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第八曲 只是當時已惘然

  滿城的雨一直落,從午夜灑落至天明。

  天明時恩靜將這決定告訴給秀玉,秀玉勃然大怒:「不行!我不同意!」震怒之中以為是阮東廷提出的要求,又恰好見他也在旁邊,一隻巴掌只差沒往他身上甩過去:「你還有良心嗎?還是人嗎?恩靜是你帶來香港的,即使你要離婚去娶那個女人,我這當媽的也要把她留在家裡,等著你被判重婚罪!」

  恩靜簡直啼笑皆非,只是阮東廷卻沒有說什麼。

  不知為什麼,離婚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全世界,而且,所有人都以為是他提出的離婚要求——人人都說,阮家那負心漢一見舊情人病好了,就向元配提出了離婚。

  全世界都如此口口相傳,以至於到律師事物所找人時,受理她案件的律師還沒看Case就義憤填膺道:「過分!太過分了!這次我一定幫你狠狠地敲他一頓!」

  那律師有一張標準的娃娃臉,高大身軀,滿臉正氣,看恩靜似乎有些疑惑地盯著自己:「誒,我說阮太太,這麼快就把救命恩人給忘啦?」

  竟是上次在搶劫案中救她的劉律師!

  恩靜何等心細的人,暫態便想起那天在病房裡他對阮生說:「日後有需要用到律師的地方,請阮先生儘管找我就好。」

  「這麼巧?該不會是阮先生請你受理這案子的吧?」她問出心中疑惑。

  卻換來劉律師的汗顏:「想到哪了?他請我受理,我還能當你的律師嗎?」

  話是這麼說,恩靜卻覺得似乎有什麼不對。只是垂眼片刻,再抬起眼時:「那一切就拜託劉律師了,我先走一步,家裡的行李還沒收好。」

  「現在就要分居嗎?這麼急?」

  她但笑。

  其實和媽咪說了離婚的事後,恩靜就想搬出去了,只是那好長時間都不回家、天天說忙的阮東廷卻不知怎麼回事,突然又不忙了,說什麼也要親自帶她去找新房子,所以搬家的事才一拖再拖,拖到了現在。

  兩天后,阮東廷駕車陪她尋在香港的大街小巷裡。這一次,從九龍半島開到香港島,幾乎是反方向地重複著那晚的路線。車途漫長,兩人卻一路沉默,除了甫上車時的約法三章:「要搬出去,可以,但我有三個要求:第一,酒店的班要照上;第二,我上門探你時,不能不讓我進門;第三,除了我之外,不能讓其他男人進門。」

  「我們已經要離婚了。」她始終看著前方車流。

  「只是『要』,不是嗎?」

  沉默橫陳一整路。直到車子停到一套住宅外,下車前,她才輕聲開口:「你這樣,又有什麼意思呢?」

  藕斷絲連也是需要感情的啊,可他對她,又哪來的感情呢?

  搬出來之後,原本以為自己的世界會一片安靜,可誰知,偶爾在深夜該入睡時,她公寓的安全門會被打開——那安全門就在儲藏室和通往樓下車庫的樓梯間,做得挺隱蔽。確定了住處後,阮東廷就順手拿走了一份安全門的備用鑰匙。

  第一次她還有些錯愕——他帶著水果,提著一個很明顯是從家裡拿過來的保溫瓶:「媽咪熬了湯,讓我帶過來給你。」

  她心中不是沒有失望的,可面上也只是淡淡地,「謝謝。」接過保溫瓶後,便沒有再理他。

  他卻也不走,就坐在沙發上看他的檔。直到大半鐘頭後,恩靜暗示性地開口:「那個,我想休息了。」

  他連眼皮也不抬一下:「那就休息,我不會打擾你。」「……」

  第二次再過來,是在一周後,這次他乾脆什麼都不帶了,只是自己開門進來,隨手抄起一份報坐在沙發上看。沒多久恩靜洗好了衣服,提著一桶濕衣走出來時,看到他,愣了愣。他起身欲替她拿那桶並沒有什麼重量的衣服,卻被她避開了。他的手生生在空氣中晾了兩秒,其後兩人徹底無言,就這樣,他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她在書房裡看帳本,連準備去睡覺時,都不再開口讓他回去——反正他也不會理的,是不是?

  第三次過來,又是一星期後,還是那麼若無其事的樣子,在沙發上看他的檔。這一次,她終於說:「不要再來了,好不好?」

  有什麼意思?他和她,本來都已經走到了這份上了,她在阮家時,他成天成天地不回家,夫妻關係早已經名存實亡了,現在再這麼要斷不斷地,又有什麼意思?

  外頭的人都說,是他不要她了,他有了新歡——不,他選擇了舊愛,「阮氏」「何成」即將聯姻,而那麼多時候,他陪著那女子從商場輾轉至舞會,大報小道笑稱:「已經可以稱她為『阮何秋霜』了吧?」

  阮何秋霜,阮何秋霜啊——你看,原來,連社會都承認了她。

  可阮東廷卻在聽到這句話時,淡淡地抬了下眼皮:「恩靜,我們還沒有離婚,我偶爾來看看你也是正常事。」

  「我不需要你來看我。」

  「可我需要。」

  可他需要?為什麼需要?為了兩人還沒簽字離婚?為了隨時可能將他譴責成負心漢的輿論?

  她笑了,忍無可忍地笑得那麼諷刺:「是不是我一直沒有表達清楚?阮先生,我不僅『不需要』你來看我,我也『不想』讓你來看我。」

  無辜的報紙終於「嘩」一聲,被憤怒地合上,甩到了一旁。

  高大身軀倏然站起:「一周就一次!一週一次都會讓你那麼痛苦嗎?」

  她背對著他,從他摔了報紙冷了臉後,她就背過身,不聲不響地僵在那裡。

  「看著我!」他怒著臉過來扳她的臉,「我都來那麼多次了,沒有一杯水沒有一句話,現在……」他突然噤了聲。

  被硬扳過來的那張臉,什麼時候竟淌滿了沉靜的淚,他全然不知。或許是在他摔下報紙的那一瞬,或許是在她說完不想讓他過來的那一瞬。

  只是明明淚水肆意著洶湧著,那把溫和的聲音卻還是平靜的,她說:「不是一週一次讓我痛苦,是見到你,」她頓了一下,「是見到你……讓我痛苦。」

  灼熱的液體幾乎燙傷了他手背,他耳旁只有她沉寂如死的聲音:是見到你,讓我痛苦。

  那次之後,他再也沒來過。

  香港開始進入了春季,偶爾雨,偶爾陰,乍暖還寒時,最難將息。

  許是染上了流感,她突然發燒,猛打噴嚏。向楊老請了兩天假,歇在家,急著處理案件的劉律師趕緊抓住這空檔,她說發燒不想出門,他乾脆上門來同她談離婚的要求:「你想要多少財產?我聽說阮先生去年在淺水灣置了一套豪宅……對了,要股份如何?我看要『阮氏』的股份最實在,保證升值,永遠不會坐吃山空。」

  恩靜卻興趣寥寥:「我什麼也不想要。」

  「怎麼可以不想要?我收費很貴的,什麼也不想怎麼給我付律師費?」

  「……」

  「你再好好考慮考慮,別傻了,都什麼年代了還講求全身心奉獻?」他說著,又像是想到了什麼,「那傢伙昨晚才在尖沙咀包了一家餐廳給何秋霜慶生呢!婚都還沒離呢就那麼囂張,得狠敲他一筆,別便宜了那混蛋!」

  她目光一滯,原本凝聚在腦門的熱力突然間擴散,擴散,散向四肢百骸,灼灼高溫幾乎燙得人喘不過氣來時,就在那一瞬,就是那麼一瞬,突然,安全門被人打開了。

  她愣在了那裡。

  攜著三十九度高燒的病菌,愣在了那裡。

  有多久了?這扇門除了她包裡的那把鑰匙外,再也沒被第二把鑰匙開啟過。

  只是那進門的人一看廳內除恩靜之外,竟還有旁人,而且還是個男人,那對壞脾氣的眉迅速擰起:「你來做什麼?」

  是,阮東廷。這低沉的、質感的、又永遠能不悅得那麼理所當然的,除了阮東廷外還能有誰呢?

  劉律師笑眯眯地:「來做什麼?當然是來和『陳小姐』談怎麼敲詐你啊。」

  「出去!」

  「我們還沒談完呢。」

  「我讓你出去!」

  劉某人竟然不怕他,甚至使出了他的看家本領:「據我所知,這套公寓登記在『陳恩靜小姐』名下,按香港法律,使用權和發言權都歸陳小姐所有,也就是說,如果『陳小姐』沒有要求我出去,阮先生,」一張娃娃臉笑得挺歡愉,「那就抱歉了。」

  這娃娃臉也不知怎麼回事,前陣子才熱絡地想拉他當自己的客戶,今日就在這嘻皮笑臉地挑釁。

  恩靜卻不想再摻這一趟混水。這邊劉律師轉過臉:「陳小姐,別趕我走啊!」那邊阮東廷冷冽的目光已經射過來,仿佛在說「你敢?」

  她微微地扯動了唇角——這個人哪,為什麼不管在任何時候,都能把佔有欲表現得這麼理所當然?

  她沒有理會那兩人,乾脆轉身,走進了房。要鬥就讓他們鬥吧,她發燒至三十九度,再也沒有力氣去理這些混亂的事。

  只是她前腳方移到房間裡,後面便「哢」地,又傳來了開門的聲音。熟悉的氣息自後方襲來,根本不需要反應那是誰,她細腕便被他拉過,溫熱大手同時探向她額頭:「楊老說你發燒了?」

  卻被恩靜不著痕跡地避開了。

  剛剛劉律師的話逼上她腦海——那傢伙昨晚才在尖沙咀包了一家餐廳給何秋霜慶生呢!

  那麼可笑,她直到今天才知,原來何秋霜的生日同她不過相差一個月。可一個月前的生日,他剛得到了自由,一個月之後的另一個生日,他便在豪華地段大設宴席,慶祝這得來不易的自由麼?

  既然如此,又來做什麼?

  那只被拒絕的手根本就不理會她的拒絕,又要探上來,這回甚至用另一隻手將她禁錮住:「生了病就要去看醫生,一個人還這麼不懂得照顧自己?再這樣我乾脆讓下人過來照顧你好了。」

  「不必了,只是小感冒。」她再一次用力,卻怎麼也掙不開他的手,反倒弄得阮東廷不耐煩:「做什麼?幾歲了還耍小孩子脾氣!生病了就要看醫生,連這點常識都不懂憑什麼搬出來住?明天我就找個人過來照顧你,要不你就搬回家……」

  「夠了!」上次都已經鬧成那樣了,這人怎麼還能若無其事地來她家說這種話:「阮先生,我們已經要離婚了!要、離、婚、了,你沒聽懂嗎?」

  「要離婚了?」他不怒反笑,看上去就像是明白了什麼,「就因為要離婚了,所以迫不及待地讓新歡進門、讓那混蛋在我面前囂張嗎?」

  「你說什麼?」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新歡?

  太可笑!「什麼叫『新歡』?有新歡的到底是誰啊?」

  那傢伙昨晚才在尖沙咀包了一家餐廳給何秋霜慶生呢——昨晚才包了餐廳給那女子慶生呢!

  太可笑了!

  她用力一甩手,冷不防將他握著自己的大手甩開!不等阮東廷反應過來便移出房——劉律師已經走了,她移出房間躍過大廳直到大門口,「砰」一聲,將大門狠狠地拉開,她怒目瞪向還站在房門口的阮東廷:「出去!」

  阮東廷以為自己聽錯:「你說什麼?」

  「出去!」

  「你見鬼地看我出不出去!」高大的身軀倏然越過來,穿過幾十坪大廳迅速來到她跟前,砰!再一聲,大門被怒不可遏地甩上,鎖上,然後,她眼前一亂,整個人被這混蛋打橫抱起,重回房間,摔到床上!

  直到看到他瘋了般扯著自己的領帶,恩靜才嗅到危險的味道:「你要做什麼?」

  她慌了,高大黑影卻已經躍到了床上。

  「走開!你要做什麼?走開……」

  「想得美!要離婚是嗎?好,很好!我就老實告訴你,從你提出離婚的第一秒開始,我就沒想過要同意!陳恩靜,這輩子你休想和我阮家撇開關係!」

  「阮東廷!」

  「閉嘴!誰准你連名帶姓地叫自己的先生?」

  她簡直要瘋了!這野蠻人竟然拉下領帶就將她雙手捆到了床頭,想到某種可怕的場面,她一顆心就突突突跳了起來:「你要做什麼……」電燈卻「啪」地被關掉,暫態間,黑暗籠罩了整間房。

  「阮先生、阮先生……」她好驚、好怕,雙手被捆,黑暗聚攏。

  可許久,原本襲在她上方的男子才緩緩地俯下身來,將下巴擱到了她肩上。

  什麼也沒做。

  只濁熱氣息打在她頸間,那乖舛的聲音突然隨著陡然而至的黑暗,沉了下來:「再給我一點時間。」

  「什麼?」

  「再一點時間,再等等我……」

  她的淚突然湧出眶——「等你成年了,我就來娶你。」1979年,她十四歲時,他這麼說,於是年少的她將這句話捧到心尖奉為聖旨,從十四年前等到十四年後,最終等來了一個無心的人。

  而今的她,二十八歲,一名女子全部的青春即將逝去時,他還是叫她等。

  該怎麼等?還能怎麼等?

  她與他之間,隔了千重山萬重水,隔了漫漫十五載人生路,艱辛熬到頭,竟還是無緣。

  「阮先生,」她閉起眼,「我已經等了十四年了,已經……心灰意冷了。」

  他掌心一震:「恩靜……」

  「你怎麼就沒有想過,一直在等的那個人,也會累呢?」

  是啊,他怎麼從來也沒想過呢?

  「因為那個等待的人一直給了你太多太多,所以現在,只要少了一點點,你就無法忍受。可是阮先生,你是否想過,你給她的,一直也就是這麼少啊,甚至更少,更少,可你從來也沒想過她有多害怕,害怕有一天,你突然間,就不要她了……」

  這世間的情感,那麼多,那麼多,然歸根結底也不過是兩種,一是你投我桃我報予李;二是你贈我瓊漿,我還你淚光。

  他曾一度以為,他們的婚姻系屬於前者,可原來在她看來,卻是完完全全的後者。

  這一晚,他沒有離開她房間,也沒再做什麼,只是抱著她,一整晚,抱著她柔軟卻虛弱的身子,抱著她脆弱卻堅持的決定。

  一整夜,那麼緊。

  只是隔天醒來時,她不見了。

  他的懷抱空了,床上只有自己的身影,跑出房間時,整個大廳也空空蕩蕩,再跑回房,拉開衣櫃——空了,裡頭她常穿的那幾套衣服已全部消失。

  說來也是可笑,明明是在他懷中消失的,可阮東廷還是將電話掛到了各處——媽咪那,Marvy那,甚至還沒上班的楊老也接到了他電話——

  「有有有,太太剛剛才打電話給我,說她身體不舒服,想請假幾天……」

  「有沒有說去了哪?」

  「沒有啊……對了,通話時我好像聽到了飛機起飛的通知,難道是在機場?」

  他掛掉電話,隨後火速撥下一連串號碼:「馬上派人到機場,太太準備搭飛往廈門的機,你找兩個可靠的人,務必全程保護!」

  她去了泉州。

  從香港搭飛機到廈門,再轉大巴回泉,熟悉的閩南話和著海風腥濕的氣味,從四面八方灌入她感觀。

  在客運中心等待大巴時,她買了一份報,當地的小報。可也是諷刺,那報紙一攤開,首先映入眼簾的竟是阮東廷與何秋霜在尖沙咀慶生的照片。拍得好清晰,俊男靚女親密無間,正一起將香檳注入精心排列的酒杯裡,好一場盛大的生日宴,報上寫:這是「何秋霜大病初愈後兩人共度的第一個生日」,「阮何聯姻指日可待」,「強強聯手欲創酒店行業新輝煌」……

  已然忘了,他背後還有一個未簽字離婚的「阮太太」。

  她將報紙扔進了垃圾桶。

  隔著陸港兩岸那麼威嚴的海關,隔了六百四十公里的路程,那資訊還是大張旗鼓地傳到了這裡,意思是不是,就連遠在故鄉的人也都知道了這場可笑的變動?

  是。

  回到家時,阿媽正在後花園裡澆菜。這棟典型的閩式小別墅是結婚那年阮東廷雇了師傅過來建的,後頭一大片花園,勤勞的爸媽都拿來種菜了。

  就像是心有靈犀,澆菜的陳媽突然從滿眼青蔥中抬起頭,然後,愣住。好半晌,老婦人訥訥地掉了手中的水管:「恩靜?是恩靜?」她不敢相信地擦了下眼睛。

  「阿媽……」她聲音好輕,是近鄉情怯嗎?看著阿媽驚喜的樣子,恩靜突然握緊了行李箱,仿佛不這麼做,兩隻手便不知該擱到哪裡。

  「真的是恩靜啊!老頭子,恩靜回來啦!」阿媽好高興地穿過菜園跑過來,可跑到一半,看到她身旁的行李時,那道由衷的笑僵了一下,突然間,就不是那麼由衷了。

  是不是連家裡也知道了那一些事呢?

  恩靜強撐的笑說不清是心虛還是無措:「阿媽,我……」

  「沒關係、沒關係!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可阿媽避開了她的眼,匆匆替她拖起行李,轉身快她一步走進屋時,一隻手往突然濕潤的眼眶上揩了揩。

  原來避開她的眼,是為了不讓她看到她陡然迸出的淚。

  原來,家裡也已經聽到了風聲。

  「老頭子,恩靜回來了!」中氣十足的聲音穿透了廳堂,阿媽又強打起精神,可許久,裡頭也沒有動靜,直到恩靜跟在她身後進了屋,才看到爸爸正僵硬地站在裡廳,看到她時,有一瞬的不敢置信。

  可很快,就和阿媽一樣,他的目光在掠過了她的行李箱之後,迅速牽出了滿臉笑:「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回來就好,可她知道,他們都不怎麼好。

  那個年代的閩南,離婚是多嚴重的一件事?

  可他們誰也沒有提。

  大哥還沒回來,廳中只她和父母三人。阿媽從進屋後就不停地絮絮叨叨:「得煮點好吃的,我們恩靜最愛吃阿爸做的清蒸魚和蚵仔煎,不行不行,才剛回家,得先吃點湯圓啊……」

  而爸爸呢?在媽媽的絮叨中,默默將恩靜的行李拉進了她房間。

  自嫁到阮家後,她又在這房裡住過了幾次?可房間乾淨整齊得就像她昨晚才剛離去。媽媽說:「你阿爸啊,每天都要把你的房間掃一遍,說萬一恩靜突然回來,才不會沒有地方住啊,尤其是最近看那些報紙……」她不敢說下去了。

  那一晚,吃完湯圓後,爸爸就稱睏,先進房了。她和阿媽在餐桌前漫無邊際地聊了好久,好久,阿媽才終於繞到了重點上,那麼小心翼翼地,就像是生怕一不注意就要讓她傷心般,她悄聲問:「所以你和阿東那孩子,就這樣了嗎?」

  恩靜沉默了。

  所以她和阮先生之間,就這樣了……嗎?

  大概,是這樣吧。

  其實爸爸還沒睡,回房時路過他的房間,就看到他背對著房門,默默地坐在桌前。房內燈光昏暗,卻清楚地照出了父親一根根花白的髮。他面前正放著一個大紅色的首飾盒,只消看一眼,恩靜就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唇,差一點,差一點點就要哭出聲。

  那是一對龍鳳手鐲!閩南女子出嫁時,父母最常贈予的陪嫁!

  原來,他一直留在身邊,連大哥結婚時都沒有送出去。

  就像是察覺到身後的女兒,背對著她的父親說:「你辦喜桌的那一天,阿爸本來是要將這對龍鳳鐲給你的,可是看到那邊送來的金鏈和金條,又覺得它太寒磣。早知道就不想那麼多了,應該給你的,這對龍鳳鐲,你阿媽是帶到關帝廟去過了爐的,說是可以保佑你幸福,可是爸爸沒有給你,所以你沒有幸福,這一些年來,原來,你一直沒有幸福……」

  「對不起,爸爸……」她死死捂住唇,就怕哽咽的聲音一逸出,就要讓老人難過。

  可老人的聲音卻比她所能想像的更難過:「對不起嗎?可是你知道自己最對不起爸爸的是什麼嗎?」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是你離開了爸爸,去了那麼遠的地方,還活得這麼不快樂……」

  「對不起,對不起……」

  爸爸的身影,為什麼看上去那麼孤獨?那是曾經乘風破浪奮戰在海上的男人嗎?可是為什麼,看上去那麼老,那麼寂寞?

  這一些年來,她離鄉背景,橫跨河山,離開了從小就疼愛她的爸爸,到底是為了什麼?

  阿媽說,因為泉州的陪嫁風俗,阿爸從她十歲起就開始攢錢。收入原本就那麼少,可他寧願晚餐不吃,午飯少吃,也執意要買這一對龍鳳鐲,就為了在他的女兒出嫁那一日,不輸於他人地給她辦一場體面的婚禮。

  可是她,為人子女,竟連父親最微小的願望,連作為父親最基本的期望,也沒有辦法做到。

  這一些年來,她過得……原來,一點也不快樂啊。

  深夜的風漫過海平面,徐徐拂向霧氣朦朧的沙灘。她一個人,沿著長長的海岸線一直走,呼吸著許久也不曾再呼吸過的腥濕海風。

  這是離家不遠的海灘,涼風習習,真正的如浴春風。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身後突然傳來熟悉又欣喜的聲音:「恩靜?」

  回頭就看到大哥正提著個精緻的甜品盒朝她走來:「阿媽傍晚就打電話給我,說你回家了。可這陣子工作上的事又特別多,」他欣喜地將甜品盒遞到恩靜手上,面上一點也沒有下午爸媽看到她時僵了一僵的表情,「來,大哥買了甜點將功贖罪。」

  恩靜微笑著接過那粉紅色的精緻盒子,對於大哥再自然不過的反應,心裡不是沒有感激的:「看來公司的生意很好吧?聽阿媽說你最近天天加班。」

  原不過是一句平凡的開場白,可誰知,卻收到了最不想接收的回應——大哥頓了一頓:「其實之前的公司已經結業了,現在的事業,」他定著恩靜,「是妹夫投資做起來的。」

  恩靜愣了下,在那麼一瞬裡,目光似有片刻的呆滯。

  不遠處就在此時傳來一陣熱烈的歡呼,正好解救了她不知該擱到哪裡的視線。那是一對男女——在眾友人的歡呼下,男子半跪在沙灘上,舉著戒指用女友求婚。恩靜的雙腳不由自主地往那對甜蜜移過去,移到時,正好聽到那男子浪漫地問女子:「選擇愛,或是百年孤獨?」

  原來,愛是一百年都不讓你孤獨啊。

  她垂下頭,突然間,自嘲地笑了一笑——愛或百年孤獨?

  其實遇上錯的人,愛即百年孤獨。

  大抵是看出了她心思,大哥急急地拉住她:「其實妹夫對我們還是不錯的,真的!你看這一些年來,他為爸媽、為大哥、為家裡做了那麼多事……」

  「別說了,哥。」

  「不,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和你說!」大哥卻固執地拉著她的手:「還記得那三十萬的事嗎?你也知道當時大哥是被那個何秋霜騙的,她說是你讓我找她拿的錢,本以為妹夫不會信我的話,誰知我把事情向他說明後,他非但替我把錢還了,還出資贊助大哥做其他生意!恩靜你說,要是換成其他人,真能這麼對大舅子這麼好嗎?」

  「你是說……」

  「對!事實就是你聽到的這樣!恩靜,你現在還不知道吧?因為妹夫說這些事沒必要讓你知道,所以大哥一直沒有告訴你。可是恩靜,這件事是真的,而且這麼些年來,他為這個家、為爸媽為大哥做的,根本就不止這一件啊!恩靜,恩靜……」

  可她垂下了頭。

  不是不感動的,可是,和那千瘡百孔的過往比起來,這份感動太弱,太弱了。

  那方浪漫的求婚大概是成功了,熱烈的歡呼幾乎要震醒這個沉睡的夜。煙花隨著那一陣歡呼,「砰」一聲,點亮了沉寂的蒼穹。

  原來,愛也能被演繹得這樣轟動絢爛,可這世間的絕多數人,都在謳歌著可歌可泣的故事,過著平凡的人生。

  如她,如她這一生。

  「大哥,你不知道的,我和他之間……」沉沉尾音淹沒在煙花的熱鬧裡。

  許久之後,兩人才又恢復回緩慢的行走,依舊是沿著海岸線,一步步遠離熱鬧的人群。

  大哥歎了口氣:「所以,真的不願意原諒他了,是嗎?」

  她無言了。

  海風的氣息依舊一波又一波,吹了好久,大哥才突然拍了下腦門:「看我這腦子!來來,紅豆粥都要涼了。」

  他隨興選了個地方坐下,同恩靜一起,將那個包裝精緻的甜品盒打開——裡頭有兩小碗紅豆蓮子羹及兩塊Cheese Cake,恩靜笑:「這麼晚了,甜品店還開著?」

  「怎麼可能?是晚上和客人到酒店談業務,想到你最愛吃甜的,才打包的。」

  可嗜甜的恩靜卻在一口Cheese Cake下肚後,瞪大眼,頓住了動作。

  「怎麼了?」

  「這芝士,」她幾乎是震驚地瞪向手中甜點,「是在哪家酒店打包的?」

  不等大哥回答,又垂頭喝了口紅豆羹,暫態間,整個人如遭重擊。

  尤其大哥又答道:「何成酒店。」

  天!

  天!

  恩靜突兀地站起,幾乎像只無頭蒼蠅般尋起回家的方向。

  「怎麼了?」大哥被她嚇了一跳。

  「這甜點……」她的聲音幾乎是顫抖的,就像突然參破了巨大天機,就像這輩子都活在巨大的謎團中可又倏然清醒——難怪阮家會有那麼多攝像頭,難怪要安在廚房、酒窖、甜品間——她早該想到的!她這個蠢貨,早就應該想到的!

  「大哥,快把手機借我!」她的手機裡還裝著香港的電話卡,一過關便無法使用。

  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將電話拔至媽咪那,也顧不上此時夜深人靜,媽咪很有可能已經入睡了,電話一接通,她便急急地開口:「媽咪,我知道為什麼何秋霜要在家裡裝那些監控了——我剛剛吃到了『何成酒店』的甜品,竟和阮先生之前給我們做的一模一樣!」

  他做的Cheese Cake有特別柔軟的上層,乳酪香裡混進淡淡檸檬的氣味,還帶著點奇特的蘋果香——她不是沒吃過芝士蛋糕,可就是這道奇異的蘋果香,讓她在甫入喉時,便想起「阮東廷」三字。

  而大哥今晚從「何成」買回來的Cheese Cake,就擁有這道獨特的蘋果香。

  還有那碗溫熱猶在的紅豆蓮子羹,同那早在阮家吃到的有什麼區別嗎?

  沒有,簡直一模一樣!

  難怪!難怪何秋霜要在那麼多和餐飲相關的地方安監控器,「狗仔偷拍阮家夫婦的真實面目」?呵!天大的笑話!根本就是她何秋霜在替「何成」偷窺「阮氏」的烹飪秘方!

  可現實的醜陋還不止如此,那端媽咪的聲音聽上去一點睡意也沒有,在她一句話落下後,說:「恩靜,Marvy有話要同你說。」

  「Marvy?」

  「嗯,她在我這裡。」

  淩晨十二點,Marvy還待在阮家?是不是發生了什麼?

  不祥的預感就這麼竄上心頭,直到她聽到好友說:「何秋霜找到不在場證據了。恩靜,初雲出事的那晚,她說她去了藥房,藥房的監控能證明她的清白。」

  「怎麼可能?」她錯愕:「那初雲之前和我說的話都沒用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好友的聲音聽上去比她冷靜得多,大概是經過了反復咀嚼,這消息再逸出口時,已如同被嚼爛了的剩菜,色香味俱無。她說:「可是據阮總說,那視頻是藥房的監控器拍到的,說是初雲遇害時何秋霜就在醫院裡拿藥,」她頓了一下,「恩靜,就是環孢素。」

  她一對眉愈攏愈緊,直到最後,話筒裡的聲音由好友變成了媽咪:「現在的問題是,那視頻被阿東藏起來了,而我們需要先找到那視頻,才能確認其真實性。」

  「所以……」她不明白媽咪的言下之意。

  「恩靜,那裝著視頻的軟碟,就藏在阿東買給你的公寓裡。」

  原來如此!看來今夜她要是不打電話回去,隔天也肯定會接到媽咪的電話了。只是那公寓……

  「媽咪的意思是,讓我回去香港找軟碟?」

  「正是。」

  她沉吟了片刻,最終說:「媽咪,社區管理員那有我公寓的鑰匙,我可以讓Marvy去找。」說完之後,她沉默了。

  媽咪也沉默了。

  該說什麼呢?「你不回來嗎」「為什麼不回來」還是「恩靜,你回來吧」?

  可明明,大家都知道她離開的原因。一紙離婚協議還沒簽,原以為近日便會著手解決,可她卻突然離開了,連見也不想再見那男子一面。

  「恩靜,你真的……不會再原諒他了嗎?」

  媽咪最後那句話和大哥如出一轍,人人都問她是否可以原諒他,可是,他又做錯了什麼,需要她原諒?

  有一句老話是這麼說的:「你沒有錯,只是不愛我。」在聽到媽咪最後的那句問時,突然之間,她腦海裡便閃過了這一句。

  然後,她自嘲地對自己笑笑,掛上了電話。

  Marvy的速度向來最值得欽佩。隔天她就到恩靜的社區去,只是同樓管理論了半天,都論不出個所以然——大抵是阮東廷之前有吩咐,不論誰來問鑰匙,都不能給。所以那樓管堅定地拒絕了,就連恩靜親自打電話過去,都無法說服他。

  「我看你還是回來吧,難道你還看不出阮東廷的用意嗎?」

  鑰匙只有她和他有,不讓樓管再給第三人,又偏偏要把東西藏在她公寓裡,不就是為了逼她回去嗎?

  恩靜沒有回答她。

  隔天媽咪也打來了電話:「恩靜啊,走一遍吧。阿東那孩子也不知天天在忙什麼,十天半個月都不回家,我見他一面難於登天,可初雲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啊,現在那證據就在你公寓裡,就當幫幫媽咪、就當同情一個喪女的母親……」

  她還能說什麼呢?

  同樣的路程,不過是沿了相反的方向:乘大巴至廈門,再從廈門搭飛機至港。闊別數日,這城市依舊車水馬龍,華蓋雲集。

  改變的,不過是人的心境罷了。

  恩靜直到夕陽快隕落時才回到公寓。一路勞頓,卻顧不得休息,一進門就開始尋找起那傳說中的軟碟——趁著最後一絲霞光還掛在窗邊。

  是,她不敢開燈,就怕屋內燈一亮,那社區管理員就要通知阮東廷說她回來了。

  她不要那樣,她要悄悄地來,然後在找到東西後悄悄地走。

  於是一路從書房找到臥室了,在那最後一縷霞光即將消失時,她竟真的在梳粧檯的抽屜裡找到了一塊軟碟!迅速打開電腦,將它裝進去讀取,很快,那一小段攝於藥房的視頻便映入她眼簾——21點42分!竟真的是21點42分!

  21點42分何秋霜竟然出現在藥房的監控器裡?就在法醫判斷的初雲出事的那個時間?怎麼可能?

  會不會有假?會不會被人動過了手腳?會不會那個人根本就不是何秋霜?

  可她的手方摸上滑鼠,想將那視頻擴大、看得清楚些,一道黑影已無聲息地走進臥室裡。恩靜靈敏地嗅到了熟悉的古龍水味——可,來不及了,龐大得駭人的力道猛地挾住她!

  是阮東廷!他竟按住她移動著滑鼠的手,然後,將她用公主抱一整個抱起!「阮……」

  「在做什麼?」他聲音卻是低低沉沉。闊別了數日,在這樣的場景下再見時,他的口吻竟波瀾不驚,全然不同於她的驚慌,只一雙利眸瞥過視頻:「想修改證據?」

  「我……」

  「還是想毀滅證據?」

  他到底在說什麼?她不過是想把視頻最大化,看得再清楚一些,竟被這人說成這樣!

  可阮生連解釋的機會都不提供,那廂恩靜還瞪著眼不知該怎麼解釋,這廂他已經長腿一邁,抱著她離開了公寓。

  「阮先生、阮先生……」

  「閉嘴!想引來全世界嗎?」

  不想引來全世界的男人依舊沒從大門走,只是打開儲藏室的安全門,走了出去。

  阿忠和車子早已經等在秘密頻道口,見到酷著一張臉的BOSS和越掙扎越憤怒的BOSS夫人,廝只是眼觀鼻鼻觀心,就像是早料到了會有這一幕——對,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阮東廷最擅用的一招——當初不也是用這招將那一群記者耍得團團轉?

  可今天,被耍得團團轉的,是她!

  阿忠將車一路駛到阮家,詭異的是,這素來有傭人忙進忙出的大宅子今日一個人也無。

  她不禁有些慌:「你帶我來這做什麼?」家裡一個人也沒有,而他還抱著她,雙腿連停一秒都沒有,直接往二樓房間裡走去。

  「你要做什麼?放開我!放開我啊!」

  可阮東廷卻不動如山,長臂如同上了鎖,緊緊箍住她妄圖動彈的四肢。進了房,踹上門,恩靜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頃刻間,竟被他抱著坐到了沙發上——不,不,描述錯誤:是他坐著,卻過分地讓她趴在自己大腿上——面朝著地板!屁股朝天!

  「知錯了沒有?」冷峻嗓音從頭頂傳來。

  可她哪還有心思去回答?這羞辱的姿態完全突破了她的忍耐限度:「放開我!」

  可剛要掙脫,卻聽到「啪」——陳恩靜僵住,只覺得天地間「轟」了一聲,所有理智暫態間燃燒殆盡——他竟然……

  太!過!分!了!他竟然像教訓小朋友一樣打她的屁股!

  臀上火辣辣的痛,那是阮東廷的傑作!

  「說,錯了沒有?」他竟然還問。

  「你、你……」她氣得連話都不知該怎麼說,「你簡直不可理喻!」

  啪!

  於是屁股上又挨了一下。

  她真是要瘋了:「阮東廷!」

  「就沖你連名帶姓地叫自己的丈夫,我就該多給你兩下!」

  眼見著那只手竟真的又揚起,這回恩靜再也顧不得形象了,使盡全力就要從他腿上掙起來。他越用力,她就越掙扎,最後甚至嘴一張,往他手上就是一咬——

  「Shit!」

  只一瞬間,女子便逮到了機會,掙起身。

  可沒用。

  溫熱氣息又迅速罩了上來,還不等她反應,便將她一整個地圈入溫暖的懷抱裡。

  「阮……」之後的字眼再也沒機會說出口,因為,某人的唇已經不由分說罩了上來:「張嘴!」舌頭強硬地探入她口中。

  瘋了。

  真是瘋了。

  綿長而固執的吻,從強硬漸至溫存。他一隻手牢牢地固定住她後腦勺,強勢的舌長驅直入。她的心跳得好快,突突突、突突突,想開口叫他停下,紅唇卻被一整個地含住,然後,漸漸地,漸漸地,那強勢的親吻緩了下來,就像是想安撫她狂亂的心跳般,他的動作慢了下來,最終,只剩下薄唇輕輕地,不慌不忙地吮吸她唇瓣。

  靈魂深處的歎息從她胃底逸出來。

  「別鬧了,嗯?」他聲音低沉而醇厚,如同樓下酒窖中那一排排醞釀太久的瓊漿,那般醉人。

  只是一隻手仍牢牢禁錮著她後腦,容不得半絲掙扎。

  恩靜狂跳的心突然之間,就這麼隨著他輕下來的動作,緩了下來。

  也不知多久,才又聽到低低的喟歎:「見鬼,竟然離開了我那麼久……」

  就像是在對她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不再粗暴,甚至是摻入了溫存,原本牢牢錮住她後腦勺的手不知何時已經鬆開了:「你知道有多少次,我都差一點跟著你飛到泉州麼?」

  薄唇還抵在她唇角,吐出的話語曖昧不明。

  卻讓她身體裡的每一顆細胞都脆弱了:「你不要哄我,我會……」

  我會……當真的。

  可她沒機會說完整句話,男子的唇又罩上了她檀口。這一回,大手開始曖昧地遊移在她背後。她虛弱地凝起眉,那唇便泅遊至她眉間。她方開口:「你的手……」薄唇又移過來,吞沒了她所有的歎息。

  隨後,是一整夜的混亂。

  恩靜怎麼也想不到最後會發展成這樣,遊移在她後背的手越來越放肆,他的唇也越來越放肆。她逐漸衰弱的抵禦能力還想做垂死掙扎,還妄想拉開他的手:「手拿開……」

  「不拿。」

  「不要碰我……」

  「辦不到!」

  「阮……」

  「還鬧!想把全家人都招過來參觀嗎?」

  到底是誰在鬧啊?她簡直哭笑不得。那樣威脅的聲音,卻配上那樣放肆的手,一層層剝開對方冷硬相對的外衣。

  仿佛要到地老天荒,至死方休。

  隔天醒來時,恩靜簡直想挖個洞讓自己永遠埋進去——可恥!她真的是太可恥了!太太太可恥!竟然在這種情況下被這個人……

  她深深閉了下眼,只覺得自己再一次蠢出了新境界。

  身後男子的手臂又纏了上來,帶著還沒睡醒的咕噥聲:「這麼早?」

  東方才露白,懷中的女子就坐起身來,他迷迷糊糊地瞥了眼掛鐘,又將她拉下:「再陪我睡一會。」

  「阮先生!」

  「嚷什麼?」咕噥聲好像清醒了一點,但還是夾著睡意地,「再等一下,很快就好……」

  「什麼?」

  「噓——好好睡飽,等等才有精力辦正事。」

  「……」真是秀才遇到兵了!

  可雙手雙腳全被這人鎖住,就像怕稍有鬆懈,她就要像上回一樣,再一次逃離他的生活。

  四肢被禁,面孔也被迫對著他,恩靜視線所及,只有男子臉上一點一點擴大的晨光。

  那麼好看。英挺的鼻是鼻,微凹的眼是眼,他大了她那麼多歲,可十幾年時光匆匆流逝,歲月在他臉上留下的,卻只是更加沉穩的氣韻。這樣的男子,在年少無知又參不透生活之苦楚時愛上他,是多麼輕易的事情啊。

  直到房門口傳來輕微的敲門聲——極輕地,就兩下,卻讓阮東廷的眼暫態間睜開,再不復方才的睡意朦朧。

  十幾分鐘後,當恩靜不知所以地看著他穿戴整齊,然後在他的督促下自己也穿戴完畢後,門口再一次傳來那道敲門聲。

  這一回,還有阿忠低低的聲音:「先生,抓到了。」

  「怎麼回事?」

  「什麼抓到了?」

  「我們要去哪?」

  一路上阮東廷尊口緊閉,對恩靜的提問一個也沒回答,只是牽著她的手,一路往樓下走。

  可除了恩靜外,這宅子裡的其他人,卻大多都知道了點零碎:昨天早上阮東廷難得回家,帶著一款新研發的玫瑰布丁讓媽咪和俊仔品嘗,可俊仔嘴挑,說玫瑰布丁做得不夠清爽,需要再改進。阮生說酒店裡還缺了點特殊配料,而那配料甜品間裡剛好有一些,所以打算在明天不去酒店了,就留在甜品間裡改造。

  以上都是鋪墊,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就在今早,當醒來的恩靜被阮東廷再一次拉躺到床上時,有一道身影悄悄遣入了甜品間。

  她的手上有東西,她對這個甜品間是那麼熟悉,她極其輕易就找到了最適合拍攝的角度,然後,舉起手上的東西就要安裝——整個流程一氣呵成,熟稔得仿佛做過了無數次,只是就在那黑乎乎的東西就要被裝到角落時,甜品間的燈「啪」一聲,亮了。

  「真巧啊,勤勞的張嫂。」最熟悉最威嚴最冰冷的聲音,就在甜品室門口響起!

  是秀玉,還有司機阿忠!

  那正熟稔地將監控器往牆角上裝的張嫂驚呆了——不是大家都外出了嗎?老夫人不是帶著小少爺出去旅行了嗎?阿忠不是請假嗎?這家中上上下下的傭人不是都放假了嗎?可現在這一切、這一切又是怎麼回事?

  她手中的監控「啪」地一聲,掉到了地上,秀玉含怒的聲音正好響起:「吃裡扒外的東西,枉我這麼信任你!阿忠——」

  「在!」

  「去把先生叫下來!」

  當恩靜被阮生拉到甜品間時,看到的,就是媽咪站在哆哆嗦嗦的張嫂面前,嚴厲得就像是要把張嫂吃了的樣子:「你給我老實交代,前後一共裝了多少只監控?」

  恩靜震驚了——張嫂?

  可阮東廷的聲音裡卻一點意外也無,就像是早料到了這一幕:「所以,為什麼我堅持說事情不是秋霜做的,你現在明白了嗎?」

  難怪明明一早就能引這條老蛇出洞的,可他偏偏要把視頻藏在她公寓、引她回來,就是為了要讓她親眼見識這條在阮家藏了多年的毒蛇!

  恩靜驚得說不出話來,可電光石火間又想起那一次,她建議媽咪裝修房子時,媽咪讓張嫂去通知何秋霜搬家,結果監控當晚就被拆了!她滿心憤怒地以為是何秋霜,媽咪也滿心憤怒地以為是何秋霜,可原來——對,原來,還有另一個嫌疑人!

  只是,恩靜又突然想到最早接收到的消息:「可初雲之前說,何成曾經向她透露說是何秋霜安裝的,這又是怎麼回事?」

  「這就是幕後指使者最高明的地方。」

  「幕後指使者?」

  「你以為,這老賊要是沒有收到好處、沒被人指使,她敢在家裡做這種事?」他頓了一頓,而後冷峻地看向已經嚇壞了的張嫂:「送警局,我阮家不做違法囚禁的事!」

  「那監控呢?」阿忠問。

  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浮現在阮東廷唇角:「裝上去。」

  「阿東!」媽咪攢眉。

  他的笑依舊從容:「別急啊媽咪,挺有意思的,不是麼?」

  讓「阮氏」的員工們竊竊私語的是,第二天,恩靜竟又出現在酒店裡——股東大會上!

  「阮氏」的股東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個清晨,股東會上無端端多出了一名女子。那是早已被各路媒體形容成「阮氏棄婦」的陳恩靜,依舊面色平靜,眉眼疏淡,只是,竟巋然坐于阮東廷慣坐的位置上!

  就在眾股東面面相覷時,坐於她身旁的阮東廷開口了:「我和陳恩靜女士的離婚協議裡規定,我手頭上70%的『阮氏』股份,將有六成會劃到陳女士名下。」

  整個會議室都沸騰了:「什麼?」

  百分之七十的六成,那不是百分之四十二嗎?

  離婚協議一簽下去,這女子倒成「阮氏」的最大股東了?

  只有最中央的兩人波瀾不驚,恩靜轉過頭去,輕聲吩咐站在她身後的男子:「劉律師,麻煩你宣讀離婚協議裡關於股份的那一條。」

  「好的,『陳女士』。」

  會議室裡暫態鴉雀無聲,方才的譁然全數斂起,只劉律師的聲音流淌著,一字一句:「阮東廷先生手頭擁有的『阮氏酒店』的股份,將有60%被分配到陳恩靜女士名下,即時生效。陳恩靜女士必須接受,並在『阮氏酒店』裡擔任實職。如雙方任何一人拒不履行,則離婚協議失效;如陳恩靜女士在接受股份後出現任何不測,無法接管『阮氏』和股權,則股權全數歸阮張秀玉女士所有。」

  最後一條更離譜的規定,讓這一席股東紛紛吸了口涼氣:「什麼?意思是再一次讓阮老夫人當大股東?」

  就連恩靜也皺眉——很明顯,這是合同裡新添進去的條款,她並不知。

  可劉律師卻像事先已和阮東廷通過了氣,笑眯眯補充道:「前提是,如果陳女士有任何不測。當然,我絕對相信陳女士會健康又平安,所以,股權和管理權還是歸陳女士所有。」

  恩靜看向阮東廷,男子的臉半掩在落地窗外灑進的晨光裡,平靜得看不出情緒:「協議書裡所提及的『實職』,是指『阮氏』的總經理職位,所以從今天起,陳女士調離財務部,到三十九樓的經理室辦公。」

  與他只有一牆之隔。

  一眾股東簡直驚呆了,恩靜也錯愕,可她沒機會拒絕,因為很快,阮東廷便宣佈了散會。

  「為什麼要調我的職?這點劉律師並沒有和我說啊!」等股東們都退出去後,恩靜飛快來到阮東廷面前。

  「現在不是和你說了麼?」

  「你這不是在『和我說』,你這是在『通知我』!」

  「有區別?」

  她氣得竟有些發抖,簡直不敢相信這人能不可理欲成這樣。

  你聽——「要麼任職,要麼取消離婚協議,選哪個?」他的口氣那麼張狂。

  「你!」

  「你看,這就是我沒有提前通知你的原因,」他手一攤,仿佛自己的行為是合情合理的,「完全沒必要,不是麼?」

  太過分了!

  可當然,他阮某人前腳能出張良計,她後腳就敢過牆梯。全世界都以為離婚協議裡那一條「60%的股權歸陳恩靜所有」是她這「阮氏棄婦」厚著臉皮要求添上去的,好,很好,那她就讓臉皮再厚一點——要搬上三十九樓是麼?要當總經理是麼?有何不可?

  新官上任三把火,陳總經理一就職,便在「阮氏」上下掀起了改革大潮。有些自然是有意義的,比如人事改革,能者居上,且將每年「十佳員工」的評選範圍從高層擴大到基層員工,調動眾人的積極性。可另一些,就莫名其妙得令股東們憤怒了,比如說,將一貫出現在茶樓、普通茶餐廳的南音,引到「阮氏」的早茶廳裡。

  「豈有此理!我們『阮氏』是星級酒店,來往的都是大人物,把這種音樂引進來算什麼?」

  「難怪早前小道消息說她是個歌女,我看八成是真的!」

  「這阮總也真是瘋了,竟由著她胡來!」

  「有什麼辦法?不就為了儘早甩開她,奔赴他的美人窩嘛?」

  Cave一來到「阮氏」便聽到了這麼堆閒言碎語。在阮東廷的辦公室裡,素來人賤嘴更賤的他當然不忘損好友:「再這麼下去,本少還真是替你的前途擔憂呢。」

  阮東廷卻連眼角也沒抬一下,自顧盯著手頭的文件:「兩件事:第一,下次進辦公室前再不敲門,我會讓保安把你駕出去。」

  「第二呢?」

  「第二,有屁快放。」

  Cave笑彎了一雙桃花眼:「嘖嘖,粗話都飆出來了,看來恩靜妹妹的大改革鬧得你夠嗆啊!」邪魅的俊臉移下來,這妖孽,連對著男人都能這麼放電,「要不哥們讓Marvy出面,幫你勸勸她?」

  「你以為有用?」阮東廷不以為然地瞥他一記,這下終於是擱下了文件,目光越過空中隱形的塵埃,不知落到了哪裡,「想鬧就讓她鬧吧。她心裡有委屈,不鬧一鬧,也不痛快。」

  「股東那邊呢?聽說現在意見很大啊。」

  「那又怎麼樣?」他的謂歎幾不可聞,「既然是我的人,她敢鬧,我就沒理由不敢當。」

  他目光深沉,可Cave卻一點也沒被這深沉感染到:「嘖嘖,感人肺腑哪……」可你看那張臉,哪裡有感動的痕跡:「只可惜你在這深情款款,我們恩靜妹妹在那,可是鬧著要離婚呢。」

  愚蠢的旁人們都以為是阮生提出的分手,可他是誰啊?是有點賤卻一點也不蠢的Cave連,一句話便能讓萬年面癱冷了臉:「你以為她離得成?」

  「我不知道啊,重點是我們恩靜妹妹以為她離得成呢。」

  阮生面一黑,淩厲光線從眼底射出,下一刻,嗓音陡然下沉:「那現在就加快速度吧,我需要你出面。」

  可連大少爺還是那麼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哎,『出面』很費勁的呢,阮總。」

  「給你加一成。」

  「真的很費勁呢。」

  「一成半。」

  「真的……」

  「別給臉不要臉!」

  「OK,成交!」

  沒有人知道這段對話的意思,也好,反正他們也不打算讓旁人知道。

  這邊連楷夫春風得意地從總裁辦公室退出來,那一邊,恩靜正在早茶餐廳裡指揮工人佈置南音唱奏的舞臺。

  一道靚麗的身影從隔壁的咖啡座移過來,怒視著恩靜:「你真行啊!真的要把阿東的心血毀掉嗎?」

  當然,面對著別人的產業都能這麼頤指氣使的,還能有誰?恩靜臉轉也不用轉,便知那必是何秋霜無疑。

  「阿津,幕布再往右移十公分。」她自顧指揮著工人,全然視她為無物。

  高傲的何秋霜哪能忍受這種度?

  「我在和你說話!」乾脆三兩步踱到恩靜跟前,瞪著這一派在她看來簡直荒誕至極的鬧劇:「在星級酒店裡唱南音?陳恩靜,你要股份,好,股份給你了!你要當總經理,好,職位也給你了!可你竟然還敢在這無理取鬧,到底憑什麼?」

  「你呢?」恩靜的面色卻十分寡淡,是那種很明顯不把對手當對手的淡,聲音不鹹不淡地,她說:「門都還沒進,就急著想擺總裁夫人的架子,請問又是憑什麼?」

  只一句,就激得秋霜怒氣大起:「陳恩靜!」

  身後似有鎂光一閃而過,恩靜淡淡地往那處瞥了一眼:「如果想讓阮先生丟臉,就趁那邊的狗仔沒收攝像機,儘管灑潑吧。」

  秋霜立即轉過頭,可很快,就在確認了真有娛記在那邊後,俏臉便又陰轉晴了:「謝謝提醒啊,『陳女士』。」

  話落,她風情萬種地朝那狗仔走去。恩靜還猜不到她要做什麼,就聽到何秋霜的聲音好愉悅地響起:「你們這些當娛記的也拜託一點嘛,像她這麼厚臉皮的,股份都給了,總經理也讓她當了,還死撐在那裡不簽字,你們竟然也沒人報導,真是……一個個都在做什麼啊?」

  狗仔的娛樂嗅覺瞬間被點醒。

  陳恩靜面色一冷。

  第二天,大街小巷裡傳的都是「『阮氏棄婦』得了股份卻還死撐著不肯簽字」的消息。

  簡直成了全香港的笑柄。

  不,何止香港?幾天後她接到大哥的電話:「阿爸很好,阿媽也很好……」絮絮叨叨了一堆後,才問她:「如果你覺得不好,恩靜,要不要回家?」

  家嗎?吾心安處是故鄉,可原來,故鄉裡的人也知道了她的醜聞。

  「大哥,我的事還沒辦完,暫時不回去了。」

  「事?離婚嗎?」

  「嗯。」

  「恩靜啊,其實妹夫他……」

  「好了,別替他說話了。」

  說再多又有什麼用?畢竟原本自己說了今晚要來她公寓談事的他,下班時間還沒到,就因為何秋霜的一句「身體不舒服」,雙雙消失在「阮氏」。

  一整夜,她一個人坐在靜謐的公寓裡,如同那漫長的十餘年的等待時光。

  靜寂如死。如死的靜寂。

  許久,才打開餐桌上的牛皮紙袋,取出一紙文書,簽下了名。

  她培訓的南音團隊已經能完美地演唱出她和他都愛的經典曲目了,《陳三五娘》,《子夜歌》,《琵琶行》……只不過,還沒有正式登臺表演過。

  約上他作最後談判的那一日,恩靜只在電話裡說:「來茶餐廳驗收我的工作成果吧。」阮東廷以為她說的「成果」只是這一支南音隊伍,不作多想,便擱下了手頭的工作。

  時值傍晚,午茶已過,晚茶未到,又是下雨天,整個茶餐廳裡人影寥寥。

  她坐在靠窗的角落裡,也不知道要把窗關嚴,只是失神地坐著,任細雨綿綿地打濕了她衣袖。

  阮東廷一過來就先替她關好窗,又擰眉拉起她的手,抽出手帕擦拭她衣袖:「怎麼回事?下雨了也不懂得要關窗……」直到黑眸瞥到桌上的牛皮袋,「這是要做什麼?」

  燒成灰他也能認得,那就是她拿來放離婚協議書的袋子。

  他的眉蹙然死擰了起來。此時臺上的歌女已經調起了嗓,幽婉弦聲如泣如訴:「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好一派寂寥的秋景,她靜靜聽了兩段,才開口,說:「阮先生,請你把協議書簽了吧,我很想回家了。」

  這城市的繁華夜景再迷人,終究也不是她的安棲地。她想念那一座有著腥濕海風的古城了。

  阮東廷卻看也不再看那牛皮袋一眼:「可以,我明天就讓阿忠去給你搬行李,送回阮家。」

  「我說的不是阮家!」他明明知道她的意思。

  可很明顯,故意裝成不知道:「不是阮家還能是哪裡?」這一次,冷然的臉似乎摻入了一絲怒:「恩靜,你不把我當先生,也不把媽咪當媽咪了是嗎?知不知道自從你搬出來後,她老人家日子是怎麼過的?」

  她當然知道!即使不去探查,因初雲的事而時不時到秀玉那兒去的Marvy也告訴過她:老人失去了女兒,現在又失去了鐘意的兒媳婦,能陪她聽歌劇、能給她唱南音、能同她聊天解悶的女孩子們一個個都走了,媽咪素來疼女比疼男多,初雲走了,恩靜也走了,現在一看到阮東廷她又心煩,在阮家,你說不上她有多大變化,可廚子卻換了一個又一個,皆因秀玉說:「不知為什麼,吃不下,沒胃口,什麼都吃不下。」

  她沉默了。

  為什麼年輕人做的這一切抉擇,最終會傷害到的,都是老者?

  臺上歌女依舊悠悠地拂著琵琶,調著嗓:「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不過是半首曲的時間,已有幽愁暗恨生。

  「恩靜,」也不知過了多久,濃眉死擰的男子才像是做了艱難的決定,告訴她:「我現在其實是有計劃的。」

  恩靜閉了下眼睛——他有計劃,聰穎如她是料得到的,從那天他在抓到張嫂後還把監控器裝上去,她便知,他一定是有計劃的。

  只是啊:「你的計畫就是放任何秋霜傷害我、放任全世界來取笑我嗎?」

  「如果我能說,這只是必要的計畫之一呢?」那對暗邃魅黑的眸心依舊如一泓深潭,冷峻,卻勾人。

  只是這一次,她再也不會放任自己沉淪了:「那我真的覺得,阮先生,和你在一起好累。」

  真的,好累好累了。

  這一天的談判還是以失敗告終——沒有人知道的,他根本就不肯簽字。她將協議書留給他,昨夜便已簽好了自己的名,就待他簽字生效:「你什麼時候簽好了,就讓劉律師過去拿吧。」

  而後站起身,離開前,下意識地看向窗外加大了的雨勢。

  怎麼會這麼巧呢,似乎每一次同他談分離,都要下雨,從十幾年前下到十幾年後,還不停。

  突然間,她想起十四歲那年的雨夜,目光還停留在窗外時,低低詢問已經逸出口:「阮先生,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什麼時候嗎?」

  她總愛問他這個問題,問了好多遍,問到這一刻,他都開始懷疑起這麼多年來,自己其實從來沒有答對過。

  所以,她自顧地笑了:「你想說1987年,阿陳過世的那一日,對不對?」

  他的回答,永遠都不對。

  恩靜離開了餐廳。《琵琶行》已唱到了尾音:「淒淒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

  座中泣下誰最多?

  那真正身臨其境的人,到最後,其實已經流不出一滴淚。

  隔天阮東廷真的把簽好名的檔拿過來了,不過不是離婚協議,而是股權讓渡書。

  「把名字簽下,從今天開始,『阮氏』百分之四十二的股份都是你的了。」見她似有拒絕的意思,又說:「你不收股份,那離婚協議我就永遠不簽。」

  恩靜無奈,再開口時,聲音裡也不由添進了諷刺:「為什麼不簽?有錢送上門,我高興還來不及。」

  「最好真的是。」

  恩靜把合同扔進抽屜裡,連看也不再看一眼。

  她的辦公室就在阮東廷隔壁,這一層樓,其實也就他們這兩間辦公室。因為這陣子阮氏出的事太多,所以平常沒什麼事的話,普通人是上不來這一層的,就連清潔,也只由阮生信任的清潔大嬸來做。

  當然,那被信任的清潔大嬸,便是被初雲從大陸帶過來、並得到了恩靜信任的李阿姨。

  十點半還有個小會,自從當上總經理後,她總是大小會議無數。有時候會一開,就從早開到晚,人家朝九晚五,她朝九晚九,於是那姓阮的便有理由說:「太晚了,我送你回家」。

  她怎麼拒絕都沒用,因為這人根本就聽不懂拒絕。就像昨晚,和他在茶餐廳裡說完事後,「阮氏」的高層還有個會要開。她明明一散會便溜往酒店後門口,想避開他,結果一到後門,就看到阿忠站在那兒,憨厚又老實地對著她笑:「太太,請上車。」

  回到家時,就看到阮東廷已先她一步坐到了大廳裡——對,從儲藏室的另一個門進來的,他來她家,從不走正門。

  可昨晚和其他時候能一樣嗎?

  明明幾個小時前她才在茶餐廳裡和他談簽字,幾小時後,他又若無其事地坐到她家,完全把自己當成男主人的樣子!

  她真的怒了,只覺得自己無論說什麼這個人都只當耳旁風。「砰」地一下摔上門,她來到他面前:「你又來做什麼?我們都要離婚了!」

  阮生卻只是翻了面報紙,不為所動地:「能換句臺詞嗎?每次見到我都得提醒一次。」

  「那是因為你怎麼提醒都不改!」

  「有什麼好改?」他扔下報,起身站到她眼前,聲音柔柔,氣定神閑:「要離婚怎麼了?那天不也是說要離婚,可到最後還不是和我睡了?」

  「阮東廷!」他竟然敢說這種混帳話!恩靜飛速漲紅了臉,只覺得這公寓裡的每一粒塵埃都在取笑她的沒定力:「那、那是因為你強迫我……」

  「你確定是我強迫你?要換了其他男人,你也讓他這麼『強迫』?」

  「你說什麼?」

  「你完全可以甩我兩巴掌,再讓我去死,或者扯大嗓門喊救命,可你沒有,不是嗎?」

  「阮東廷!」她已經從臉紅到了脖子根——不,已經紅到胸口了,「住嘴住嘴住嘴!」

  「好了,」他低低地笑了,一手控制住她鬧騰的兩隻手,另一手擁住她,「別鬧了,我就是來問問你,為什麼那麼在意那一個問題?」

  她動作停了下來。

  「阮先生,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什麼時候嗎?」幾個小時前,她這麼問過他。

  這幾年來,她一直在這麼問她。

  「可是啊,」恩靜的謂歎聽上去那麼無奈:「如果是由我自己來回答,這問題就已經沒意義了啊。」

  所以她不會再說了,再也不會說了。

  男子的目光看上去那麼複雜:「你問我為什麼怎麼提醒都不改,恩靜,你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嗎?」他看著她清澈的眼,目光似思索,似猶豫,又似有無數深沉的心事。他說恩靜:「那是因為我想和你待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分鐘空閒,哪怕你再恨我,我都想讓你待在我身邊,你——明白嗎?」

  不,她不明白。

  也曾經有過那麼多時候,哪怕只有一分鐘空閒,哪怕他一點也不喜歡她,她都那麼想待在他身邊。可那一些時候,她心裡頭只有他一人,全世界能與她沾上關係的男子,只他一人。

  可此時他的身邊,還有其他人。

  「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樣,」阮生歎了口氣,明明就是媽咪所說的「腳踏兩條船的混帳東西」,可每次說到這裡,他面上總有一種退讓的無奈感:「好了,我不和你爭這個。恩靜,真相大白的那天你會明白的。但現在先答應我,別那麼快下決定,嗯?至少先陪我揪出傷害初雲的兇手。」

  兇手嗎?可是啊,她幽幽想起了那死得不明不白的初雲:「兇手?兇手又要到什麼時候才揪得出來呢?」

  「我看,很快了。」阮東廷的眼裡晦暗不明,「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東風?」

  「你明天就會知道了。」

  然後第二天,這人就送來了股權讓渡書。

  開會時間到,恩靜走出辦公室時,看到李阿姨在外頭用吸塵器做清潔,便隨口喚她:「李阿姨,麻煩你去收拾一下我的辦公室。」

  隨後,走進隔壁的總裁室。

  真是小會,就四人——阮東廷,恩靜,連楷夫,Marvy。

  她一走進,拴上門,便看到那對據說已開始出雙入對的男女正饒有興致地盯著阮大總裁的辦公桌——不知何時,那裡多出了個小型的監控視頻,恩靜走過去,就看到熟悉的場景。

  那是她的辦公室。剛剛被叫進去做清潔的李阿姨一進去便將門關上、將吸塵器放到門邊,確定不會有人進來了,才小心翼翼地走到辦公桌後面,然後,想了一想,又走到門邊,打開明明沒有在運作的吸塵器,在「翁翁」的聲音裡,返回到書桌後,一個個拉開了恩靜的抽屜。

  第三個,最中間的抽屜,裡頭有一本股權讓渡書。李阿姨拿起它,悄悄將它塞到吸塵器底座,同時,從那底座掏出另一本……

  狸貓換太子!

  砰!

  卻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人踹開——原本有笨重的吸塵器擋著,這門是沒那麼容易被推開的,可這會兒,偏偏有陣龐大的力道一舉踹開了那扇門。

  緊接著,是阮東廷冷得嚇人的聲音:「李阿姨,我的讓渡書好看嗎?」

  狸貓,看來是換不成太子了。

  「聯繫過警方了嗎?」

  「當然,這點事還需要你交代?」

  「讓他們低調點,『阮氏』現在到處是『那一邊』的耳目,別打草驚蛇了。」

  「我說阮大總裁,你做什麼事都這麼謹慎,人生真能痛快嗎?」玩世不恭的聲音無疑出自連某人之口,只不過被與他對話的阮東廷冷冷瞥過一記後,廝又改口:「放心吧,那條『蛇』現在正春風得意呢,哪那麼容易被驚動?」

  此時阮東廷的臉上是誰也見過的表情:夾雜著冰冷、恨意以及欲除之而後快的兇狠神色,全權射向他正對著的那老女子!

  那一個,穿著他「阮氏」的員工服,一手握著吸塵器一手拿著股權讓渡書的李阿姨!

  「阮、阮總,」李阿姨好像很無辜地看著四周圍的人,「您在說什麼?我就是好奇,想看一看……」

  「別作戲了,」Cave冷嗤了一聲,「老太婆,本少可是關注你好久了。」

  話落,只一瞬間,李阿姨的面色驟變——和之前被抓包的張嫂不同,就在聽到這句話之後,她連一句求饒的話也沒有,原本裝出的無辜全部退卻,連帶著平日的和善面目也退卻,就在讓渡書被阮東廷抽回時,她一點表情也沒有,眼裡突然之間,就從原本那純屬于李阿姨的神情變成了冷漠,全權的冷漠。

  那初見時和藹的善良的有點兒笨拙的李阿姨不見了。

  那一遍一遍地和她說「太太您勸勸小姐吧」的李阿姨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面前這個冷漠的、訓練有素的老女子,帶著精明強幹的神色,在Marvy冷著聲低咒「竟然是你這老東西」時,無動於衷地注視著前方。

  阮東廷冷冷盯著她:「說,到底在酒店安了多少個監控?」

  恩靜吃了一驚:監控器不是張嫂安的?

  可很快又想起那日在何秋霜病房裡,阮生莫名說出的那一句「你們怎麼知道裝監控器的只有一人」——原來,原來竟真的不止是張嫂一人!

  可李阿姨——不,或者她根本就不姓「李」——這陡然陌生的老女子只是不為所動地盯著前方,就像沒聽到阮東廷的問話。

  「不說?」他卻也不急,只是口吻裡不著痕跡地添了絲狠意:「沒關係,等等到了警局,阿Sir自然有辦法讓你說。」

  話落,幾名便衣正好在秘書的引路下走了進來,其中一位恩靜認得,就是同Marvy相識的李Sir。

  「就是她?」李Sir指著老女子問。

  阮東廷點頭:「這老鬼和上周進去的『那個』,是為同一個人辦事的。」

  「那就交給我們吧,『那個』也交代得七七八八了。」李Sir的口吻頗有自信,話中的「那個」,指的自然是上周被阮東廷活捉於甜品間的張嫂。

  「那就有勞李Sir了。」

  兩名便衣左右架起李阿姨。可就要離開辦公室時,從頭到尾都沉默的恩靜突然喝了聲:「慢著!」

  「怎麼了?」李Sir頓住腳。

  卻見恩靜像是突然從巨大的震撼中反應過來,也不管眾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她冷著臉,突然快步來到李阿姨面前:「所以,你一開始接近初雲就是有目的的?」

  她渾身冰冷,想到那一夜在廈門的醫院裡,那壞脾氣卻軟心腸的女子曾經全身心地依賴著這婦人:「李阿姨,再坐一會吧,先別走,一個人我害怕……」

  可原來,真正可怕的是這慈眉善目的老婦人——竟然是她!

  是那一個「及時」將她送入醫院的和藹大嬸,是那一個「及時發現」恩靜的房間被人動了手腳的和藹大嬸,是那一個口口聲聲感激著「二小姐的大恩大德」的大嬸!

  這一樁樁過往,剔除了和善的表皮後,竟醜陋冰冷得如同十八層地獄,一層又一層在她眼前剝離開來。

  「那些恙蟲就是你放到初雲和我的床上的吧?卻佯裝成別人放的,就為了騙取初雲的信任?」她眼底利光乍現,而那老女子卻仍是沉默,只是在恩靜一句一聲「初雲」時,原本無動於衷的表情開始有了裂痕——

  「你眼睜睜看著她中計,看著初雲為了幫你,一次次求她哥帶你來香港!然後你心安理得地享受她對你的同情對你的好,再然後,你心安理得地把她殺掉!天,你這條毒蛇,你這條毒蛇!」

  「不!」完美的怒氣在這張原本已喪失了表情的臉上綻裂開來,李阿姨突然轉過頭,惡狠狠地瞪著她:「什麼我都認,可初雲小姐,」她頓了一下,口氣突然間,弱了下來:「不是我殺的。」

  「那是誰?」

  李阿姨又不說話了。

  直到阮東廷冷冷地開口,一邊走過去牽住恩靜的手,一邊問:「李Sir,『聰達』汽修廠裡的那個年輕人,你們抓到了嗎?」

  李阿姨重新構建出的冷漠才再次被打破。驀地,她瞪向阮東廷:「你做了什麼?」

  「那取決於——你們先做了什麼。」在李Sir點頭說「抓到了」之時,永遠玩世不恭的連大少也插進來了。依舊是那一臉玩世不恭的模樣,可眼底的狠意卻絲毫也不亞于阮東廷:「話說回來,本少還真是要感謝你那可愛又自作聰明的兒子呢——為了將作案時間指向何秋霜,竟說自己八點半下班、九點半到家——智障喲,智障!『聰達』什麼時候在星期五也要上夜班了?」一邊說著,那張俊臉一邊轉向他家女神:「所以為什麼你一和我說那臭小子八點半下班,我就斷定他在撒謊,現在明白了嗎?」

  Marvy冷哼了一聲,不肯承認自己當時的粗心大意,只對著李阿姨咒了聲:「老賊!小王八!上樑不正下樑歪!」

  「你們把他怎麼樣了?」李阿姨卻不理Marvy的諷刺。

  Cave愉悅地一笑,半真半假道:「嚴刑拷打,威逼利誘,上刀山,下油鍋!」

  「你……」可沒「你」完,李Sir已經向手下的警員使了個眼神,將李阿姨帶了出去。

  Marvy說她也要去看一看,便拉著Cave一同去了。

  餘下這一男一女,在陡然寂靜的辦公室裡。片刻之後:「在想什麼?」阮生的手還牢牢牽著恩靜的。

  恩靜的目光卻牢牢定在李阿姨消失的那一處:「你是怎麼發現她的?」

  「那你呢?」

  「我?」她回過頭來,不明所以。

  阮東廷說:「你曾經對我說,能同時在阮家和『阮氏』興風作浪的只有秋霜一個人,所以那時候,你、媽咪、顏小姐三人都更加確定了兇手必定是秋霜。可是恩靜,你怎麼能確定就只有一個人?如果不止一個人,而是一個在阮家、另一個就在『阮氏』興風作浪呢?」

  是,時至如今她終究要承認,原來她的思路一直都是錯的,她把所有的事都竄起來——其實所有的事也都是竄起來的,只不過,執行人卻是分開的!

  可她忽略了這一點,她和Marvy這兩個不成器卻又自作聰明的半調子偵探,竟固執地將兩個人做的事判定為同一個人所做,然後,固執卻盲目地,將所有線索都推到了何秋霜身上!

  「還有一點,」阮東廷說,「你有沒有懷疑過秋霜的藥怎麼會在李阿姨家?」

  恩靜想到李阿姨之前說的話:「她說是初雲落下的,那晚初雲本來是打算把藥拿去給何秋霜……」

  「把藥拿去給何秋霜?」阮生的表情看上去那麼諷刺:「可你又說,她那晚之所以會再去找秋霜,是因為她認為食物中毒的事情是秋霜做的?」

  恩靜僵了一下——難道說……

  阮東廷點頭:「恩靜,如果是你,在討厭著一個人時你可能還會顧及她的安危。可就初雲那性子,如果那晚她去找秋霜真的是為了算帳,你以為她還會那麼好心把藥拿去給她嗎?」

  「那、那藥……」

  「藥店的視頻是真的,那天秋霜的藥弄丟了,所以當晚她就到酒店附近的藥房裡去開藥。而至於那弄丟了的藥,恩靜,你覺得最有可能是誰拿走的?」

  「你是說……」

  「沒錯,那些最不起眼的角色,其實他們天天在『關照』你的生活,比如,清潔工。」

  她踉蹌了一步——清潔工。

  清潔工!

  天天按時打開酒店每一個房間的門,天天按規矩敲開顧客的房門,天天做著最尋常最不起眼的事,可你怎麼知道,她們有沒有再做點什麼其他事?

  「可是,可是,」她聲音好虛弱,腦中不斷不斷浮現起初見時李阿姨慈祥的臉、忠厚的神色,不斷不斷浮起在廈門的那一夜,老好人李阿姨對她說:「太太,請你多勸勸初雲小姐吧,她最近好像得了疑心病,老疑神疑鬼的。」那麼誠懇,那麼關切,可人心,終究是隔了層肚皮啊!「可是,可是她為什麼要偷那瓶藥?」

  阮東廷說:「第一,有了那瓶藥,她才能在初雲的出殯日上和秋霜私下見面,繼而引你們將初雲的死和秋霜聯繫起來;第二,她又要保證秋霜最後能全身而退,所以在確定了離酒店最近的藥房裡有監控器後,她拿走了秋霜的藥,以確保秋霜那晚出現在藥房裡,讓監控錄出她的不在場證據。」

  「為什麼?」

  「因為幕後指使人不允許自己的女兒出事。」

  「你說『自己的女兒』?難道……」

  「是,何成!」

  她整個人陷入了辦公座椅裡,渾身冰冷,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張嫂,李阿姨——何成!

  阮東廷臉上再次出現那種夾雜著冰冷與仇恨的神情:「對,都是何成的人!只不過張嫂是作為我阮家的牆角被何成挖走的,而李阿姨,從一開始就是替何成辦事的。」

  恩靜無力地搖著頭,腦中慢慢慢慢地,便浮起初雲遇害的那一晚,在離家之前,初雲對她說:「至於那奎寧中毒的事,我想了一整晚,發現有個人很值得懷疑。等等我就到『那個人』那裡走一趟。」

  而她這個蠢貨,竟再直接不過地把「那個人」和「何秋霜」三字聯繫到一起!明明初雲說「我等等就到『那個人』那裡走一趟」,明明當晚初雲已經到李阿姨那兒走了一趟,可她就是那麼蠢,不過是在監控器裡看到初雲到何秋霜房外等了片刻,便再也考慮不上同樣被拜訪的李阿姨!

  她將臉埋入雙手間,提問的聲音幾乎是艱難的:「Cave剛剛說,初雲的死和李阿姨的兒子有關,是什麼意思?」

  「初雲就是他害死的。」阮東廷的聲音充滿了欲除之而後快的恨意。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和警方配合著抓住了那混小子之後,Cave對他說的話:「那一晚,初雲原本是不用死的。」

  那一晚,初雲原本是不用死的——當她怒氣衝衝地來到李阿姨家,怒氣衝衝地質問這老女子:「王阿三的毒就是你下的吧?我和大嫂的包裡同時出現了奎寧毒液,而那一天,唯一和我們倆都接觸過的人只有你!李阿姨,枉我這樣幫你、這樣信任你……」她眼底的痛楚和震驚毫無遮攔地射入李阿姨眼底,「說,你跟著我來香港,是不是一早就設計好的?」

  一旁李阿姨的兒子已經眯起眼,危險的神情掃到了初雲身上。可女子只顧著沉浸在自己的悲憤裡,毫無知覺:「你說啊!」

  只一瞬,李阿姨的神色從錯愕到了然,可一瞥到兒子危險的目光後,她又立即恢復回平日裡的李阿姨,端著那一臉忠厚老實樣:「初雲小姐,你、你這是在說什麼啊?小姐對我老李家的大恩大德我下輩子都還不了,怎可能陷害于小姐?初雲小姐,你再好好想想、好好想一想,千萬別冤枉了我啊!」

  「可是……」

  「好了,好小姐,你一定是嚇壞了才會胡思亂想。來,李阿姨先給你倒杯茶,喝杯熱的,回頭再好好理一理思路,那想害阮家、害『阮氏』的人,怎麼可能是我呢?」她的口吻無害又溫和,在這一刻,竟真的將初雲草草地唬弄了過去。

  只是李阿姨前腳才踏進廚房裡倒茶,她兒子後腳已悄悄回房,撥下了一通神秘電話:「阮初雲開始懷疑我們了……對,我媽大概是對她有了感情,還想勸她回去『想一想』……我很懷疑那愚蠢的大小姐回家後還會把這件事搬出來說,到時候……」

  他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那一頭,聽他說話的人表情卻越來越凝重,沉吟了良久,終於開口:「成功已經逼近了,小李,在這一個關頭,我們容不得半點閃失!」

  「我明白了,」小李口氣堅定:「放心吧,何總。」

  然後趁著那大小姐還在沙發上喝茶,小李悄悄拿走了擱在桌上的車鑰匙,潛到她車裡,憑著在修車廠裡學到的功夫,往刹車上動了手腳……

  當晚九點五十八分,初雲原想回老家過夜,連夜開往獅子山時——墜崖,亡。

  恩靜聽得渾身冷汗涔涔直流:「這麼說來,李阿姨原本並不想置初雲於死地?要害初雲的,是電話裡的人?」

  「確切地說,是何成。」

  是,那電話裡的人,那個用危險的、堅定的、嗜血的聲音說「容不得半點閃失」的人,正是何成!

  「那李阿姨呢?她到底是誰?」

  「就是『李阿姨』——姓李,家境貧困,在好幾家酒店都擔任過清潔工,最後輾轉到『何成』做事——所有資料看上去全都沒問題,這就是為什麼我當初會同意讓初雲帶她來香港。可我沒想到,那老狐狸竟從十幾年前就存了栽培商業間諜的心,所以找了這個背景清白的普通人,十幾年來,讓她以普通清潔大嬸的身份,在私底下接受訓練,就為了有朝一日來我阮氏,替他做這些事。」

  「天哪!十幾年?為什麼?」她好震驚,抬眼便見阮生眉目中除了憤恨外,有更深一層的凝思。

  「為什麼?」只聽他冷冽聲音沉沉地響起,「很快,你就知道是『為什麼』了。」

  成功已經逼近了,小李,在這一個關頭,我們容不得半點閃失——呵,「成功已經逼近」?

  我現在,就要讓你嘗一嘗成功逼近又徹底消失的滋味,帶著我失去初雲的痛苦——何,老,鬼!

  傳說在九十年代,香港的餐飲業與娛樂事業一樣如日中天,97回歸年將至,港陸有不少餐飲商紛紛將主意打到了對方的土地上。

  於是,近來業界時不時有「大陸餐飲業欲入駐香港」「香港餐飲業大亨有意與大陸酒店合作」等傳言,更有細細碎碎的流言,稱福建某餐飲大亨正在籌畫一項重大的「港陸計畫」,大量資金已投入,只要計畫在大陸初試行成功,便將一舉進駐香港,與本土的餐飲界大亨們分一杯羹。

  倒是人人關注的「阮氏酒店」不為所動,依舊守在自己的地盤上。

  1994年初夏,碧樹蒼翠,流金爍石,暑意漸漸轉盛時,廈門的「何成酒店」在下坡路掙扎了近十年後,終於聲勢浩大地在中山路、白鷺洲這兩個黃金地段開了兩家連鎖酒店——也不知哪來的信心,何成竟將大半身家都投入到這兩家酒店裡,新品試吃會尚未開始,便搞得聲勢浩大,邀請函寄遍了大江南北的餐飲界人士,記者們請了一波又一波。

  可偏偏,沒有請到阮東廷。

  然而「何成」新品發佈的那一天,阮東廷還是不請自來了——不,或者應該說,何成沒有邀請他,可他卻被何秋霜邀請了。

  不止是他,就連Cave、Marvy以及陳恩靜,也全都坐到了試吃會的角落裡。

  就像去年來參加試吃會時一樣,依舊是阮東廷與何秋霜一起,Marvy與恩靜一起,Cave則低調地坐在她們旁邊的角落裡。

  只是這一回,何家夫婦的臉不再像上次那麼臭了。

  果真春風得意馬蹄疾,面相看上去兇狠嚇人的何成今天也難得地眉開眼笑,為什麼呢?很明顯,呆會兒要呈上的菜色他本人十分滿意,你看這滿廳的熙攘人潮,竟足足有一半是記者!

  「請了那麼多記者,這何成也真是大手筆啊。」恩靜口吻裡有微微的諷刺。昨天阮東廷告訴她今日這酒店裡將會有好戲上演,硬是將她從香港催了過來。恩靜隱隱地覺得他是有計劃的,雖不知計畫是什麼,可看到這滿廳記者,不知為何,她便直覺何成呆會是要後悔的。

  Marvy笑了:「記者是很多,只不過,恐怕不全是那老賊請來的吧?」

  「什麼意思?」

  Marvy 壓低了聲音,挨近她耳側:「一百個記者裡,我估計至少有三十個是你家阮先生請的。」

  恩靜明白了她的意思。

  誰知Marvy話還沒說完:「而另外的七十個,還有一半是連楷夫弄來的。」

  「什麼?」

  「等著看戲吧。」

  是,等著看戲吧,這出精彩萬分的好戲——

  試吃會開始了,於是,戲幕拉開了。何成今日所邀請的來賓中,有不少是港澳的餐飲界人士,當然,對競爭對手「阮氏」的所有菜色都不會陌生。所以在新菜品被呈上來之時,這些人紛紛瞠大了眼:生滾螃蟹粥、龍蝦尹面、糖心鮑魚、Cheese Cake、紅豆蓮子羹……海陸十四味!這不就是被阮東廷撤下了許久的「海陸十四味」嗎?

  可老式經典酒席重出江湖,竟是從香港移到了大陸!竟是從「阮氏」移到了「何成」!

  所有曾經在「阮氏」吃過「海陸十四味」的都震驚了,心中開始懷疑起,這何成的模仿能力何時強悍到這樣的程度?

  可就在這些人面面相覷時,另一邊,沒有吃過「海陸十四味」也不知「十四味」菜色的來客們,卻在提起筷子試吃了幾口後,開始了全域性的交頭接耳——

  「怎、怎麼會這樣?」

  「天哪,不應該啊……」

  「怎麼會出這種狀況?」

  饒是何成再得意,這下也看出了異常。

  「怎麼回事?」他招來經理,在這樣的場面下,再有自信的人也要亂了陣腳。

  經理剛剛已經在賓客席裡聽了一大通「來賓意見」,這下子,面色簡直黃如山:「何總,據說這兩個月裡有家高級海鮮酒樓在閩南一帶遍地開花,雖然沒有做過宣傳,可味道好、價格比起星級酒店更實惠,受到了不少客人的青睞……」

  「少廢話!說重點!」

  「重、重點是,那酒樓裡的菜色,就和我們今天試吃的內容,呃,一模一樣,可、可是,味道更好……」

  何成一張老臉全綠了——菜色一模一樣,味道更好?

  驀地,他看向了阮東廷——菜色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他用的正是當年「海陸十四味」的菜譜,會做得一模一樣的,只能是同樣打出「十四味」招牌的人!

  還能有誰?

  驀地,只見何成直挺挺地朝阮東廷走來。眾目睽睽,稠人廣眾,阮生正悠然坐於最中央的桌席上,優雅地,不為所動地,品嘗著傳說中「何成酒店最新推出的葡萄酒」——呵,和他酒窖裡的那一些,還真是有三分像呢!只可惜色澤夠了,酒香相近了,可入喉時的醇厚感卻相去甚遠。

  「阮東廷,你耍我?」何成從來沒有這麼失態過,一張老臉在無數攝像機前憤怒得直抽搐。

  可阮東廷卻像是聽不懂:「耍你?何世伯,小侄聽不明白。」

  字裡行間,用詞依然有禮,只是那表情裡哪還找得到一絲絲敬意?

  周遭的討論聲卻是越來越甚,從竊竊私語漸至喧嘩,終於,終於有記者——估計就是連楷夫找來的記者——問出了聲:「何總,這『何成』的新菜色和一家新開的海鮮酒樓一模一樣呢!可酒樓開業在前,您這菜色該不會是『仿照』他們的吧?」

  「仿照?」另一邊,同樣優雅啜著紅酒的Marvy冷哼,「說得真客氣呢,我看,是『抄襲』吧?」

  「可不是麼?反正這老賊也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連楷夫同她碰杯,婦唱夫隨。

  周遭喧嘩聲大起,很顯然,那記者問出了眾人心中的疑惑。

  可這疑惑已經不需要回答了,你看何成那張陡然僵白的臉,再看看阮東廷那優雅的、從容的、勝券在握的笑——他站起身,俯首到何成身邊說了些什麼,暫態間何成如臨世界末日,可他卻依舊微笑著,難得高調地拿起酒杯,用小湯匙輕輕敲擊——king,king,king。

  在場有多少人認識他?並不清楚,反正絕對不如在香港多。可喧嘩聲還是隨著他這一陣輕擊迅速弱了下去,眾人的目光由何成移到他身上,然後,看著這男子在停止敲擊酒杯後,說:「在下香港『阮氏酒店』的總負責人——阮東廷。」

  周遭人群皆面面相覷——阮東廷?就是傳說中那「馬上要成為何成良婿」的大人物嗎?

  可大人物卻在這樣盛大的場合裡,當著眾人的面說:「受我太太影響,阮某一直對閩南文化懷有濃厚的興趣,希望能將香港美食融入到閩南的文化當中,所以方才諸位所說的海鮮酒樓——對,正是在下投資的。當年我甫接手『阮氏酒店』,便將『海陸十四味』從宴席上撤下來,一是考慮到『十四味』尚有需要改進的地方,二是,我更想將它當成我『阮氏』進駐大陸的第一席菜肴。」說到這,他淡淡瞥了何成一眼,這及時的一瞥悄無聲息,卻讓滿廳看客都明白了何成這模仿得惟妙惟肖的新品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一瞥之後,他才又開口:「既然是『阮氏』獻給大陸朋友的見面禮,那麼阮某保證,酒樓一定會端出最好的水準。諸位若有興趣,隨時歡迎到我處品酒、用餐。」

  喧嘩之聲在他話音落下後又迅速響起,而這一廂,Cave正嘖嘖搖頭:「哎,難怪這傢伙敢跟我打賭,說他能不花一分錢就替新開的海鮮酒樓做足宣傳,看來這一次,本少爺是輸定咯!」

  「賭注是什麼?」Marvy倒是對這個比較感興趣。

  「一成『恩靜』的股份。」

  「恩靜?」她好奇地看向幾乎是全場沉默的好友,「姓阮的拿你的股份去打賭?」

  可恩靜的注意力卻一分也沒有轉移到她身上。

  滿廳喧嘩的最中央,那軒然站立的男子帶著不怒而威的定力,在眾目睽睽下,看向她:「去過的朋友都知道,這家海鮮酒樓的名字,就叫『恩靜』。」

  「什麼?」Marvy一口紅酒差點沒噴到Cave臉上,「恩靜?」

  難怪剛剛這傢伙說「一成『恩靜』的股份,敢情指的就是那連鎖酒樓的股份呢!

  可看向好友,正想問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被掛到了大街小巷,卻見她同樣震驚,且神色複雜地看著那方發言的男子,看著那男子鎮定自若地,如同導演著全世界最偉大的戲劇:「這連鎖酒樓的名字,取自于我太太——陳恩靜。」

  話落,他微笑著朝她走過來,在她和所有外人一樣錯愕的目光下,伸出手,示意她握住。

  就像1992年,在維多利亞港邊的慈善會上,那麼多記者圍著她:「阮太阮太,聽說今天中午在何小姐的房裡,阮先生為了維護舊情人,甚至不惜和你翻臉……」那時他冷著臉對著她,在群情沸騰中,朝她伸出手:「恩靜,過來。」

  於是她將手交出去,一握,便是那麼多年。

  而今他還是握著她的手,1994年,無數舊時光潺潺流去後,他掌心握著的,還是她的手。

  在眾人或詫異或羨豔的目光下,他說:「走,帶你去看看我在大陸的新計畫。」

  身後突然傳來了一聲「砰」,隨即是眾人的驚呼:「何總?何總你怎麼了何總?」

  可他自顧牽著她,頭也不回,更不管身後何成已直挺挺地暈了過去。

  「你剛剛對他說了什麼?」走出「何成酒店」時,恩靜問。

  「你說呢?」阮東廷笑意冷然。

  十幾分鐘前,就在那麼多雙眼睛下,他優雅地俯首到那老狐狸耳旁,一字一頓:「其實早在初雲遇害不久後,我就開始懷疑你了,可我忍到了這個時候,何成,你知道是為什麼嗎?」不再叫他「何伯伯」了,這老東西早已經不配,阮生夾著寒霜的嗓音沉沉持續著:「就為了讓你依照原計劃,將所有資產都投入到這個『港陸計畫』裡,然後,在家財用盡時,給你最致命的一擊!知道嗎,很快,員警就會來找你了——以殺人和商業盜竊的罪名。而老賊你在入獄之後,再也不會有任何財力讓『何成』翻身!」

  「何成,你的時代已經徹底過去了。」

  「而我『阮氏』的新輝煌,才剛剛開始。」

  裝修精緻的「恩靜酒樓」,以美酒與港食為主打,「最優推薦」的單子上,Top10全是她最耳熟能詳的:生滾螃蟹粥、龍蝦尹麵、糖心鮑魚、楊枝甘露、Merlot,86年干紅……

  是,除了甜點由Cheese Cake換成了楊枝甘露,其他的菜色——完全就是六、七十年代紅遍全港的「海陸十四味」嘛!

  恩靜輕輕地笑了:「把芝士換成了楊枝甘露,是因為何成在竊取芝士秘方時你還沒發覺,手藝都讓他學去了嗎?」

  「我們『阮太太』真是冰雪聰明。」他眼底含笑,垂頭看著她。

  可她卻不看他。

  恩靜的目光,幽幽落到了大堂最深處的舞臺上,那一處正在上演著的,是純屬于閩南的樂曲——對,南音,而演奏者——對,正是她曾在「阮氏」裡培養出來的團隊。

  依舊曲調悠悠,依舊情懷老舊。

  他牽著她的手,參觀酒樓,坐賞南音。

  他選了靠窗的位置落座,問她:「喜歡嗎?」

  言下所包含的,當然不僅僅是舞臺上奏著的南音。

  恩靜卻沒有回答,只說:「大哥之前同我說,他現在的事業是你投資做起來的,說的就是這個酒樓吧?」

  「嗯,他目前是閩南區的負責人,日後這酒樓會連鎖到大江南北——恩靜,這就是我當初撤下『海陸十四味』的原因。除了你一早就料到的品質原因外,還有這一點:自從接手『阮氏』後,我就有計劃要在香港回歸的前後,以這席『十四味』為敲門磚,進駐大陸市場。」

  他目光灼灼,在她耳旁勾畫著偉大的宏圖——他的「阮氏」他的酒樓將橫跨河山,將千秋萬代,香港回歸後,若干年後,它將成為第一批「Design In HK,Made In China」,而它的創始人阮東廷,亦將成為第一批在大陸成功投資的香港商人。

  可,那都是之後的事了。

  真奇怪,那臺上的歌女,如泣如訴地唱著的曲為什麼如此熟悉?不是《陳三五娘》也不是《琵琶行》,她唱著:「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恩靜聽著聽著,不知不覺,便接了下去:「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滴到天明,一曲完畢,第一道餐點也被送上來了。

  「生滾螃蟹粥,」恩靜微笑著吸了口鮮嫩的香氣,「我記得媽咪曾經同我說,這粥光剔蟹殼和清洗,就需要一個半小時。」

  「所以你知道一大早起來熬粥是什麼感覺了嗎?」他指的是那次她扭傷腳,他一大早起來熬粥給她喝的事。

  恩靜笑:「好辛苦的,對不對?還有那次一大早起來做Cheese Cake和紅豆羹。」

  阮生聽她這麼說,心情無端端就愉悅了。明明已經將螃蟹粥推到了恩靜跟前,卻又拿起湯匙,好自然地就要伸到她碗裡嘗味道。

  可就在這時,恩靜的聲音又響起:「可是粥做完後,該解決的問題,卻始終還是沒有解決啊。」

  他動作一頓,湯匙生生停在了空氣中:「什麼意思?」

  恩靜嘗了口那滾燙的蟹粥:「那天Cave說,是李阿姨她兒子的謊言讓你們看出了破綻,可是阮先生,」她擱下湯匙,目光從滾燙蟹粥中移到了他英俊的面孔上:「其實,早在我說出何成曾經要求初雲替何秋霜『保密』時,你就開始懷疑他了吧?也就是因為懷疑他,你才會進一步地懷疑到張嫂的頭上。」

  剛剛就在「何成」的試吃席上,看著這曾來過的地方,她想起去年上演的那一幕鑽石項鍊的醜事——那時何秋霜的憤怒看上去那麼逼真,恩靜以為那是她的演技好,可如今想來,卻原來不是演技的問題。

  她說:「其實這麼久以來,你刻意冷落我、與何小姐出雙入對,就是為了讓何成的注意力從我身上移開吧?」

  「你知道了?」

  恩靜點頭:「今天在『何成』的洗手間裡,何小姐親口告訴我,她的父親曾經陷害過我三次,而第一次,就是在『何成酒店』裡,他讓服務生將十幾萬的鑽石項鍊塞進我包裡,企圖害我去坐牢。」

  而為什麼會有這麼突兀的傷害?相信阮先生一定已揣測出來了——她與他的第一次,兇悍不夠溫存的那一次,是媽咪命張嫂到她房裡燃「香」造成的。而既然是張嫂燃的香,何成能不知道嗎?一心妄想著讓女兒嫁進阮家的他,頓時有緊逼感壓上了眉睫,三下五除二,替女兒除掉障礙的決定便形成了。

  可恩靜怎麼也想不到的是,這一切一切,最終,竟是何秋霜那女子告訴自己的。

  她怎麼也想不到那大小姐也會有主動同自己說話的一天,不帶任何冷嘲或熱諷,儘管面色依舊高傲:「這個給你!」就在今晚的試吃會上,趁著四下無人,秋霜跟在恩靜身後進了洗手間,將一支錄音筆塞到她手裡:「裡面有對你而言很重要的東西,可是陳恩靜,看在我主動把它交給你的份上,到時候,請對我爸留點情。」

  恩靜不明所以。何秋霜的表情看上去很凝重,凝重得讓她不得不趁著洗手間沒人,悄悄打開那只錄音筆。

  很快,並不熟悉的聲音從錄音筆裡傳出來——

  「那姓陳的敬酒不吃吃罰酒,阿東都把股權讓渡書給她了,死女人竟還不肯簽字,阿成,我看,乾脆一不做二不休……」

  「你瘋了嗎?做掉她股份就全落到張秀玉手上了!那老女人向來看秋霜不順眼,十幾年前就利用股權拆散過他們,現在要真讓她再當上大股東,你以為秋霜還能進阮家大門?」

  「那總不能就這麼拖著吧,我女兒都這把年紀了!」

  「你女兒難道不是我女兒?可那有什麼辦法?再說,前幾次害陳恩靜不成,警方到現在還在查……」

  她突然間冷得渾身發抖,尤其在聽到最後那一段話——「前幾次害陳恩靜不成,警方到現在還在查……」

  瞬間便想起被劉律師救下的那一次,一群兇神惡煞的搶劫犯追了他們那麼久——不,不,哪裡是普通搶劫犯?他們想搶的,是她的命啊!

  難怪阮先生會硬要她接受股份,難怪他要在合同裡添上那句「若出現意外則股權歸阮張秀玉所有」,難怪那天在醫院裡,劉律師和他「借一步說話」後,他便匆匆叫了連楷夫一同離開!

  原來,他一直是知道的!

  可離譜的是,身為當事人的她,竟從來都不知道。

  「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是因為你不相信我能保護好自己嗎?」在酒樓裡,噴香的蟹粥前,她問他。

  阮東廷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只說恩靜:「你知道了也無補於事,只要他想對付你,天涯海角都能把你挖出來,所以我能做的,就是讓他從根本上打消對你的敵意。」

  「所以你才同何小姐『舊情複燃』,就是為了讓他以為,我存不存在都已經不重要了?」她點頭,好像明白的樣子,可那眼神,是飄忽?是諷刺?是明白卻不贊同?

  「恩靜,」那奇怪的神情讓阮東廷突然有了絲心慌,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恩靜,那時我雖然懷疑他,卻沒有十足的證據,而且為了讓何成疏於防範、繼續他的『港陸計畫』,我別無選擇,只好隱瞞住所有人。」

  可恩靜卻搖頭:「不,你還有第二個選擇,那就是告訴我,讓我配合你演戲、讓我安心地和你一同隱瞞所有人。」她看著他眉間越來越深的褶皺,微微自嘲地笑了,「可你沒有,儘管你明明知道,被瞞在鼓裡的我是那麼傷心……」

  可他卻寧願看著她傷心,看著她往南轅北轍的方向上去查初雲的案件,看著她痛苦地讓自己遠離他,看著她搬出阮家。

  「你曾經說過你會相信我,可是當事情發生時,你卻寧願和連楷夫商量,也不願向我透露一個字。」她頓了一下,眼口耳鼻間,全是悽愴。她說:「我那麼痛苦、那麼失望,可你寧願眼睜睜地看著,也不願向我透露一個字。阮先生,其實越到後面我越猜到了你的用意,可越猜到你的用意,我便越懷疑:你和我之間,真的算得上是夫妻嗎?」

  「恩靜!」

  她站起身,避開男人因錯愕惶恐還是什麼情緒而迅速伸過來的手。他要抓住她,就像是這一刻沒有抓住,她就要永遠消失了。

  可恩靜還是避開了他的手。

  是,做錯事的人猶可回頭,可歲月已無餘地供回頭。

  她說:「你說讓我等兇手被揪出來後再作決定,現在兇手已經揪出來了,阮先生,明天,就把字簽了吧。」

  打死他也想不到會是這麼個結局!

  菜上齊了,全是她最愛的那一些,可她卻固執地離開了。

  他怕她受牽連,不敢讓她參與這場有驚又有險的風波;他瞞著她辛苦策劃這一切,連新餐廳都以她來命名,可最終得到的,竟是這女子不變的離婚決定!

  Cave和Marvy來到酒樓時,就看到阮東廷黑著臉獨自坐在餐桌旁。

  「你老婆呢?」Marvy問。

  誰料這一問卻讓阮東廷面色更沉。

  還是Cave看出了異樣:「還沒和她說明白?」

  「說明白了!」他幾乎是含恨地吐出這幾個字,可吐完後,又突然站起身,在這一男一女錯愕的瞪視下,竟咒了句粗話:「媽的!老子就不信了!」

  下一瞬,已然消失在餐廳裡。

  「他幹嗎啊?」

  「追老婆去了吧。」

  是,他的確是要把老婆追回來的,但不是直接去生拉硬扯。看恩靜剛剛那態度,生拉硬扯已經沒用了。

  稍後恩靜回家時,還未進家門,便看到門口堆了一大堆禮品——又是補身體的又是補腦的,還有給阿爸的煙,給阿媽的衣服,屋內歡聲笑語,一聽,那不是阮東廷和父母說笑的聲音嗎?

  很明顯趁著她還沒回家,阮生就和大哥一起,先到家裡把阿爸阿媽給收買了——乘龍快婿和其他女子的緋聞都是為了保女兒周全,是萬不得已的,他還以女兒的名字開了那麼多餐廳,哪裡會是變心了?哪個變心的男人能做這種事?

  陳媽火速被收買,陳爸原本僵著的臉,也在阮東廷一口一句「阿爸」和聽上去再誠懇不過的解釋下,漸漸瓦解。

  更別提總替他說話的大哥。

  如此連續了三天,他也不回香港,就住在附近的酒店裡,早中晚三餐按時過來吃飯。這還不夠,下午茶和夜宵時間,他一旦得空,也要從酒樓裡捎上甜點帶上小酒,來家裡同陳爸陳媽暢聊。

  如此之上心,就連一向站在她這邊的Marvy都忍不住訓她:「陳恩靜啊陳恩靜,那傢伙都做到這份上來了,你說你到底在矯情些什麼啊?」

  可她只是笑笑,並沒有回應Marvy。

  有些心事不足以為外人道。或許,也是不知該如何去道。比如說她到底在矯情些什麼?八、九十年代的閩南,丈夫已為妻子做到如此地步了,她卻仍鐵石心腸地不肯原諒,有必要嗎?

  所有聽過她故事的人都會這麼問:有必要嗎?

  可子非魚,不知魚之哀樂,不知魚之冷暖,就像不知她心中對於這場不像夫妻的夫妻模式,其實那麼在意。

  所以在這個家裡,只要他在,她就避開。

  那一晚,阮生前腳剛離開,她後腳便踏進了家門。阿爸還坐在院子裡啜阮東廷帶來的干紅,見到她,招了招手:「來,來,陪阿爸坐一會兒。」

  其實她知道阿爸想說什麼。今早出門前,她讓劉律師重新傳真來了一份離婚協議書,簽了字後,交給阿媽:「替我拿給他吧。」阿媽卻說什麼也不肯替她轉達。在她老人家看來,事情已經解決了,丈夫已經回來說明情況了,女兒明明也是打心底稀罕那男子的,到底是哪根筋搭錯了,非要這樣折磨彼此?

  陳爸慢慢啜著干紅,也不急著開口,只任那酒香灑滿庭院。

  最後,還是她先說:「爸爸,我知道您想說什麼。」

  陳爸的酒未停:「那你的答案呢?還是堅決要離婚嗎?」

  恩靜沉默了。片刻後,才悠悠看向屋裡阿媽打掃裡廳的背影:「是不是只有回到他身邊,才能讓你們放心呢?」

  這幾天來,只要那男子在,阿爸阿媽便笑逐言開,同那陣子看她孤身回來時的強顏歡笑完全不一樣了。

  可阿爸卻搖著頭:「不,不。孩子啊,是只有你快樂了,才能讓我們放心哪。」

  是誰這麼說過呢,父愛如山。可她卻一直覺得,父親的愛是一片深沉的海。海納百川,只有這樣的遼闊深沉,才能在多年前她未嫁阮生之時,問她:「千里迢迢嫁過去,可如果過得不快樂,要怎麼辦哪?」也才能在多年後她準備要脫離阮生之時,又問她:「可是離開了他,你真的還能快樂嗎?」

  離開了他,你真的還能快樂嗎?

  不,她不知道:「可是阿爸,至少目前為止,在這樣的關係中我很不快樂,真的,很不快樂。」

  這晚阿爸回屋時,依舊是滿腹心事的。她留下來,在庭院中靜靜地吹著風。

  盛夏已悄然來臨,清風徐徐,漆黑夜空裡鑲滿了明亮的星。

  到底是誰呢,把這漫天星斗弄得忽明忽暗,讓人坐在星空下想哭。

  小別墅裡傳來一聲極輕的「啪」,屋內燈火都熄了。她又坐了一會兒,確定爸媽都入睡了之後,才拿起手機:「喂?劉律師嗎……我想問一問,以我現在的情況方便出國嗎……沒什麼,就是去散散心,理清楚思緒……」

  可話未說完,手機卻突然被一個粗魯的力道狠狠奪過,恩靜嚇了跳,條件反射地扭過頭,就看到阮東廷鐵青著臉,將手機發洩似地摔到了地上:「見鬼!你就打算扔一紙離婚協議給我,然後拿著我的股份和那小白臉雙宿雙飛嗎?」

  他原本是打算折回酒樓裡查看今天的營業帳目,可見廚房新烤了一盤餅巧克力味餅乾,想到她喜歡,便打包了一份送過來。誰知一走到庭院門口,就聽到這女人在問那姓劉的能不能出國。

  怒火暫態被點燃,一百個滅火氣也澆不熄。

  恩靜的手被他抓得好痛:「放開我!」可他不動如山,「放開我你聽到了沒有?股份是你自己硬塞給我的,要是後悔了我馬上還給你……」

  「還個鬼!」他卻聽得更加生氣,「把股份還給我,然後更自在地跟著那姓劉的跑路?你做夢!」

  「阮東廷!」

  「那小白臉到底哪裡好?比我體貼?比我好看?比我有錢?還是比我會哄你開心?我放下『阮氏』那邊一大堆事不做,天天來這陪老丈人泡茶,就是為了看你和那個王八蛋雙宿雙飛?」

  她真是要敗給他了!這人到底都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啊!她和那個劉律師、她和劉律師根本就什麼曖昧也沒有啊!

  恩靜深吸了口氣,按捺著性子把話再說一遍:「阮先生,你我的事真真和劉律師一點關係也沒有。看在這幾年的份上,拜託你,讓我們好聚好散吧。」

  「不可能!」

  「我把股份還給你。」

  「你做夢!」

  「那你到底想怎麼樣啊?」

  「我想怎麼樣?」他真是要瘋了!歉也道了,事情也解釋了,一天三餐加夜宵來這兒拉攏老丈人,這女人竟然還問他想怎麼樣?

  他惡狠狠地扳過她面孔:「我想怎麼樣?我想這樣!」薄唇下一秒就壓下來,簡直比扳著她的那只手還要兇狠地,「竟然敢問我想怎麼樣?你再裝,陳恩靜,你再給我裝!」

  她被咬得生疼,卻怎麼也掙不開這個兇猛的懷抱:「你不要每次都用這一套……」

  「我沒文化,就懂這一套!」

  「阮東廷!」

  「叫什麼?回去把離婚協議給我撕了,不然看我怎麼收拾你!」

  她真是要被他的蠻不講理給氣暈了!怎麼講都不聽,什麼道理都不接受,甚至到現在還能理直氣壯地提出這一種要求。

  「聽到沒有?」惡狠狠的聲音。

  可這下,恩靜卻再也沒有回應了。他吻著她的唇突然嘗到了絲涼意,心一驚,速速退開身,就看到這張臉上已糊滿了橫七豎八的液體:「恩靜……」

  她用力掙開他。

  「怎麼哭了?」重點已不在這件事上的阮生當真被她推開了,手一伸,又要撫上她臉孔。

  卻被恩靜硬生生地避開了:「你總是讓我聽你說,可為什麼、為什麼我說的你卻從來都不聽?」

  他聽到話頭便知她要講的話尾,耐著性子又解釋了一遍:「恩靜,那是非常情況,我怕你會露出破綻、會出事才不敢和你說實話,我已經向你解釋過了……」

  「可你的解釋我不滿意啊!一點都不滿意!」

  「恩靜……」

  「明明一句話就可以讓我安心的,明明一句解釋就可以讓我不再誤會你和何秋霜的,可你不說,你把她留在家裡,你公然和她出雙入對,你還在尖沙咀給她包場慶生!你知道我有多難過嗎?就算你有計劃,就算怕露出破綻,可我那麼痛苦,那麼痛苦你完全看不到嗎?」

  不,他看到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的痛苦,卻理智清醒地坐視著她的痛苦,然後,硬著心去執行他的宏偉大計。

  那麼,她這個連一點秘密也不能知道的「太太」,又算是什麼呢?

  「這麼多年了,」她笑了一下,在淚眼中,竟慘澹地笑了一下,「一開始,你為了她,一次又一次誤會我、傷害我;後來你為了你的宏偉大計、為了替初雲報仇,什麼都隱瞞我,你用你的行為、用全世界的冷嘲熱諷來羞辱我。憑什麼?就憑我是你一句『不情之請』就能娶回家的太太,所以活該被你這麼瞧不起、這麼不珍惜嗎?」

  「恩靜,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麼?」竟連這等陳年舊事也扯出來了,阮東廷頭痛地撫額,「我已經和你解釋過無數遍了——好,就當我錯了,我有第二種選擇可我卻沒有去選擇,我明白了、知錯了、下次不會再犯了!我道歉,我道歉行了嗎?那你和我回家,行嗎?!」

  「不行!」

  「陳恩靜!」

  「你說你明白,可你根本就不明白!」淚水潸潸沾濕了她衣襟,說到這,恩靜原本已經有些激動的情緒又緩了下來,聲音低了下來:「你這樣大男子主義的人,什麼都是你說了算、永遠是你最大,你哪裡會明白呢?這麼多年了,就連我想要什麼、到底在乎些什麼,你也從來、從來不曾明白過啊。」

  「爸爸說,他什麼都不要求,只要求我快樂。」

  「可是阮先生,和你在一起,我真的覺得……一點也不快樂啊。」

  那麼多年了,她安靜地隱忍地留在他身旁,呼之則來,觸手可及,可她不快樂。

  「阮先生,你走吧,真的,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真的,不想見到了……」她虛弱地蹲下身,雙手死死捂著自己的臉,哭得那麼醜,醜得不敢再讓他看到。

  直到那頎長身影一步一步踏出了庭院,她才終於放任自己,痛哭出聲。

  天上的星子依舊在閃爍,如同他尚未到來時一般,忽明忽暗,如泣如訴。是否它們也在回望著這一個漫長的故事?

  1979年,游輪初見時,他是愛人他嫁的落寞船客,她是歌女。

  而在1987年,在廈門落著細雨的沙灘上,船客對著已然忘卻了的歌女的臉:「請問小姐名姓?」

  「耳東陳,恩靜。」

  那樣的時光,仿佛已過了一整個世紀。

  而今他離開時,樹梢上的蟬開始鳴叫,吱——吱——吱——

  盛夏如火如荼地降臨了。

  這是1994年。從十四歲至今,她愛了他十五年。

  而最終,親手寫下了這樣的結局。

  從這天起,阮東廷再也沒有出現在她家裡。

  她不知他有沒有回香港,反正Marvy和Cave早已經回去,反正大哥每天都說「恩靜酒樓」裡賓客雲集,反正爸媽隔一兩天就會被某個不知名人士邀出去晚餐,然後順手帶回來一份她喜歡的蘋果香芝士,反正,他沒有再出現在她的生命裡。

  那一天,是打算到中醫院去給阿媽抓一貼止咳藥吧?在通往醫院的某條小巷裡,突然有人在身後叫她:「小姐,東西掉了!」轉過頭去,卻突然當頭一棒,她被敲昏了過去。

  醒來時已經是在某個黑暗的房間裡。

  炎炎盛夏,她居住的城竟還有這麼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周遭又黑又暗,可她卻被死死地捆在破舊椅子上,眼一睜,就聽到比周遭還要陰冷的聲音:「醒了?」

  是何成!

  天,他不是被抓進去了嗎?掐指算來,應該是要被判刑了吧?怎麼又出現在這裡了?

  「你要做什麼?」

  黑暗中何成輕蔑地冷哼了聲,沒有回答她,只是拿起手機拔了串號碼:「陳恩靜在我這,如果要她的命,就拿你的命來換!」

  「不要!」

  阮東廷原本正要問他「我怎麼相信你的話」,卻聽到電話那頭傳來恩靜的尖叫聲,一顆心暫態緊緊擰了起來:「我馬上過去,不准傷害她!我馬上過去!」

  「給你半小時。你知道,我耐心有限。」

  何成瘋了!外頭滿世界裡全是他被判刑後又越獄的消息。事業沒了,未來沒了,只剩下一連串罪名和骯髒不堪的過去,你教他怎能不瘋狂?

  半小時裡,她的手機響過無數次,可都被何成按掉了。

  可半小時快到時,恩靜卻聽到這房間外傳來了大門被憤怒推開的聲音。

  那時何成已經不在這房間裡了,恩靜猜她的所在之處,應該是某個郊區的套房,她被鎖在房間裡,外頭還有大廳。聽到那道推門聲,她心中一喜,可接下來聽到的,卻不是想像中的聲音。

  那是何秋霜,一進門就讓抓狂的聲音填滿了整間房:「你瘋了嗎,爸?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敢做這種事!陳恩靜呢?」

  「阮東廷呢?」

  「他不會來的。」

  「秋霜!」清清楚楚地,何成的聲音也從外頭傳來,很明顯是被何秋霜給激怒了:「你這吃裡爬外的不孝女,是要氣死我嗎?」

  「你這樣衝動行事,將來才會氣死你自己!」

  「我已經沒有將來了!」

  「那酒店呢?」

  何成怔了一下:「酒店?」無盡的絕望刹然湧上他心頭——酒店?哪還有什麼酒店?就在幾天前的審判席上,那判了他謀殺罪名成立的法官又以「商業盜竊」的罪名,下令酒店暫汀業,只待阮東廷將一紙索賠書呈上。

  只是索賠?他現在全部的身家都投到了那個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港陸計畫」裡,哪還有能力去應付那一紙索賠?

  秋霜還在勸他:「爸爸、爸爸你放了陳恩靜吧,別再錯下去了!你放了她,放了她我們才有臉去求阿東撤銷索賠啊!」

  「不可能的!他一心要讓我死、設了那麼大一個局要讓我跳下去……」

  「那是因為你先設局要讓他跳!你盜取他的『十四味』、害死他妹妹、還妄想傷害他老婆,你說他能不反擊嗎?」她一激動,尖銳的聲音就仿佛要穿破每一道牆。

  而裡頭的恩靜卻只覺得冷。

  隔著一扇薄薄的門,在這陰森空氣一寸寸侵蝕著感觀的暗房裡,內心真正的寒,卻隨著門外那女子歇斯底里的吼叫而一分分騰起。

  「你做了那麼多錯事,甚至為了轉移別人投在你身上的注意力,連我也拖下水!設一道又一道的局讓所有人以為監控是我安的、初雲是我害的!」房外的聲音越發激昂,房內的她仿佛看得到那女子糊了一臉的淚,卻在說到這裡時,突然間,又降低了聲音:「對——對!你想說我是不可能真的出事的,對嗎?因為你還聰明地替我設計了『不在場證據』,是嗎?」她一寸寸逼近他,逼近自己的父親,逼近這個仿佛所有事都能以身家利益來丈量的世界:「可是爸爸,我和阿東呢?我和阿東二十年的情分——二十年情分哪!全被你這個可笑的『不在場證據』毀了你知道嗎?!」

  大門突然「砰」的一聲,在她這句話甫落時,又被踹開了。

  這一回闖進來的,是何成真正想要等的人了——是,阮東廷!

  可這不孝女卻在見到他時就大喊:「在房間裡!」

  「秋霜!」何成氣得發抖,就要朝阮東廷奔去,卻被他女兒發了瘋般地拉住:「爸——爸!」

  「他最後的那一個計畫我也知道!不僅知道,我還配合他隱瞞你、配合他在你面前演戲!你要他的命是嗎?好、好,先要了我的命吧!」秋霜已接近歇斯底里。

  就是在那麼一瞬間,何成失了神:「你說什麼?」

  也就是在那麼一瞬間,暗房裡傳來拔高的聲音:「阮先生!」

  是恩靜。

  她聲音聽上去還好有底氣,並不像是被折磨過。他鬆了口氣,踹開門進去後,第一件事竟不是先替她鬆綁,而是緊緊抱住這副久違了的身子。

  緊緊地,死死地:「陳恩靜!」他咬牙切齒,「你不是說不需要我嗎?不是說能照顧好自己嗎?你這個白癡!騙子!」

  「阮……」

  「閉嘴!」他幾乎是用吼的,剛剛在酒樓裡打了電話和秋霜通過氣後,他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路程短短,卻幾乎耗光了他這輩子所有的耐性。

  「你這個白癡!白癡!」就像是不知道該怎麼用詞,他頓了一下,才說,「我一定是瘋了,才會聽你的話,放過你!」

  鬆開她的繩子後,阮東廷就再也沒有鬆過她的手。而她也溫馴地任他牽著,走出暗房,走過那對呆死了一般的父女。

  卻在即將走出這套破舊的公寓時,聽到秋霜的聲音:「阿東。」

  微弱地,略帶遲疑地。

  阮東廷駐了腳。

  「記住你的話。」她只說了這麼一句,目光空空洞洞地,對向了他們那兩雙十指相交的手。

  你看,即使鬧得那麼不愉快,可原來無名指上的鑽戒,兩人都沒有摘下過。

  這一天,直到車子駛回市區,停到她家大門口時,他的一隻手也依舊是握著她的,就像怕稍不留神,這女子又會從自己身邊消失。

  一路沉默,直到要下車時,恩靜才突兀地開口:「剛剛何小姐說『記住你的話』?」

  「我答應了她,撤銷索賠。」

  下午接到何成的電話時,他原本是想報警的,可思緒一轉,又將電話撥到了何秋霜那:「你爸綁架了恩靜。」

  「什麼?」

  他沒心思替她平復心情了,只顧著把話說完:「他要我過去一命換一命。秋霜,謀殺、商業盜竊,現在再加一個綁架勒索……」

  「不!不!別報警,求求你——讓我來!我保證陳恩靜毫髮無傷地出來!」她掛斷了電話。

  可火速將車開到阮東廷傳來的位址時,電話又打過來了:「可是,能不能答應我,撤銷那一紙索賠書?」

  原本是該拒絕的,斬釘截鐵地拒絕,可一句「不可能」未說出口,那方又傳來了懇求的聲音:「阿東,我保證這是我這輩子對你最後一個請求了——最後一個。」

  阮東廷掛斷了電話,無聲默許了。

  原本「商業盜竊」的消息傳出來,「何成」的信譽就已經受損了,現在再加上一個賠償壓力,不是逼著「何成」直接宣告破產嗎?

  可就因何秋霜的一句懇求,他答應了撤銷索賠,也就是,給「何成」放了一條活路。

  只是這一回,恩靜不再糾結于他對何秋霜的讓步了。沉默片刻後,她說:「其實你當時相信何小姐,是對的。的確,是我帶入了主觀偏見去看她。」

  「這不是你的錯,」阮東廷口氣微諷,「畢竟何成為了誤倒大家,連自己的女兒都搬出來了,誰會不信?」

  「你不信。」

  「那是因為我知道憑秋霜的智商和膽識,不可能做得出這種策劃。」

  她淡淡笑了笑,不想再搬這些舊事了,既然所有事情都已經明朗。

  只是不搬這些事,似乎也就無話可說。恩靜垂下頭,看著他依舊同自己十指相扣的右手。骨節分明的大手,無名指上的婚戒至今沒有摘除。

  突然間便想起兩人結婚的那一日,神父讓雙方交換婚戒時,問他們:「為什麼婚戒要套在無名指上,你們知道嗎?在華人裡有這麼一個美麗的傳說:大拇指代表我們的父母,每個人都會有生老病死,父母有一天也會離我們而去;食指代表兄弟姐妹,總有一天,他們也會有自己的家庭;小拇指代表子女,長大之後,子女終將離開我們;無名指代表夫妻,是一生相守的,粘在一起後,便是永生永世不分離。所以,結婚鑽戒要帶在無名指上,不僅僅是因為無名指上有一根神經可以連到心臟。」

  那一日,神父當著他們的面做了一個試驗:他打開自己的雙掌,左手的指頭與右手指頭一一相對著,合上,而左右手的中指卻背對著向下彎曲——神奇的是,當他試著打開合起的拇指時,左右手的拇指好輕易地就被打開了;試著打開食指時,它們也能夠輕易地被打開;尾指呢?亦同理。可最後要打開左右手相合的無名指時,她卻錯愕地發現,不管怎麼試,那無名指都是打不開的,一打開無名指,則所有的手指都要分開。神父說:「因為夫妻是要終生相守在一起的。」

  所以婚戒要戴在無名指上,一日未摘除,便說明一日有著地久天長的願望。

  阮東廷順著她的目光看下來,大概也猜到了她在想什麼:「後來你有沒有試著打開過無名指?就像神父做的那樣?」

  她淡笑:「沒有。」

  因為那時的她深信,這人生中的左右無名指,是永遠也不必打開的。

  想到這,恩靜笑了一笑,先鬆開了他的手:「先走了。」

  只是推門下車時,又聽到他溫和的聲音,只喚了她一聲:「恩靜。」

  「嗯?」

  「有一家新酒樓明天開業,和你哥一起來吧,」他頓了一下,「屆時,把協議書給你。」

  那一瞬也不是沒有失落的——協議書,是了,她還沒有和他正式簽字呢,在法律上,其實兩人還是夫妻。

  只是今日他竟主動開口了,那一刻,恩靜胸中突然五味雜陳。

  可很快她點點頭:「好。」

  下了車。

  大哥說新開的酒樓不在泉州而在廈門,就在曾厝安的那一片海灘附近。

  熟悉的地點總那麼容易勾起舊時記憶。

  初識阮東廷,就是在70年代的廈門,那時曾厝安還只是個落寞的小村莊,鼓浪嶼也不過是個稍具姿色的小島。它們之間隔著一片海,而那夜霧雨綿綿,她隨著遊輪飄浮在海上,雨落大海時,她遇到了他。

  阮東廷說酒樓是今天開業的,可事實上,今日這酒樓卻一點也不熱鬧。沒有顧客就算了,竟連服務生也無,恩靜一踏進去就感覺自己被騙了,尤其當她看到大堂後竟然還有裝修師傅在同阮東廷談裝修方案,她就知道,這騙子一定又有事欺瞞了她。

  可這一次,欺瞞她的卻不僅僅是他一個人。

  一見恩靜到達,阮生便擱下了工作,走過來:「走吧。」

  「去哪?」

  他微微笑,沉默地領著她踏出酒樓,越過偌大的沙灘,來到沿海的那一艘遊輪旁。

  已值傍晚,海天交接處懸掛的夕陽卻依然耀眼,阮生指著被陽光溫存拂拭著的這一艘輪船,問她:「那年我是不是也包下了這麼大的一艘船,才遇見了你?」

  陳恩靜一驚:「什麼?」

  他卻不再往下說。船內的熱鬧歡喜吸引了船外人的目光,恩靜似乎聽到了好熟悉的聲音:「是媽咪?」

  是,是媽咪。

  可又何止媽咪?滿遊輪的熱鬧歡喜——她的家人,他的家人,她的好友,他的好友,通通都在這遊輪上了!

  恩靜錯愕地看向阮東廷:「怎麼回事?」

  「不是要離婚嗎?」

  「可他們……」都來看她離婚嗎?

  可不是?

  一紙離婚協議已經被擺上了桌——她簽過了名的那一份。兩人走到桌旁時,原本熱鬧的輪船突然靜了下來,半晌,才有俊仔疑惑的聲音響起:「離婚協議?我們不是來接大嫂回香港的嗎?為什麼還要離婚?」

  小朋友就趴在桌旁,恩靜與阮生一左一右,他正好趴在中間,皺眉看著那份似乎不應該出現的離婚協議。

  他大哥倒是難得的好脾氣,耐心解釋道:「本來大哥也不打算簽的,可大哥做錯了事,」話是對著俊仔,可黯邃黑眸緊緊定著的,卻是他對面的恩靜。他說:「一錯就是十五年。」

  「這麼久?大哥做錯了什麼?」

  「大哥剛認識你大嫂時,就答應了她一件很重要的事,可後來,大哥忘記了。」

  一道突來的抽泣自對面傳來,他目光鎖定著的那女子突然用手捂住唇,卻止不住滾燙液體自眼眶中滑落——

  「等你成年了,我就來娶你。」

  「真的嗎?」

  「真的。」

  可是後來,他忘了。她以為他永遠都不會再記起了,可今日他又提起,然後拿起筆,在離婚協議的簽名欄上,簽下了自己的名。

  周遭人士紛紛作鳥獸散,各自繼續起之前的娛樂。好奇怪地,真的好奇怪,竟無人願意停一停,默哀這一場逝去的婚姻。

  桌旁只餘他與她,等所有人都離開時,他才說:「那一年見你也是在遊輪上吧?你唱了一曲《子夜歌》,唱得真好聽。」

  那一定是他這一生中聽過的,最動人的曲子。

  恩靜止不住自己的顫音:「你怎麼……」

  你怎麼記起來了?你是怎麼記起來的?誰告訴了你?或是你自己想起?

  她沒有全部問出口,可他心領神會了。

  卻沒有回答。

  他只是說:「走吧,陪我到走廊上走走。」

  走廊上空無一人,只看得到無窮盡的海,而夕陽已經徹底隕落。

  船艙內有悠悠琴聲開始響起,這一回,唱的又是哪一曲?

  她還沒有聽出來,就見他已朝自己伸出手,就著那悠揚曲調,將這副纖細的身子納入懷中。

  音樂靡靡,舞步靡靡。

  他下巴輕抵在她髮心,嗓音低啞:「那天你說,這麼多年了我從來都不知道你想要什麼,所以從那時候起,我想,如果要挽回你、挽回這段婚姻,就必須從根本上下手,所以這一段時間,我還是呆在泉州,從你家人和朋友那,從你小時候開始瞭解你,而結果,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麼嗎?」

  原來那天吵得那麼凶了之後,這傢伙還是沒打算放棄。

  明明他頎長高冷的身軀已一步步遠離了她家院子,可這傢伙還是沒打算放棄。

  恩靜笑了——發現了什麼?她大概知道了,就因為這一個「發現」,才有了今天的游輪橋段不是?

  「原來是你,」他低低喟歎了一聲,雙臂更緊地收了收:「恩靜,原來當年那個瘦巴巴的孩子,是你!」

  「就因為瘦巴巴,所以你才把我忘了?」她聲音裡添入了絲調侃。

  可他卻那麼認真:「不,這件事你不能怪我:一來當時你還是個孩子,我又不是變態,怎麼可能對一個小朋友念念不忘?二來重逢之後你容貌上變了那麼多,你又從不提醒我,我壓根就沒往那方面想——試問,世上哪有那麼多機緣巧合?」

  可偏偏,就發生在他和她身上了。十幾年前在游輪上無意邂逅的歌女,十幾年後,竟然成了他的妻。

  「所以知道了這件事後,我想你我之間一定是有緣分的。恩靜,你還年輕,還有好多精力,那崇山峻嶺,終是能踏過去的。」

  「所以我想等你冷靜了,也等我更加瞭解你之後,再重新行動。可那天接到了何成的電話,」他深吸了口氣,置於她腰間的手突然緊了緊,「我發現,我已經沒有辦法再耐著性子等你跨過祟山,其實有一件事比短暫的分離更可怕,陳小姐,」他喚她「陳小姐」,然後,說:「那就是,失去你。」

  「所以陳小姐,」他更緊地箍住她身子:「我願意重新瞭解你,可是,也讓我重新追你,好不好?」

  她再也忍不住雙肩的顫抖,眼中有淚,唇角卻是勾起的——是,陳小姐,現在她已經不是「阮太太」了,她又成為了「陳小姐」。

  還記得嗎,1987年,那一個冷冷的廈門的海邊,他帶著她在海邊走了很久後,開口:「不好意思,請問小姐名姓?」

  「耳東陳,恩靜。」

  「陳小姐,我有個不情之請,你可不可以嫁給我?」

  而今稱謂依舊,在廈門的海上,他帶著她,舞著悠揚的步子:「陳小姐,我有個盛情之請。」

  「嗯?」

  「可不可以追你?」

  稱謂依舊,人設依舊,可不同的是,這一年的她笑了。

  那是1994年的盛夏,陳小姐永遠也不會忘記,阮先生開口追求她時,船艙內的南音已經唱到「同是天涯淪落人」。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他停下了舞步,仿佛世間再也沒什麼比這件事更重要了:「讓我重新追你,好不好?」

  她微微一笑,其實相逢何必曾相識?

  倒不如,讓我們重新開始。

  在這1994年,在無數艱苦統統淪為歷史,在他重新追求她的這一夜,廈門無雨,抬頭望去,滿天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