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第三曲 歷盡滄桑情不變

  窗外自午夜時分開始落雨,點點滴滴,直到天明。

  這一晚,阮東廷沒有離開恩靜的房間。

  不過隔天一大早,眾人甫下樓時,便看到餐桌上擺滿了傭人們絕對做不出的美味。

  「紅豆蓮子羹加Cheese Cake,東仔今天又準備向誰賠禮了?」

  阮東廷正圍著米白色圍裙站在餐桌前,在媽咪調侃的目光下,俊臉難得地滑過了絲不自在。

  秀玉看上去心情很不錯,眼一抬,見到恩靜也下樓了,便招呼道:「快過來吧,孩子,我們阮大廚今天又顯身手了。『海陸十四味』裡的最後一道,媽咪可是好幾年都沒享用過了。」

  誰知她才剛坐下,恩靜就來到她身邊,看也沒有看那辛勤的大廚一眼:「對不起,媽咪,我是想來和您說,今天身子有些不舒服,早餐我就不吃了。」

  正盛著甜湯的阮東廷臉一沉。

  可恩靜依舊沒看他,話甫說完,便轉身。

  只是就在那一瞬,身後男子的表情早已經風起雲湧。就在她要踏上樓梯時,冷冽聲陡然響起:「張嫂,把這些都打包起來。」

  「啊?我還沒吃呢大哥!」俊仔慘叫。

  可誰也沒理他。

  恩靜的腳步停了一下,又聽阮東廷吩咐:「等太太什麼時候身體舒服了,再給她盛上去。」

  暫態間,一席人的目光齊刷刷地定到了恩靜身上——先生擺明瞭是故意找茬嘛!

  而太太呢?先生話落下,太太也看向了張嫂:「和先生說不必了,我沒胃口。」

  「可是……」張嫂被這兩人繞暈了。

  「不用可是,直接告訴太太,等她什麼時候『有胃口』了,你就什麼時候把湯熱了給她送上去。」

  「張嫂,告訴先生……」

  話未說完又被打斷:「太太要是一直沒胃口,你就把東西全倒了!」

  「啊?不要啊!」俊仔再一次慘叫,這回決定不再坐以待斃了——開玩笑,誰都知道這款Cheese Cake跑遍全港也買不到,更何況今天還是大哥親自下廚?

  俊仔一下子就奔到恩靜面前:「大嫂——」委屈的音調拉得老長:「我好想吃Cheese Cake啊,你快讓大哥別倒掉了嘛大嫂,好大嫂~」

  明知她心軟——不過,確實也是吃定了她心軟。

  果然,那「大嫂」叫不到第三聲,恩靜就妥協了,拉著俊仔來到餐桌前。

  餐桌上今早只剩下媽咪、俊仔還有他們夫妻二人,初雲在昨晚參加過「連氏」的周年慶後,便打電話過來說,要同何秋霜到廈門玩幾天。而不知此事的阮東廷做了五個人的份,當然最開心的,就是俊仔小朋友了。

  阮東廷做的這款Cheese Cake的確口感細膩,乳酪味不知比甜品店裡買的要濃郁多少分。更奇特的是,濃郁的乳酪氣息中還混進了淡淡的檸檬香和蘋果香,舀一勺入口,那芝士便綿綿地化開來,蘋果香氣殘留在唇於齒之間,那麼誘人。

  秀玉邊吃邊贊:「這是在舊版上改良的吧?口感比你爹地生前做的還要好呢。」

  「是,上個月剛研製出來的。」阮東廷說,可眼一抬,發現恩靜只是盛了碗紅豆羹,便涼涼地看向小弟:「俊仔就只顧著自己吃嗎?」

  小朋友剛往嘴裡塞了一大口芝士,有些不滿也有些鄙視地瞪他:「大哥想讓大嫂吃你做的東西,就不會自己開口嗎?叫完張嫂又叫我,我們很累誒!」

  如果不是當局的女主角,恩靜一定會為小朋友這句話捧腹——你看那一廂,婆婆向來很嚴肅的臉也忍不住抽了抽,拿起餐布輕咳了兩聲:「好了好了,不是有一句老話嘛,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合……」

  「媽咪!」那兩個「床」字讓恩靜從臉紅到了脖子上,忙不迭拿起一塊芝士便送入口,滿腦子都在懷疑,是否昨晚那尷尬的事全家上下都知道了。

  不過,別看她表面上柔柔順順的,脾氣一上來,還真真是連秀玉都沒法子。

  兩個人冷戰了好幾天——不,應該說,阮東廷態度並沒變,反正他心情好不好都是那個面癱樣。倒是恩靜,幾天下來總有意無意地避著他,有時避不過了迎頭撞上了,也只是別開臉,加快腳步從他身旁走過。

  於是幾天下來,傭人們開始竊竊私語——

  「太太到底又闖什麼禍啦,看兩人這樣子,我真怕先生有一天會突然火山爆發誒!」

  「可你們沒覺得,這回生氣的好像是太太嗎?」

  「不會吧?她敢???」

  「就是啊!太太向天借膽啦?敢生先生的氣?」

  「就是就是!剛剛我才看到太太路過書房,結果先生拉開門將她扯進去,那表情啊——嘖嘖,可怕著呢!」

  「真的假的?」

  說到這,眾人的表情開始高度凝重了起來,片刻後,終於有一個憨厚點的小小聲開口:「你們說,我們要不要去向老夫人彙報?」其他人幾乎異口同聲:「你去你去,我們去書房門口守著,以防出事。」

  「……」

  那憨厚的彙報者離開後,其他人果真全「守」到了書房門口——當然,不敢開門,只貓著身聽那裡頭傳出聲音——

  「見鬼!你到底要鬧到什麼時候?」是先生。

  「有嗎?」輕輕淡淡的聲音,是太太。

  「沒有?那這幾天是什麼意思?怎麼,我得了傳染病還是長了麻子,讓你一看到就要躲?」

  「……」

  「說話啊!」他大概是伸手想碰她,卻被她躲過,於是外頭的人又聽到一句:「怎麼?現在碰一下都不行了?」

  「……」

  「我讓你說話!」

  「……」

  「陳恩靜!」

  「說什麼,說我錯了,求阮先生原諒嗎?」

  「……」

  「還是說我不該認識連楷夫、不該陪媽咪去參加晚會、不該讓你誤會、不該惹你生氣、不該害你用強的……」

  「閉嘴!別再提這件事!」

  「那我該提什麼?」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看著他臉上難得的紅痕及逃避神色,「阮先生,你的態度簡直要讓我誤以為,做錯事的人是我呢。」

  於是眾人都知道了:是,這一回,是太太在生氣——見鬼了竟真是太太在生氣啊!她沒瘋也沒向天借膽,可她就是真的——在、生、氣、了!

  有時人的心理就是這麼奇怪,你敢在老虎頭上拔毛了,那些害怕老虎的人,便一個個將你當成了武松。傭人們自從在書房外聽到這「有價值」的一段對話後,對恩靜的態度從此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太太、太太您累了嗎?」

  「太太喝果汁嗎?」

  「太太要出門?我去拿包……」

  秀玉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卻是不動聲色,每天該做什麼做什麼,一周後她要去黃大仙廟燒香,也依舊叫上了恩靜,燒香,拜佛,抽籤,恩靜一一跟著去了,到求籤處,那解簽大師問秀玉:「求的是什麼?」

  「求兒子和兒媳婦的婚姻。」

  恩靜一愣,隨後看到解簽的大師搖了搖頭:「艱苦,艱苦!」

  「艱苦之後呢?」秀玉不死心。

  大師說:「柳暗花明,或有一村。」

  雖然語氣並不肯定,可秀玉還是稍稍鬆了一口氣。

  離開黃大仙祠後,大抵是因那只沉重的簽,兩人一路上都沒有說話。阿忠按吩咐將她們載到「阮氏」的咖啡廳裡。正值下午茶時間,咖啡蛋糕全送上來了,秀玉才先開口:「還在生東仔的氣?」

  恩靜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往咖啡里加了兩塊方糖。

  「你這脾氣啊,原來倔起來也是要人命的。」婆婆搖了搖頭,也往自己的咖啡杯里加了糖塊。

  阮家人都有一個共通點:嗜甜。喝咖啡,奶可以不加,可糖絕對不能不要。秀玉的糖加夠了,才又開口:「不過恩靜啊,這幾天你就顧著生氣,也沒有好好琢磨過這事的前因後果嗎?」

  恩靜的動作頓了下:「媽咪的意思是?」

  「Cave為什麼會知道你肩膀下有顆胎記,難道你就沒有考慮過嗎?」

  她表情淡淡卻目光炯炯,那表情,篤定得令恩靜心驚:「難道說……」

  秀玉點頭:「沒錯,是媽咪。」

  她手中的杯子「哐當」一聲,掉到地上,摔碎了。

  濃黑液體染一地,恩靜簡直不敢相信:「為什麼?」

  將這種事告訴一個外人,然後引起兒子和兒媳的誤會,然後弄得她和阮東廷關係緊張,再然後呢?

  「為了你。」秀玉淡淡地說。

  「什麼?」她卻像是聽到了荒唐言,「可這件事害我被阿東誤會……」

  「也讓你們的關係更進一步了,不是嗎?」

  恩靜一愣,竟不知如何接下去。

  桌下的黑色液體漸漸擴散了,觸目驚心的色彩讓人想起那個溫暖的初春午後,大片大片的紅玫瑰與青翠綠葉相輔相成,媽咪說:「紅花也需綠葉襯,否則紅通通地擠了一大片,自己不累,那觀賞者也要視覺疲勞、看不出個中的美好呢!」

  那時只覺得她話中有話,可如今想來,竟驚出了一身冷汗!

  原來,是這樣的意思!

  秀玉面上仍是一貫的風平浪靜:「還記得你們婚後的第一天,我帶你來拜拜時,向大仙求的是什麼嗎?」

  恩靜沉默了。

  「是夫妻恩愛,早生貴子。」她啜了口咖啡,緩緩道:「可你們呢?結婚那麼久了,從來不在同一張床上過夜。」

  「媽咪,你……」恩靜好吃驚。

  「怎麼?以為我這老太婆什麼都不知道?」她冷笑了下,「阿東書房裡平白無故添了張折疊式沙發床,每天三更半夜了還窩在裡頭『辦公』。還有那個何秋霜,你竟然允許她三不五時打著『看病』的名號來纏著你丈夫?還次次幫他們在我面前圓謊?呵!恩靜啊恩靜,我活了六十幾年,還真是頭一遭見到你這麼大方的太太!」

  「媽咪……」

  「何秋霜那女子,我一早就同你說過了,不管有沒有尿毒症我都不可能讓她踏進我阮家大門!可結婚這幾年來你都做了些什麼?我明裡暗裡地幫你,在後面給你撐腰,你倒好,走一步退一步,退到現在竟還沒和自己的丈夫圓房!你說你這樣,憑什麼把阿東的心搶過來?」

  秀玉說到這,原來平靜的面容也開始摻怒了。

  可恩靜卻只是低著眉順著眼,面容平靜至憂鬱地,看著已不再冒煙的咖啡。許久後:「可是媽咪,心,是搶得來的嗎?」

  秀玉眉一皺。

  「它從一開始……就已經丟了啊。」

  「丟了,你就把它找回來。搶不來,你就想辦法讓它自己向你靠過來。」

  「媽咪……」

  「其實你比誰都機靈的,可為什麼一遇上自己的丈夫,就蠢鈍成這樣了呢?」

  那是因為,她從來也不是能在愛情裡遊刃有餘的女子啊——是,那麼多年了,等過,盼過,心冷過,那無數獨眠而過的夜,無數貌合神離的聚,可到最後,她卻終究要承認的是,自己從始至終懷抱著的……是愛情啊。

  有些關係是這樣的,誰先陷入,誰就輸了。

  在她與阮生這場莫名的關係中,似乎一開始,她便輸了個徹底。

  車子開到家門口時,秀玉又說了一句話,令恩靜許久也回不過神來——「知道東仔那晚為什麼會那麼無法自控嗎?其實在你們回家前,我已讓下人先到你房裡燃了催情香。」恩靜一驚,又聽到她說:「自己的兒子我最清楚,表面上比誰都酷,其實責任感比誰都強。那姓何的女子膽敢一而再地用舊事挑起東仔的愧疚,我就敢給他製造出另一份愧疚!」

  恩靜簡直聽得膽戰心驚:「媽咪……」

  秀玉臉上的狠戾,完全不像她平時常見的媽咪。

  「可是媽咪,愧疚到底……不是愛啊。」

  「是啊,連你也懂得愧疚並不是愛,我那傻兒子怎麼就不明白呢?」秀玉的話似有深意。

  她久久僵在原位置,直到媽咪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視線內,恩靜才聽到阿忠說:「太太,您不進去嗎?」

  家中竟是一派的手忙腳亂,恩靜一進門,就見兩名傭人正抬著阮東廷的行李箱下樓,而阮生就坐在沙發上,同誰說著電話,那一臉嚴肅的神色讓人不由得懷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

  電話一掛上,阮東廷就站起身:「媽咪,我要到廈門去一趟。」

  「怎麼?這不是才剛回來嗎?」

  「酒店的問題還沒有解決。」

  「可那天不是讓何成出面了?」

  「還需要請他再走一次。」他垂下眼,黑眸中劃過了絲不甚明顯的情緒。

  恩靜從大門口悄無聲息地移至沙發這方時,正巧,捕捉到了那一絲情緒。

  秀玉已經開始交代起司機:「阿忠啊,快快,去替先生備車……」

  恩靜帶著略微的沉吟,不著痕跡地移步到他跟前,小小聲說:「胎記的事我知道了,原來是……」

  「我知道。」

  恩靜愣了一下:「媽咪說的?」

  阮東廷的耳根處突然劃過一道不太明顯的紅,瞬間就想起了那姓連的混蛋——

  其實事發第二天他就去找Cave了,誰知那傢伙臉皮竟然那麼厚:「為什麼要那麼做?當然是好玩啊!看我們『阮先生』明明嫉妒得發狂卻還要硬撐的樣子,本少就覺得啊……嘖嘖,世界真精彩呢。」

  「連楷夫!」

  「噓——別吼我,你還不知道吧,因為這件事,Aunty正準備收我當乾兒子呢。『大哥』,『為弟』發誓,絕對會把『大嫂的胎記在哪裡』忘得一乾二淨……」

  砰!不出所料,Cave那張倜儻俊臉又掛彩了。可Cave這人真真是典型的「人死嘴不死」,被揍了一拳,在阮東廷要離開時,他竟還不死心地添一句:「其實呢,老婆是自己的,想上就上嘛,何必繞這麼大一個圈?現在的你和秋霜妹妹是什麼關係,恩靜妹妹不知情,哥們我還能不明白嗎……」於是俊臉上又挨了一記——事情到此結束,阮東廷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會重提此事。

  對,往事不堪回首,那就莫回首!

  誰知恩靜看他大半天不說話,又小心翼翼地開口了:「難道,是連楷夫……」

  他當即沉了臉:「提他做什麼?」

  「沒,我只是好奇你怎麼會……」

  「那也不關他的事!」

  冷峻的表情冷峻的語氣,讓她又想起阮生對於連楷夫的芥蒂——呵,或許吧,即使事情至此,他也仍懷疑她和連楷夫之間有什麼。

  談何信任呢?

  她自嘲地彎了下唇角,旋身準備回自己房間時,卻又被阮東廷拉住:「別想太多,我不是那個意思。」

  「是嗎?也許吧。」

  口吻淡淡,於是很成功地,讓他大少爺又不高興了:「我說了,沒有那個意思!」

  恩靜有些錯愕於他突來的怒。

  不解的樣子卻讓阮東廷有些不自在了。粗著聲,他說:「關於這件事,你現在聽好了:以後要是再懷疑你和他,我阮東廷任憑你羞辱!」

  恩靜錯愕地站在那——就是說,以後阮生要是再懷疑她同連楷夫有什麼,她就可以拿現在這句話隨意羞辱他咯?

  「可是你這麼凶,誰敢羞辱你啊?」

  「什麼?」

  「沒、沒什麼。」抬眼便撞入他睥睨的高冷的眼,害得恩靜又速速垂下頭。

  某人的口氣不知為何,竟莫名地有些焦躁:「到底聽清楚了沒有?」

  「清、清楚了啊!」

  「那好,到樓上添件衣服,送我去機場。」

  其實她很想問他,關於剛剛媽咪問過的那件事。那時她清清楚楚地在他眼中捕捉到了異樣的情緒,只是一路上阮某人都在閉目養神,她也不好問,直到車子開了十來分鐘,養神的人才開口:「你想說什麼?」

  哎,這人是有第三只眼睛嗎?明明閉著眼,也能看得到她欲言又止。

  恩靜歎了口氣,乾脆直言:「你剛剛是不是沒有對媽咪說實話?」

  「看出來了?」

  「嗯。」

  他睜開眼,身子微微往前傾了傾,睨了前方的阿忠一記。

  「哎呀先生放心啦,我阿忠絕對、肯定、百分百是你這邊的,不會告訴老夫人!」

  他這才道:「是初雲,她在廈門出事了。」

  「什麼?」

  掐指一算,那阮初雲也到廈門去了二十來天了,自那晚連氏的周年慶過後,恩靜便沒再見過她。

  「具體是什麼情況知道嗎?」

  「說是生病了,發熱引起了心肌炎。」

  她嚇了一跳:「心肌炎可大可小啊!」聽說嚴重的可能發生心力衰竭、心源性休克甚至猝死,「可以前也沒見她發生過這種現象啊。」

  「這就是我奇怪的地方,怎麼會無緣無故得了個心肌炎?」阮生皺起眉,想起之前在電話裡,秋霜焦急告訴他的話,「廈門的醫生說,很有可能是受到了感染,可感染源是什麼目前還不清楚。」

  「嚴重嗎?」

  「還好她房間的清潔大嬸及時發現了,送她到醫院,現在正在治療中。」

  恩靜這才鬆了一口氣:「那就好……」難怪他剛剛不肯對媽咪說實話,要是讓她老人家知道初雲在異地發生了這種事……天,簡直不敢想像!

  想到這,她又急急地拉住他衣角:「放心吧,我一定不會告訴媽咪的!」

  「嗯,我不想讓她多煩心。」

  「我知道的,你儘管去,我一定會小心……」

  「我相信你。」

  恩靜本來還想說什麼,卻突然愣了一愣,抬眼,就看到他似乎另有深意的眼睛:「我可能需要在廈門待一段時間,媽咪那邊具體什麼時候要和她說明實情,由你來決定。」說到這,他停了一下,就在恩靜準備點頭說好時,那只原本擱在皮質座椅上的手突然抬起,在空中頓了下,撫上她髮絲:「恩靜,我相信你。」

  一連說了兩句「我相信你」,話中似有話。恩靜心細如髮,哪能聽不出來?

  她垂下頭,有些嬌憨地笑了,聲音卻柔得幾乎聽不出起伏:「嗯,一路小心。」

  阮東廷這一去就是好幾天。幾天後他打電話過來,說初雲已度過了危險期,恩靜細細考慮過後,才決定把事情告知給秀玉。

  可想而知秀玉有多生氣:「這孩子,這麼大的事竟然不告訴我!不行,我要到廈門看看……」可細細一想,「不,不,我不去,恩靜你去!」

  「這不太好吧?」

  記得剛結婚的那年,阮生上北京出差,媽咪硬是編了個藉口讓她跟上去。人家去辦正事,本來就沒打算要帶上她,可想而知,這多出來的包袱有多不受歡迎。

  自那次後,他不主動邀,她便不會去湊熱鬧。

  可誰知這回媽咪又準備趕鴨子上轎:「你呀你,都不懂媽咪的苦心麼?」

  其實初雲已度過危險期,她這當大嫂的過不過去看都是一樣的,可問題是,在秀玉看來,她和阮生的關係才剛有了進一步的發展,不趁熱打鐵能行嗎?

  恩靜猶豫難決,而隔天又那麼巧,Marvy一通電話打過來,正好替她做了決定:「剛接了個Case,需要到廈門參加一場試吃會,陪我走一趟如何?廈門你熟,正好給我當當地陪。」

  「你不是偵探麼?什麼時候連試吃會也要參加了?」

  「因為雇主想查的東西就在試吃會上啊。」

  多麼多麼巧,以至於恩靜都有些懷疑:「你那雇主,該不會就是我婆婆吧?」

  「陳恩靜,你想像力可以再豐富一點嗎?」她簡直想像得到Marvy在電話那端翻白眼的樣子,「對了,還有一件事,別怪我沒先提醒你:這次試吃會的主辦方是『何成酒店』,而這『何成』,你知道是誰吧?」

  名字聽上去好熟悉:「該不會就是……」

  「對,正是何秋霜她爸!所以很有可能,你們家阮先生也會去參加。」

  其實Marvy說得太保守了——什麼叫「很有可能」?就在抵達廈門的這一日,兩人甫踏入試吃會場,她便看到了他。

  在金碧輝煌的酒店大堂裡,她與Marvy一個著經典的黑色露肩小禮裙,一個著濃烈美豔的大紅色長裙,一雙佳人相攜走往電梯口時,便看到了從大堂另一側走來的他。

  恍惚間便有了點夢幻,不像是真的。在異地人來人往的酒店裡,她與他,這對好幾天都沒見過面的夫妻,就這麼迎頭碰上了。

  此時大堂內早已經門庭若市,各界名流紛至遝來,漸漸移往同個電梯口。而在這衣香鬢影中,阮東廷眼一抬,竟有些錯愕:「恩靜?」

  恩靜微微一笑,唇角的弧度不大,可眼裡的歡喜卻幾乎要溢出來。只是眼一轉,又看到了掛在他臂間的纖纖玉手。而那玉手的主人,著一襲幾乎和Marvy撞衫的大紅色長裙的女子,不是何秋霜又是誰呢?

  「真巧啊,阮總!」恩靜還沒開口,Marvy就皮笑肉不笑地打了個招呼,漂亮的眼往他臂彎之處瞥啊瞥:「我說何小姐,這眾目睽睽的,你那只手是不是也該收斂收斂了?」

  其實何秋霜只是將手挽在阮生臂彎裡,男女相攜著去參加晚宴,這姿態究竟是叫「舉止親昵」呢,還是「純屬於社交禮儀」,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不過很明顯,Marvy立意要將眾人的想法牽到前者上,你聽:「一個第三者竟敢在正牌『阮太太』面前……」

  「顏又舞!」秋霜氣敗地低喊她一聲,迅速鬆開手,濃妝下的一張臉又紅又青。

  呵:「何小姐竟然還記得我的名字啊!這真是跟『何小姐竟然還要臉』一樣難得呢。」Marvy微微笑,看上去對這結局挺滿意。

  此時電梯正抵達大堂,一群人目標統一地走往梯內時,阮東廷卻走過來,拉住了恩靜的手:「抱歉顏小姐,恐怕要請你先上去了。」

  何秋霜的一張臉暫態比剛剛還要青紅交加,不過人那麼多,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阮東廷將恩靜拉離她視線。

  一直到大堂另一處,阮東廷才擰起眉沉下聲:「怎麼不先說一聲就過來了?」

  不知為什麼,恩靜直覺他是不高興了,原本溢了滿眼的歡喜也不由得斂了斂:「因為有點倉促……」

  其實是因為要打電話和他說時,媽咪連搖頭:「別打別打,要萬一東仔讓你別過去呢?你這死腦筋,肯定就不會去了!」

  可別說媽咪,就算是她自己,心底也不是沒有這份擔憂的。所以最終,她還是放下了電話。

  而今看來,那電話如果真打了過來,今天的她也不會站在這裡了。

  你聽他的話:「把東西收一下,明天就回去。」

  「可我答應了Marvy要當她的地陪……」

  「恩靜!」

  她垂下頭,腦中浮起剛剛秋霜挽著他的樣子——就因為這是廈門,就因為想一心一意地陪那女子,所以,並不期待她的到來吧?

  片刻後再抬起頭時,恩靜臉上已強撐起了一記笑:「放心吧,這裡不是香港,沒有人知道我是你太太。我在或不在,對你、對她,都不會有影響的。」

  可那對壞脾氣的眉毛卻迅速攏起:「你在說什麼?」

  她只是輕輕一笑,輕輕地,將自己的手從他大掌間抽了出來。

  說什麼呢?

  我以為,我和你之間,已經有所不同了。

  可原來,也沒有什麼不同。

  就算如媽咪所言「關係上升了一個層次」,就算他曾在車廂裡溫柔繾綣地說信她,就算他的手曾溫存地輕撫她的發——可,那又怎麼樣呢?

  試吃會場就在酒店的最頂層,幾乎是一走進去,身旁的男子便被等在那的火紅色身影纏住:「阿東阿東,爸爸那邊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說!」阮東廷原本還想同恩靜說什麼,可看秋霜神色間滿是緊迫,這才鬆開握著恩靜的手:「在這裡等我。」腿一跨,往主辦方那邊走去。

  當然,秋霜哪能允許她真的「在這裡等他」?

  阮生前腳一離開,她後腳便笑盈盈地轉過臉來。只不過那笑,你細看下去了,便會覺得和方才面對著阮生時的甜美溫存截然不同:「恩靜妹妹,好久不見啊。」

  恩靜淡淡地頷首,壓根兒沒心思和她糾纏,轉身,便要走往另一處。

  可秋霜卻不放過她:「我在和你說話呢!」一隻手甚至伸過來,突兀地拉住了恩靜手臂。

  此時周遭賓客人來人往,她低了聲音,挨近她:「說吧,來廈門做什麼?」

  恩靜表情淡淡地:「探一探初雲。」

  「我聽你胡扯!就你和初雲那關係在,會真心想來探她?我看,是為了阿東吧?拉著那個長舌顏又舞來助威……」

  「何小姐,」聽到這,恩靜突然勾了下紅唇:「你覺得我需要拉Marvy來助威嗎?」轉頭看著周遭的衣香鬢影,她說:「如果我真想做點什麼,只消在現場隨便找幾個人,告訴他們,阮東廷的結婚證書上填的是我的名,就夠了。」

  她說話的口氣並不重,甚至還有些漫不經心,可一句話卻不偏不倚地刺中了秋霜的心頭痛:「你這個女人!」此時正有服務生端著酒水路過這一處,令人震驚的是,何秋霜竟然信手端過一杯酒,就要往恩靜身上潑去。

  還好恩靜反應快,霍地往後退了退。

  可裙尾還是被潑到了些許酒水。

  周遭人士紛紛側目,和恩靜一樣震驚於何秋霜突兀的行為,不過很快,恩靜的震驚便收起:「何小姐,你這樣,拆的可是『何成』的招牌!」

  可不是?她就一個在廈門寂寂無名的路人甲,而此時在眾人眼前扮演滑稽角色的,可是「何成酒店」的千金呢!

  不再和她多廢話,恩靜大方地頷一頷首:「失陪了,何小姐。」

  到底是高級會所,向工作人員吩咐了一句,不到兩分鐘,便有女服務生將吹風機和乾淨的手絹送到洗手間裡,並在恩靜彎腰處理裙尾時,體貼地替她拿著手包。

  處理得差不多時,Marvy的電話正好追了過來:「試吃會快開始了,你人呢?」

  「在洗手間,馬上出去了。」

  哪知Marvy剛好也走到了洗手間門口:「別急,先等我一下。」

  她是進來補妝的,那服務生一見她進來,便將恩靜的包擱到了洗手臺上:「這位女士如果處理好了,我先把吹風機拿出去。」

  「好,謝謝。」

  她態度溫和,倒是Marvy挺狐疑地看著那服務員的背影:「大陸的酒店服務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了?明明眼前就有放包的地方,她還要親自給你拿著。」

  她有這樣反應,大概也是偵探的習慣使然,可一句話卻讓恩靜面色驟變。就像想起了什麼般,驀地,她凝起神皺起眉。

  下一刻,打開手拿包!

  兩三秒鐘後——

  「Marvy。」

  「嗯?」

  「我包裡……多出了這東西。」

  一條看似價值不菲的鑽石項鍊在洗手間的璨然燈光下,耀過華美的光。

  而這項鍊,並不是她的。

  難怪要把阮先生支走,難怪要蓄意挑釁,難怪在這樣的場合裡,還會有如此不顧身份的舉動——難怪!

  試吃會從晚上七點鐘開始,據說今夜即將推出的,是何成酒店的新菜色。只是在七點鐘到來,試吃會應開始時,一道驚叫聲卻打亂了原計劃——

  「什麼?項鍊不見了?」

  這邊恩靜和Marvy卻似乎早已料到了這一幕,相視一眼,神色裡滿是了然。

  那尖叫著項鍊不見了的人,不是何秋霜的母親又是誰呢?而項鍊——沒錯,就是何秋霜的。

  很快大家便有了一致的意見,就像所有惡俗連續劇裡的做法,這會場上有頭有臉又有好心腸的來賓紛紛建議:「搜,一定要搜!沒想到這等場合裡竟還會有小偷小摸的行為!」

  此時恩靜和Marvy正坐在會場的角落裡,一邊啜著現調雞尾酒,一邊研究著桌上的名牌——

  「你們大陸的簡體字和我們的繁體字也差不多嘛,我都看得懂。不過話說回來,你們的名牌也太沒意思了。」

  「怎麼說?」

  「像你這種已婚婦女啊,名牌上竟然只寫了三個字,什麼意思嘛?要是在香港,這上面肯定得寫成『阮陳恩靜』——即顯示名字,又顯示身份。」一邊說著一邊招來服務生:「名牌寫錯了,去,換一個。『陳』字前面得再添個『阮』。」

  也正是在這時,那批大義凜然者來到了她們面前:「女士們,該你們了。」

  大義凜然者大概有十人,以最中間的何秋霜母女為首。

  Marvy揮揮手讓服務生下去,再轉過臉來時,美豔的面孔上只餘輕蔑:「這是怎麼了?不會連我們倆也想搜吧?」

  口氣好大,只可惜,她倆身在異地,這十來個人裡除了何家母女,壓根兒就沒有知道「我們倆」到底是什麼來頭。

  於是眾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直到Marvy將酒杯往桌上一擱——砰!「哼!好一群狗眼看人低的傢伙!何秋霜,就不知你那條金貴的項鍊有沒有我一個月的零花錢貴了!」

  秋霜面色一紅:「顏又舞!」

  「很好,謝謝你替我作了介紹。諸位,現在還有人想搜我的包嗎?」

  暫態間十餘人紛紛將目光投向了Marvy的名牌,就見那上頭,端端正正的簡體字正標榜著「香港 顏又舞」。而此女的言行又如此囂張,於是,有平時財經報看得多的終於開口了:「難道,是香港地產大亨顏壽銘的千金?」

  Marvy冷冷一笑:「懂得多看報的人果然是比較聰明。」

  「那、那這一位呢?」

  旁邊名牌被服務生拿走了的那一位,和美豔囂張的地產千金比起來,很明顯地,即不美豔也不囂張。可她安安靜靜地坐在那,一邊啜著雞尾酒一邊看著周遭的鬧劇,唇角那道溫和的笑很奇怪地,竟有了種超然物外的感覺。哦,再加上她手上的那一隻表,表面上看著只是低調的白金腕表,可有識貨的人已經小小聲地在一旁說:「天哪!她戴的那只表,該不會就是VanCleef&Arpels的限量版吧?」

  「這一位呢……」Marvy正要替恩靜大肆宣傳一番,誰知恩靜卻突然擱下酒杯,看向站在何秋霜旁邊的那名中年貴婦——對,正是剛剛在揣測她所戴是否為VanCleef&Arpels的那一位:「張太太,媽咪讓我問候您。今年她老人家過生日時,張先生親自送到香港的那幅百壽圖她十分喜歡,謝謝。」

  暫態間那張氏貴婦瞪大了眼:「難、難道你就是……」

  恩靜淡笑,卻沒有進一步談論身份的意思。

  是,大半鐘頭前,是她自己對阮生說的——「這裡不是香港,沒有人知道我是你太太」。話既出口,駟馬難追,不是麼?

  所以她不表明身份,只挑了個看上去表達能力還不錯的張太太。於是很快,那張太就開始替她說話:「哎呀,人家不想表明身份就別問了,總之是有頭有臉的人,不用查了,絕對不需要去偷一隻項鍊啦……」

  本來身旁坐著個地產千金,眾人也料得到這女子應該是有些來頭的,這會兒再加上張太這麼一說,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原來的兇神惡煞漸漸退去。

  可剛有人要走,眾人中央,那沉穩又氣質高貴的何太太突然問了句:「秋霜,今晚這兩位小姐有沒有和你接觸過?」

  何秋霜像是想到了什麼:「有!差點要忘了,今晚和我挨得最近的人就是她——對,一定是她!」

  纖纖玉指直指陳恩靜,那眼底的堅定和不恥,簡直要讓人失笑。

  呵,這女子!怎麼不去演戲呢?

  「何小姐,我知道血口噴人向來是你的強項,可剛剛你的話已經污辱到我的人格了。如果那項鍊不在我這裡呢?」

  「在不在你那裡,大家一查便知。」何秋霜沒答,反倒是何太太先開口了,一雙和秋霜那麼相似、卻明顯更精明更理智的眼冷冷定著恩靜。

  「你看老太婆那對眼,」Marvy嗤了一聲,轉頭在她耳旁說,「她在說『死丫頭,你完蛋了』呢。」

  恩靜輕笑:「先不說東西到底有沒有在我這,我的重點是,剛剛令千金已經污辱到我的人格了。」她的聲音柔柔的,看著何媽媽的目光也柔柔的,卻不知為何,令旁人不寒而慄:「何太太,這麼隨意就血口噴人,子不教父之過,如果東西不是我偷的呢?」

  「那我就當著眾人的面向你道歉!」

  這話一落下,所有人都震驚了!

  何成在本市也是有頭有臉的人,黑白通吃誰見了都得讓他幾分,而今晚何太太竟對著一個不知名女子說出這樣的話,看來……呵!肯定是這女子偷了東西被何太太抓到把柄了!

  於是叫囂聲大起:「還不交出包來?」

  「算了算了,給他們吧!」Marvy 擺擺手,那口氣真像是在打賞乞丐,「喝個酒都不能盡興,拿去拿去!」沒好氣地將包往前方一放。

  群情激奮,劍拔弩張,眾人眼中的利箭射破了這個平靜的夜。

  然,就在對面人要伸手接包時,一道聲音冷冷響起:「如果要搜她,不如先來搜搜我。」

  阮東廷。

  人群紛紛往兩旁讓開,好自動地,在這一雙遙遙相對的男女之間,讓出了一個完美的空間。

  於是在這眾目睽睽下,那方高大的身軀朝這處走來,沉穩地,不徐不緩地。

  恩靜的面上突然波雲詭譎——在這時候站出來,難道說阮先生他……

  是!

  來到恩靜面前,就在眾人正瞠大眼看著他時,阮生從Marvy手中接過了包包:「諸位在搜我太太之前,是不是先來搜一搜阮某?」

  「阿東!」何秋霜和何媽媽不約而同地叫出聲,一個震驚一個震怒。

  可所有人都已經聽清楚了剛剛那句話——是,我太太!

  阮生面不改色地看著這一群人面有愕色,那張太太甚至脫口而出:「我就說!知道那幅百壽圖的還能是誰啊?果然是阮總的太太嘛!」而他就在這句話將眾人的驚愕推向最高潮時,朝他的太太伸出手:「恩靜,」嗓音低低沉沉,他說: 「過來,恩靜。」

  陳恩靜的錯愕絲毫也不亞於旁人,直到Marvy推了推她:「幹什麼呢?還不快去?」阮生已往前兩步走過來,一手拉起她,一手揚著那只包,黑眸同時往那群大義凜然者身上掃過了一圈:「現在,還有人認為阮太太需要去偷一隻項鍊嗎?」

  很好,都閉嘴了。

  鬧劇結束,至此,理當合情又合理地結束。

  卻突然,那被他牽住的女子伸出另一隻手,奪過了那只包。

  就在全場鴉雀無聲時,那女子竟從他手中奪過了自己的包包——大庭廣眾,萬目睽睽,她「嘩啦」一聲,打開包倒出了裡面的物品!

  口紅、粉撲、酒店房卡、一疊整齊的港幣以及一疊整齊的人民幣——沒了!

  「我先生以人格擔保,我以事實擔保。」恩靜聲音柔柔,目光冰冷。

  眾人的表情和阮東廷一樣錯愕,可很快,他們又心照不宣地,齊齊看向了何太太!

  方才是誰在這信誓旦旦地說東西沒在她包裡就當眾道歉的?

  「這……」果然,何太太變了臉色,那何秋霜更是難以置信地搶過恩靜的包,裡裡外外徹查了一遍。

  可是,沒有。

  恩靜與Marvy對視了一眼,笑了。

  「何太太,別忘了等等道歉哦!」Marvy口吻挺愉快。

  一場鬧劇似乎可以就此終結了,可——不,不,你錯了。

  就在何家母女忿忿然準備離場時,話少且看似溫柔無害的恩靜開口了:「慢著,何太太。」

  「還有什麼事?」何太沒好氣地轉過臉來。

  她微笑,輕聲道:「方才何小姐不是說『人人都主動把包交出來了』麼?現在在場的,好像就剩下顏小姐、何小姐以及您——還沒交出包來吧?」

  氛圍極冷,氣壓極低,何氏母女極怒極怒。

  「你!」

  「何太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好!很好!你這個丫頭……」

  「請——」

  嘩啦——

  嘩啦——

  嘩啦——

  三個包包前前後後被打開、裡頭物品被倒出來。而在最後那一刻,有道耀眼的光自甫拉開的包包裡耀出,隨即「哐」一聲,細碎冷鑽在耀眼的燈光下粲然生亮,眾人「啊!」地尖叫了一句,然後,都閉嘴了。

  是,那傳說中「丟失了」的鑽石項鍊,半秒鐘之前,就從何秋霜的包包裡掉下。

  亮瞎了眾人眼。

  這方已成了災難現場,就在Marvy一聲哂笑之後:「奇怪呢!這項鍊不是該在何小姐脖子上麼?什麼時候躲進包裡了?」

  眼看著另一場口舌之爭就要開始,恩靜卻無心戀戰,眼一抬,又見阮生抬了抬手臂,她便收拾了包包,伸手挽入他臂彎。

  又是報刊雜誌上的阮生阮太了。

  至於那一對母女,算了,讓Marvy去對付吧,這場面對她來說,簡直就是小Case中的小Case。

  兩人走到了最遠離鬧劇的那張桌,一路無言,直到阮生坐到座椅上,有意空出了外面的座位時,恩靜才坐到他身旁:「其實你大可以不必認我的。」

  阮東廷卻像聽到了荒唐言:「你以為我那麼孬嗎?看著自己的太太受欺負,什麼也不做?」他沒好氣地睨她一記,再轉頭看向那端的硝煙戰火時,聲音低了下去:「雖然我相信,沒有我,你也不會白白讓人欺負。」

  恩靜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就見那方何秋霜正被Marvy奚落得滿臉通紅,隱隱地,她聽到Marvy說:「我就說呢,在香港都敢上門去欺負元配,更何況是在自己地盤?呵!何小姐這第三者可真是越當越順手啊……」她心底對這好友的感激又更上了一層樓,可面上也只是淡淡地,迎著阮生方才的言下之意:「事不過三,我不喜歡與人爭,並不代表我是個傻子。被人一再掌嘴,也總會有想回擊的時候。」

  第一次打不還手叫寬容,第二次打不還手叫氣度,第三次還打不還手,那你就叫傻子,活該被人再打第四次。

  阮東廷看著她:「你可以告訴我。」

  「是嗎?可如果我想回擊的物件是何秋霜呢?」

  那方的爭辯就在這時達到了最高潮,這廂阮東廷還沒來得及回答,那廂秋霜惱怒的聲音已經響起:「查就查!誰怕誰?」

  恩靜轉過頭去,就看到一拔人浩浩蕩蕩地要離開會場。

  阮東廷站起身,走向何太太:「何伯母,試吃會馬上就要開始了,你們這是做什麼?」

  何太太顯然已經被Marvy氣得夠嗆:「顏小姐不願意善罷甘休,硬說要查監控,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恩靜眉一攏。

  阮生眉一凝,瞪向Marvy。

  可那女子卻只是愉快地朝他眨眨眼:「放心吧阮總,一切交給我處理。」

  沒有人注意到她說這句話時,漂亮的鳳眼裡閃過了什麼情緒。

  恩靜原本並不想去摻和,可Marvy卻硬是把她拉了過去。半小時的監控看得所有人興意闌珊,可突然,就在阮生抬腳想走人時,剛剛那位張太太卻一呼:「這、這不是何小姐嗎?」

  最中間的監控視頻裡,18點46分,一名著大紅色長裙、長卷髮披肩的高挑女子匆匆忙忙地從貴賓房裡出來。

  監控效果極其好,明明從長廊另一邊、隔了近三十米來拍,畫面也依舊清晰,甚至連女子匆忙將項鍊塞進包包裡、拿出口紅匆匆補妝的動作都拍得一清二楚!

  即使她從頭到尾低著頭,可那紅色長裙那大波浪長卷髮那黑色高跟鞋,明眼人一看,也知是何秋霜。

  即使房內景色被一扇門隔絕,可那邊塞項鍊邊補妝的場景,明眼人一看,也知方才的房間裡發生了什麼。

  暫態間,場面尷尬——何秋霜衣衫不整地從房間裡出來,而那房間裡的人……

  悄悄地,已經有幾道目光投到了阮東廷身上。

  可Marvy的聲音卻讓眾人的懷疑更加錯亂:「天哪!還好那時候我們阮總正和阮太太在一起,否則看到這莫名其妙的一幕,家庭革命鬧起來,套用你們這邊的一句話,我們阮總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一句話打亂了眾人的揣測,卻讓劇情更加複雜:什麼?裡頭的男人不是阮先生?那還能是誰?

  只有恩靜冷靜如初,不加入這胡亂揣測的行列裡。

  不,不是不想揣測,而是不需要了——「還好那時候我們阮總正和阮太太在一起」?呵!怎麼會在一起?那時的她正隻身在試吃會所裡等著Marvy回來——怎麼會「在一起」?

  同他在一起的,是另一名女子吧?

  而此時那女子的聲音幾乎是歇斯底里的:「顏又舞你別胡說!那個人不是我!根本就不是我!」秋霜看上去真是要瘋了。

  Marvy卻不為所動:「說了是你嗎?何千金,別不打自招啊!」

  場面紛亂複雜,人人心中都有一份揣測,看上去面色最正常的,卻反倒是剛剛差點被冤枉的阮東廷。

  只見他目光嚴肅地定著監控器裡的紅色身影,直到身旁的女子轉過身,不著痕跡地退出了監控室——

  「恩靜!」他也跟著大步踏出,在監控室外拉過她手臂,「你去哪?」

  去哪?還能去哪呢?她心裡想,去一個沒有你的地方,可看身後已有人陸續從監控室裡走出來,便輕輕抽出了自己的手:「試吃會快開始了,去會所。」

  有一種人的壞脾氣,並不是從眉頭眼睛或炸藥味十足的話語中流露出來的。他們不說話,只只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以至方圓十米,人人退避三舍。

  阮東廷就是這樣的人。

  十分鐘之前,當他勾起臂彎,示意恩靜將手掛進去時,那女子竟視而不見地走開了。一開始他還不相信她竟敢在這種場合裡同他鬧脾氣,往前兩步拉住她:「和顏小姐說一聲,等等坐到我那裡。」

  誰知她竟然再一次抽回手:「我已經答應她了。」

  他愣了一下,她卻不理——「陳恩靜!」

  「大庭廣眾,阮先生,請自重。」聲音那麼淡,說罷,飄然離開了他身旁。

  從那一刻開始,阮東廷的臉便臭到了現在。

  試吃會所繼續衣香鬢影燈火闌珊,大抵是何成的勢力太強大,所有人一致選擇了「沒看到」剛剛那則醜聞。

  不過是延遲一個小時開始試吃,也沒什麼的。

  不過是,她已經沒有了胃口。

  Marvy在一旁嘖嘖感歎:「什麼新品哪?這完全是抄襲別人的作品嘛!你嘗嘗這個,Cappuccino di seppie al nero in versione classica o distesa,我去年才在帕多瓦吃過一模一樣的菜色!」她聲音突然低下來:「聽說『何成』的營業額每況愈下,那姓何的越來越喜歡模仿外國的名菜,可惜啊,這中國人的口味和西方怎麼會一樣呢……恩情?恩靜?」

  「啊?」她回過神來,就看好友凝著一臉的疑色,「你怎麼了?」

  她搖頭,歎氣聲幾不可聞:「Marvy,我先走了。」

  「啊?」

  「去醫院看看初雲。」

  Marvy說她的任務就在這試吃會上,所以沒有跟恩靜一起出來。

  她一個人,打了一輛的,從酒店的燈火通明一路坐到了醫院的夜闌人靜。

  初雲的病房和這醫院周遭一樣沉寂。走到半掩的房門口,恩靜就看到裡頭除了初雲外,還有一個五十來歲的大嬸。氛圍有些低沉,她欲敲門時,正好聽到初雲的聲音:「再坐一會吧,別那麼急著走。」

  「阮小姐,明天、明天好嗎?明天我一定再來看你!」那大嬸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急,一張老好人的臉看上去好為難:「現在再不過去,就要趕不上晚班了呀!」

  「可是……」初雲還要說什麼,可大眼一瞟看到門口的恩靜時,表情驟變:「你來做什麼?」

  可想而知她是多麼不受歡迎的探病者,恩靜有些尷尬,卻見那大嬸如蒙大赦地站起:「這位是?」

  恩靜淡淡頷首:「我是初雲的大嫂。」

  「太好了!我正要去上晚班,初雲小姐就有勞您照顧了。」她匆匆收起床頭的保溫罐,看樣子在探病的同時還順道送了餐。

  只是就要擦肩而過時,她又問恩靜:「太太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兩人出了病房後,大嬸懇切地說:「太太,請你多勸勸初雲小姐吧,她最近好像得了疑心病,老疑神疑鬼的。自從我發現她生病、找人將她送來醫院後,她就只吃我送的飯,吃完還不讓我走……」

  「怎麼會這樣?」恩靜錯愕。

  大嬸無奈地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只是她不知道,恩靜就更不可能知道了。病房裡,初雲一看到她進門,便信手抓起床頭上的書,對她來個眼不見為淨。恩靜在旁邊沉默地坐了十幾分鐘,見她一點也沒有同自己交流的意思,才開口:「媽咪讓我來看看你,可你大哥讓我明天就回去,所以我想說,趁現在有空,來看看你。」

  初雲沒吭聲。

  「不過既然你想安靜地看書,」她站起身,「那我就不打擾了。」

  可誰知她前腳才剛踏出去,那原打算沉默到底的阮初雲就急急地喊:「等一下!」

  「嗯?」恩靜回過頭。

  「我……」她看上去有些慌,卻又有些拉不下臉來:「那個……護士換班了,你、你先坐一下,不然我怕等等要去洗手間或拿什麼東西不方便。」

  只是,護士換班?不用換很久吧?

  可一個多鐘頭後她要起身時,初雲又說:「護、護士還沒換完班……」

  這下她終於察覺到了不正常:「初雲,你是不是不敢一個人待著?」

  阮初雲沉默了。

  方才那大嬸的話竄入腦——初雲小姐好像得了疑心病,老疑神疑鬼的——她輕擰起眉,柔了柔嗓音:「你在怕什麼嗎?」

  「沒有!」哪知阮初雲卻突兀地否決,「就是、就是……」

  很明顯是想掰什麼卻又掰不出來的樣子,恩靜歎了口氣:「好吧,不必說了,我會一直待到有人來接班。」

  初雲錯愕:「真的?」

  「嗯。」

  「可能要很久……」

  「沒關係。」

  不過讓兩人吃驚的是,很快,竟真的有人來接班了——阮東廷,Marvy。

  顏大偵探一進門就說:「別怪我洩密啊,主要是你家阮先生沒找到你,就一副要把我吃了的樣子。本小姐年華正好,又恰好貌美如花,就這麼被吃掉太可惜了。」

  更可惜的是,在場沒有人懂得欣賞她的冷幽默。

  一踏進病房,阮東廷的眼便定到了恩靜身上,剛剛不過是被個同行拉著說了幾句話,頭一回便再也尋不到她。他擔心她出事,找到Marvy便硬是打聽了她的去處,可誰知現在一照面,那女子就垂下眼,駝鳥般地避開了他目光。

  無疑,這動作挑戰了阮某人素來有限的耐性。

  一見她逃避,他乾脆走過去,手一伸就要拉起她,可誰知這女子竟往後一退。

  「陳恩靜!」

  「我明天就回去,聽你的話。」她低聲說,也不管對面的人正怒火中燒,話一說完,便轉身奔出了病房。

  反正接班的人已到,她繼續留在,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阮東廷沒有追上去,只是冷眼瞪向一旁的Marvy:「我從不威脅女人,但是顏小姐,如果明天她還是給我擺這一張臉……」

  「我知道我知道!」Marvy難得這麼好說話,「我保證一小時之後,你家阮太太絕對服服帖帖!」

  可哪裡是一小時?追出醫院時,恩靜早已經打了車揚長而去。電話不接,也沒回酒店,一個多小時後,Marvy才在離酒店不遠的海灘上看到了這女子的身影。

  天空已經又開始下起雨,如同這個季節裡絕多數的南方城市。

  而她沒有撐傘,也沒穿雨衣,只是伶俜坐於沙灘,望著雨霧濛濛的海面上,有船隻漸行漸遠。

  Marvy 坐到她身旁:「打你十幾通電話都不接,是要讓我急死嗎?」

  「抱歉,手機關靜音了。」因為她以為,阮東廷是會再打過來的。

  可不斷打來的卻是Marvy。

  「還在生你家阮先生的氣?」

  「怎麼會?我和他,」她有些自嘲,「什麼時候輪得到我生氣?」

  「可你的表現分明就是在生氣嘛!只不過別人生氣是雷電交加,你生氣是綿綿細雨。」溫溫的,柔柔的,可一下起來簡直停不了,要人命!

  Marvy 說:「其實越生氣就代表你越在乎,恩靜,從前我還沒發現你那麼在乎他,可現在我發覺,你好像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在乎他呢。」

  恩靜輕輕笑了笑,也不知是在對誰笑地:「或許吧,的確是比你想像中的還要在乎的,可要說比我自己想像的……」她搖頭——不,不,怎麼會呢?她從來從來,也沒有低估過自己對他的感情啊。從那年她點頭答應成為「阮太太」起,在同樣落著綿綿雨的廈門的海邊,她便那麼清醒地明白著。

  愛情怎麼會是盲目地沉淪呢?

  明明,是清醒地墮落啊。

  海面上的船隻愈行愈遠,漸漸地,往一閃一熄的燈塔處駛去。

  她突然低聲問好友:「Marvy,你知道愛上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是什麼感覺嗎?」

  「或許我並不知道。」Marvy誠實地說。

  海面上的那艘船已經遠得連點都看不見,只余遠方燈塔,猶自閃爍著。

  她說:「就像在沙漠裡等一艘船,一邊遏制著絕望,一邊怕它是否已駛入正常的港灣。」

  其實你知道,船是開不進沙漠的,不過是那一個等待著的人不舍幻滅。

  只不過,是她不舍幻滅啊。

  可是,可是,Marvy 卻說了:「恩靜哪,可你怎麼知道,自己就是在沙漠中等船的那一個人呢?」

  恩靜不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只是疑惑地看著她。直到Marvy又開口:「還記得拿走那條項鍊之前,我還和你換了鞋子嗎?」

  「嗯。」

  「知道我換鞋的目的嗎?」

  「不知道。」

  「為什麼明明我穿的也是紅色的長禮服,可大家看到監控錄影時,想到的都是何秋霜?」

  「因為那監控器上的女子是紅裙黑鞋黑包,可你是紅裙紅鞋金包……天!」

  天!

  她瞪大眼,一時間,瞪向好友:「難道說……」

  Marvy點頭:「這就是我和你換鞋的目的,監控器裡拍到的人,沒錯,就是我。而房間裡一個男人都沒有,當然,更別說你家阮先生。」

  「什麼?」恩靜呆住了,就坐在那裡,就維持著驚瞪好友的姿態——可Marvy沒有在說笑,你看她神色嚴肅言之鑿鑿:「恩靜,監控器裡拍到的人是我,我故意在房間里弄亂頭髮弄亂衣服,並在開門出來時,把那條項鍊塞進包裡。」

  「可是包呢?包是怎麼回事?」CHANEL的新款黑包,監控器裡顯示出來的黑包,明明今晚就何秋霜一個人拿了,怎麼會落到Marvy手上?

  「這個嘛,當然是得貴人相助。」Marvy微微一笑:「至於那貴人是誰,你就好好想一想,能同意幫助我們、同時又弄得到何秋霜的包的,還能是誰呢?」

  答案呼之欲出,可恩靜卻不敢置信:「你是說……」

  「阮東廷。」

  「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我和他說,『何秋霜那小賤人把一條十幾萬的鑽石項鍊塞到你老婆包裡,企圖害她去坐牢呢!』結果你們家阮先生氣得啊——嘖嘖……喂!喂!恩靜你去哪?」

  那纖細身影突然間一躍而起,還不等Marvy說完,便突兀地轉身,匆匆奔向沙灘的出口。

  「喂!往哪走呢?這麼晚了,他說不定已經回酒店啦!」身後Marvy嚷嚷著,可看著那只撲火的飛蛾倏然改變方向,匆匆奔向酒店時,唇角還是勾起了愉快的笑意——一小時又四十七分,真不錯,只比對阮東廷的承諾多出了四十七分。

  可不管多四十七分還是五十七分,反正結局就是,阮太太即將對阮先生服服帖帖——實現她的諾言!

  沒多久,手長腳長的Marvy便趕上了恩靜。

  在電梯裡,恩靜還秀眉緊攏,突地又想起了重要的細節:「阮先生知道你要帶大家去看監控嗎?」

  「能讓他知道嗎?」要是提前讓他知道了,這傢伙絕對會選擇自己將項鍊塞進何秋霜包裡,畢竟,這損毀的可是何秋霜的名譽呢!「我就和他說,『你把何秋霜的包拿給我一下,我要將項鍊物歸原主』。」

  是的,其實這也就是恩靜原本的計畫,只不過預想中的執行者不是阮生,而是Marvy。

  「所以監控那一段又是怎麼回事?沒有監控,我們的計畫其實也完成了啊。」

  Marvy沉默了。

  此時電梯已快升到她們下榻的樓層,恩靜凝視著好友:「為什麼要多此一舉?」

  Marvy 深吸一口氣,就像終於下了決心般:「好吧,本來是不該同你講的,但既然把你也牽扯進來了,我就實話告訴你吧:雇主讓我來參加試吃會的目的之一,就是去查看貴賓房外的監控器。所以我想與其偷偷摸摸地查,倒不如光明正大地給何秋霜整點事出來。」

  「什麼?」

  「雇主列給了我一張名單,要我去查一查現在究竟有多少人正在使用X-G。」

  X-G?

  「難道你的雇主就是……」

  「連楷夫。」

  暫態恩靜想起了那天在咖啡廳的場景:連楷夫認出了那只監控,連楷夫知道那只監控的妙處,連楷夫想起一夥同學也都知道監控的妙處,然後,連楷夫聘用Marvy,想做什麼?

  電梯「叮」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到了。」Marvy率先走出了電梯。只是走了幾步後,她突然又頓住腳,厲聲一喝:「出來!」

  恩靜嚇了跳,順著Marvy的目光看過去,就見她視線集中之處,有名婦女猶豫著從拐角處亮出了身。

  「從電梯口就鬼鬼祟祟跟著我們,做什麼?」Marvy的口氣和眼神一樣淩厲。

  那人大概五十多歲,身上還穿著清潔工的衣服,那一臉老好人相讓恩靜眼一眯:「是你?」

  「怎麼?你認識她?」

  不算認識,不過是兩三小時前在阮初雲的病房裡有過一面之緣——沒錯,就是那勸她要好好開導初雲的大嬸。

  可大嬸此時卻神色慌張,在Marvy的怒視下,好猶豫的樣子。

  「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恩靜的口氣比Marvy溫和了不知多少倍。

  也大概是因為此,那清潔大嬸才吞吞吐吐地回答她:「太太,您是住在、住在2408號房間嗎?」

  恩靜聽提到了自己的房號,和Marvy對視一眼:「怎麼了?」

  「剛剛阮小姐打電話過來,讓我幫她到房間裡拿些換洗衣物。可就在我路過2408時,發現……」

  「發現什麼?」

  「發現你的房門半掩著,有人鬼鬼祟祟地進去……」

  恩靜眉一皺,就聽到他說:「好像……放了什麼在床上……」

  蛇——這是Marvy的第一反應。可恩靜說她偵探小說看太多了,正想開門進去看看,卻被Marvy拉住。

  隨後便見她迅速走到了長廊另一邊,按下某間房的門鈴:「為了雇員的安全著想,老闆是不是請高抬貴腳,過來幫個忙?」

  「永遠為你效勞,我美麗的雇員。」

  邪魅的調情的嗓音傳過來——那被Marvy從房裡喚出來的人,天,竟是連楷夫!

  從頭到尾沒有在今晚的試吃會上露面過的連楷夫!

  三分鐘後,廝踩著優雅的步伐踏入陳恩靜房間。

  又三分鐘後,廝同樣優雅地出來,並嚴嚴實實關上了門:「恙蟎,一種喜好叮人的毒蟲。一旦與人有接觸,它便會爬到人體身上進行叮咬,而被咬者若無及時發現,延誤治療,可能很快出現發熱並引發發心肌炎、胸膜炎、腦炎以及多臟器功能衰竭,甚至導致死亡——恩靜妹妹,剛剛在你的床上,連某發現了六隻恙蟎。」

  天!多麼惡毒的東西!

  可剛和醜東西打過照面的Cave卻神色自若:「連某沒有專業的殺蟲劑,不過送佛送到西,倒是可以給恩靜妹妹你建議個好睡處……」那雙桃花眼瞥向了長廊另一處。

  可不等他說完,恩靜就像想到了什麼,驀地,旋身走往他目光所指示的那一處。

  2420——剛剛在前臺便問過了,這是阮生的房間。

  果然門鈴一響,她面前便出現了那張冷峻的臉。

  只是這下,恩靜沒有心思再鋪前奏了,迅速從門縫裡鑽進去,她反手關了門:「是恙蟎!初雲的感染源一定就是恙蟎!今晚那東西也被人弄到了我床上,阮先生,這其中一定有古怪!」

  可阮東廷卻沒有回應她。

  他的表情高深莫測,恩靜話音落下了許久,也不見他發表意見,只一雙眼冷冷地盯著她,一動不動地。

  「那個……」她被盯得有點發毛。

  「不鬧了?」他卻牛頭不對馬嘴。

  恩靜的一張臉突然間漲得通紅。

  此時門鈴聲又響,適時解救了她的尷尬。只見阮生瞥了眼房門,再看過來時,高冷的神色依舊:「等等看我怎麼收拾你!」隨後走過去,拉開了房間的門。

  這回不請自來的,是Cave和Marvy了。

  「我問出來了,」Cave不請自入的動作簡直和方才的恩靜一模一樣,待Marvy也進來後,他反手鎖了門:「到2408房去放蟲的,應該就是這酒店裡的人。」

  恩靜攏眉:「是剛剛那清潔大嬸說的?」

  「她不敢說,可是看那表情,八九不離十了。」Marvy說:「我問她是不是酒店裡的人做的,雖然看上去很怕惹麻煩,可她也不敢否認。」

  「看來應該是了。」恩靜看向阮東廷,眉宇間皆在提醒他自己方才的推測,「只是,到底是誰、為什麼要害我呢?」

  「有一種可能,你今晚得罪了何家母女。」Marvy的言下之意很明顯——她認為事情是何秋霜做的。

  「那初雲呢?」恩靜卻不這麼認為,「Marvy,我現在懷疑初雲之所以會入院,很有可能正是被人在房間裡放了恙蟲。如果想害我的是何秋霜,那初雲又是怎麼一回事?何秋霜不可能去害初雲吧?」

  Marvy沉默了。

  最終還是恩靜提出以不變應萬變:「那企圖陷害我的人應該是認定了我今晚會出事,要不然,我們明天好好觀察觀察,看有誰露出了破綻?」

  可事實上啊,願望如此豐滿,現實卻只有骨感。

  隔天眾人在早餐廳裡碰面時,恩靜仔仔細細地觀察了每一個和他們有交集的人——說話的、微笑的、點頭的甚至只是打過照面的——可沒有,統統都沒有。人人見她和他在一起,都一副天經地義的樣子。

  當然,除了何秋霜。

  一看到恩靜與阮生同坐,她的臉便拉下來,一雙三寸細高跟「叩叩叩」叩到阮生的餐桌前:「阿東,我有話和你說。」

  阮東廷原本正在看功能表,聽到她的話後,便將功能表交給了恩靜:「你來點。」再轉過頭去:「正好,我也有話要同你說。」

  兩人於是離開了餐廳。

  Marvy見他們談了好久也沒回來,便慫恿恩靜道:「去看看唄,傻坐在這幹嗎?」

  恩靜卻只是笑笑。又過了半天,Marvy見她還沒有去看一看的打算,乾脆放下餐具拉起她:「當太太的當成你這樣,姐姐還真是替你羞愧呢!」說罷,便拖著她一同走往那兩人離開的方向。

  那兩人正在附近的包廂裡說著什麼,恩靜一走近,就聽到裡頭抓狂的聲音: 「那你也不能和她們合起來對付我啊!你知道顏又舞的手段多下流嗎?現在所有人都把我當成了蕩婦……」

  「那也是你咎由自取!」

  秋霜愣了一下。在包廂外的兩人只聽到空氣裡有一瞬間的僵,隨後,是女子沉下來的的聲音:「所以我說了那麼多,你就是不肯相信我,對嗎?」

  男人沒有說話了。

  「我說我沒有把項鍊塞到陳恩靜包裡,我說我是清白的,我說那個顏又舞冤枉了我,我說一百遍了你就是不肯相信我,是嗎?!」

  「是!」

  「阮東廷!」

  「從那張三十萬的支票開始,秋霜,我已經不知道你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包廂外,Marvy挺愉快地朝恩靜眨眨眼:「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可恩靜的全副心思卻已經飛進了包廂內,滿耳膜裡,只有何秋霜歇斯底里的吼聲:「那支票只是想讓你少放點心在陳恩靜身上!可是阿東,這次是十幾萬的項鍊哪!沒處理好可是會害人坐牢的啊!這種事你真的以為我做得出來嗎?」

  男人的聲音裡只餘諷刺:「原來,你也知道會害人坐牢。」

  已經沒有必要再聽下去,沒有必要了。

  輕輕對著包廂那頭的人勾起一抹笑,便縱他看不到,她也已心安,拉起好友:「走吧。」

  突然之間,就像在沙漠中等船的那個人看到了綠洲與玫瑰。那船還未來,可沙漠中已有玫瑰,冥冥之中,牽引著船隻流浪的軌跡。

  他到或不到,來或不來,已經不重要了。

  因為,她已知足。

  包廂外,兩道纖影愈行愈遠,卻不影響包廂內連綿的戰火。秋霜已經糊了一臉的淚,將原本精緻的妝容破壞殆盡:「阿東,你開始維護她了,是嗎?」

  阮東廷沒有說話,只是薄唇緊了緊,看上去餘怒未消。

  「你的承諾呢?你說過會一直照顧我的……」

  「夠了,照顧你不代表就要縱容你無理取鬧!上次到酒店掌摑她的事,我念著你剛做完手術情緒不穩,沒和你計較,誰知如今你竟變本加厲。秋霜,有時候我真的懷疑,當初那個任性卻率直的何秋霜是不是已經消失了!」

  再回到餐桌上時,阮東廷的臉色還是鐵青的。Marvy用完餐就走了,恩靜替他點了藍山和三文治,再配上一小份蔬果沙拉,阮生大略看了下:雪梨、西瓜、火龍果、青瓜甚至……苦瓜?

  他鎖起眉:「阮太太,你覺得我現在亟需降火,是嗎?」

  「有一點吧。」恩靜笑吟吟地,看著他雖然挺不滿、卻還是拿起餐具吃自己點的食物,心中不由騰起了絲溫存:「你昨天讓我回去,就是因為初雲已經在這裡出過事了,你怕我留下來也會有危險,對嗎?」

  「不然你以為?」某人的目光從食物上移過來,睨她一記:「為了更方便地出軌?偷情?暗渡陳倉?」

  恩靜臉頰微紅,因想起昨晚那個令她想挖個洞把自己永遠埋進去的時段——

  就在Marvy與Cave退場,那說過「看我晚上怎麼收拾你」的阮某人果真磨刀霍霍。端著副和現在一模一樣的高冷表情:「說吧,鬧了一整晚,都在懷疑些什麼?」

  「沒、沒有啊……」

  「沒有?沒有敢給我甩一整晚冷臉?」他冷哼,見她死也不承認,又接下去:「是看了監控後,懷疑我和秋霜在房間裡廝混吧?」

  丟人的心事就這麼被捅破,恩靜簡直巴不得能找個洞鑽進去。可很快又聽到他說:「你以為秋霜得的是什麼病?感冒?發燒?」他冷眼睨她:「她都一個尿毒症中晚期的患者了,我還去和她做那種事,陳恩靜,你以為我是禽獸嗎?」

  「……」

  「還是在你看來,我就是只禽獸?」

  「沒有!絕對沒有!」她急得兩手都在搖,就怕搖得不夠用力彰顯不出誠意,又要讓某人借題發揮。

  可那人還是不領情:「聽說你房間今晚不能住了?」

  明明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卻讓恩靜燃起了絲警惕。

  果然下一秒,就聽到他那麼低柔又危險的聲音:「那不如,就在地板上將就一晚,嗯?」

  她雙眼瞪成了兩顆銅鈴——睡地板?

  初春時分,乍暖還寒,即使鋪了地毯再加一層毛毯,那地板也還是冷冰冰硬梆梆的,而她還穿著那條黑色小禮裙——是,從試吃會開始到現在,她就沒進過自己房間,怎麼換衣?

  很顯然,阮某人就是看出了這窘境,才會讓她留下。拉開衣櫃,他似笑非笑地扔了條襯衣過來:「就穿這個吧。」

  只是那襯衫——恩靜好為難地拿到身上比了比——也太短了吧?

  「犯錯的人還想要有好待遇?」他薄唇貼近她耳骨,「再猶豫,連襯衫也別穿了。」

  陳恩靜一驚,火速奔入浴室裡。

  「我拿浴袍的時間是兩分鐘,兩分鐘後還沒換出來,我就進去幫你換——速度!」

  簡直不能再過分!

  這一晚,恩靜失眠了。

  那睡床的人大概能一夜好眠,舒服地洗了澡出來,舒服地躺在床上看報,見恩靜敢怒不敢言地在毛毯上翻來覆去,大爺他只是唇角微勾,然後——繼續舒服地看他的報紙。

  也不知輾轉了多久,那方的床頭小燈才悄聲熄掉。她閉著眼,半清醒半迷蒙中,似乎覺得有雙溫暖的手臂貼到了自己身上。

  雙眼猛然睜開:「誒……」

  「是我。」低低沉沉的嗓音在黑夜裡鼓動她耳膜,然後,貼在她身上的那雙手一個用力,將她從地毯上移到了席夢思中央。

  那裡一定是剛剛他躺過的地方,所以才會被熨得這麼溫暖。

  可從冷地板進入了暖被窩,恩靜卻反而又睡不著了,睜著眼在黑暗中躺了好久,躺到身旁的男子也察覺到了這異樣:「還不睡?」恩靜才咬了咬唇,片刻後:「阮先生,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

  沉默突然在這片黑暗中橫陳,直到阮生又「嗯?」了一聲,她才說:「你剛剛說何小姐有尿毒症,你不可能和她、和她……呃,有『那種』關係,可、可是她的病也不是一朝一夕……」

  她的話淩亂無章,講了又斷,斷了又講,老半天也沒講出個所以然。

  卻聽到身後傳來了一道低低的聲音,也不知他是在笑,還是在歎氣:「這就是你睡不著的原因?」

  她有些尷尬地沉默了。

  溫暖的氣息好像朝她這邊更近地移了移,恩靜背對著他,有些緊張地僵直了身子。直到這時,她才確定剛剛那聲音是他夾著低笑的歎息:「我承認自己並不是一個好丈夫,可是恩靜,」他頓了一下,溫暖的氣息輕撫她薄弱的項頸:「我也還沒有混帳到那種程度。」

  「啊?」恩靜猛然轉過身,這才發現他原來已經離自己那麼近了,「你的意思是……」

  「好了,睡覺吧。」阮東廷卻不想再說下去了。

  「可是……」

  「都說得那麼明白了還要問?睡覺!」大手乾脆罩上了她眼皮。

  好吧,反正夜已那麼深。反正,她想問的問題似乎也有了答案……

  其後,一夜好眠。

  想到這,恩靜的唇角就忍不住悄悄勾起來,可那冷豔目光還定在她身上:「笑得這麼開心,晚上還想睡地板?」

  「晚上?」她不明所以,「晚上我的房間應該可以睡了啊,我等等就讓人……」

  「阮太太,現在全酒店都知道你是我老婆,再分房睡,你是想讓人以為你有問題,還是你先生有問題?」

  她的臉紅了起來。

  那道冷豔艴然的目光還定在她臉上,看得恩靜一顆腦袋低了又低,垂了又垂,最後實在挨不過,乾脆說:「我先去醫院看看初雲。」

  想必在病房裡陪阮初雲的,就是昨晚那替她去拿東西的清潔大嬸。

  可走到房門口,恩靜卻聽到裡頭傳來了一把低沉的嗓音。

  那是中年男人的聲音,大概五、六十歲的樣子。他不知說了什麼,很快恩靜就聽到阮初雲急切道:「何伯伯您別這麼說,秋霜姐是我的好朋友,我保護她是應該的……」

  看來是何秋霜她爸了,只是——保護?為什麼說「保護」?

  房內初雲的聲音繼續:「至於那個李阿姨,何伯伯可以別開除她嗎?要不是她及時發現,恐怕我也沒救了。」

  不過男人在聽到這句話後卻更加生氣:「及時發現?要不是那李阿姨遲到、沒按要求的時間去做清潔,你根本就不必躺到現在!」

  「那是因為李阿姨的家裡有事……」

  「好了初雲,我知道你心腸好,但『何成』有『何成』的規定……」

  心腸好?病房外的恩靜勾了勾唇角——在她印象裡,阮初雲和心腸好似乎夠不上關係吧吧?

  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讓她對這女子改觀了。

  初雲甫出院,一行人便收拾好行李,迅速離開了廈門。

  飛機上,恩靜和阮生坐在一起,Marvy和Cave坐一起,而另一邊,和初雲坐在一起的人——是李阿姨。

  「一直看初雲做什麼?」明明看上去注意力都擱在財經雜誌上了,可一開口,阮生還是準確地點出了她的小動作。

  恩靜收回目光:「突然發現初雲心腸也蠻好的。」本來李阿姨被何成開除也不關她的事,可這大小姐竟胸脯一拍:「怕什麼?大不了到我『阮氏』來工作。」在那個年代,想去香港討生活的閩南人如過江之鯽,李阿姨怎可能不答應?

  更難得的是,阮生原本是不同意的,可她竟卵足了耐性軟磨硬泡,甚至還拉下臉來請恩靜幫忙,阮生這才找人去查了那李阿姨的底,確認她身世清白後,才同意。

  想到這,阮東廷嗤笑一聲:「我看你心腸更好。」

  「啊?」

  「天天被奚落還替人家說好話。」

  「何止啊?」前方的Marvy聽到他的話,轉過頭來,「天天被老公冷落,她也還是天天在我面前說老公的好話呀!」

  「是麼?」阮東廷挑挑眉,睨過恩靜滿臉的窘意。

  前方Marvy爆完料後便心滿意足地回過頭去了,徒留下這一對夫妻,那當妻子的窘意還未退,那當人先生的已攢了一臉傲嬌樣,補上一刀:「她說的『老公』,該不會是我吧?」

  「……」

  這天回到家時,已經是晚餐時間,可該在廚房忙活的傭人卻全候到了家門外。一見恩靜下車,一席人竟齊齊迎了上來。

  「太太辛苦了,太太慢點走。」

  「太太辛苦了,我來拿包吧。」

  「太太辛苦了……」

  恩靜傻了眼——明明行李箱在阮先生手上啊,她拿的不過是和重物完全不搭邊的手提包,可一群人卻殷勤得仿佛恨不得五花大轎將她迎進門。

  「這……怎麼這麼奇怪?」

  「你不是說先生『冷落』了你嗎?」阮生卻理所當然地,「現在呢?還冷落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