廷冷嗤:「不是『跟蹤』,是『保護』。要不是最近事端太多你又傷了腳,我何必這麼做?這下倒好,竟讓人拍到了這個。」他口吻淡淡。

  她卻緊張了起來:「不是的,你誤會了!會有這個場面只是……」

  「不必解釋,我沒興趣聽這個。」阮東廷卻打斷她,為了在監控面前維持「夫妻恩愛」的景象,整個人還那麼近地粘在恩靜身上:「不過看在夫妻一場的份上,我還是給你個忠告:那種是個女人就能睡的花花公子,你最好給我離他遠一點。」

  「阮先生……」

  「你大概還不知道吧?」他口氣低沉,「那傢伙最大的愛好就是和我分享同一個女人。初到英國時,我們不知道一起睡過了多少金髮妞,而你,如果斗膽頂著『阮太太』的名成為下一個類似的角色,又在這個關頭被媒體抓包……」

  電光石火只一瞬,漸冷的眸子變成了徹底的冷硬。

  「我沒有!」

  他薄涼的唇角微勾,說完了那句被她打斷的話:「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話畢,高大的身軀抽開來,令人心驚的是,唇角甚至還是掛著笑的。

  從頭到尾,在監控器裡的他,從容,優雅,與她親密得宛如每一對熱戀中的愛侶。

  而那監控器也盡職而沉默地立在那,很完美地,記錄下阮生阮太剛剛「親密調情」的資訊。

  就是這樣了,在婚後的第三年,在她與他的關係似乎有了一點點進展時,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似此星辰,卻非昨夜。明明是一樣的面孔,一樣的人,卻已經沒有了昨夜的溫存。

  兩天的懲罰過去後,恩靜再也沒有踏進過廚房。

  那監控大概是沒拍到什麼有價值的畫面,所以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也不見有八卦雜誌曝出什麼「阮家內幕」。

  敵不動,我不動,基於這原則,恩靜和阮東廷極有默契地,不曾向任何人提起他們發現監控器的事。

  只是默契歸默契,自那兩天結束後,他們又恢復回相敬如冰的狀態。

  不,什麼叫「相敬如冰」?他們現在簡直比相敬如冰還要「冰」:自那次爭執後,阮東廷再也沒和她說過話,每回碰面,他都冷著一張臉,而她則垂著頭,默不作聲地走過。

  日子冷寂如斯,仿佛永遠也不會有盡頭。而她漸漸地,也再一次習慣了在外頂著「阮太」之名,關起門來卻猶如陌路的日子。

  直到她生日的前夕。

  在晚餐桌上,當阮家上下都在場時,阮生突然對恩靜說:「今年的生日提前一天過吧。」

  可能是太久沒聽到他同自己說話了吧,一時間,恩靜竟有些反應不過來。

  倒是秀玉先開口:「怎麼了?好端端的幹嗎提前過生日?」

  「廣州新開的酒店出了點問題,我得提早過去處理。」

  於是事情便這麼拍板定下。

  其實恩靜也沒異議。既然提前一天,她便提前一天去訂蛋糕、挑菜色、選娛樂節目。媽咪最喜歡音樂,所以家裡不論誰過生日,吃飽喝足後,一家子總要出去看歌劇聽樂曲,不過今年恩靜說:「不出去了,媽咪,我要給你一個驚喜。」

  於是接下去的兩天,她總神出鬼沒。秀玉讓俊仔偷偷去探了底細,才知原來這好媳婦為了能在生日那天給她唱一段南音,天天窩在房間裡,練起擱置了好久的音樂。

  可事實上,當一切準備就緒,生日宴那天到來時,阮東廷卻缺席了——

  「酒店臨時有些事,恩靜,今晚我就不回去了。」毫無愧疚感的「通知」從電話那端傳來,就在眾人全集中到大廳、等著先生回來陪太太吹蠟燭的時候。

  恩靜默默地掛上了電話。

  「怎麼了?」

  「阮先……阿東說,他有事回不來了。」

  秀玉挑起眉,俊仔張大口,一家子下人暫態間,全都面面相覷。

  只有初雲從喉間逸出了句冷哼:「可憐喲,白忙活了好幾天!」

  「二姐!」俊仔瞪她。

  「幹嗎?說錯了嗎?」

  沒,當然沒說錯,估計下人們此時也是同樣個感慨,只不過心裡暗忖著,沒像她這麼說出來罷了。

  「其實呢,也不是想像不到的,秋霜姐姐現在還住在酒店呢,大哥怎麼可能回來陪這麼個名不副實的『太太』過生日……」

  「夠了!」這下連秀玉也聽不下去了,威嚴的目光和俊仔的怒氣一同拋了過去,阮初雲這才訥訥地閉了嘴,只是眼角瞥過恩靜時,依舊有不以為意的光。

  原本好好的生日宴就在這種氛圍下靜靜地開始,慘澹地結束。半個小時還不到,秀玉就稱頭痛:「恩靜,你到張醫師那兒去給我拿一劑阿司匹林。」

  依舊是阿忠開的車,可這晚的路線卻令恩靜疑惑——張醫師那兒哪是往這邊走的?這條路通往的分明是「阮氏」嘛!

  沒錯,阿忠最後的確是在「阮氏」門口停車的:「太太,其實,今晚有一個驚喜。」

  「什麼?」

  阿忠卻不說話了,只是揣了一臉神秘的笑,帶著恩靜走進了酒店——38樓,01號,阿忠拿起門卡刷開門:「太太,進去吧,阮先生在裡頭等你。」

  恩靜震驚了!

  房內竟是浪漫的燭光與蛋糕,有人熄了滿房間的燈火,只蛋糕盛放的那張桌上,小小檯燈朦朧地亮著,暖了這一室。

  明明一小時之前——不,不,明明一小時又二十五分鐘之前,那把冷淡又毫無愧疚感的聲音告訴她「酒店臨時有事」,明明他用最冷淡也最無愧疚感的聲音忽略了她今晚過生日的事實,可此時此刻,那把聲音的擁有者就站在桌前,在蛋糕面前,聽到腳步聲後,回過頭來——

  「過來。」他朝她招招手。

  這演的又是哪一出?

  恩靜沒有過去,只是怔怔地站在那兒,看著兩米開外的高大身軀,看著他不緊不慢地往杯中注入酒,看著他如同世界上最偉大的導演,一手操持著這莫名其妙的劇情:「從酒窖裡挑了這一支干紅,來嘗嘗,我親手釀的。」

  久聞阮家的地下酒窖裡多是阮生親手釀制的美酒,她雖鮮少去酒窖,卻也耳濡目染,知他釀酒的功力一流。

  可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為什麼?」

  這燈光曖昧,美酒加蛋糕,儼然一派精心準備的生日禮——為什麼?

  「你生日,不是麼?」阮東廷栓上了酒塞。

  「可你不是說今晚有事……」

  「是有事。」

  恩靜頓了一下。

  「準備這些不算是『事』?」

  她竟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應——他的意思是,今晚之所以不回家,就是為了留在酒店裡準備這些東西嗎?

  可她和他之間、她和他之間不應該是這樣的啊!結婚那麼久,關係永遠只停在表面化的「阮生阮太」,再加上之前在廚房裡的爭執,他們已經好久沒說過話了吧?怎麼突然間……

  這廂她還滿腦子疑問,那廂他已抬手,看了眼腕表:「再一分鐘就是十二點了,來,過來許願。」

  微薰的酒香蕩漾在周遭,蛋糕上只簡單地燃了支蠟燭,在蠟燭燃到三分之二時,恩靜才走過去。

  男人就在她身後,一手一杯微薰的酒。

  在他的目光示意下,她有些羞赧地一面扣起十指,一面同他說:「按我們泉州的習俗,前兩個願望都是要說出來的。」

  「我知道。」他點頭。

  她這才閉起眼睛:「第一,願媽咪和我的父母身體健康;第二,願俊仔快樂成長。」

  第三個願望,她留在了心中。

  阮東廷卻在她許完願後問:「沒有祝福初雲,可以理解為她對你不好,那……沒有祝福我呢?」

  「啊?」她愣了下,隨即反應過來阮東廷的意思。也不知他是不是在開玩笑——反正那廝開不開玩笑都是那副面癱樣,恩靜就當作他是在說笑了,所以也半開玩笑似地說:「你怎麼知道第三個願望不是祝福你?」

  「是嗎?」

  是嗎?

  是,她不想騙自己,那第三個願望,是「夫妻和睦,到白頭」。

  可是,要怎麼回答他呢?

  有些事她真的永遠也說不出口,就像那年新婚,和媽咪一同到黃大仙祠拜拜時,她對著大仙許願:「是否可以讓他真心地接納我?」兩個多月後,他赴北京出差,媽咪硬要她陪同,在他忙著見客戶的某個午後,她一人到雲居寺,對著送子觀音誠心祈禱:「雖然求子還太早,可是否能讓我們如所有正常的夫婦,對生兒育女抱有期盼?」次年初二回娘家,在關帝廟裡,諸神面前,她一遍又一遍地問:「是否有一天,他可以如愛何秋霜一樣地愛上我?」

  一次又一次,從南到北,從北到南,神是否聽到了她的請求?

  不,或許祈禱者太多,神太忙,聽不到她卑微的請求,所以直到這一日,她連一個「夫妻和睦」的願望,都不好意思當著他的面說出口。

  是急切的敲門聲打破了這突然來的沉默。

  「應該是送牛排的。」阮東廷擱下酒杯。

  可誰知開門的聲音剛響起,完全沒有預兆地,恩靜就聽到一把驚天動地的尖叫聲:「你果然在這!」

  竟是何秋霜!

  她迅速轉過身,就看到那個怎麼也不應該在此時出現的女人怒氣衝衝地闖進來,渾身怒火和她疾馳的腳步一起來到恩靜面前——

  啪!

  「何秋霜!」隨即暴怒的聲音響起,是阮東廷的。

  恩靜僵在了原地。

  痛,火辣辣的痛,自臉頰上那巴掌印上傳來。

  恩靜反應了好久,才想起來要用手捂住自己的臉——是的,就在剛剛,半分鐘前,她被這女人摔了一巴掌,她堂堂「阮太太」和自己的丈夫在酒店裡過個生日,竟然要被個外人甩巴掌!

  阮東廷的火氣比她先行竄起,一把拽過那女人:「何秋霜,你瘋了嗎?」

  「是,我是瘋了!我是瘋了才會讓你這樣子對我!放著廈門一大堆事不做跑來找你,一待就是兩個月三個月,你真的以為我那麼閑嗎?別忘了,你開酒店,我們家也開酒店!你忙我也很忙!可現在呢?我都在這住那麼久了,你天天說忙天天說忙,忙得那麼久也沒有來找我一次,不是說酒店好多事要做嗎?不是……」

  「夠了!」他的怒火卻一點也不因這些話而平息,「給我道歉!」

  「我……」

  「馬上道歉!」

  抬高的音量冷鷙的臉,逼紅了秋霜盛滿恨意的眼。

  可阮東廷的黑臉卻是她從來也沒見過的恐怖。看恩靜死死捂著被摑紅的臉,他放開何秋霜,轉而拉住恩靜的手:「別捂著,我看看!」一對濃眉鎖得死緊,尤其在看到那臉上的紅腫時,怒火熊熊地燃得更旺:「何秋霜,如果下一秒不給我道歉,就馬上收拾行李滾回你的廈門!」

  秋霜心一驚!看阮東廷一點也沒開玩笑的意思,才終於扭過頭來,極不甘願地咕噥一聲:「對不起。」

  「說大聲點!」

  「對!不!起!夠了吧?」

  夠了嗎?莫名其妙地闖進來甩人一巴掌,一聲「對不起」真的夠了嗎?

  可她看上去卻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那句「夠了吧」出來後,豆大的淚珠簌簌滾落:「當初是誰自己答應了她只是表面上的『阮太太』?明明一開始就說好了,可現在呢?今天讓你給她過生日,明天就敢讓你陪她逛街!後天呢?將來呢?!」

  阮東廷原本還黑著一張臉,可看到那張梨花帶淚的面孔,聲音裡的冷意也稍稍退了退:「夠了!做錯事的人還有臉哭?」

  「為什麼沒臉哭?阿東,是你自己說過會照顧我一輩子……」

  那年廈門淒冷的午夜,阿陳靈前,是他風塵僕僕地趕到,對她說:「秋霜,阿陳臨終前我答應過他,一定會找最好的醫生,永遠照顧你。」

  原來事隔了那麼久,誰也沒忘記。她、他、她,都沒有忘記。

  「你知道嗎,全廈門都在笑我不知廉恥,明知你結了婚了還天天往你這裡跑,我們何家在內地也是有頭有臉的啊……」號啕漸漸地,變成了嚶嚶的哭聲,漸漸地,擊中了這男子冷硬心腸的最柔軟處。

  然後呢?

  再然後呢?

  這個她名義上的「丈夫」實質上的陌生人,只見他低歎一聲:「好了,別哭了。」大手無奈地往上,將她梨花帶淚的臉揉入自己胸膛。

  是誰說過的呢,會哭的孩子有糖吃?你看,事實即是如此。

  站在這對親密愛侶的身旁,突然間,她竟不知自己的雙手該放往哪裡——不,不,不該再捂著還隱隱發痛的臉頰了,再捂下去就矯情了。

  可是,可是,何止是這雙手啊?她這一整個人,就仿佛是憑空而降的尷尬之物,生生賴在這,當著這對愛侶的電燈泡。

  看來不是秋霜該出去,是她,是她陳恩靜——該出去了。

  輕輕的開關門聲再度響起時,是被何秋霜的號啕蓋過去的。恩靜離開了01號,走廊深幽仄長,她走了許久,才拐到電梯口按下按鍵,看著老式電梯緩緩地升起。

  還記得阮生剛接手「阮氏」時,媽咪問電梯要不要換成新的,他說不,他喜歡維多利亞時代的東西,他喜歡舊式風情。除此之外酒店的裝修全換:他喜歡歐陸風,他喜歡早茶廳的天花板上有硬朗的線條,他喜歡酒店的後花園裡有大片芬芳的紫羅蘭——原來他所有的喜歡,她都記得。

  電梯緩緩而上,至38層,打開,從裡頭走出一名戴軟帽墨鏡的男子。

  恩靜原沒有多想,只是在目光觸及男子那碩大的、沒有任何名牌標識的黑色背包時,她突然間一個激靈:38樓全為總統套房,可這男人的樣子,怎麼看也不像是目標客戶群哪!

  腦海中同時浮現過一幕幕影像:01號房間,昏暗的燈光,蛋糕與紅酒,以及……她和他之間並沒有那麼好的關係——電光石火只一瞬,恩靜已從方才的自憐自艾裡抽出身來,她按下樓層鍵,迅速來到保安室裡:「幫我調出38樓的所有監控,馬上!」

  保安一見是阮太,哪能不馬上?視頻調出來後,恩靜很快便找到了那墨鏡男:就在走廊最尾端,01號門外,那人躊躇踱步,似在深思,許久後,才拐了個彎走到對面。

  「這是哪?」她指向墨鏡男走進去的地方。

  「是公用洗手間,太太。」

  「從這進得了01號房嗎?」

  「怎麼可能?一個東一個西……」保安說,可突然又想到了什麼:「不對不對,有一個辦法:公用洗手間的窗外有個小平臺,從那裡爬過去,可以通到01號房附帶的陽臺外!」

  「大概要爬多久?」

  「很難爬的誒,正常人估計得二十分鐘吧。」

  「很好,今晚的事請你幫我保密,明天阮先生會升你職。」恩靜一邊說,也不管小保安為那句「升職」表現得多興奮,便快速離開了保安室。

  五分鐘還不到,38樓01號又響起了門鈴聲。

  室內依舊有嚶嚶哭聲在延續,可阮東廷一開門,恩靜便走進去,也不管何秋霜淚眼未幹怒意未平,她便說:「何小姐,現在有些急事,請你先離開吧。」

  「你說什麼?」秋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陳恩靜,你再說一遍!你剛剛說什麼?」

  恩靜沒有介面,只是靜靜看著她。

  「阿東都沒說話,你憑什麼敢……」

  「憑結婚證書上填的是我的名字。」她看了眼腕表,沒時間讓這女人繼續待下去了,她徑直轉向阮東廷。

  一旁何秋霜還在盛怒中:「好啊,真是越來越不要臉了,到底是誰給你這個膽……」

  她只看著阮東廷:「你等的人大概再十五分鐘到。」

  不知為什麼,這男子竟從頭到尾都沒開口,只是定定看著她。

  直到這句話落下,他才挑眉,有些意外的樣子:「你怎麼知道?」

  「監控。」

  他轉過頭:「秋霜,你該回去了。」其實原本也沒打算讓她久留的,方才留她在這哭,不過是不想把事情鬧大,影響後續事宜。

  可秋霜還不願意善了:「可是我……」

  「回去!」

  他臉又拉了下來,這一回,秋霜氣焰再盛也只能自行收斂:「好吧,那、那你有空了記得來看我啊!」

  阮東廷沒說什麼,於是她恨恨地瞪恩靜一眼,離開了。

  房間裡靜了下來。燈光依舊昏暗,紅酒加蛋糕,蠟燭立於一旁,這樣的溫馨寧和,就仿佛剛剛那道插曲不曾存在過。

  「還好你回來了,否則再打電話找你,可能要誤事了。」阮東廷看著她:「剛剛……很抱歉。」

  恩靜不知該怎麼回應,只是笑了笑,要走過去拉開窗簾時,又聽到他問:「還痛嗎?」

  她輕笑了一下,明知他看不到的:「不痛了。」然後,她拉開了窗簾。

  外頭就是與公用洗手間相通的小平臺了。在那平臺上,偷偷摸摸的人會在今晚拍到什麼呢?

  「是因為懷疑裝那監控器的是家賊,所以才特意在眾人面前演出這一著嗎?就因為監控器後的操作者始終風平浪靜,你等了兩個多月,實在沒興致再守株待兔了,所以決定主動出擊?」

  「猜出來了?」

  她淡笑:「是啊,看到這滿屋浪漫時,就應該猜到了。」

  在眾目睽睽下讓她被放鴿子、讓某些「有心人」得知「阮太今晚被爽約」,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約了她來這,那麼接下去呢,接下去又該是什麼場景?

  十分鐘過去了,屋內的人還沒開燈,就著那盞昏暗的小燈,阮東廷拿起一早就倒好的酒給她,碰杯,飲盡。所有的言語,音量皆低得仿佛情人間的蜜語——窗外是否有閃光燈一閃一熄?閃了多少下?是否拍到了滿意的作品?

  誰知道?反正這城市璀璨紛繁,分分鐘都有好戲上場,那麼,明知山有虎,他何不在這虎視眈眈下,將好戲做絕了?

  「等等你可以別掙扎嗎?」

  「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在對面的鏡頭裡,『阮先生』吻『幽會對象』的時間到了。」

  紅酒杯倏然落地——她的。

  那一秒裡,恩靜只覺得密密麻麻的電流竄過她身體——可不,不是電流,是他寬厚溫暖的手,突然間,撫上她的背。

  恩靜緊張得聯手都在發抖,卻換來他低沉的笑聲:「怕?」

  「我……」

  「別怕。」另一隻寬厚的大手輕包住她的半邊臉,英俊的面孔朝她緩緩而下:「知道麼,你這麼近地看,真美……」

  薄唇同時覆上,就在她唇邊,慢條斯理地,就像在品嘗一件易碎品……

  原來如果他願意,也是可以這樣溫柔的:薄唇輕吐著曖昧的情話,一雙手漸漸遊移在她背後,氣息仿佛是意亂情迷的,只那雙深邃的眼始終清醒而理智……

  許久許久:「你覺得他拍夠了嗎?」

  恩靜才生生從這混亂里拉出神來:「差、差不多了……」

  他抽開身,似笑非笑地拉上了窗簾——在所有外人看來,這就是兩人即將「進入下一個階段」的前兆了吧?

  可事實上,杜絕了所有鏡頭後,他轉過身來:「你睡床吧,沙發留給我。」

  那只蛋糕最終停留在了那裡,未曾開啟。

  也不知是不習慣陌生的床榻還是不習慣房間裡有他,恩靜翻來覆去,一小時後仍是沒睡意。

  對他來說,今晚這一切不過是揪出幕後黑手的手段,可對她來說,卻是磨人的冷戰被劃上休止符的開端——自那日廚房爭執後,終於,他終於,還是和她說話了啊。

  沙發處傳來阮東廷的聲音,在靜夜裡尤顯低沉:「睡不著?」

  她「嗯」了一聲,幾分鐘後,又開口:「突然想起來,這是婚後我們第一次在同一個房間裡過夜。」

  他不知在想什麼,靜了片刻後,又突兀地開口:「後悔嗎?」

  「什麼?」

  「嫁給我,你後悔了嗎?」

  後悔嗎?如果是正常女子,大概是要後悔的吧?頂著「太太」的名,被另一名女子以捉姦的姿態摔巴掌,而事後,明明紅燭昏羅帳,他也依舊沒有躺到她身旁。

  房間裡突然又一陣沉默,不知過了多久,恩靜很輕地笑了一下,也沒想到他其實看不到的:「所有人都說,我陳恩靜嫁給你阮東廷,是脫了胎換了骨,是麻雀變鳳凰。」

  「你自己呢?」

  她沒回答了。

  突然間就想起那年他向自己求婚後,陪她回家、向爸媽和哥哥徵求意見的場景——所有人都說,陳恩靜能嫁給阮東廷是上輩子修來的好福氣,說陳家是祖上積德父母做人厚道,才能求得這樣的金龜婿,可事實上沒有人知道的,連阮生也未曾知曉,其實一開始,阿爸是反對的。

  在那幾個輾轉反側的夜裡,儘管阿媽和大哥都喜上眉梢,可阿爸猶豫和懷疑的眼神卻一次又一次地浮上她腦海——

  「意思就是,嫁給他,你就要跟著他遷到香港了是嗎?」

  「可是啊,如果他沒有對你好呢?你一個女孩子千里迢迢地嫁過去,而且是嫁到那樣的豪門,要是他沒有對你好呢?」

  「要是你受了委屈,阿爸又怎麼會知道呢?」

  「要是阿爸不知道,讓你一個人在那麼遠的地方受委屈,那該多難過啊!」

  ……

  那時他尚不知,自己的女兒是在這樣的前提下同意嫁給這個陌生人的,可父女連心,陳父還是隱隱地嗅到了不尋常:「爸爸雖然窮,沒能讓你過好日子,可是,爸爸還是會怕、怕你將來不快樂啊。如果你不快樂了,爸爸要怎麼原諒自己呢?怎麼原諒因為想替大哥還債而讓你嫁過去的自己呢?」

  那幾個夜裡,她輾轉反側,那麼害怕未來的自己會辜負父親的期待。可他啊,這個陌生人,這個她「名義上的丈夫」,卻像是看透了阿爸所有的擔憂,每每一有長假,便一手提禮物一手拉著她,親親熱熱地來到娘家。即使不過是做戲,也做得派頭十足,兼得面面俱到。

  記得有一次,在回泉州的飛機上,她問他:「為什麼?」關起門來便形同陌路的人,為什麼要陪她來這做這一場戲?

  「我承諾過你的。」

  「承諾?」

  「第一次跟我回香港時,你問過我什麼,還記得嗎?」

  自然是記得的。那次她問他:「阮先生,你可不可以讓我的家人都覺得,嫁給你是正確的?」

  他答應了。

  原來這麼小的一件事,他始終也沒有忘記。

  他承諾過她的,從來都是有做到的。也所以那些一早就說過沒有的,或許,便是永遠都不會再有的。

  後悔嗎?該怎麼後悔呢?這一切,她早就該明白了啊。

  恩靜輕歎了口氣。

  房內還亮著昏暗的台燈光,他還沒入睡,就坐在沙發上等著她的回復。

  可她許久也沒有回復。大半天后,才又聽到他撥打手機的聲音:「我需要你的幫忙。」

  恩靜不知電話那端的人是誰,只是聽到阮東廷說:「天沒亮就會有關於我的醜聞曝出,你查查是哪家報社做的。還有,幫我傳一個風聲:『今晚阮東廷在『阮氏』本店38樓01號開房,同不知名女士。』找五家靠譜的報社,現在就傳出去。」

  電話掛上,房內又恢復回寧靜。

  也不知自己究竟有沒有睡著,隔天一大早,恩靜就醒來了。

  阮東廷不知上哪兒弄來了她慣用的化妝品,恩靜心領神會,在他沖涼時,細細地打點起自己的門面:秀眉,長睫,姣美的紅唇,用阮東廷讓人送來的化妝品一一點綴,精神又美好。

  八點十五分,她化好了妝,他也已一身清爽。

  差不多了。恩靜在鏡中看到阮東廷朝她點了點頭,於是她起身,拿起包包,打開門——

  哢哢哢。

  房外,鎂光燈閃耀。

  「做什麼?給我太太過個生日也值得你們興師動眾?」阮東廷的表情是面對狗仔時最常見的那種怒。

  門外擠了十來個記者,相機「哢哢哢」,可記者們卻面面相覷了:怎麼會是這樣?昨晚他們收到的不是這種風聲啊——阮東廷在「阮氏」38樓01號開房,和不知名女士——不知名女士?不知名女士?!!竟是阮太太!

  呵!虧得他們以為有爆炸性醜聞,硬是起床出門,在這苦守了一夜!

  結果「阮生同不知名女郎密會」,生生變成了「阮氏夫婦過生日」!

  阿忠已將車停在了酒店外面,上了車後,阮東廷拿起手機,估計是打給昨晚那個人的:「怎麼樣?查出是哪家做的嗎?」

  那端傳來了有些耳熟的男音,這會兒恩靜就坐在他身旁,於是能聽到那人說:「《X報》,頭版頭條呢,自己回家看吧。」

  「好,新酒店的餐廳承包商我會填你的名字。」

  「爽快!哦,對了,你太太就在旁邊吧?」

  沒想到對方竟提及自己,恩靜有些錯愕,卻見阮東廷突然間莫名地冷了臉:「做什麼?」

  「也沒什麼,就是想和她聊聊啊……」

  「不方便,再見。」不由分說掛電話,阮東廷轉過臉來,看著恩靜疑惑的表情,「連凱夫。」

  原來是他!她就說,怎麼聲音聽著這麼耳熟。

  不過念及上回兩人的爭執,恩靜還是轉移了話題:「昨晚在監控室的保安幫了我們不少忙。」

  誰知他不吃這一套,還是冷著一張臉:「我會獎勵。」

  「我看了他的名牌,叫……」

  「人事部會處理。」他淡淡打斷,口氣裡有種莫名其妙的不爽。

  很明顯是不想和她多說了,恩靜無奈地看向窗外。

  阮家正籠罩在一層緊張的氛圍裡。秀玉一看到他們就鬆了口氣:「看你們一起回來我就放心了,快看看這報紙,寫的都是什麼啊?」

  餐桌上除了咖啡早點外,還大咧咧地躺著一份報。恩靜拿起來一看:《失約阮太生日宴,阮東廷深夜幽會妙齡女》——碩大一排繁體字以頭條的姿態佔據了大半個版面,而尾隨其後的,便是昨晚她與阮東廷在01號房裡的場景:對飲的,耳鬢廝磨的,擁吻的……

  東廷看也沒看那份報一眼:「放心吧媽咪,明天的報紙會有消息出來,證明那個『妙齡女』就是恩靜。」

  秀玉這才放心:「好,做得好!」

  是的,做得好,做得妙!沒有人知道原來他早就布了一道局,就像一張密密的網,羅住了那麼多人的心跳。難怪要半夜安排一堆記者到門外蹲點,不就為了借他們的相機,告訴全世界說那「妙齡女」其實是阮太本尊?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阮東廷換了衣服便又去酒店了,婆婆出門,初雲也出門,只餘恩靜一人在花園喝下午茶時,突然,老管家張嫂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太太太太,你快來看看,廚房裡竟然有監控!」

  這群人,呵,辦事效率真是有夠低的,兩個多月前阮東廷便已發現的監控他們到現在才發現?虧得天天守著廚房……不,不對!

  恩靜突然蹙起眉:為何監控到現在還沒拆除?明明她已經離開廚房好久了,如果是為了偷拍她和阮先生,為什麼「內賊」至今仍未將監控拆除?或者說,那「內賊」裝監控的目的,其實並不是拍她與阮先生?

  可晚上將這問題說給阮東廷聽時,阮生卻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就是害怕被發現,所以才不願意去拆。」

  「怎麼說?」

  「萬一被當場發現呢?別忘了,裝監控有被發現的風險,拆監控同理。」

  「可是……」恩靜仍蹙眉,滿心疑惑。

  「嗯?」

  「何小姐她……又是怎麼知道我們昨晚會約在那裡呢?」

  阮東廷已經伸到了電話上的手頓了頓,那一瞬,他抬眼望向了恩靜,那雙眼裡分明有一閃而過的愕,只是錯愕過後,他又淡淡垂下了眼:「我會問清楚。」

  說完又拿起電話,在書桌後面,絲毫不避諱她地撥下號碼:「事情查得怎麼樣了?」

  恩靜默默退出了書房。

  在闔上門時,她仍聽得到他森冷的聲音:「安監控器的人和昨晚偷拍我的記者一定有聯繫!我不管你行不行,總之這周內我要知道那個人是誰,否則下周市面上是否還有你們的報紙……」

  她離開了這個充滿威脅的書房。

  樓下,秀玉正一面審問著工人一面研究那個被拆下來的監控器,恩靜走過去:「媽咪,能不能借我看看?」

  那監控器體積極小,又是與廚房牆壁顏色一至的深褐色,安在角落裡,不仔細看誰也發現不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這顏色、看著監控器背面刻著的小小字母「X-G」,半晌後,才回房拿起電話:「Marvy,明天有沒有空?一起喝個咖啡。」

  「不懂,說實話我對監控器也算是有研究了,但這牌子——沒有,絕對沒有聽說過!」一杯咖啡飲入肚,對面美得令人驚豔的女子給她的回答就是這樣。

  這就是恩靜昨天致電的女子,Marvy。

  雖是好友,可此女的風格與恩靜截然不同。她的美是囂張的,姿態是高冷的,修長身子看似慵懶地依在靠背椅上,可盯著恩靜的那雙眼裡,卻有著擔憂的痕跡:「怎麼樣,和你家『阮先生』還好嗎?」

  可以說,Marvy是她在港入學後交到的最真心的朋友。可饒是如此,在這問題上,恩靜也只是合宜地笑笑:「還不錯。」

  「那個何秋霜……」

  「謠言而已。」

  Marvy挑起眉,精明的大眼定住她。

  這態度表明了好友的信任度有多低,恩靜自然清楚。可她只是笑笑,不想多作解釋。

  解釋有用麼?人生在世,有太多事不過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Marvy懶懶地呷了口咖啡:「入學那天我們被分到同一個班,那時我還不知原來你就是阮東廷的太太,只覺得為什麼這女子明明華服在身、豪車接送,可看上去,卻像是孤身一人來到了陌生地。」

  恩靜握著咖啡杯的手一僵。

  遠方夕陽緩緩而下,也是孤身一人,不知要落往哪裡。

  「恩靜,人活著的最高宗旨就是對得起自己,壞男人們都該讓他們去死,知道嗎?」Marvy靠過身來,拍拍她臉蛋,成功逗出了恩靜的笑後,才拿起她那看上去很貴的包包: 「還有Case,先走了。」

  大概所有人都想不到,這時尚的、高冷的、美豔的且聽說曾被雜誌評為「香港第一美名媛」的女子,其職業欄上填著的,竟是「私家偵探」四個字。

  恩靜淡笑:「你啊,什麼時候才能閑一點哪?」

  「哪能閑得下來?眾人都說我『主職大小姐,副業小偵探』,這兩職業哪個不需要拋頭顱灑熱血?」

  恩靜被她說得「卟噗」一下,笑出聲。

  「對嘛,就該這樣,笑的時候開懷地笑,哭的時候痛快地哭。」她站起身,不打算搶著買單了,因為兩人相約的地點就是「阮氏」附屬的咖啡廳。

  只是要走往大門時,Marvy又突然頓了下腳步。

  斂了斂素來高傲的神色,她俯下身來:「可是恩靜,你有多久沒開懷地笑過了?在大學裡初見時,已覺得你有心事。可為什麼我今日看你,卻是比一開始更落寞了呢?」

  直到好友遠去,恩靜才發覺自己唇邊的笑已僵硬了好久。

  夕陽落下了,帶著它不知為何每日要東起西落的使命,盲目而徹底地沉淪。

  為什麼我今日看你,卻是比一開始更落寞了呢?

  為什麼呢?

  或許,連她自己也沒有答案。

  薄月已上柳梢頭,恩靜拿起包,卻在起身時聽到一把驚喜的聲音:「姐姐!」她順著驚喜的方向轉過頭去,就見一名不熟悉的渾血女孩兒,穿著粉紅公主裙、綁著漂亮公主辮,帶著滿臉俏生生的興奮奔至她面前:「姐姐不認得我了嗎?」

  「你是……」

  「我就是做公益那晚發現你很會唱南音的靚女啊!爹地說你是當晚第一靚,我是當晚第二靚呢!」

  恩靜凝眉想了一秒,才突然回憶起來:天,竟是那晚在公園裡遇到的小朋友!嬌俏的嗓音嬌俏的面孔,還有一雙彰顯著混血身份的藍眼睛——這不就是那晚嚷著讓她上臺去獻唱的小女孩嗎:「你怎麼在這裡?」

  「和爹地……」

  「巧啊,恩靜小姐。」一道溫存得近乎妖孽的嗓音和小朋友一同響起,女孩兒一聽,又興沖沖地奔過去:「爹地爹地……」

  「乖了,有沒有叫姐姐?」竟是Cave。

  陳恩靜只覺得眼前一陣眩:「爹地?」這人不是傳說中的黃金單身漢嗎?怎麼……

  「領養的,不行?」Cave看出了她心思,親昵地親親懷中的小寶貝兒,妖孽的桃花眼不經意地瞥過她桌前:「X-G?」

  「你知道?」

  這妖孽男抱著女兒大咧咧地坐到她對面,就Marvy方才的位置:「來,45度角抬起頭。」

  「什麼?」恩靜跟著他指的方向抬頭了,那45度處正是餐廳的牆角,一隻黑色攝像頭正吐著紅色信號。

  連楷夫說:「這個監控器就是『X-G』,不只這一個,你們『阮氏』有幾個特別重要的場所,用的都是這款監控器。」

  「你確定?」她的表情像是得到了什麼重要訊息。

  「怎麼不確定?當時在倫敦念酒店管理,我們一夥人合租一棟房,房東用的就是這款監控,能錄音,且十米外的人連毛孔都拍得清清楚楚,所以回國後,大家把企業裡、家裡的重要場合裝都上了這款『X-G』。」

  這麼說來,當時合租的人都知道這款監控器了?恩靜儘量問得不著痕跡:「十米處都能拍到毛孔?看來這監控果然是企業和大戶人家裡的必備品。」

  「看來我們恩靜妹妹今天是發燒了吧?這監控器什麼價位,你知道嗎?」

  「意思是,買這種監控器的人不多?」

  桃花眼微微一眯,看來狐狸終究是狐狸,看恩靜似乎興趣挺濃,Cave不緊不慢道:「多不多我知道,甚至誰買過我都能告訴你,不過前提是,」他壓低嗓音,朝恩靜招招手:「靠近點。」恩靜不疑有它,湊上前去,而Cave也傾身湊到她耳旁:「你說,如果Baron現在就在旁邊,看到我們這麼親密,會是什麼表情呢?」

  恩靜一個激靈,可,來不及了。

  耳旁就在這時傳來一道冷冽的聲音:「你是來拿合同,還是來和我太太調情的?」

  她瞬間反應過來自己被連楷夫耍了!

  迅速抬起頭,看到的,果然就是阮東廷那張百年不變的冰雕臉!

  那雙冷鷙的眼還盯著連楷夫,可被盯的人卻一點也不怕:「都不是,」他示意著懷中的小寶貝:「是我們Angela想吃Uncle家的Cheese Cake了——來,寶貝兒,快叫人。」

  Angela立即甜甜地笑開:「下午好,Uncle!」

  阮東廷的面色這才稍稍緩和,將文件扔給連楷夫後,敞開雙臂:「乖,過來讓Uncle抱抱。」

  Angela立即從她老爸身上跳到帥叔叔身上:「Uncle Uncle,我想吃Cheese Cake。」

  「甜品部在做了。」他親了下Angela,這溫情的動作簡直讓恩靜看呆了。

  Angela看她正呆呆看著自己,便笑眯眯地喚道:「姐姐也想親我嗎?」

  「啊?」

  「來嘛。」小人兒竟真的將臉蛋湊下來:「Uncle親完姐姐親,爹地說,這是間接接吻哦!」

  恩靜的臉紅了。Angela還在阮東廷懷中,臉蛋湊下來,便逼得東廷不得不將身體傾向她,一大一小兩張臉就這麼攤到自己眼前。見恩靜一臉羞澀,阮東廷的唇角似乎揚了揚:「還不親?」

  「啊?哦。」她湊向Angela,正要往那挺俏的小鼻頭上親下去,又聽到某人涼涼地提醒:「間接接吻的地方。」

  熱火暫態燒紅了她臉頰——這是調情嗎?發生在最冷峻、最嚴肅、最一板一眼的面癱先生身上?

  「Angela,告訴阿姨Uncle剛親了哪。」見她不動,他竟又補充了一句。

  Angela立即配合地指著自己的左臉頰:「這裡哦,姐姐。」

  「……」真是無語了!

  男人睨著她的眼似帶了絲威脅,直到恩靜紅著臉往Angela指的地方親下去,他才直起身:「看到沒?連Angela都知道間接接吻要挑對象,Cave,好好向你女兒學學。」

  連凱夫:「……」

  恩靜:「……」

  此時廚房將單人份的Cheese Cake送上來了,Angela立即跳到座位上去。這款Cheese Cake除在阮氏的廚房外,你把整個香港翻過來,也絕對找不到第二塊。而事實是,除了少數能讓阮東廷點頭的人之外,誰也不可能在阮氏買到這款甜點,因為——NO SALE。

  「話說,這『海陸十四味』你真不打算做了?」看Angela吃得一張小臉滿是歡喜,Cave問。

  言下之意,這Cheese Cake就是「海陸十四味」中的一道了。

  其實恩靜也不太清楚「海陸十四味」具體是什麼,只隱約聽婆婆說過,這是「阮氏」最早吸引客人的一桌菜。在50年代的香港,紅白喜宴上有它,高級聚會上有它,舊式家庭裡最大的幸福就是上「阮氏」來吃一桌「海陸十四味」,可去年阮東廷接手「阮氏」後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將這桌菜從酒店的宴會菜單上撤除。

  「可惜了,太可惜!話說你要真不想做,不如把菜譜給我吧?」Cave倜儻地眨眨眼,「憑你我的交情……」

  「你我有交情?」阮東廷連看也不看他一眼,見Angela吃得噴香,他薄唇微勾,旋身離開了咖啡廳。

  恩靜也連忙跟了上去:「阮先生……」

  「我現在心情有點不好,你確定要和我說話?」已經走到酒店外,阮生又恢復回剛才甫見時的面癱樣。

  「心情不好?可你剛剛還……」

  「剛剛是因為有Angela在,」他轉過臉來,唇角一抹薄涼的弧度:「整個咖啡館都看到我太太和個花花公子在調情,你說,我該心情好嗎?」

  恩靜腳步一頓。

  此時阿忠正好將車子開來,停在兩人面前,阮東廷率先拉開車門,恩靜也連忙跟了上去,只是她正要開口,阮生已扭頭,看向窗外的街景:「不用解釋了,關於你和連楷夫的那點事,我一個字都不想再聽,我只想再重申一件事。」

  她原已微張的口在這話落下後,合上了。

  他開口,依舊背對著她:「結婚前我們是明言過的,一旦嫁入我阮家,除非離婚,否則你絕不可以頂著『阮太』的名號和任何人發生任何關係。」說到這,這張英俊的面孔緩緩地轉過來,對上她之時,恩靜才發覺那上頭原來已罩上了層冷霜:「不要問我憑什麼,你自己知道,就憑這幾年我給你娘家收拾的那些爛攤子,憑你哥倒了一家又一家的公司,還有,你自己也說過的——憑你脫胎換骨,麻雀變鳳凰!」

  一字一句,沒有面孔上的怒,卻說得那麼緩,那麼重,那麼冷。

  薄涼月色從窗外灑進來,入春了,原來月光無論春秋冬夏,該冷時,它照樣冷得悽惶。

  就像她身旁的這一位,那麼久了,他給她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好生活,給她名分,給她家,可需要冷酷時,他也依舊能說得出這樣的話。

  許久,恩靜才轉過頭,面容與聲色皆歸於淡漠:「你多心了,阮先生。」

  他沒有說話了。

  下午Marvy的話又浮上腦:為什麼我今日看你,卻是比一開始更寂寞了呢?

  為什麼呢?Marvy,我的「丈夫」不愛我,亦不信我,你說,我該怎麼告訴你為什麼。

  然而世事是,你最怕什麼,老天便越給你安排什麼。

  這天在酒店裡的不愉快過後,阮東廷便收拾了行李,赴往之前說過的廣州分店。原本說好了是三天,可三天后他並沒有回來,一整個星期過去後,恩靜還是沒有在家裡看到他的影子,問了媽咪,才知「他到廈門辦事去了」。

  「廈門?之前不是說廣州麼?」

  「廣州那邊的酒店出了些問題,需要找個能在大陸說得上話的人出面,所以東仔就轉到廈門,去找秋霜她爸幫忙了。」

  恩靜「哦」了一聲,想起之前曾經聽說過,何秋霜家也是開酒店的,何父在大陸黑白通吃,酒店生意雖然做得不怎麼樣,可人脈卻是十足十的廣。那時大家都是怎麼說的呢?阮何二人男才女貌,門當戶對,重點是何爸還特別滿意這未來的女婿,所以啊,要不是當初那個尿毒症,今日的她哪有機會站在這裡?

  秀玉似看出了她心思:「你呀,又開始胡思亂想了!」

  「沒有啦……」

  「有沒有媽咪還看不出來?」秀玉睨她一記,挽起媳婦的手,一同到後花園裡享受入了春的午後陽光。

  滿園春色關不住,嬌豔的玫瑰和一大片紫羅蘭正在怒放中,姹紫嫣紅配著如金的日光,這樣美,可賞花人的思緒卻不知遊到了哪裡。

  「你看那紅玫瑰,」婆婆的聲音將恩靜的思緒拉了回來,「大片大片的紅,是不是看起來特別美、特別賞心悅目?」

  恩靜不明白她突然轉變話題的用意,卻也認真地點頭:「是。」

  「可如果我把它旁邊的綠葉全部剪掉呢?」

  「啊?」

  秀玉笑:「一來,存活不了;二來一大片紅花擠在眼前,你當真還會覺得美嗎?紅花也需綠葉襯,否則紅通通地擠了一大片,自己不累,那觀賞者也要視覺疲勞、看不出個中的美好呢!」

  婆婆的話似有深意,恩靜聽得懵懵懂懂,可最終也不見她再繼續將這話題說下去。

  其實也大概能猜到,媽咪示意的應該是她與阮生的關係,只不過幾年下來,這永無進展的狀況她也漸漸習慣了,紅花需要綠葉襯,可他生命裡的紅花,哪裡是她呢?

  「你呀你,死腦筋!」媽咪歎了口氣,「都和你說過幾遍了,秋霜那孩子,我不喜歡她就是不喜歡她,就算沒有尿毒症沒有你,我也一定是要阻止她進我阮家的大門的。」

  「為什麼?」

  「為什麼?」秀玉冷嗤一聲,向來端莊的面容上添入了絲鄙夷:「何家在大陸據說也是有頭有臉的吧?可她那爹地,竟然縱容的自己女兒成天來港、纏著個有婦之夫。這種家教出來的女兒,你說能要嗎?」

  「也許何先生只是拗不過女兒的堅持……」

  「得了吧,他拗不過的哪會是女兒?」秀玉的面色更加諷刺,「我看,是越發難做的酒店生意吧!誰不知道他『何成酒店』這幾年每況愈下?也不知東仔看在何秋霜的面子上幫過他多少回了,這姓何的老狐狸啊……」

  恩靜閉嘴了。

  婆婆的意思再明顯不過,那姓何的為了在必要之時能找阮先生幫忙,竟對女兒的行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是啊,當父親的能做出這種事,必然也是認定了那被女兒纏著的「有婦之夫」,真的能因他女兒而替他赴湯蹈火吧?

  她歎了口氣,淡淡的疲意一縷一縷融入了這滿園春色裡。

  時光匆匆,很快,阮生到廣州已經去了十幾天。

  「連氏」十周年慶的那一晚,阮東廷還是沒有踏進過家門,秀玉把恩靜叫了過去:「今晚是Cave回香港後第一次辦周年慶,既然東仔不在,你就陪我走一趟吧。」

  恩靜想起阮東廷曾因連楷夫而產生那麼多誤會,下意識就要拒絕,卻又聽到婆婆問:「上回在做義工時唱南音的那件事,你還記得嗎?」

  「當然。」雖然這事後來沒擴大,可著著實實地,也讓她緊張了幾天。

  秀玉說:「那是今晚的重頭戲。」

  「什麼?」

  「放心吧,過那麼久了,沒事的。」媽咪拍拍她僵硬的手背,「晚上連太要是提起,你坦然承認了就是,明白嗎?」

  「為什麼?」

  「你去了就知道。」秀玉臉上有一絲神秘,抬頭看了看媳婦一身素白的家居服,又吩咐:「對了,晚上記得穿漂亮點,據說Cave那孩子邀請了許多名流和記者,你上點心。」

  結果今晚恩靜穿了一襲黑色的及膝旗袍,配著秀玉送給她的珍珠短項鍊,烏髮在後腦勺挽起一個優雅的髻;面上染紅唇,手塗鮮紅色蔻丹,再配上一身細白如玉的肌膚,乍看上去,真真像是六十年代上海灘走出的時尚名伶。

  其實這種裝扮是危險的,黑絲旗袍稍有不慎便會穿出土味來,可偏偏恩靜配上了珍珠與紅唇,又配上一身清冷從容的氣質,這副姿態走出來,豈止是時尚嗅覺的提升那麼簡單?

  「相由心生,看來我們恩靜進步了不少呢。」

  「媽咪過獎了。」

  何止是秀玉?晚上在「連氏」碰頭時,連太像看到了外太空來的美人,瞪大眼瞅了她半晌,才拉著恩靜的手嘖嘖讚賞:「美、美,真真是氣質之下出美人哪!」

  「是啊是啊,姐姐今天比前幾次都漂亮呢!」連太旁邊的小不點也甜甜地插口道。一身粉紅的公主裙,綁著漂亮的公主辮,不是Angela又是誰呢?

  連太親親熱熱地抱起她的小公主:「Angela,不能叫『姐姐』,要叫『Aunty』,這是你阮叔叔的太太哦。」

  「才不是呢!爹地說她是我的『恩靜姐姐』。而且,Uncle的太太不是那個討厭的秋霜阿姨嗎?」

  童言無忌,可暫態間,旁邊的三個大人齊齊變了臉色。

  Angela才不管,兀自親熱地拉起恩靜:「姐姐你有好多照片哦,我帶你去瞧瞧!」

  今晚的周年慶就辦在連氏最氣派的中餐廳裡。被Angela拉著四處晃時,恩靜才發覺,原來牆上掛著的那些圖,自己原以為是壁畫的那些圖,竟全是去年在公園裡給泉州阿婆們做慈善的照片!

  暫態間恩靜明白了婆婆為什麼要事先叮囑她「晚上連太要是再提起這事」——看那牆上的十餘副照片,竟然有七、八副拍的都是她!

  媽咪和這連家人……到底想做什麼?

  賓客漸漸多了起來,不久後,恩靜就牽著Angela回到了座位。只是沒多久,Angela突然小臉一臭:「那兩個討厭的阿姨又來了!」恩靜隨著她目光抬起頭,才發現是初雲與何秋霜。

  只是……何秋霜?前陣子不是聽說阮先生一離港,她也跟著離開了麼?

  恩靜凝起眉,正在想這是否代表阮生也回來了,就聽到那邊初雲的聲音:「Angela!」

  一看到小公主,初雲就欣喜地迎了上來,可偏偏小公主不領情,「哼」了一聲,躲到了恩靜身後。

  初雲訕訕地瞥恩靜一記,不過她的同行人卻已經迎了上來,親親熱熱地挽起恩靜的手:「妹妹也來啦?」

  一舉引起了旁邊一群好事人的側目。

  當然,恩靜再傻,也不會相信這女子真想同自己親密。

  一挽上她,眾目仍睽睽,秋霜已經笑眯眯地沉下嗓音:「剛剛在房裡阿東還和我說呢,家裡只有伯母會過來,沒想到……」字裡行間聽似隨意,可「在房裡」幾個字,她卻是吐得又重又清晰。

  示威麼?

  當然!那晚被她攆出房,何秋霜怎可能甘心?

  可被示威者卻面帶著微笑,在秋霜還想說什麼時,她優雅地,溫和地,不著痕跡地,甩開了何秋霜的手:「失陪,婆婆叫我。」

  何秋霜笑容一僵。

  原來,他已經回來了。恩靜抬眼在這宴會裡巡了一圈,卻終究沒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只是啊,她突然間,又對自己笑了一笑——尋不尋得到他,對她來說又有什麼區別嗎?

  一般來說,何秋霜那女子到場准沒有好事,恩靜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果不其然,幾分鐘後另一頭就傳來何秋霜誇張的叫聲:「天哪,這美人兒不就是恩靜嗎?」

  緊接著是阮初雲的附和:「是啊,我大嫂怎麼會在這些照片上?」

  恩靜正牽著Angela在這頭同婆婆她們閒聊,忽聞那方喧囂聲響起,Angela也興奮了起來:「姐姐,他們在看你的照片誒!」

  果然,那頭何秋霜和阮初雲一嚷,照片旁就開始圍起了人。不多久,她已聽到旁人評論的聲音——

  「哎呀,報紙上說的那位把南音唱得很好的,就是阮太啊?」

  「奇怪了,這南音不一般都是賣藝歌女才會的嗎?阮太怎麼也懂得這個?」

  後面這句評論讓恩靜掌心一緊,周遭無數雙眼已齊齊朝她射過來——不,不能再下去了,再下去難保這姓何的會把她曾在遊輪上唱戲的事抖出來——不是她虛榮不是她死要面子,而是當年阮東廷將她接來香港時,向全世界如此介紹:「我太太,泉州人,目前就讀于廈門大學。」

  無數好奇的戲謔的看好戲的目光全射向她——誰說人性本善?人性對醜聞永遠有著孜孜不倦的熱情,她們的眼睛早已經在說:「承認吧,就承認自己出身卑微吧!老實承認我們都會原諒你!」

  可你知道,永遠永遠,也不會有原諒。

  周遭的討論越來越熱鬧,嘈雜之中突然有妖孽的嗓音響起:「大家很給面子嘛,可喜歡我們的攝影?」

  「爹的!」Angela驚喜地掙開恩靜,小身子連跑帶跳地撲上去——

  是連楷夫。

  還有,一同前來的阮東廷。

  兩男子幾乎是一出場便成了焦點。只是眾人目光所集之處,那兩雙眼,卻牢牢地定在了恩靜身上。尤其是連楷夫,那雙桃花眼看了看恩靜,又瞥了瞥好友,隨即調笑道:「這麼久不見,話說你老婆——嘖嘖,可真是漂亮啊!」

  可不是?烏絲,大眼,紅唇嬌嫩,一身溫潤的絲質旗袍配珍珠,生生被她演繹出了脫俗的味道。

  阮東廷這才收斂起眼中的驚豔,淡淡地瞥好友一記。

  只見連楷夫親熱地張開雙臂,Angela一到他懷中,便被他用公主抱抱起:「看來我們Angela很喜歡恩靜姐姐呢,一整晚拉著不鬆手。」

  「對啊!恩靜姐姐人好Nice,而且比那晚唱歌時還漂亮呢!」

  兩句話不到又繞到義唱的話題上,於是身旁那最好事的好事者何秋霜開始裝模作樣:「果然是恩靜啊,我就說呢,天底下哪有長得那麼像的人?」

  Cave桃花眼微眯,笑意濃濃的樣子:「也不能這麼說,長得像的人要硬找,其實還是找得到的,可是長得像又像『恩靜妹妹』這麼善良的,恐怕就少了。」

  話一出口,恩靜的面色便白了白,她飛快看向阮東廷——果然,那張臉沉下來了——「恩靜妹妹」,人人喚她「阮太太」,可這人偏偏叫她「恩靜妹妹」,到底想說明什麼?

  不過旁人可沒他們這個敏感度,Cave一開口,眾人的目光便不約而同集中到「善良」兩個字上:「Cave此話怎講?」

  連楷夫微笑:「當年做慈善時,為了讓阿婆們開心,『恩靜妹妹』百忙裡抽空,特意練習了整整一個月。她從前在廈大就是學聲樂的,這點大家應該聽說過了吧?」這話一出來,眾人紛紛如夢初醒:原來是這樣啊?難怪會唱南音呢!

  暫態恩靜想起那天在餐廳裡,他說「公眾是被操縱的,媒體是可操縱的」——你看,可不是這樣麼?

  「不僅如此,晚會結束後恩靜妹妹還留下了一張五十萬支票,」說到這,Cave看向恩靜,不出所料地接收到了對方的一臉錯愕後,桃花眼很愉快地朝她眨了眨:「不過比這更令人佩服的是什麼,各位知道嗎?」

  「什麼?」

  「恩靜妹妹向來低調樸素,所以一整個公益團隊裡,竟沒有人知道她就是『阮氏』的總裁夫人。要不是那天陪媽咪吃飯遇到她,媽咪介紹說這就是Baron的太太,那恩靜妹妹默默做公益的事,就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了。」

  人群暫態沸騰了——

  「天,多好的姑娘!」

  「是啊,做好事不留名!這才是真正的慈善哪!」

  「阮生真是娶到好太太了!」

  ——OK,以下便是讚美時間了,不提也罷。

  唯何秋霜唇角扯起一道不以為然的笑,眾聲喧嘩,她不著痕跡地來到阮東廷身邊:「看來Cave和你『太太』關係很好呢,連這種彌天大謊也敢替她撒。」

  阮東廷臉一沉,目光只定在他「太太」微蹙的眉頭上。

  此時周遭有舞曲聲開始揚起,原來跳舞的時間到了。秋霜看到另一邊開始有男女滑入舞池,便也朝東廷伸出手:「阿東,今晚的開場舞願給我嗎?」

  一聲邀請又引來了眾人的側目,當然,還有一旁秀玉厭惡的目光。

  可不待阮東廷回答,眾人又被另一把聲音吸引去了:「那麼人美心善的恩靜妹妹呢,是不是也能賞臉陪『哥哥』跳一曲?」

  一句「哥哥」讓恩靜起了渾身的雞皮疙瘩:「我想『阮太太』的第一支舞,應該是和阮先生……」當然不能讓他如願,這眾目睽睽、這稠人廣眾,她的第一支舞如果不是和自己的「丈夫」跳的,事後旁人又該怎麼說?

  可她話還沒說完,可惡的Cave又轉向了阮東廷:「Baron不介意吧?」

  阮東廷就像是沒感覺到她的用心,看也沒看恩靜一眼:「當然,一支舞而已。」說完,自己已先帶著秋霜上去。

  至於舞池下是否還有人竊竊私語,又能怎樣呢?

  一進舞池,Cave便開口:「怕嗎?」

  「什麼?」

  「被那麼多人發現自己會唱南音時,怕嗎?」

  她輕皺起眉,原本下意識地想搜尋阮東廷身影的目光收了回來,定到對面這雙桃花眼裡。

  「我猜啊,差點兒被拆穿身份的那一刻,我們恩靜妹妹都快嚇壞了吧?」

  「連楷夫!」

  「嘖嘖,沉不住氣了?」他笑得開懷:「你看,可以幫你掩蓋過去甚至扭轉乾坤的人,只有我。所以之前在餐廳裡我提出來的建議,恩靜妹妹不妨考慮考慮。」

  陳恩靜冷嗤:「這就是你的目的?威脅我?」

  「我就說,我們恩靜向來最聰明。」

  簡直不是個正常人!

  這個非正常人說:「不過話說回來,威脅你還不是我今晚的首要目的。」

  「什麼意思?」

  「其實回國後,親愛的秀玉阿姨還交給了我一個任務。」他笑臉邪魅,聲音低低。

  恩靜不明白他的意思。此時阮東廷恰好舞到了她身旁,高大身軀不廢吹灰地,就勾去了恩靜所有的注意力。那邊大概是何秋霜講了什麼話讓他開心了,男子冷硬的輪廓柔了柔。秋霜將臉貼在他耳旁,一邊說著,一邊嬌笑,那動作,說多親密就有多親密。

  她心灰意冷地別過臉,卻聽到Cave調侃:「怎麼,心酸了?」

  恩靜無言。

  「知道為什麼一個死了老公又患重病的女人,你家『阮先生』還能愛得這麼至死不渝嗎?」

  她沒有回答,於是Cave兀自接了下去:「那年秋霜下嫁給阿陳,是被你婆婆逼的。」

  「我知道,別說了。」

  可他偏要說:「你婆婆用『尿毒症無法生育』來逼她離開Baron,並威脅說如果Baron敢娶她,『阮氏』的繼承權將直接轉到俊仔手上。這事Baron並不知道,是你婆婆私下威脅秋霜的,而秋霜為了Baron的未來、也顧忌著自己的病,竟真的放手、下嫁給阿陳了。直到後來阿陳過世,朋友們看不過去,才向Baron說明了當年的事實。你說Baron該多內疚?要不是因為他,何秋霜那樣的家世那樣的容貌,犯得著去嫁一個有先天性心臟病的阿陳嗎?最後還生生成了寡婦,所以……」

  恩靜輕歎了口氣,完全沒想到自私嬌縱如何秋霜,也會替人著想的一面。

  「所以,你家『阮先生』一直對她懷愧於心,而她對你家『阮先生』——眾所皆知,也的確是真心實意的。」

  所以無論她怎樣狠辣怎樣差勁,他都看不到,因為在他面前,她永遠溫柔得一心一意。

  恩靜知那兩人之間必有轟轟烈烈的愛情,卻不曉得原來還有這一幕。而她呢?一個誤入迷陣的路人,人已經陷入了,為什麼還要蠢得連心也陷進去呢?

  Cave像是在欣賞她臉上的無奈,欣賞夠了,也學著那邊何秋霜的動作,親密地俯到恩靜耳邊:「不過有個奇怪的現象,我倒是想提一提:自從秋霜妹妹用那張三十萬的支票誣賴了你之後,你家『阮先生』可是越來越少到秋霜那兒去了呢。」

  「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他笑得高深,「自己慢慢體會吧。」

  舞曲沒多久就結束,Cave帶著她離開舞池時,恰逢東廷與何秋霜。

  她的手還挽在連楷夫臂彎裡,而他臂間還掛著何秋霜的手。兩兩相對間,他冷鷙的眼對上了她的:「我還不知道,原來自己的太太有那麼多時間,竟然為了做公益『特意練習了整整一個月』。」後面那幾個字,他完全生搬硬抄連楷夫的話,聽上去卻那樣的諷刺。

  恩靜只是沉默地移開眼。

  誰知這動作卻觸怒了他:「我在跟你說話!」一隻手就要伸上去扳正她的臉,可旁邊那好事的連大少卻笑眯眯地攔住他的手:「我說萬年面癱,眾目睽睽下你還想家暴呢?」

  「萬年面癱」是當年留學時,一夥走得近的同窗給阮東廷取的昵稱。連楷夫一面這麼說,笑眼一面示意著不遠處的記者。

  果然那方已有人舉起了相機。鏡頭下,Cave順勢將攔住東廷的動作轉為開玩笑地給了他一拳,隨後提高嗓音:「各位,Baron剛剛竟然敢懷疑我們恩靜妹妹的唱功,你們說,要不要讓恩靜給大家來兩句、證明證明實力啊?」

  陳恩靜變了臉色:「你幹什麼?」

  根本不必聽下去,眾人的答案只會有一個——廢話,當然是願意!

  果然被問話的「各位」回答得如她所料,於是Cave一副無辜樣兒:「看到了嗎?大家多麼想聽聽你的天簌。善良的恩靜妹妹,滿足眾人吧,嗯?」

  尤其是最後那聲「嗯」,連楷夫故意俯身至她耳畔:「就像做公益活動的那晚那樣,你來唱,我來拍板。至於洞簫,要不就請秀玉阿姨來幫忙?我記得她以前還特意去學過……」

  「不必。」誰知Cave的話還沒說完,阮東廷已開口了——滿面寒霜地。

  秋霜不懷好意地笑了,心裡正想著這對男女看樣子是沒好果子吃了,誰知東廷竟冷冷道:「洞簫我也挺擅長。」

  她震驚了!

  恩靜更錯愕,這意思難道是……

  「你負責演唱,我負責洞簫,至於拍板——Cave如果累了,我想這場演唱裡缺一個拍板,也不是不可以。」

  是,恩靜猜得沒錯。

  如果是個正常人,既然對方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定是不會再插入人家夫妻之間的。

  可偏偏,Cave連不是個正常人。

  臺上三足鼎立。一分鐘前,就在眾人的眼皮底下,阮先生「彬彬有禮」地將阮太太的手自Cave臂間「請」出去,然後,以十指緊扣的姿態,牽住自家太太。

  而一分鐘後,臺上已然準備就緒,唯恩靜有些微的不安——不,不是因為怕自己唱不好,而是為了阮東廷——他真懂得手上那東西怎麼用嗎?

  可令她錯愕的是,阮生竟一點也沒吹牛!她都還沒準備好呢,那邊秀雅的簫聲已悠悠響起。

  唱的仍是《陳三五娘》,恩靜歌聲如其人,一樣的溫婉憂鬱,再加上這晚她著一身古典的黑絲旗袍,明黃燈光下,眾人只覺得那臺上女子膚如凝脂,領如蝤蠐,明眸又皓齒。

  然而就在恩靜甫出聲的那一瞬,臺上男子的簫聲極短暫地頓了一下,某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倏然劃過他胸口。

  是否在某年某月某日,他也聽這把溫婉的聲音唱過了一樣的曲?

  「無情荒地有情天,執帚為奴苦三年。歷盡滄桑情不變,千古流傳荔鏡緣……」曲調哀婉,如泣如訴。

  滿耳閩南古語中,他只聽懂了那一句詞:歷盡滄桑情不變。

  所有古樂裡,愛情都被歌頌得完美無瑕,就仿佛在這瞬息萬變的世界中,只要你愛上一個人,即便山海為阻,千帆過境,兩顆相愛的心也永遠不會改變。

  可事實上是否有人想過呢,有時只是一支曲的時間,那個說過要等待的人,曲終人散後,已不在原地等待。

  阮家夫婦的表演得到了所有人的掌聲,可這廂卻有兩個女人陰著臉,在恩靜下臺、準備走向自己的座位時,其中一人甚至伸腳至她的必經地——

  「阮初雲!」電光石火只一瞬,恩靜就被阮東廷自後拉住,躲過了被絆倒的災難。

  初雲被大哥的怒容嚇了跳,立即縮回腳,就見阮東廷滿面寒霜:「你的帳,我回頭會一筆一筆和你算!」

  冷得幾近陰狠的聲音,話裡似還有話,讓初雲不由得瑟縮了下:「大、大哥是什麼意思?」

  可東廷沒有回應。很快,臺上又有節目了——還沒下臺的連凱夫拿起話筒:「Ladies and gentlemen, may I have you attention?」一語吸引了無數眼球後,那雙倜儻的桃花眼往台下掃視了一圈,又回到恩靜身上:「其實今晚還有一件要事,連某想請在座諸位來替我做個見證。」

  不知為何,那盯著她的眼讓恩靜陡然騰起一股不良的預感。

  果然,連楷夫說:「眾所皆知,南音是中國古代最豐富的樂種之一,可這麼優美的曲樂現在卻漸漸聽不到了,所以我們『連氏餐飲』在明年最隆重的娛樂計畫,就是組建一隻正宗的南音樂隊,在傳承古樂的同時,吸引更多中外的音樂愛好者。」

  他這話音一落,台下便有贊同的聲音響起。

  可恩靜卻徹底變了臉色。東廷仍坐在身旁,深邃的眼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睨過她,同時,聽到連楷夫說:「這只南音團隊,我想邀請對南音最有研究的恩靜小姐來擔任我們的總指導。」

  果然,最終面目露出來了!

  她就說,將她的照片貼得滿廳堂都是,這連家母子必有他們的目的!果然這建議他早不提晚不提,偏偏擱在這眾目睽睽下堂而皇之地提!

  臺上Cave的桃花眼正含著笑定著她,可那笑眼裡的威脅只有她知道:親愛的恩靜,輕易拒絕可是要自負後果的哦。

  她緊緊地握起拳頭,指甲已陷入掌心裡。

  身旁男子也將目光定到了她身上,冷冽的,含怒的,同樣夾雜著威脅——你敢?

  是,她不敢,更不願,可連楷夫的威脅猶言在耳。

  好久好久,久到仿佛大半個世紀過去了,恩靜才垂下頭:「太突然了,我想……我需要考慮考慮。」

  阮東廷的車開得就像隨時會飛起來,在初春的冷風裡呼嘯而過。

  車上除他之外,只陳恩靜一人。

  而剛剛,十五分鐘前,就在晚宴剛結束的時候,連楷夫那混蛋竟走到他面前:「Baron,要不我們來做個交易?」

  阮東廷本來就冷著一張臉,看到他當然更不會有什麼好臉色:「讓開。」

  「我真的有個不錯的Idea。」

  「少廢話,讓開!」

  「哎,你這人怎麼就這麼不通情理呢?就像剛剛,我們恩靜妹妹多想點頭哪,都是你這張面癱臉……」

  恩靜瞪大眼:「你別胡說好嗎?」她什麼時候想點頭了?

  「好好好,那我說正題吧——Baron我問你,說真的,你是不是很想和秋霜在一起?」

  恩靜一愣,怎麼也沒想到連楷夫竟會當著她的面說這些。可下意識地扭頭看向東廷時,卻見他連眉頭也沒皺一下:「滾開。」

  還好Cave臉皮厚:「我是認真的,這主意對你對我都好——」他看了眼四周,晚宴結束,賓客漸散,於是Cave放心地沉下聲:「這樣吧,我把何秋霜娶了。」

  「你瘋了?」

  「先聽我說完,」Cave一手搭到他肩上,「你也知道我有多喜歡恩靜,等我娶了何秋霜,我們兩對就可以經常混在一起,然後呢?我們換妻啊!」也不管恩靜在一旁又羞又怒又震驚,此蠢貨就是一副老子世界最聰明的樣子:「你找你的秋霜美人,我找我的恩靜妹妹……」

  阮東廷開始眯起眼,恩靜知這就是危險的訊號了——是,危險,非常危險!可偏偏Cave那蠢貨接收不到,甚至桃花眼一彎,就像想到了什麼,風流倜儻盡顯於表:「說真的,我實在是懷念恩靜妹妹肩下的那顆胎記,你也知道那有多性感……」

  「連楷夫!」

  「砰!」

  恩靜憤怒的尖叫和拳頭蹬上臉的聲音同時響起——暫態間,周遭一片靜寂。

  所有人都看到阮東廷突然揪起Cave的衣領,那表情就被吃了五百噸炸藥——是是是,他脾氣不好他手段狠辣他是出了名的冷面王所有人都知道,可像今晚怒得這麼徹底,徹底得這麼恐怖的,所有人發誓,這是絕對是本世紀裡頭一遭!

  「再說一遍?」只見他揪起他Cave衣領,目光狠戾得幾近於噬血:「你他媽給老子再說一遍!」

  「別這樣阮先生,快鬆手啊……他胡說的!我發誓他真的是胡說的……」

  「你閉嘴!」

  全世界都在看,看他像發了瘋一樣地將好端端的晚宴搞成災難現場。恩靜想拉他卻反被他吼了回來,周遭人人好奇卻又退避三舍,沒人敢上來勸一句,她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了,終於,終於在阮東廷的拳頭又要下去時,聽到婆婆的聲音:「Baron!」

  恩靜調到半空的心,終於跌了下去。

  「大庭廣眾成何體統?」秀玉拉開了阮東廷,連問也不問這是怎麼一回事,「這是公共場合,你是想丟自己的臉還是丟『阮氏』的?!」

  阮東廷這才像是清醒了一點,那雙眼依舊含怒,依舊瞪著連楷夫,可瞪過之後,還是回過頭來硬壓下火氣:「媽咪,等等讓阿忠送你回去,我先走了。」柔聲同秀玉說完後,便又冷了臉轉頭:「你,跟我走。」

  這個你,指的是恩靜。

  而那口氣是冷冽的含怒的帶著無限威脅的,直勾勾熱辣辣地朝她扔來。

  於是她知道,她完了。

  初春的風從車窗外刮過。受不了滿廂壓抑的氣氛,恩靜稍稍降下車窗,想讓風也灌一點進來。

  「關上!」

  她一個激靈,迅速又關上窗。

  車子快得像是要飛起來,滿車廂壓抑中,恩靜終於還是忍不住了:「其實我和連楷夫真的沒什麼……」

  「有沒有回家就知道。」他聲音冷而低,扣著方向盤的手卻緊得發白。

  恩靜不知他這話是什麼意思,直到兩人都回了家進了房,阮東廷鎖下房門:「脫衣服。」

  「什麼?」

  「我要檢查。」

  「阮先生……」

  「自己來,別逼我動手!」他突然吼出聲。

  電光石火間,他剛剛那句「回家就知道」湧入她腦海裡——是,那個胎記,他要檢查連楷夫說的那一顆胎記!

  恩靜緊緊揪著自己的前襟:「不是的你聽我說,我和他真的沒有……」

  「看來,是要讓我動手了。」他卻不聽她的話,高大身軀帶著欲破表的怒,一步步逼近她,在恩靜死死揪著前襟猛搖頭時,他突然手一抬,嘶——黑絲旗袍的前襟被拉開——

  盈白的,如玉的,在燈光下泛過溫潤光澤的肌膚上,肩下方,是一顆血紅色的胎記。

  是,連楷夫說的,是真的。

  空氣暫態間凝結,就在那一秒,就在周遭。

  也不知多久,恩靜只覺得濁熱的氣息隨著他的靠近噴灑在她耳旁。氣息那麼熱,聲音卻那麼冷,冷得仿佛來自於十八層地獄,他問:「現在還有什麼話好說,『阮太太』?」

  恩靜絕望地閉起眼。

  「說啊!說你他媽到底和那個王八蛋給我扣了多少頂綠帽啊!」

  「我沒有!」

  「沒有那個王八蛋怎麼會知道?」

  她死命地搖頭,向來聰慧的腦袋現在一片空——她怎麼說?胎記就長在她身上,在她肩下,在那永遠也不可能暴露於光天化日下的地方,她要怎麼說?

  情急之下她只能使勁抓著被撕成垃圾的衣服:「我去檢查!我明天就去弄一份檢查證明來給你看——我沒有和任何人發生過任何關係,我明天就去!」

  「我看不必,」他抓住她手腕,震怒的眼底劃過某種噬血的陰鬱:「要檢查證明嗎?我現在就有更好的方法。」

  男性的身軀朝她逼下來,還有那張男性的臉。他和她,男人和女人,原來如此不同——強勢與孱弱,狠戾與驚恐,掠奪與抗拒,最後的最後,是前者向後者伸出手:「剛結婚時念著你還小,沒讓你伺候,看來是我錯了。」

  恩靜終於讀出了那雙黑眸中燃著的熊熊烈火:「不、你不是那個意思……」

  「我就是那個意思。」他嘴角勾出殘酷的冷意:「『阮太太』,現在,來履行你的義務吧。」

  她驚恐地搖著頭,卻覺得自己被迅速扯入那滾燙的懷抱裡,襯著他的話,襯著他噬血的瞳孔,襯著他不容抗拒地伸過來的手——

  第十八層是地獄。

  而第十九層,是你。

  那麼痛,就像身體最深處,暗中蟄伏了二十幾年的靈魂被人揪出來、硬生生撕裂。靈魂沒有蹤跡沒有脈搏,可靈魂流了好多血。

  好多血——鮮紅的炙熱的,在她新婚之夜便夜宿的床榻上,在他新婚伊始便不曾停留過的床榻上——她獨自居留了那麼久,曾以為在這繁華都市里無論日間氣溫多冷人情多涼,一入夜,她便能溫暖地安棲的地方,如今被這一陣碎裂般的痛,生生損毀了。

  阮東廷發現恩靜沒撒謊時,已經來不及了。

  他原本就是不擅言辭的人,低了架子去哄女人的事從來不屑做,可剛剛,就在真相大白而她委屈得痛哭的那一刻,不知是那哭聲太委屈還是他內心太自責,阮東廷真的軟下了聲,哄了半天,薄唇一遍又一遍地細吻著她的眼耳口鼻,那哭聲才漸漸低下去。

  只是哭聲停止,他方鬆手時,恩靜就背過身縮到離他最遠的地方。

  暫態間,雙人床分崩成了兩個世界。

  冷氣開得低,直吹向那蜷成一團的人兒。

  「冷嗎?」他問,恩靜沒有回答。也不知又過了多久,阮東廷才伸出手,輕撫上她赤裸的肩:「還痛嗎?」

  誰知她竟像觸了電般,迅速移開,讓他的手生生僵在空氣裡。

  沉默再度封鎖了這張床。

  細細回憶起來,結婚這麼久了,他竟從未在這裡過過夜。

  那方恩靜顫抖的肩漸漸地平了下來,許久都沒有動靜。阮東廷看冷氣一直吹著她,起身替她蓋上薄被時,恩靜的聲音才響起。

  輕輕地,淡淡地,她說:「嫁給你的那天,我做了一個夢。」

  突兀的聲音突兀的話,讓阮東廷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夢到了未來的自己。」

  他的手突然停在被子覆蓋的那一處。

  「夢裡的我,有天被何小姐污蔑說偷了她一件衣服,她那時好生氣,當著所有人的面就給了我一巴掌。」她頓了一下,聲音冷靜而飄渺,完全陷入了回憶裡:「那一巴掌,那麼痛,那麼響,以至於我反應了好久,才想起來要向自己的「丈夫」求助,可誰知道她已經同你說:『阿東,這女人竟然偷我的衣服!』你知道嗎阮先生,夢中的你竟然相信了——你,竟然相信我會去偷一件衣服。」

  阮東廷的拳頭握得死緊,幾乎是第一時間裡,他便明白了這夢的含義,所以當她說「沒想到一夢成讖」時,阮東廷的聲音懊惱得像是從嗓子眼裡擠出來的:「好了,別說了!」

  可她哪願停:「真是奇怪呢,在同個屋簷下生活了那麼久,還不足以讓你瞭解一個人嗎?」

  「那次何小姐說我到她那裡去放肆、去掌摑她,你信。」

  「現在一個外人說我同他有染,你竟然也信。」

  說到這,她輕笑了一下,不知是嘲笑他還是自嘲地:「阮先生,在你眼裡,我就是這麼個不值得信任的人嗎?」

  他的唇張了又張,無數次,卻最終什麼也沒說。

  直到她再一度開口:「阮先生……」他才突然伸過手來,自後抱住了她身體:「好了,別再說了……」

  那聲音,仿佛千言萬語梗於喉,竟讓她失去了所有的語言。

  她竟真的,不再說話了。

  只是在這闃黑之中,漸漸地想起那年出嫁前,她問閨中的好友:「第一次做『那種事』,真的會那麼痛嗎?」她不好意思問阿媽,只好問那位已經結了婚的的密友。密友說:「那就要看他會不會溫柔地對待你啦。」

  後來阮生陪她回娘家時,那密友曾神神秘秘地問:「怎麼樣?當時的問題有答案了麼?」

  她的答案含糊,笑容說不清是羞澀還是苦澀。其實密友怎麼會知道呢?那一年曾擔心過的事,那麼久過去了,也不曾發生。

  直到今日。

  卻是這樣難堪的場景。

  阮東廷自後抱了她許久,直到覺得這纖細的身子漸漸平靜了,才手稍用力,將她輕輕轉了過去。

  卻在那時,看到恩靜早已淌滿臉的淚。

  阮東廷心一重:「恩靜……」

  這樣的呼喚,卻讓她眼一閉,更多滾燙的液體簌簌滑落:「別說了,什麼也別說了……」

  說再多,他也不會明白她曾在這間房裡等過他多少次。從希望到失望,再從失望返回到希望,那時的她怎麼就那麼傻呢?竟真的以為自己一直等一直等,便有一日能把他等進來,即使每等過一天,心便冷一分,也從未想過要放棄。

  直到今天,等來了這樣的結局。

  身旁的男子似乎想說什麼,恩靜卻已經閉起眼:「算了,不要說了。不是你錯,是我錯了!」

  那日何秋霜裝病騙他、害他十萬火急地趕回酒店,事後撒個嬌求個饒,三言兩語便將他的怒火平熄。

  而她呢?她是他的結髮妻,人前親密無間,人後默默守候。那麼久了,那麼多年了,她一直好努力好努力地等在他身邊。

  可原來,愛不是天道酬勤,不是你付出了那麼多,便能夠有所收穫。

  時至如今,她終於明白。

  「阮先生,不是你不在意,是我太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