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第七曲 夜深忽夢少年事

  第三次!

  從廚房,到酒窖,到甜品間——第三次!

  「還有一件事我中午就想告訴你:李阿姨和我說,初雲最後一次去找她,就是在七號晚上。」

  「七號?」不出意料,那對壞脾氣的眉迅速攏起。

  而恩靜接下來的話,無疑讓他的表情更加凝重:「她還說,那晚初雲離開她家時,大概是九點,她說,還要去找『何小姐』。」

  「何小姐?」

  「何秋霜。」

  頓時阮東廷想起方才在酒窖裡恩靜和Marvy的合作。她一來,她一去,其結果是秋霜三杯酒下肚,便不省人事。

  「所以你剛剛和顏小姐聯手起來對付秋霜,就是為了這件事?」

  恩靜沉默了。

  只是,此時無聲勝有聲。

  那頎長身軀突地轉過去,迅速移往房門口。

  「你要做什麼?阮先生,別打草驚蛇!」

  可是她錯了,原以為他是聽到了那番話後想去質問何秋霜,可誰知,這男子卻頓了一下腳,再轉過頭來時:「恩靜,你真的相信初雲是秋霜害死的嗎?」

  她愣了一下。

  「有件事請你最好想清楚:秋霜如果真是你說的那種重心機的人,我不認為你會有機會在她房間裡搜到那一隻手機。」

  所以他還是願意相信她,儘管事已至此,儘管證據一個接一個地攤到了眼前,他依然願意相信她!

  恩靜笑了,突然之間,覺得自己在他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鋪陳證據,原來是這樣可笑的事。

  隔天Marvy將那瓶藥的調查結果帶回來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恩靜,Dr. Green已經確定了那瓶藥的性質。」

  恩靜看她那麼嚴肅,不禁懷疑:「難道真的是奎寧?」

  「不,不是奎寧,是環孢素。」

  「環孢素?」

  「這是抑制器官移植的排斥反應的藥物。」一面說著,Marvy一面從包包裡拿出一小瓶白色藥丸:「就是這個,何秋霜為了掩人耳目,把藥瓶換了,明明瓶子上寫的是維生素C,可我拿到Dr. Green那去檢查時,Dr. Green說,這是預防器官移植所發生的排斥反應的藥物。」

  恩靜愣了一下——抑制器官移植的排斥反應的藥物?可何秋霜為什麼要吃這種藥?

  「你之前不是說何秋霜的尿毒症沒治好,是因為一直沒找到合適的腎源嗎?」

  「對。」

  Marvy 的聲音冷靜得近乎無情:「可是恩靜,如果沒有找到合適的腎源、沒換腎,你以為,她為什麼要吃抗排異的藥物?」

  暫態間,陳恩靜腿一軟,整個人就在這句話落下後,癱到了沙發裡:「你是說……」

  Marvy點頭:「Dr. Green說,何秋霜之所以會服用這款藥,很有可能是因為她已經找到合適的腎源並換過了腎,為了防止器官相斥,才服用的這種藥。」

  「你的意思是,何秋霜極有可能已經手術成功了?」

  「是。」

  她的一顆心就這麼被一個寒意逼人的字,生生逼入深杳地獄裡。

  什麼時候酒店的員工才來電說「何小姐尿毒症發作身體不舒服」?什麼時候她才打著舊疾復發的藉口將他從她身邊催走?什麼時候阮生才告訴她「秋霜找不到合適的腎源,情緒很低落」?

  什麼時候?!

  往事歷歷在目,可這女人——竟然已在服用抗器官排斥的藥物!

  霍地,她突然站起:「那女子竟敢這樣戲弄我們一家!」起承轉合間,目光已由震驚轉成了罕有的狠戾。

  Marvy 以為她要去找阮東廷,眼疾手快拉住她:「你要做什麼?去找他?」

  「不,」恩靜的聲音是史無前例的冷靜:「這事先不要讓他知道。」

  「那你這是……」

  「去找媽咪。」

  很好,正和她想到了一起。

  「賤人!竟如此猖獗!」秀玉的玉鐲在茶桌上「哐」一聲,敲出了滿心的憤怒。

  先是初雲的手機落在她那裡,再是李阿姨說初雲過世那晚去找了她,最後竟又聽說她極可能已經找到了腎源、做過了換腎手術?

  有問題!這女人絕對有問題!

  「媽咪,還有一件事,」恩靜把聲音調成了恰到好處的低,也因此,成功讓秀玉將怒氣擱到了一旁:「還記得之前在廚房發現的監控嗎?後來,我們在酒窖和甜品間也發現了一模一樣的監控。」

  「什麼?」

  「我很懷疑,」她斟酌了下用詞,「在家裡的其他地方,或許也被人裝上了那一款監控。」

  此時正是在秀玉的房間裡,小型的沙發和圓形咖啡桌獨立在臥床的另一邊,這是秀玉平時用來喝晚茶看報紙的地方,今日卻成了三人商謀的密地。

  恩靜話音一落,其餘二人紛紛從腳底竄起了股涼氣。而她的聲音卻低沉冷靜地繼續著:「媽咪,我有個想法。」

  「你說。」

  「我們家很久沒重整了吧?我想,是時候『重新裝修』了。」

  「重新裝修」即有機會將整座房子徹查,而且查得名正言順查得不動聲色!

  好主意!

  秀玉想也不再細想,招招手,便喚來站在一旁的張嫂:「你去通知何小姐,就說讓她收拾收拾東西,明天就搬走。」

  張嫂應聲而去。

  恩靜繼續道:「那麼媽咪認為,裝修期間我們又該搬到哪去呢?」

  秀玉略一沉吟。

  做媳婦的已經接了下去:「不如就搬到『阮氏』,同何秋霜當鄰居?」

  晚餐桌上聽到秀玉公佈:「明天就找人來將這房子重裝一下吧,初雲走了,我不想再睹物思人了。恩靜,你去把帳結一結,讓工人們休一個月假。東仔,你去吩咐酒店安排房間,這段時間我們就暫住到那裡。」

  阮東廷面上不動聲色,只是頷首:「等等就讓下面的人去安排。」可晚餐一結束,恩靜前腳回房,他後腳也跟著踏進來:「好端端的為什麼突然要裝修?」

  可想而知,這想法定會招來阮東廷的懷疑:「你有事瞞著我?」

  其實自那次冷戰後,兩人至今都沒有好好說過話。每次她想同他說什麼,這男人都要擺出一張傲嬌的冷臉,這次難得肯先開口,她自然是要回應的:「這是媽咪的決定,我也不知道原因。」

  「真不知道?」

  「嗯。」恩靜垂下頭,避開了他的眼。

  卻一舉讓阮東廷看出了破綻:「恩靜,我要聽實話。」

  「我說的就是實話。」

  「陳恩靜!」

  她歎了口氣。

  其實也早能料到的,這人是不會就這麼善罷甘休的。所以剛剛在晚餐時,恩靜已經暗自擬了一套說辭,以防他打破沙鍋問到底。

  就著那說辭,她解釋道:「我把監控的事告訴媽咪了,她和我都覺得,除了那三處,家裡說不定還會有其他監控器,所以才想到要用這種方法來探一探事實。」

  字裡行間,再自然不過地忽略了何秋霜的病。

  可阮生看上去卻不是很贊同她們的舉動:「所以你和媽咪都覺得,在裝修過程中,我們可以很自然地發現所有的監控器?」

  「是。」

  「可是,」這下,他眉鎖得更緊了,「你們可能已經打草驚蛇了。」

  「什麼?」

  「來,跟我去酒窖。」

  深幽地下室,酒香彌漫。在第三排的第一、第二個酒缸之間,陳恩靜僵直了身子,難以置信地搖頭:「不,怎麼會這樣?不……」

  不該這樣的!怎麼會這樣?那只原本安在這裡的監控竟憑空消失了!

  它不見了!

  那麼另一隻監控器呢?甜品間那一隻呢?

  她方轉過身,手臂就被阮東廷拉住:「不用去了,沒猜錯的話,也已經被拆掉了。」

  天!

  「怎麼會……」

  「你也知道的,家有內賊。」

  是,家有內賊,可她怎麼也想不到那賊人的速度竟然這麼快!從下午提出這想法到現在,不過四個鐘頭時間。最近家裡那麼忙,人人任務繁重,那人是怎麼從一堆家事中脫身、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來把監控器拆掉的?

  不、不對——人人任務繁重?

  任務繁重?

  不!只是「絕多數的人」任務繁重,可還有「某一位」……

  電光石火間,恩靜想起了晚餐桌上何秋霜晚了又晚,直到餐桌上的菜色已經減少了大半,她才姍姍來遲……

  還有,下午她的想法一提出,媽咪就讓張嫂去通知何秋霜收拾行李,她應該就是在那時候嗅到了不對吧?所以動作迅速地解決了一切……

  想到這,恩靜背上密密地冒出了一層汗。隔天趁眾人都忙著收拾行李,她悄悄將婆婆拉到一旁:「媽咪,監控不見了。」

  「什麼?」秀玉的表情就和昨天的她一模一樣。

  「我想,有人已經先下手了。」

  「是我們打草驚蛇了?」

  恩靜點頭。可經過昨夜的深思,她已經冷靜下來了,反倒安慰媽咪:「其實騫翁失馬,焉知非福。」

  「怎麼說?」

  「昨晚誰最有機會下手除監控?」

  秀玉只略一沉吟,便將她的意思猜出了七、八分:「你是說……何秋霜?」

  是!她想說的就是何秋霜!「昨晚有充足時間去拆監控器,同時知道我們計畫的,還能有誰?」

  而她張秀玉竟精明一世竟糊塗一時,讓張嫂去通知那女子搬家!這不是給了她毀滅證據的機會嗎?難怪昨晚的餐桌上那何秋霜遲了又遲——難怪!

  「這女子!等找到證據看我怎麼收拾她!」秀玉眼底劃過了一絲狠戾,可很快,又隱入了這青天白日裡。

  眾人的行李很快便收拾進了酒店。何秋霜的房間依舊是在3812號,而恩靜與Marvy,一戶選在了她對面,一戶選在了她旁邊。

  原本秋霜看恩靜的房就在自己對面還挺高興:「原來阿東也想和我住得近一點哪。」

  恩靜只是冷嗤了一聲——住在你對面是為了就近監視你,你以為會和阮生有關係?

  而事實也證明了秋霜的高興純屬多餘——自搬到酒店後,阮生根本連踏都沒往38樓踏進過一步。阮家大宅正在裝修,一天二十四小時,他至少分了十小時在那棟逐漸裸露的房子裡。至於休息時間,自那次冷戰後,在阮家都硬著脾氣堅決睡書房的他,搬到酒店後還能到38樓休息嗎?

  開玩笑!

  第一晚,住在秋霜隔壁的Marvy彙報:那女人窩房裡看了一整晚電視,現在好好地躺到床上了。

  第二晚,住在秋霜隔壁的Marvy彙報:那女人又看了一晚電視,剛打了通電話——哎,我這監控器好爛的,你去向阮東廷要個X-G來給我啊!我保證連她給誰打電話說了什麼都查得到!

  第三晚,住在秋霜隔壁的Marvy彙報:那女人心情特別不好,打了好幾通電話,剛還叫來服務生問你家阮先生的去向……

  「是麼?」

  「可不是?聽服務生說,之前也是這樣,一長時間見不到你們家阮先生,就開始抓著服務生問東問西,問得最後沒人敢來應她的Room Service。恩靜你說,再這麼下去,她該不會瘋了吧?」

  恩靜冷冷地勾了下唇角:「怎麼能讓她瘋了呢?她要瘋了,我們那些謎團可就查不下去了。」

  「那……」

  「既然她這麼想知道阮先生在哪,就告訴她好了。」

  Marvy的紅唇張成了O型,可看著好友目光中似還有含義,暫態又心領神會了:「OK,I get!」

  是,她明白了。

  幾分鐘後,正坐在頂層辦公室裡看文件的阮東廷收到了一條短信:琴房多了一張照片,是你掛上去的嗎?

  發信人:恩靜。

  「阮氏」有專門的琴房,用於放置平時做節目需要的樂器——鋼琴,吉他,古箏,二胡,薩克斯,長笛短笛,大提琴小提琴應有盡有,數量雖多,卻也分門別類,排列得整整齊齊。

  恩靜越往深處走,看到的稀有樂器便越多。走到房間盡頭,令她錯愕的是,最裡頭竟擺上了冷門的南音琵琶、洞簫和拍板,而她眼一抬,就在房間最盡頭的那面牆上,看到了他和她。

  確切地說,是他和她的照片——那日在「連氏」周年慶的酒會上,在成百上千雙眼睛下,他與她在臺上合作了一曲《陳三五娘》。而今那場景被定格成為牆上的照片,那麼大的一幅,用金色花邊的相框裱著,掛在無數樂器的最盡頭。

  她的手,輕輕撫過照片上男子英俊的面孔,指尖最後在那唇角停住了。

  直到門口傳來低沉的嗓音:「我記得第一次聽南音,是小時候同媽咪到泉州去吃遠親的喜酒,」她原本溫存撫著照片的手不著痕跡地抽了回來,又聽到那聲音說,「在酒宴上,聽人唱了一曲《琵琶行》。」

  恩靜沒有轉過身去,但已覺得身後有熟悉的氣息慢慢靠近,一步,一步,慢慢挨近。

  她念出了《琵琶行》裡印象最深的那幾句:「我聞琵琶已歎息,又聞此語重唧唧。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你會嗎?」熟悉的氣息已經撫上她頸間。

  恩靜怕癢地縮了下脖子。

  「會的話,來一曲吧。」

  「啊?」她愕然,轉過臉去,「現在嗎?」

  「不然?」

  她咬了下唇,想到兩人已經好久沒這麼和平地說過話——就像之前所說,自那次冷戰後,每次同他說話,阮生總要擺出一張高冷的臉,她好聲好氣地說一句,他永遠只淡淡地回一個「嗯」「哦」「哼」——憶及此,恩靜尋思片刻,聲音裡又添入了絲商量:「一物換一物,好不好?」

  「一物換一物?」誰知阮生卻挑眉,「好像上回也是說好了一物換一物吧?」可喝過了他的酒,不到半個鐘,這女人竟翻臉不認帳地把他趕去睡書房!

  一想到這事,阮某人的表情就陷入了十二月隆冬。

  恩靜自然是讀得出這是什麼意思的。面頰微微發紅,她柔下了聲:「好不好啊?」

  卻換來某人挺高冷的回應:「先說說看。」

  她說:「我給你唱《琵琶行》,然後,晚上你回房睡吧?」

  「回房睡?」

  「嗯。」

  「38樓的房間?你那間?」

  「嗯……」

  幽深黑瞳裡驟然燃起了絲興味,盯著她的目光越來越深,越來越沉。

  恩靜被他盯得滿臉窘意,可這窘也間接驗證了阮某人理解無誤。你看他薄唇微微勾起:「阮太太這是知錯了反悔了,在向你先生認錯嗎?」

  聲音裡似添入了某種傲嬌的意味。

  恩靜垂下頭:「嗯。」

  可下巴卻又被對面的長指勾起:「所以,以後還敢不敢讓我去睡書房了?」

  「……」

  「說啊。」

  「不敢了。」

  「那放話說要去睡客房的事,還有沒有第二次了?」

  竟然還得寸進尺!這人真是……

  她歎氣:「也沒有了。」

  他這才滿意地鬆開她下巴:「唱吧,視演唱的好壞來作最終定奪。」

  「……」

  俗話說得饒人處且饒人,媽咪在發現兩人之間不對勁後,也同她說:「那孩子就是吃軟不吃硬,你別給他來硬的啊——首先你得服軟,然後他才會同樣對你軟。」

  可現在陳恩靜發現,俗話和媽咪其實都不瞭解他。這人簡直就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最典型代表嘛!

  你聽:「開始吧,唱得不好的話,今晚繼續獨守空房。」

  「阮先生!」她氣惱地瞪他一記,紅暈染了大半張臉頰,卻發現自己越氣惱、臉越紅,他那惡質的笑便越是愉快。所以她乾脆不理他了,逕自從琴架上抱起了琵琶。

  白居易的長篇樂府頃刻之間,便化為閩南古語,配著悠悠琵琶聲,她素手拔動琴弦。琴聲委婉,曲調悠悠:「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其實也是巧,今夜恩靜著一襲白色的絲質長裙,烏絲柔順地披在後背,配合著長裙,襯得整個人那麼古典,那麼適合在這靜夜裡,給他來一首古老的樂曲。

  一字一句,在似熟悉又不熟悉的閩南古語中,阮東廷仿佛看到了立于江頭的男子,忽聞水上琵琶聲,就在某一艘船上。然後,他尋聲而入,見到了有著一張溫婉面孔的彈琴女子。

  多少歲?十六?十五?十四?

  呵,怎麼回事?那年輕女子的臉,看上去竟與恩靜那麼相似。

  此時恩靜已唱到「夜深忽夢少年事」,卻突然停下來。見阮東廷似在回憶著什麼,她停下了歌聲,只指尖在琵琶上輕輕撫弄,直到他回過神:「怎麼不唱了?」

  「唱到『夜深忽夢少年事』,突然在想,阮先生是不是也會偶爾午夜夢回,想起從前的事呢?」她輕笑,指尖還撫著弦,讓微弱得幾近於無的調子,作為這個夜的背景。

  阮東廷卻反問她:「你呢?會不會也有『夜深忽夢少年事』的時候?」

  「當然。」她垂頭,靜靜地沉吟了一秒,才又輕笑著抬起頭來,「阮先生想聽麼?」

  他不出聲,只一雙黑得剔亮的眼深深沉沉地望著她。

  她的思緒慢悠悠地,回到了那麼早之前:「小時候家裡很困難,爸爸出去捕魚,捕到大只的拿去賣,小只的便帶回家,一隻魚想讓家裡吃一星期。」

  「那時,他喜歡把魚掛在屋樑上。舊時閩南古厝的屋樑並不高,哥哥總是跳一跳,便能夠得著。所以他總是偷偷去吃那條魚,一天天下來,魚的份量少了,被奶奶發現了,他為了不挨打,總賴到我頭上。小時候我不擅言辭,也不懂得爭辯,奶奶又重男輕女,所以總是衣架子一提,就往我身上招呼。」

  她唇角含笑,他卻濃眉微皺起,仿佛在這樣的陳述中,看到了當年被衣架揮得那麼痛,哭得那麼慘,卻只是閉口不語的小小恩靜。

  而長大後的恩靜說:「那時總是哭得特別慘,覺得特別委屈。為什麼呢?其實打得也並不很疼的,可為什麼會那麼難過?大抵是因為,這世上處處有偏愛,而我啊,總不是被命運眷顧的那一個吧。」

  所以小時候替哥哥挨打,長大後替何秋霜嫁到阮家,那麼那麼久了,依舊在這場混沌的三角關係裡糾纏不清,找不到出口。

  一隻手不知在何時伸了過來,撫上她冰涼的纖手。

  「大概是因為貧窮,也大概是因為失望吧,所以十四歲那年我便綴學,跟著爸爸離開了家。」

  「我們到廈門,爸爸捕魚,我到遊輪上去給人唱南音,每隔一周便回一次泉州,將賺來的錢和打來的魚送到家裡。那一年,」她不甚明顯地頓了一下,大眼悄悄瞥向自己的丈夫:「我十四歲。」

  只是,她的丈夫卻沒有過多的意外,只是掐指一算:「十四歲,是1979年?」

  「嗯。」

  「那一年,秋霜與阿陳結婚。」

  你看,在他有限的回憶裡,關於那一個兵荒馬亂的年份,生命中最極致的幻滅不過是愛人他嫁,而新郎不是他。

  怎麼還會記得起兩人在那場遊輪喜宴上的相遇呢?

  「那時候一定很痛苦吧?」恩靜接著他的話問。

  阮東廷笑笑:「也不全是。大概是年輕吧,心高氣傲,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恨。」他的神情似回到了舊時光,大抵是憶及當時的自己,眼底摻進了點類似于寬容的東西:「那時候不懂,其實世間萬物都有著冥冥之中的註定,所以看不破。」

  「那現在呢?看破了嗎?」

  他凝了凝神,最終還是沒有回答。

  只不過,都是深陷紅塵的人,對這亂糟糟的塵世又怎可能看破?

  她這麼想著,對面阮東廷又突然開口:「要是早一點遇到你,或許今天這一切就沒那麼複雜了。」

  他的話似有深意,可恩靜卻只聽到了她想聽到的含義。

  愣了愣,又聽到他歎息:「你看,我們的緣分還是不夠啊。那一年你在廈門,我也在廈門,可如果我們早一點相遇……」

  她眼中突然浮起了淺淺的淚意。

  可如果我們早一點相遇——阮先生,我們怎麼會沒有早一點相遇呢?怎麼會緣分不夠呢?明明,是你不記得了啊。

  1979年,在陳何聯姻的遊輪上,我就遇到了你。

  只是這命運,到底是哪裡出錯了?為什麼不過是轉了一個身下了一艘船,再相逢時,已是相見不相識?

  後來再相遇,在1987年,他再度來到廈門,為奔阿陳的喪,也為了給何秋霜一個承諾,只是中途插入了一個阮媽媽,於是兩人又有了全新的故事。在那個清晨,在冷冷的廈門的海邊,他說:「請問小姐名姓?」

  「耳東陳,恩靜。」

  原來,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第二年,1988年春,她便嫁給了他。

  恩靜的手離開了琴弦,移到他腮邊,兩人挨得那麼近,近得她再靠前,就要碰上他鼻尖:「那現在呢?我們已經遇見了,已經在一起了……」

  他往前再移了一點,高挺的鼻直抵住她的:「那就,好好在一起吧。」

  原來,原來是該感激這命運的:有生之年,未嫁之時,我遇上你。

  「那何小姐……」

  「恩靜,我以前一直以為沒必要告訴你,可既然你那麼介意,我就說明白吧:我說過要照顧她,就一定會照顧她,可是恩靜,只是『照顧』,你明白嗎——照顧。」

  「所以,還有必要再繼續看下去嗎?」琴房大門口,在無數橫縱交迭的樂器的另一端,Marvy輕咳一聲:「何小姐,走吧。」

  是的,此時站在Marvy身旁、正對著那場夫妻恩愛劇碼目瞪口呆的,不是何秋霜又是誰呢?

  十幾分鐘前,當聽到Marvy「不經意地透露」說阿東和陳恩靜那女人在琴房約會時,她打死也不肯相信。可現在、可眼前這一切……

  「不,不會的,不會這樣的……」

  「走吧,何小姐。」

  「不可能的……」她訥訥地搖著頭,直到被Marvy硬拉著走出了好遠,才驀地,回過神來:「你要帶我去哪?不!我不走!我要去找那個女人算帳!她搶走了阿東!她就一個下作的賣唱女,憑什麼來和我搶阿東!」

  「夠了何秋霜!拜託你別再自取其辱了好嗎?人家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你找誰算帳?」

  秋霜愣了一下,又聽Marvy 說:「知道你和恩靜最大的區別在哪裡嗎?就在於換成她是你,這種時候,她根本連走也不會再往那裡走一步!」

  何秋霜徹底呆住了,原本蓄了滿眼的淚,突然有一顆率先滾落。然後,是第二顆,第三顆……

  「所以,我已經輸了,是嗎?」

  只是啊,在一段感情裡,到底什麼叫贏?什麼叫輸?

  一個多鐘頭後,等恩靜唱完了一曲《琵琶行》,又唱完一首《陳三五娘》,回到38樓時,便見對面的房門半掩著,有女子不甚清醒的淒哀聲自裡頭傳出,然後,是好友崩潰的挫敗聲:「拜託,你別拉著我啊!」

  她原本已踏進房的腳步又挪了出來,轉往對面。一進門就見Marvy正抓狂地哄著何秋霜:「好好好,你先睡、先睡一覺再打給你爸,到時候愛怎麼打就怎麼打……」

  此時何秋霜正上半身躺在床上、下半身踏在地上,被酒精染紅了的眼半張半闔著,一隻手——天!一隻手竟緊緊抓著她向來最討厭的Marvy不放!

  「怎麼回事?」

  「這女人!」Marvy的聲音已瀕臨崩潰點,「剛剛被你一刺激,竟死活要我陪她去喝酒!結果你看,三杯酒下肚,醉倒就不說了,竟然還開始耍酒瘋!」她簡直欲哭無淚。

  恩靜錯愕地瞪著那個已經徹底沒了形象的何千金。

  平日裡見她哪一次不是妝容精緻珠環翠繞?可現在,那嬌豔的妝花了,出彩的長卷髮亂了,餘下一張和心一樣破碎不堪的慘白面孔,突然間,「嘔——」,噁心感自胃部竄起,她迅速掙扎起身。

  「我!」Marvy險些被吐一身,猛地跳開後,就見何秋霜已經奔進了洗手間:「還好,這點修養還是有的,要是敢吐到本小姐身上……」說著說著頭一抬,卻見恩靜滿眼的凝思,「怎麼了?」

  「你有沒有順道……」她的眼暗示性地在房間裡巡了一圈。

  「你以為我傻?當然有!」Marvy沒好氣,「But,什麼也沒搜到。」

  「沒搜到?」

  「嗯,我原本也在想,這女人並不像是心思縝密的人哪,結果整間房搜下來,一點蛛絲馬跡也沒找到。」

  「這就怪了,」恩靜疑惑地凝眉,原本還以為能在何秋霜房裡找到點和初雲的死相關的資訊,可現在……她略一沉吟:「打掃貴賓房的是哪幾個服務生,你平時注意過嗎?」

  「沒注意,就知道那個李阿姨也在其中。」

  恩靜點點頭:「或許,我們可以讓她留意留意。」

  此時秋霜正好跌跌撞撞地從浴室裡出來,要撞上床頭櫃時,被Marvy扶了一把,精准地跌坐回床上。

  「顏又舞,」結果她順勢拉著Marvy 的手不放:「給我接我爸的電話!快!我要和他說,說阿東真的愛上那個女人了……」

  「神經病!」Marvy瞪了瘋言瘋語的秋霜一記,「一整晚都嚷著要打給她爸,像這種大小姐,我真是想像不出她到底哪來那麼大的勇氣,竟敢設計出這種彌天大局!」

  「所以阮先生不相信事情是她做的,也並非沒有道理。」

  Marvy 冷哼:「知人知面不知心!」

  兩人退出了何秋霜房間。

  哪裡想得到,就今夜何秋霜的這一句醉話,兩天后,尷尬的場面真真降臨了。

  同個財務室的楊老突然神神秘秘地告訴她:「太太,聽說那何成今天來了我們酒店。」

  恩靜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直到楊老說:「一個女兒成天賴在這,名不正言不順的,這下連當爹地的也要來……」她這才想起來前晚的鬧劇,那女子口口聲聲說要向她爸告狀,難道……她問楊老:「你是說何秋霜她爹地?」

  「對啊!」

  「天!」她暗叫一聲不好,速速掛分機到阮東廷的秘書那:「何成先生什麼時候到的?」

  「剛到的,太太,阮總剛讓我送咖啡進去。」

  「先別送,我來。」她掛上了電話。

  這麼突兀的舉動出現在阮太太身上,秘書不是不驚訝的。可當恩靜將咖啡送進辦公室後,阮東廷卻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只當她是送咖啡的秘書。倒是他對面的中年男子雙眼如冷銳的刀劍,她剛進門,便覺得如芒在背——是,何成淩厲的目光已經射到了她身上!

  會客室裡氣壓極低,阮生端著張百年不變的面癱臉,而何成亦是面無表情,可比起阮東廷,很明顯地,眉宇間透著隱隱的怒色。

  恩靜倒好咖啡後,並沒有馬上出去,只是安靜地退到了阮東廷身後。

  然後,聽到何成的聲音:「前天晚上,我女兒不知為什麼事喝醉了,哭著打電話給我,說她在這裡過得很不開心。」

  果然!

  那聲音很明顯地想做出努力抑制著怒氣的樣子,以至於讓旁觀者恩靜都懷疑,這樣的抑制,是不是刻意做給他和她看的呢?

  阮生卻是不亢不卑,既維持了晚輩應有的尊重,又不至於討好:「沒有照顧好秋霜,的確是我的失職。這一點,我很抱歉。」

  「我要的不是抱歉!」明顯的怒氣這回迸出來了,何成怒視阮東廷:「當年秋霜為了你在『阮氏』的繼承權而選擇離開,你說抱歉;當年為了安撫你媽娶了這個女人,你也說抱歉!有什麼用?你還信誓旦旦地說不管有沒有娶這個女人,你都會好好地照顧秋霜!」怒指直指陳恩靜,何成那對兇悍的眉幾乎可以射出利箭來:「可現在呢?你們在這夫妻恩愛,我女兒在那一邊躲起來偷哭,這算什麼?」

  身後恩靜細眉緊攏,當然,不是為了何成那逼過來的手指——那晚將阮先生約到琴房,一方面固然是想修復這夫妻關係,另一方面也是想給何秋霜一個告誡。可誰知,那女子竟然酒後失態,一通電話將何成千里迢迢地招過來!

  事情是她惹出的,現在呢?又該怎麼善後?

  眼看阮生一對濃眉攢得死緊,眼看那何成嘴一開,重話又要出來,恩靜不著痕跡地移向前,替他添了點咖啡:「何伯伯,其實秋霜姐姐那次也算不上是獨自去買醉,那一晚,是『顏氏地產』的千金Marvy和她一起去喝的酒。」

  恩靜再直起身時,就看到何成一臉的不悅。她溫婉地笑笑:「酒過三巡難免悲從中來,可事實上那天在喝酒之前,秋霜姐姐的心情還很好呢。」

  「哼!」何成一臉「我聽你放屁」的樣子,「心情好?你從哪個角度看出了她心情好?」

  恩靜微微笑,無心無肺的樣子:「是秋霜姐姐自己說的呀,尿毒症原本是那麼嚴重的病,腎源那麼難找,可皇天不負有心人,竟真的讓姐姐給找到了。」她眼裡看上去只有純粹的歡喜,也不管何成當下就愣住了,又繼續道:「雖然還要吃環孢素來抗異體器官的相斥,可換好了腎、沒出現問題,聽說這病也就治得差不多了呢。」

  她微笑著,溫柔地,平靜地,仿佛毫無狂風暴雨的前兆。

  可突然間,卻令滿室靜寂如死。

  何成原本被恩靜打斷了話半張著口,尷尬地張在那。

  阮東廷原本微微攏起的眉,僵硬地定在那。

  冷凝如死。

  一時間,左右兩個男人就像突然被封進了阿爾卑斯山上的寒冰裡,一動也不動。

  直到恩靜作好奇狀:「怎麼了?」

  壓抑的聲音才從阮東廷喉嚨底噴出:「你剛剛說什麼?」

  「說什麼?」

  「你說秋霜的腎換好了?」

  「是啊。」

  「你確定?」冷冽氣息瞬間罩滿了他滿臉,阮東廷站起身。是,阿爾卑斯山上的冰崩裂了,寒意直接、迅速、兇猛地甩到另兩人身上。

  可恩靜卻沒察覺到不對勁般:「你不知道嗎?」說著,又柔柔笑著,看向了何成,「即使你不知道,何伯伯也應當知道啊,對吧,何伯伯?」

  呵,當然對!你看他那一臉再也兇悍不起來的表情!

  冷不妨地,阮東廷走出會客室。

  「阿東!」

  38樓,12號房——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目的地。

  對,就是何秋霜的房間。

  門鈴響起時,秋霜原本還滿面歡喜,尤其在打開門看到阮生的那一刻,由衷的欣喜自面上綻放開來:「阿東?你怎麼來了?」

  可男人沒理會她的歡喜,自顧踏進房:「今天吃藥了麼?」

  「啊?」

  「把藥給我。」

  她愣住了。

  此時方見跟在他身後、同恩靜一起坐了下一趟電梯的何成匆匆趕來,滿臉大事不妙的模樣。

  何秋霜饒是再蠢鈍,也知道有事發生了。更何況阮東廷見她遲遲沒動作,突然吼了聲:「拿出來!」

  「拿、拿什麼……」

  「你見鬼地在吃什麼就給我拿什麼!」

  秋霜嚇了一大跳,只傻愣愣地站在那裡。大半天后,才有慌恐慢慢往她臉上爬上來:「你、你……說什麼……」一隻手在空氣中打著顫,好久才攢足了力氣,顫巍巍地捂上自己同樣顫巍巍的唇。

  如此的驚慌如此的恐懼,答案,昭然若揭。

  阮東廷冷冷地瞪著她,那雙眼裡同時有著震怒與不敢置信,就像是第一次真正地、徹底地,面臨著一副可怕的蛇蠍心腸:「我簡直不敢想像,十幾前年認識的那個何秋霜和我現在看的,竟是同一個人!」

  一字一頓,那麼冷,那麼震驚,那麼失望。

  「阿東!」秋霜心一驚。

  可焦急地要伸出手去拉他,阮東廷已經轉過身,毅然走出了這間房。

  已經不需要再看那些藥——不需要!

  「阿東!」何秋霜正要跟著他出去,卻在門口看到冷眼盯著自己的恩靜:「是你?是你對不對?一定是你……」

  「是,」可沒想到,恩靜竟承認得那麼爽快,「是我說的。可何小姐,我那不叫『挑撥離間』,我只是告訴他事實。」

  口氣那麼冷靜那麼肯定,竟讓她一時間,不知該怎麼回應。

  好半晌她才開口:「你、你是什麼時候……」

  恩靜卻只是冷冷一笑,轉身離開了這是非地。

  什麼時候知道的——能告訴你嗎?

  開玩笑!

  阮生一扭頭便乘著電梯直上最頂樓,恩靜晚了一步,只好搭下一趟上去。可方到辦公室門口,便見大門緊閉,而秘書迎上來說:「太太,連先生過來了,阮總說一個小時內不讓任何人再進他辦公室。」

  想必是為了防止那對父女跟上來吧?恩靜歎了口氣:「那阮總什麼時候得空了,你再通知我。」

  「好的,太太。」

  只是一直到晚上,也沒有收到秘書的消息。

  恩靜就在房間裡等他,也不知等到幾點,剛迷迷濛濛地闔上眼,就聽到門口傳來了一聲「哢」,隨即,熟悉的古龍水氣息漾入房間裡。

  恩靜睜開眼:「你回來了?」

  卻見映入眼簾的男子鎖起了眉:「怎麼睡沙發?」

  「沒有啦,還沒睡……」揉一揉惺忪的眼睛,「對了,你肚子餓不餓?我留了芝士給你。」

  房間裡有小冰箱,那芝士就冰在裡頭。恩靜沒等他回答就匆匆下了沙發,從冰箱裡端過來一碟小芝士。

  此時房間裡只亮了一展壁燈,昏昏暗暗地,映著女子殷勤的身影。他原本已同Cave吃過了夜宵,可這下還是接過了芝士:「你做的?」

  「是啊,」恩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放心吧,這次我先嘗過了,而且,俊仔也吃了兩塊。」

  阮生唇角一勾。

  暫態間就想起了上一次。

  那時初雲還沒出事,陪著媽咪去聽歌劇時,家裡只餘他、她和俊仔三人。這大少爺正陪著二少爺在沙發上寫作業,難得展現了一回兄友弟恭的溫馨時,恩靜自甜品間端出了一碟烤餅乾:「剛剛學會的,要不要嘗一嘗?」

  結果阮生和俊仔各嘗了一塊後便決定:「我們來下棋吧,誰贏了餅乾就是誰的。」她原本還好感動,有點高興又有點羞澀地批阮生:「你這不是欺負俊仔嗎?以他現在的棋藝,怎麼可能贏你嘛?」可結果一盤棋看下來,恩靜真真是看糊塗了——這兩人,今兒竟一個比一個發揮得還失常,阮生讓著俊仔,俊仔也讓著阮生,讓讓讓,讓到最後,竟然是俊仔贏了。

  可這贏了棋的小朋友卻一臉悲乎哀哉:「大哥你怎麼這麼過分嘛!不讓你輸,你偏要輸!」

  輸了棋的人看上去卻是挺愉快:「吃吧,誰讓你贏了呢?」

  「那也是你害我贏的啊!哼,我不管!反正餅乾是你老婆烤的,你就要負責!」

  「我老婆不是你大嫂?誰平時動不動就『大嫂』長『大嫂』短?」

  「你也整天『恩靜』長『恩靜』短啊!」

  「膽小鬼。」

  「你才膽小鬼!毒藥都敢喝,這點餅乾就不敢吃嗎?」

  她這下總算是聽出端倪了——竟連毒藥都搬出來做比較了!天,都怪她剛剛端出來前沒自己先嘗一塊!

  想到這,恩靜連忙伸出手,就要拿一塊那可媲美毒藥的餅乾來嘗時,阮生又說:「也是,毒藥都敢喝了,更何況這點小Case?」

  長臂一伸,烤餅乾便被移到了另一處。

  那晚小朋友俊仔語重心長地告訴她:「其實呢,喝毒藥只需一秒鐘,吃一碟外焦裡不嫩、把焦糖做成了『焦鹽』的曲奇,像大哥那種對甜品超級挑剔的人——大概需要三十分鐘。」

  想到這,恩靜就懊惱得想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

  要不是想著他心情不好,怎麼會再次動手做這一盤芝士呢?

  記不清是誰說過,人在不快樂的時候,吃一點甜的能讓心情好起來。

  而阮生一直嗜甜,就像阮家的每一個人,都嗜甜——是否因飲夠了人生的苦酒,所以才會渴望在膳食中多嘗點甜頭?到底,這世間最得來容易的甜,也就是如此了。

  那廂阮東廷已經將芝士送入嘴,卻見恩靜仍瞠著大眼、小心翼翼得就像是個等待老師閱卷的小學生。他不禁莞爾:「這麼緊張做什麼?怕我批評?」

  她點頭,好誠實的樣子。

  卻成功取悅了他:「其實還不錯。」

  「真的嗎?」

  「只是口感還可以綿一些,蘋果香再淡一些,雞蛋和麵粉的比例還可以再改進些。」

  「……」這叫「還不錯」?

  可眼看著那濃眉似乎舒展開來了,恩靜又拉了拉他衣角:「要不然你教我,好不好?」

  阮生睨著她的眼神似乎還挺高冷:「就憑你的領悟能力,確定不會讓我白費工夫嗎?」

  「我會好好學的,我發誓!」

  他被這副認真的小模樣給逗笑了,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事,長腿一邁,走往大門。

  可回頭卻見她還愣在原地:「不是要學嗎?還不跟上來?」

  去的正是酒店底層的廚房,不過不是廚子們用的那一間,而是隔壁那間小得多也清爽得多的。

  空間雖小,卻五臟俱全:推開門來,看到的便是滿屋排放得整整齊齊的廚房用具:做正餐的擺一面,做甜品的擺在另一面,烤箱、打蛋器、大大小小的不銹鋼盤,麵粉、巧克力醬、雞蛋等分門別類,被整齊地裝在各種盒子籃子裡。

  阮東廷說:「這是我平時用來研究新菜的地方。」

  「董事長專用嗎?」她笑。

  其實哪家酒店的老闆會像他這樣,還專門開個私人廚房私人甜品室私人酒窖,不為珍藏,只為自己研發?

  「爹地生前最常給我的告訴是一句話:『如果連自己這關都沒辦法過,憑什麼呈到顧客面前?』」

  「所以重要的產品你都要親力親為?」

  他但笑,可恩靜卻想到了什麼,突然低呼一聲:「我知道了!」

  「嗯?」

  「知道為什麼你要把『海陸十四味』撤下來了!」她的眼突然間好亮好亮,比起所有納悶著他為什麼要把那麼賺錢的『十四味』撤下來的人,恩靜覺得,自己似乎有點看懂了他:「因為『如果連自己這關都沒辦法過,憑什麼呈到顧客面前』,對不對?」

  阮東廷原本正在估量西米的使用量,聽到這話後,把東西擱到了桌上,朝她慢條斯理地招了招手:「過來。」

  「嗯?」她不明所以。

  結果一過去,紅唇就被重重地啄了下:「啊——」

  某人說:「我的回答。」

  「什、什麼回答?」

  老半天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恩靜掩不住唇角的笑。唇上還留著他清爽的氣息,可這人已經又繼續估量起了他的西米,就像剛剛那場面不曾發生過一樣。

  「誒……」輕輕開口,恩靜拉了拉他衣角。

  阮生仍專注在手頭工作上:「說。」

  「剛剛那樣,」她小小聲地問,「是對我回答正確的獎勵嗎?」

  阮東廷的薄唇抽了抽,可那張面癱臉還是一副酷得要死的樣子:「今天我教你做『阮式』的老牌甜點:楊枝甘露。」

  「……」這算哪門子的回答啊?

  「天亮之前能學會的話,會有第二個獎勵。」

  「啊?」

  「就和剛剛一樣。」

  「……」

  結果恩靜學會了,可做出來的效果卻和阮生之前做的相去甚遠。明明是他手把手教的,明明他說一句她就照著做一步:「太奇怪了,燜好的西米一定要冷卻、淡奶和椰奶要按比例來……」她一個個細數阮東廷方才的提醒:「沒錯啊,每一步都做到了,可為什麼還是沒你做的好吃呢?」

  卻被身後的男子攬住了身子,那薄唇尋到她耳旁:「沒有我做的好吃,這就對了。」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

  「啊?」

  他但笑,眼底不知為何,卻漸漸凝起了絲冷意。

  仿佛感受到了那道冷,突然之間,恩靜竟不再提之前的疑惑了。輕笑著說要把這成果拿回房,明早讓俊仔和媽咪嘗嘗。兩人共同離開廚房後,那道笑才驟然變成了滿臉的凝重:「難道說,裡面也有監控器?」

  阮東廷沒有回答。

  卻是默認了。

  我的天,竟如此猖獗!在家裡裝了監控還不夠,這下連酒店也裝進來了!

  突然之間,恩靜就像是想起了什麼,急急地喊了他一聲:「阮先生!」

  「怎麼?」

  「我想起來了!」對,她想起來了——初雲!那陣子稱病天天窩在房間裡的初雲!恩靜去看她時,初雲不是問她「在廚房裡安監控器是正常事嗎?如果那監控器根本就拍不到員工呢」?難道說,那時的她就已經發現了這廚房裡的監控了?

  對,一定是這樣的!

  「這監控器不是最近才裝的!」恩靜十分肯定地告訴阮東廷:「初雲沒遇害前就已經裝上了——對,當時她和我提過,一定就是這個!」

  阮生眯起眼:「你是說,初雲早就發現了有這個監控器?」

  「對!」

  「可她沒說是誰安的?」

  「是的!」

  所以隔天同秀玉、Marvy說起這件事時,秀玉篤定道:「看來一定是何秋霜裝的了,不然初雲怎麼會不肯說出安裝人是誰?」

  「而且,」Marvy 冷靜地補充:「從酒店到家裡都有監控,你們說,能同時在家裡和酒店搞小動作的,除了何秋霜外還能有誰?」

  她還沒搬進阮家、尚住在酒店時,初雲便在酒店裡發現了監控。

  阮家查出了一個又一個監控時,那女人又住到了阮家!

  「這女子!」恩靜面色清冷,「看來,是該抓緊時間徹查她了。」

  「對!監控一個接一個,那女人到底想拍什麼?」

  「這就是我想查明的問題。」

  然這廂她還沒開始行動,那廂何秋霜已經自己送上了門來。

  恩靜離開媽咪房間時,就看到何秋霜焦急地守在自己的房門口,一看她出現,立馬不管不顧地奔上來:「阿東呢?阿東去哪了?」也不管兩人此時是怎樣的關係,她就急急抓住了恩靜的手:「我到他辦公室門口等大半天了!你說他去哪了?你說啊!」

  恩靜攏眉,抽出被她抓住的手:「我不知道。」

  「陳恩靜!」

  回應她的,是恩靜用房卡開門的動作。「滴」一聲,房門開,她移步進去,絲毫也沒有邀請這不速之客的意思。

  可不速之客竟趕在她關門之前,將自己從門縫裡塞了進去:「我們談談。」

  恩靜淡淡地看著她:「我們之間有什麼好談的嗎?阮先生出去了,沒在酒店裡。你有他的電話,想談什麼、談多久,自己去同他談。何小姐,我要休息了。」說著,門把一拉作出送客的姿態。

  可何秋霜卻倔強地站在那兒:「你是故意的,對嗎?」如果他願意接她的電話,她還用得著站在這苦苦哀求這女人嗎?

  恩靜沒有回答。

  「好、很好!」秋霜難以置信地笑了,時到如今,還不敢相信自己竟會受到這樣的對待:「風水輪流轉——風水輪渡轉!陳恩靜,當年在廈門,如果不是我讓你到阿陳靈前唱南音,如果不是我設身處地為他著想、沒有嫁給他,你會有今天嗎?」

  可今日這女人竟連一面也不肯讓她見阮東廷!

  恩靜原已經不想再和她多說,可對方話已至此,她原本欲踏進房的腳步還是停下了:「何小姐,如果不是因為當年,今天的你絕不會有機會站在這裡說這麼多。」她抬眼,想到那幾隻莫名其妙的監控器,冷靜而淩厲的目光與秋霜的歇斯底里形成對比:「在你對阮家做出那麼多事後,你以為自己還憑什麼能站在這裡?」

  「我沒有!我說一百遍了,監控器不是我裝的初雲也不是我害的!」她簡直要瘋了,「陳恩靜,我現在不想和你爭論這些,你告訴我、快告訴我阿東去哪了?你快告訴我啊!」

  「我不知道!」

  「你騙我!」歇斯底里的怒吼終於和眼淚一起,從這女子身上甩出了來:「你為什麼不敢告訴我?」

  恩靜愣住——不敢?

  「是因為你知道,其實阿東現在真正需要的人是我吧?他真正需要的,是我的解釋吧?所以你怎麼也不肯讓我接近他,是這樣嗎?」

  恩靜簡直要讚歎她豐富的想像力了:「何小姐,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裡。」

  可秋霜一個字也不肯相信。房內燈光昏暗,那是插上門卡後便自動亮起的廊燈,同淚水一起橫縱交錯地打在秋霜的面孔上。

  原來,她今天沒有化妝了。

  「你知道嗎,當初阿東說要娶你時,我是第一個贊成的。為什麼你知道嗎?」

  恩靜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看著她。

  「第一,因為我相信他不會愛上你;第二,因為我相信即使他不愛你,你也會好好地照顧他。因為那時我真的以為自己很快就要死了,而你能夠照顧好他,在我死後用一輩子好好照顧他。可是陳恩靜,現在情況改變了——我沒有死,我的病好了,我還很愛他,我對他的愛不比你少一分一毫!」她頓了一下,目光陡然間清醒而堅定:「所以為了他好,你是不是,該給他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

  每一個字每一個詞,恩靜都清清楚楚地聽著,可是——臉上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

  秋霜的目光迫切地看著她。

  她越迫切,恩靜便越冷靜。

  許久恩靜才開口,一個字一個字地:「知道嗎?你說這些話,真的很荒唐。」

  「荒唐嗎?」秋霜卻笑了,「那一定是因為你沒聽過『鳩占鵲巢』的故事。」她冷冷地深深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杜鵑將蛋產在其他鳥類的巢裡,只要一出生,就把別的鳥蛋推出巢,而陳恩靜,你現在在做什麼你知道嗎?你在廢盡心思地將我從阿東身邊推走、廢盡心思地讓阮伯母恨我,你就是那只忘恩負義的鳩你知道嗎?」

  再也無法溝通了,秋霜的目光從最開始的瘋狂漸漸漸漸地,轉為了冰冷。

  再看一眼陳恩靜,驀地,她轉過身。

  卻在此時聽到恩靜的聲音:「如果你真的是那只無辜的鵲,又為什麼要隱瞞病情?」

  她消瘦的背一僵,冰冷杏眸中那一閃而過的情緒……是悽楚?

  身後的人不得而知了。

  「為什麼要隱瞞病情?」秋霜的聲音又低又弱,又似是添進了無數自嘲:「有時候,我也想問問當時的自己,究竟是在想什麼呢……」

  話落,那瘦到了病態的身子又緩緩地顛躓前行。

  第一次,她在囂張的何秋霜身上看到了落寞。

  阮東廷大概過了一個星期才回來,卻是滿臉凝重,一邊開門進房一邊還拿著手機吩咐:「把病房號給我……」剛進門,換了個衣服,便又要出去。

  恩靜一看那神情便知有事發生:「怎麼了?」

  「秋霜在醫院裡。」

  「醫院?」

  可顧不上回她的話,他已經又踏出了房門,連影都不見。

  趕到醫院時阿忠正焦急地候在門口:「先生先生,打聽出來了,是蘭桂坊裡的一個酒保送來的,說是何小姐在他們那連喝了幾晚酒,沒想到在昨晚突然昏厥,」說到這,他匆匆瞄了眼病房,又低下聲音道:「醫生說,是因為抗器官相斥的藥停太久,新換的腎臟沒辦法適應。」

  他濃眉本來就已經是攏著的,這下看上去,攢得更緊。透過房門上的窗,阮東廷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張蒼白得如同鬼魅的臉。

  推門進去,被安排過來照顧的張嫂「哎呀」了一聲,欣喜地轉頭同何秋霜說:「小姐小姐,先生來看你了!」話說完後,很快就識相地退了出去。

  可床上的女子卻沒那麼好的反應能力,看了他好久,無神的眼眨過好幾遍,才敢確信自己沒有看錯人:「阿東?真的是你嗎?我不是在做夢吧?」

  可哪裡是做夢?眼前正是她所熟悉的阮東廷的臉,阮東廷的聲音,眼耳口鼻都是熟悉的樣子。

  她胸中無數翻滾的情緒一同湧上來,掙扎著就要起身,卻被他制止:「別起來。」可那只手剛伸出,就被秋霜緊緊地抱住,就在他伸手想制止她起身的那一秒,秋霜便死死抱住了那只手,生怕下一秒,就要消失。

  「我以為你永遠不會來了!」滾燙淚水簌簌滾落,幾乎要灼傷他手背,「阿東,你恨我、你恨我對嗎?」

  阮東廷沉默了。

  「說你恨我啊!」這女子卻這麼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教不知情人懷疑,她究竟是想被恨,還是不想被恨。

  可阮東廷不是不知情人,他讀出了那言下之意。

  果然,又聽到她淒哀的聲音:「所以,已經連恨都不肯給我了,是嗎?」

  黑漆漆空洞洞的眼直勾勾對上了他的,對上那雙暗邃深沉的,悠遠遼闊的眼。

  阮東廷還是沉默了。

  原本死死握著他的那雙手已經喪失了力氣,被地吸引力作用著,軟軟滑了下去。「是啊,怎麼會是恨呢?」秋霜的聲音那麼自嘲:「再怎麼說,恨也是需要感情的吧?要是換到五年前、六年前、七年前……」

  「好了,別說了。」

  可秋霜卻像是沒聽到他的話:「那時候,你和我,哪裡要談愛或恨呢?哪裡還需要欺騙呢?」她輕輕笑了一下,突然間,目光飄忽了起來:「那時我們多麼相愛啊,不管我再任性再無理取鬧,你都會包容我。可是後來呢?」

  「別再說那些事了,秋霜,上次我已經說得很清楚……」

  可她聽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只自顧沉浸在陳舊的回憶裡:「還記得嗎,決定要娶陳恩靜的那一晚,我問過你:『你怎麼可能一直陪我,陪到我死了再去處理終身大事呢?』就是因為這句話,你才想到要娶旁邊那個唱戲的吧?因為她又窮、又沒地位,可娶了這麼窮又這麼沒地位的女人,你才能不受阻礙地照顧我啊!要是娶了其他名門千金,就算你我已經清白、你我之間只剩下照顧和被照顧的關係,可試問,又有哪個千金能容忍?所以那時我好慶倖,慶倖她出現了。反正我的時間也不長了,那女子又待你那麼好,等我死後,你到底是要愛上她還是一輩子都有名無實地和她過下去,那都是你們的事了——可是阿東,我沒有死,我竟然沒有死!」

  「在你漸漸將心移到她那邊的時候,我……竟沒有死。」一顆眼淚滴下來,像是失重,「好尷尬,對不對?」

  他沉默了,一時之間,竟找不到更合適的詞來反駁她的這一句「尷尬」。

  好尷尬,對不對——哪裡會不對呢?

  她的眼,沒有焦點地在這房間裡遊移:「其實你真的以為我不想告訴你嗎?怎麼可能?我多想看看你得知這消息時高興的樣子。」她聲音輕輕的,就和失重的淚一樣,「可我不敢,我不敢告訴你。因為我知道,高興之後,尾隨而來的一定就是最尷尬的場面——到時候,我和你該怎麼辦?明明你一早就說過了,你要照顧我,你要的只是『照顧我』,」她笑了一下,伴著繼續滾落的淚,笑了一下,「可是,如果我已經不需要你的『照顧』了呢?如果我已經不是病人了、如果我的身份只剩下『舊情人』了,阿東,你和我之間,在你的心已經徹底轉向了陳恩靜之後,又該怎麼辦呢?」

  「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就連爸爸都看得出來、就連爸爸都懂得和我說,如果讓你知道我病好了,我們之間就完了,我好怕、我好怕……」她激動得一度說不下去,可後來,還是斷斷續續地說完了:「我好怕你會左右為難,可我更怕你一點都不為難——什麼意思你知道嗎?阿東,你一定知道的吧?在你對陳恩靜越來越好、在你對她的感情濃得連瞎子都看得出來時,你對我、對我們的關係,會不會連為難一下都不再願意呢?」

  說到這,她飄忽的目光終於還是移到了他瞳孔裡,與他眼底深刻的痛楚相接。

  那是實實在在的痛楚,為了過去,為了舊日愛人在混沌情感中痛苦的掙扎,可她知,唯獨不為了愛情。

  秋霜的眼淚又下來:「所以我寧願就這麼拖著,一直拖著。」

  「你這又是何苦?」男子沉重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才響起。

  「苦嗎?」她卻笑了笑,「不苦。」

  阮東廷沉著聲:「既然病好了,你就該有新生活。」

  「新生活?」秋霜搖著頭,「阿東,我最怕的、最不想聽的,就是你這句『新生活』。」

  新生活意味著什麼?不就是意味著離開他、離開這段「照顧和被照顧」的關係、徹底地斷了與他最後的一縷關係?

  那叫新生活?那是什麼生活!

  「我根本就做不到的,」她聲音裡滿是自嘲,「那三十萬支票,你也知道,是我栽贓給陳恩靜的。因為我好怕,我看你對她一天比一天好,我好怕!可這種怕,在發生那條鑽石項鍊的事情之後,就徹底幻滅成絕望了。我和你說過一百遍了,那項鍊不是我塞到她包裡的,可你不信我,這樣嚴重的事你竟然不信我!」她的淚大顆大顆地滾落,想到那日男子絕然離去的背景,她的心在微涼的晨光裡,碎成了一萬片一億片:「阿東,你怎麼可以不信我?怎麼可以!」

  她突然急急地喘起來,大概是氣火攻心傷及心腎,突然間,秋霜痛苦地捂住胸口。

  「怎麼了?你怎麼了秋霜?」

  「我告訴你阿東……」

  「別說了!」

  「阿東……」

  「好了別說了!」他捂住她的唇,她卻如八爪魚般迅速纏住了他的脖子。

  那是十幾個春秋午夜夢回裡最熟悉的懷抱啊,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她緊緊地抱著他。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或許,神才有答案吧。

  病房外的影,漸漸遠離。

  陳恩靜走出了醫院。

  三分鐘前,當她從秘書處得知何秋霜的房號、匆匆打了的趕過來時,在病房一米開外的地方,被張嫂攔下了。

  老管家吞吞吐吐:「那個……太太您、您……」一句「太太您還是別進去了」怎麼也說不出口,卻挑起了恩靜的疑心。張嫂越是遲疑,越是讓她覺得一米之外的那一處有什麼正在發生,而果然,越過張嫂走過去,就在房門外,恰好看到了那對男女擁抱的身影。

  她梨花帶淚,而他呢?看不到臉,可恩靜卻清楚地看到了纏在他脖子上的那一雙手,那麼緊,那麼緊。

  她走出了醫院。

  外頭日光大好,明晃晃地耀得人眼花。人潮急速地往同一個方向湧去,這城市如此之迅馳,似不知日光太猛烈,人偶爾也需停下來,歇一歇。

  恩靜伸出右手去擋那太明亮的日光,卻突然,左手虛虛拿著的包被個巨大的力道一拉,抽離了她掌心。

  恩靜只覺得自己的身子也被那一個力道往左扯了下,可沒反應過來,就聽到旁邊有人驚呼:「天哪!搶劫!」

  那剛拉扯過她的黑影迅速往人群中奔去,隨即,是另一個高大的身軀,迅速追上去:「站住!」

  整條大街人影幢幢,被日頭清洗得潔淨而明亮。好半晌,陳恩靜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是,她被搶劫了,就在一分鐘之前!而有仗義者已經替她去追了那個搶劫犯!

  追到街的盡頭再轉彎,人潮終於退散時,她竟看到三四個黃髮混混正圍著一名西裝革履的高大男子,很顯然,就是剛追出來要幫她搶回包的好人了。

  那好人一看到她就低咒了聲不妙,乾脆放棄那只包,跑過來拉起她:「跑!」

  可搶到了東西的人竟不肯放過她。一看到恩靜,彼此遞了個眼神便舉刀沖過來。還好拉著她的人跑得夠快,可跑到巷子口,她還是被一個黃毛抓住了手,那尖銳的刀在日光下耀過明晃晃的光,然後,劃開她手臂。

  鮮紅液體湧出來,帶著溫熱的腥氣。

  「Shit!」好人低咒一聲,卻連一秒鐘都不敢停,加足了馬力拉著她更快速地跑。恩靜只覺得日頭晃得人眼花,終於,終於在大片人潮再度湧入視線時,她聽到拉著自己的男子高吼一聲:「阿Sir!阿Sir!」

  人潮紛至遝來,她終於,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有男子的聲音在浮動,是刻意壓低了的那一種。

  「我不知道,可就覺得不是單純的搶劫案……」

  「為什麼?因為這位小姐趕過來時,我怕對方人太多會傷到她,本來已經決定不追那只包了……」

  「對,他們不甘休……」

  「不,不!絕對是沖著這位小姐來的,我敢肯定,他們故意把我們引到小巷裡動手……」

  「每人都帶刀,不是普通的搶劫犯,要不是我先追出去,這小姐肯定已經沒命了……」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人聲細碎如同鉛筆落在卡紙上的聲音,沙沙沙。也不知過了多久,恩靜才聽到公事公辦的男音:「謝謝你,劉律師,有需要我們會再請你到局裡協助調查。」

  「沒問題。」

  然後,世界恢復回平靜。

  想必一定是有人在找她,所以手機才會不停不停地響。送她來醫院的人在晚餐時分就走了,她似乎是知道,又似乎不知道,只是昏昏沉沉著睜不開眼。直到感覺已經睡了一世紀,天光乍明時,手機鈴又尖銳地響起,這一回,恩靜的的眼皮才沉甸甸地掀開。

  「你醒啦?睡好久了呢!」護士連忙跑出去叫醫生。

  手機停了一下,又響,怎麼也不肯甘休。恩靜被劃破的那只手此時被包得像粽子,她用另一隻手去翻大衣——手機就放在大衣口袋裡,所以包被搶走了,手機卻還在。

  一接起,就聽到媽咪焦急的聲音:「終於接電話了!恩靜、 恩靜你在哪?」

  整整十幾個小時,從無徹夜不歸紀錄的恩靜竟然一整晚都沒有回房間!秀玉直覺就是出事了,結果這頭聲音明明還是很虛弱的女子卻說:「昨天太晚了,就直接在Marvy這邊睡下了。」

  「胡說!」婆婆卻怒喝,「Marvy就在我房裡!」

  果然,她並不是說謊的料,全然不打草稿。恩靜歎了口氣,低下了聲音:「昨天包包被人搶了,在追那搶劫犯時,不小心劃破了手……」

  「什麼?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怎麼不打給東仔?他都快急死了,整晚都在打你的電話!」

  恩靜的瞳眸黯了黯,電話掛斷後,果然見到未接來電裡,阮東廷的號碼旁寫著個「16」——他給她打了十六通電話。恩靜剛要擱下手機,可下一通電話又進來了——是,第十七通!

  她的手在空中頓了一下,最終,還是接下了靜音,將手機重新扔回大衣口袋裡。

  醫生說她並無大礙,想回去或想再留院觀察都可以。

  他說的時候,隔壁病房突然傳來了耳熟的叫囂聲:「我說呢,怎麼連老婆住院了都不知道,原來是這還有個住院的啊!」

  是Marvy。

  恩靜眉一皺,走出病房時,竟真的看到了好友站在隔壁病房裡,而一旁冷著臉任她冷嘲熱諷的男子——不就是阮先生麼?

  原來何秋霜也轉到普通病房了。

  而原來,她所入住的病房,就在自己隔壁。

  「本小姐在和你說話呢!裝什麼面癱啊?自己老婆住院了都不知道……」

  阮東廷當即拉下臉,拿起手機理也不理Marvy,便拔下一連串號碼。

  門口同時響起手機鈴——

  「恩靜?」他順著鈴聲轉過頭,就看到恩靜正站在門口,一張蒼白的面孔,一隻纏了厚厚一層白紗布的手。他走過去:「你的手怎麼了?」

  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可這人根本就是霸道慣了的,哪會理她的拒絕?恩靜往後退一步,他就往前進一步,進到最後,她無奈地歎了口氣,終於說:「昨天遇到了搶劫,不小心弄傷的。」

  他蹙眉,即使已經聽媽咪在電話裡講過,可親耳聽到她說時,那對眉還是忍不住緊皺了起來:「哪來的搶劫犯?報警了沒?」可念頭一轉,又問:「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沒事了,隨時可以出院。」

  他這才稍稍寬心:「你的病房呢?」

  「就在隔壁。」

  阮東廷薄怒地瞪她:「所以從昨晚到剛剛,我就是在你隔壁打了二十幾通電話,對嗎?」

  恩靜不知道該怎麼說那些混亂的心事,只好說:「我……在睡覺,沒注意聽到……」

  「注意聽到媽咪的注意聽到Marvy的,獨獨沒注意聽到我的?」

  她垂下頭。

  阮東廷拉起她那只沒有受傷的手,走進隔壁房間。後面Marvy要跟上來,他倒好,當著人家的面直接關了門又落了鎖,也不管Marvy在外頭直翻白眼,便將恩靜拉到病床上:「說吧,到底在鬧什麼?」

  他看上去情緒也不太好,估計是有什麼煩事纏身。

  恩靜垂下頭,不出聲。

  「說啊!」

  「說……什麼?」

  「有什麼你就說什麼!說你為什麼會遇上搶劫?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那你為什麼,又突然原諒了她呢?」低低的詢問冷不防插入他的問話中。

  阮東廷怔了下,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裡的「她」是指誰。

  果然:「明明那天你那麼生氣,她裝病騙了你那麼久、害你白擔心了那麼久,可你怎麼就突然原諒了她呢?」

  聲音輕輕的,就像一絲絲責備或反對都沒有,只是單純的疑問。

  阮東廷深吸了口氣,片刻後,才說:「恩靜,她有她的苦衷。」

  苦衷?

  就算她有她的苦衷,那他呢?也再一次敞開胸懷,接納了她的苦衷,是嗎?

  她永遠也不會忘記,昨天在重病病房的門外,她看到那雙瘦到了病態的手不顧一切地攀著他的脖子,那樣緊,那樣緊。

  苦衷?人生在世誰沒有苦衷?不過是有人選擇沉默,有人選擇訴說,而更有些人,訴說得過分生動罷了。

  「記得有一回我問你愛是什麼,阮先生,還記得你是怎麼回答的嗎?」慢慢地,她將目光移開了,不再對著那對會教她深陷的無底黑眸:「你說,『愛就是想看她笑,想讓她快樂,無論她犯再大的錯,你都會原諒。』」她輕笑了一下,那麼自嘲地,「所以後來,無論她犯再大的錯,再怎麼無中生有再怎麼謊報病情,你都會原諒,對嗎?因為愛就是『無論她犯再大的錯你都會原諒』啊。」

  「恩靜,不是你想的這樣!」阮東廷臉上卻一點兒猶豫都沒有,坦蕩得讓人難以懷疑他的話:「我之所以會原諒她,第一,是因為她的苦衷我能理解;第二,」他頓了一下,口氣越發深沉了起來:「是因為我和她之間,歸根結底,是我對不起她。」

  他對不起她?

  恩靜有片刻的怔忡,似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可她卻不知該怎麼詢問,也來不及詢問,便被突來的的敲門聲打斷了思緒。

  「估計是你的好朋友等不及了。」阮東廷以為是Marvy,哪知走過去拉開門,看到的卻是一張全然陌生的娃娃臉。

  那娃娃臉也錯愕地看著他,不過很顯然,對娃娃臉來說阮東廷並不陌生:「你是、是……阮東廷?」

  阮生蹙眉。當然以他的知名度,有人認出他也並不是什麼怪事。真正讓他意外的是娃娃臉接下來的話:「既然你是阮東廷,那我昨天救到的……難道就是『阮太太』?」

  原來,就是昨天那身形高大的好人。

  「敝姓劉,當律師的,」好人極懂得察言觀色,見自己救到的正是「阮氏」的董事長夫人,立即笑眯眯地朝董事長曬出了自己的名片,「答謝費鮮花禮品什麼的就別送了,日後有需要用到律師的地方,請阮先生儘管找我就好。」

  阮東廷嘴角一抽,又聽他說:「本來今天過來是想提醒阮太太一些事的,不過既然阮先生在,」他笑眯眯地,不失時機地和未來的大客戶拉近關係:「阮總,借一步說話?」

  兩人不知「借一步」借到了哪,許久也不再見阮生回來。倒是大半鐘頭後,Marvy在樓下喝完咖啡上來,對她說:「別等了,剛剛Cave一杯咖啡沒喝完就被你家阮先生叫走,估計那兩人一時半刻是不會回來了。」

  「連楷夫?」

  「我車拿去保養,他載我過來的。」

  恩靜微微一笑,看來這花花大少對Marvy,也確實是挺上心的。

  不過Marvy已沒心思去揣測她這表情下的意思:「我今天過來是有事找你。」她伸手進包包裡拿出了一份資料,遞到恩靜面前:「還記得我們在何秋霜房裡找到的手機嗎?你小姑的那一隻?」

  「怎麼?」她接過資料。

  「昨天同連楷夫晚餐時遇到他的一個朋友,說是在營業廳工作的,我就磨著他去找那朋友弄了一張初雲的電話單。」

  那單子,此時就在恩靜手裡,密密麻麻的一排號看下來,恩靜的眼最終定到了最後一個號碼上,目光陡然轉冷:「何秋霜?」

  「對,最後一個電話正是打給何秋霜的,你看那通話時間,就在她出事當晚,九點四十六分!」

  而那天李阿姨說,初雲離開她家時,大概九點多。

  「Marvy,我要再去找李阿姨一次,你去幫我辦出院。」

  「可是你……」

  「我沒事。」阮東廷的囑咐突然如耳旁風般,一吹即過,她的口吻和目光一樣堅定。

  十五分鐘後,兩人已坐到了的士上。

  打電話回「阮氏」,清潔部的管理員說,李阿姨今天上的是晚班,這會兒還在家裡。故Taxi一路駛到領管理員給出的地址上。

  那是觀塘一處老舊的住宅區,李阿姨一見到恩靜便熱情地招呼兒子去倒茶——將李阿姨安排至港後,初雲見她念兒心切,乾脆好人做到底,將她兒子也一併接了過來。

  可兩人哪還有心思喝茶,一入座,恩靜便打開天窗說亮話:「李阿姨你再仔細想一想那晚的事好嗎?到底初雲是什麼時候來你家,又是什麼時候走的?還有,你那天偷偷塞給何秋霜的藥我們已經知道了,那藥怎麼會在你這?」

  「啊?」李阿姨看上去有點兒驚慌:「藥、藥的事你們知道了?可我沒說漏嘴啊……」

  「不是你說漏嘴,你現在只需告訴我,那藥怎麼會在你這裡?」

  李阿姨看上去有些為難,就像是怕說錯話,隨時會陷何秋霜於不義。

  「沒關係的李阿姨,你只需要把事實說出來,餘下的我們會自行判斷。」

  「哎,好吧,」她歎了口氣,「其實藥是那晚初雲小姐落下來的,她說,等會兒要拿著這東西去找何小姐,可臨走時卻忘了把藥收進包裡……」

  恩靜與Marvy對視一眼:莫非那晚初雲已經查明了這藥的成分,發現何秋霜一直在吃的不是維生素C,而是抗排斥藥物?

  難怪那晚她會突然把何秋霜給招出來——難怪!

  「那你能再仔細想想,那晚初雲是什麼時候離開你家的嗎?」

  這點李阿姨確實是想不起來了,只說大概是九點多。可她那倒好茶出來的兒子卻像是想到了什麼:「你們說的是阮初雲小姐嗎?」

  「是啊。」

  男子將茶杯擺到桌上,想了想:「那天我是下完班回來時遇到阮小姐的,我在修車行的晚班一般要上到八點半,回來時差不多九點半。」

  「你確定?」

  「確定。」

  九點半,九點四十六分——前後相差不過十六分鐘!

  一定是這樣了,那晚發生的事幾乎可以完完整整地攤開在眼前了!

  九點半離開李阿姨家,九點四十六分打電話給何秋霜,將近十點鐘時墜崖——沒錯,就是這樣!

  兩人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到醫院裡,不過這次,不是回恩靜的病房了。

  隔壁病房裡,張嫂正在伺候何秋霜喝藥,恩靜推門而入,「啪」一聲,將那份資料扔到她眼前。

  「陳恩靜!」秋霜被她嚇了一大跳。

  恩靜卻不理她的大呼小叫,只冷靜道:「初雲過世那晚,九點半離開李阿姨家,九點四十六分打電話給你,十幾分鐘後墜崖過世。何秋霜,現在你還有什麼好辯解?」

  何秋霜瞪大眼。

  可這廂恩靜話音甫落,那廂Marvy聲音又起:「當晚阮初雲透露阮家的第一個監控是你安的,而就在你搬入阮家後,酒窖和甜品室又出現第二個、第三個監控!而就在你得知阮家要重新裝修後,所有的監控全部消失!何秋霜,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秋霜張了張口,一勺湯藥生生僵在半空中,片刻後,才摔到張嫂端著的碗裡:「你們倆又在發什麼瘋?我說過一百遍了,那些事不是我做的!」

  此時正有高大身軀從病房外走進,看到這滿室混亂,便加快腳步進來:「怎麼了?」

  是阮東廷。

  「這個女人!真是瘋了不成?我都和她說過一百遍了,初雲的死和我無關,那些監控器我連碰也沒碰過……」

  「碰也沒碰過?」Marvy冷笑,「你『何成酒店』用的正是那款X-G!X-G和阮家發現的那些監控器有什麼關係,何千金,不必我在這多說明吧?」

  「那也不能證明就是我裝的啊!全香港用X-G的那麼多……」

  「你錯了,並不多。」冷冷清清的聲音,是恩靜:「何小姐……」

  「夠了!」阮東廷終於聽明白了這幾個女人又在搬弄什麼事,「恩靜,」他轉身過來中,「現在就收手。」

  「阮先生!」

  「這件事我會查明白。」

  「現在還不夠明白嗎?」那電話單還在何秋霜床上,就在她剛剛甩過去的那地方,可這會恩靜突然又一把搶過,逼至他眼前:「看到了嗎?這就是證據!初雲最後一通電話就是打給她的,九點半離開李阿姨家九點四十六分打電話給何秋霜將近十點就墜崖了!還有監控,明明初雲已經告訴過我們了,那監控器就是這女人裝上去的,可你偏偏不信!現在呢?家裡也有監控,酒店也有監控,阮先生,誰能同時在阮家和酒店興風作浪?除了這女子之外還有誰?」

  可他卻只是蹙著眉,臉上絲毫也沒有震驚之色:「你就那麼確定在家和在酒店興風作浪的,是同一個人?」

  她一愣:「你說什麼?」

  可阮東廷已經不想再繼續這話題:「好了,回你的病房,別在這無理取鬧。」

  「我無理取鬧?」她張了張口,卻突然間,發現自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怎麼會是無理取鬧呢?明明她手頭上有那麼多證據,明明每一個證據都指向同一個人——是,同一個人——那一個,即使騙了他,也依舊會被原諒的人,那麼,她手頭上證據再多,又有什麼用?

  恍惚間那一紙證據竟成了荒唐言,她垂下頭,失望地笑了:「說到底,你就是捨不得查她吧?」

  還有什麼好說呢?

  她沒有再住院,反正Marvy已經辦過了出院手續,反正醫生已經說住不住院隨她自己。

  只是晚上回到酒店時,那比病床大了許多卻空空蕩蕩的席夢思,卻讓她徹夜失眠了。

  這一晚,阮東廷沒有回房間休息。

  他就呆在秋霜病房裡,和被派過來照料的張嫂一左一右圍著病床。待秋霜睡過去後,張嫂悄聲問他:「先生,太太那邊……」

  阮東廷垂下眼:「你說呢?」

  張嫂不敢妄自揣度他的意思,直到阮東廷又開口:「你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張嫂,你說,我該怎麼選擇?」

  那口氣似迷惑亦似無助,張嫂這才大膽道:「其實我覺得,先生你心裡還是愛著秋霜小姐的,只不過礙於老夫人,又礙于太太這些年對你的好。可現在秋霜小姐的病都好了,先生,我覺得,你也該替自己考慮考慮了。」

  「嗯。」他垂頭,在張嫂看不到的角度裡,掀起了抹微乎其微的冷意。

  等夜漸深,張嫂也熬不住睏意、趴在病床邊打盹時,高大的身軀才無聲息地踱出了病房。

  醫院附近有24小時營業的咖啡廳。在隱蔽的一角,已有人等在那兒。

  待阮東廷坐下,刻意壓低的邪魅男音便響起:「怎麼樣,揪到狐狸尾巴了嗎?」

  阮生冷冷一笑:「何止揪到狐狸尾?還揪到了只能傳達旨意的『信鴿』。」

  「信鴿?要信鴿做什麼?」

  「對方又開始朝恩靜下手了,」昏暗光線中,他眼裡有冷洌的微光劃過:「一次鑽石項鍊案、一次搶劫案,Cave,我不能坐以待斃地等著第三次。」

  「所以?」

  「所以,這陣子你和你家那位,就多幫我看著恩靜吧。」

  Cave聽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攢起眉:「你該不會真打算遂了那只狐狸的意吧?要萬一恩靜妹妹鬧起來……」

  「就是要她鬧。」

  「Baron?」

  「她要不鬧,恐怕對方還不肯相信我的『誠意』吧?」阮東廷眯起眼,「誠意」二字被他咬得沉重而危險,可眼中狠意卻如雷霆萬鈞,「Cave,不管情況如何,你一定、務必,要確保她周全。」

  這一天過後,阮東廷再也沒有回過恩靜的房間。一天二十四小時,他要麼在酒店的辦公室裡,要麼在何秋霜的病房裡。於是沒多久,好事的娛記們又鑽到了空子,開始高調宣揚起「阮何複合」的消息。

  「豈有此理!」秀玉怒氣衝衝地摔掉報紙。這陣子的鬧心事一件接一件攪得她頭痛,誰知這會兒,又出了這檔子混帳事:「不像話的東西,真是昏了腦了!恩靜,你馬上打電話讓他到我房間來!」

  可恩靜卻紋絲未動,直到媽咪又喚了她一聲:「恩靜?」她才回過神來:「他……算了吧。」

  「什麼叫『算了吧』?那混帳東西……」

  「媽咪,他陪何秋霜去廈門了,昨晚……Marvy在機場遇到了他們。」

  秀玉緊緊按住太陽穴——頭又開始痛了,自從初雲過世後,她的身體每況愈下,一碰上不順心的事就開始頭痛胸痛。

  所以恩靜不敢向她描述那場景——就Marvy昨天義憤填膺地向她轉述的那場景:「那不要臉的女人竟全程挽著阮混蛋的手,旁邊還有記者在拍呢!當真連臉面都不要了?」

  她目光空洞地晾在了某一處。

  已經很久沒看到他了,就像是兩個毫無關係的人,每天生活在同一片屋簷下,只是不再相遇。

  直到入厝那一日。

  按老規矩,搬入新居時宴請的賓客越多,人氣越旺,則日後必是家旺業旺人事旺。

  自初雲過世後,秀玉已無盡力再去打理這一些,全權交給了恩靜負責。

  只是這廂她周到地邀請了應該邀請的人,那一廂,新居的男主人卻遲遲沒有出現。

  秀玉在宴席快開始時招來恩靜:「那混帳東西是怎麼回事?連今天也不打算回家了嗎?去,快去催一催!」

  可恩靜給他打了無數通電話,那方卻始終關機。

  「關機怎麼了?去酒店找人哪!阿忠——」媽咪手一揚,招來阿忠:「載夫人到酒店,去把先生『請』回來!」

  「可是……」恩靜還要說什麼,卻被秀玉直接打斷:「可是什麼?這種日子,客人全到了,當主人的有失約的道理嗎?豈有此理!」

  故恩靜速速帶著阿忠,驅車趕往了「阮氏」。

  其實她也不確定阮先生就是在酒店裡,只不過現在手機打不通,又沒人知道他在哪,可尋之處,也就是這裡了。

  而果然,電梯行至頂層,恩靜一踏入,便見阮東廷在辦公室門口向秘書吩咐著什麼。

  他面色冷峻,已經好幾天都沒有見到的男子,看上去就像是被什麼煩事纏滿身,恩靜走近了,就聽到他說:「Cave下午會過來,你將資料轉交給他,注意,千萬別讓任何人碰到這東西……」說著說著,敏銳的餘光一掃,看到了逐漸走近的女子:「恩靜?怎麼過來了?」

  秘書恭敬地朝她頷首,恩靜亦輕輕點頭,轉過臉來時:「你手機打不通,媽咪讓我來接你回家。」

  「手機沒電了。回家?」他像是突然想起了有這麼一回事,「今天入厝?」手腕一抬看了眼腕表,那上頭附著的日期提醒了他今天是什麼時日。

  可阮東廷看上去卻像是還有事,沉吟片刻,他走進辦公室拿起了座機話筒,拔下一連串號碼:「我要晚點才能過去,你先去吃飯吧……嗯,家裡有事……好,回聊。」電話掛下後,便看到門口的恩靜正眼睛不眨地看著自己:「怎麼了?」

  她移開眼:「沒什麼。」

  「走吧,回家吧。」他走出來,順手鎖上了辦公室。

  明明依舊清冷俊逸,明明依稀是舊日的眉目,可隔了一多月再來看,恩靜卻只覺得兩人之間已經相隔了千萬裡。

  「你原本有約嗎?」

  他「嗯」了一聲,電梯開了,要走進去時,卻又聽到辦公室裡的座機響了起來。

  阮東廷攏眉,似乎低咒了句什麼:「你等我一下。」又轉身回到辦公室裡,接起電話:「張嫂?」

  聽到這兩個字恩靜就知那來電的是誰了——今日入厝,這本該忙進忙出的老管家也沒到家裡來,就因那次被阮生派到何秋霜那裡去照顧。

  果然,他聽了沒多久就出聲:「哪不舒服?剛剛打電話時不是還好好的?」

  絮絮說了幾句後,再轉身過來時,原本平靜的眉目間添入了絲猶豫:「恩靜,」他凝眉喚她,看著女子似乎已經了然的目光,他說:「你先回去吧,和媽咪說一聲,我今天恐怕沒辦法回家了。」

  恩靜卻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隔著一米多的距離,也沒有接話,也沒有點頭。良久之後,才問:「她不是已經換好腎了嗎?怎麼又不舒服了?」

  明明該用諷刺用不屑用憤怒的口吻,可她問出這句話時,聲音卻那麼輕。

  不必多說明,阮東廷知道她已經料到了方才是誰的來電:「說是藥物過敏……」

  「你信了?」

  他頓了一下。

  可你看那表情,明明,他自己也是不相信的。

  不相信,卻依舊縱容著。

  她搖著頭,輕輕地笑了——不,不是笑,那唇角微微地勾起,可眼角卻有了隱隱的淚意。她問他,聲音依舊是輕的:「告訴我,你陡然改變的態度、一個多月都不回家,就是因為她病好了、你又可以重新選擇了嗎?」

  明明那天在琴房裡他同她說要好好過下去,明明那天在做楊枝甘露時他吻她的動作那麼溫存,可自從知道何秋霜康復後,一切都變了。

  他不再溫存不再有耐性,他所有的溫存耐性統統物歸原主——是,物歸原主!

  「阮東廷,你怎麼這樣啊?」她睜大眼,那麼用力那麼用力地看著他。那口氣,不確定得就像是怎麼也想不通眼前這一切。

  「是你自己說要好好過下去的,是你說對何秋霜只是『照顧』的!」她搖著頭,就像是沒有辦法接受這一切:「你知道嗎?我真的相信了。明明一開始就告訴自己不要貪心、一開始就告訴自己說你是別人的,可你總給我希望,一次又一次地給我希望!」

  卻最終,讓她這樣地失望。

  她死死捂著唇,一步一步地往後退。他進一步,她就退一步,一邊退一邊搖著頭:「你這樣大的人,怎麼就說話不算話呢?明明知道我那麼蠢,蠢得你說什麼我都信……」

  可他騙了她,在她將未來編織得那麼美好時,將所有的幻象都抽離。

  阮東廷的面色好難看,可卻薄唇緊抿,一句話也沒解釋。

  恩靜失望地搖著頭,還想說什麼,可門口卻傳來了一聲「哎呀」。阮生眉一皺,黑瞳含怒地射向辦公室門口:「做什麼?」

  那處不知何時已圍了好幾個清潔大嬸,大概是在外頭打掃時,聽到了辦公室裡的聲音,才圍過來瞧個究竟。

  恩靜心灰意冷地走出了辦公室。

  大嬸們紛紛趕在她出門前各就各位,只有那李阿姨看恩靜紅著眼,擔憂地追上來問:「太太,您還好吧?」

  恩靜擺了擺手,已經累得不想再說任何敷衍的話。

  就這樣吧。

  算了吧。

  什麼也別說了。

  可這廂她不說,那廂卻總有人要說。

  幾天後,終於被何秋霜放回來的張嫂從外頭帶回了幾份報,原本恩靜也沒在意的,只是老管家一看到她,便心虛地將報紙藏到身後,反倒教人懷疑。

  「你藏了什麼?」

  「沒……」

  「拿出來我看看。」一如既往的溫和,只是那口吻裡堅定的命令,卻讓張嫂不敢不從。

  而果然,在那以販賣名人隱私為最高宗旨的小報上,今日的頭條不是阮東廷又是誰呢?那圖文並茂的首頁上,大咧咧躺著那日她與何秋霜在病房裡爭執的照片,顧不上懷疑那時怎麼會有記者,她目光一移,又看到了旁邊另一張簡直稱得上是溫情的照片。

  是,溫情:春光大好,日頭大盛,入厝的黃道吉日裡,那本應來參加一場入遷儀式的男子正陪著美豔的女子逛名店,周遭是大好的春光,唯美動人,動人得……仿佛那日兩席等著他這主人歸來的賓客全都不是人!

  再配上旁邊煽動情緒的文字:「正室外室烽火大燃,可顯然,阮東廷已經做出了選擇。據悉,阮家入遷當日,阮生阮太便在辦公室裡起了嚴重的爭執,婚姻危在旦夕……」

  她握著報紙的手一顫,在二樓秀玉教育俊仔的聲音漸至一樓時,不著痕跡地,將那報紙扔進了垃圾筒。

  其實也是多此一舉——他天天不回家,外頭的花邊新聞滿天飛,媽咪又怎麼會不知道?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她嫁入阮家的頭兩年,他一直一直地不回來,她一直一直地等在家裡。偶爾在午夜時分醒過來,摸到身旁冰涼的床位,夜半極朦朧卻也極清醒的腦神經總是問著她:陳恩靜,你這樣,又算是什麼呢?

  是啊,又算是什麼呢?

  入厝的第十天,他還是沒有回家,不過恩靜知道,很快,有些事就要到來了。

  那是在這年的隆冬馬上就要過去時,因為一個本土品牌的新品發佈會,久未歸家的阮東廷終於還是回來了。

  「『阮氏』董事長阮東廷今夜亦將攜夫人參加,這是繼何秋霜風波後,二人第一次相攜出現在公眾面前……」小報消息的描繪永遠比她的人生更出彩。

  所以,有那麼多人仍在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怎能做出落魄的姿態?

  阮東廷踏入房間時,在房門口站了許久。不,不是因為太久沒回來,而是乍踏入房,便看到房中美得教他窒息的女子。

  這一晚,她放棄了原本已在名店訂好的黑色小禮服,改穿一襲正紅色的露肩長裙。那長裙是用龍鳳袍慣用的布料縫製而成的,典雅大方的款式,唯一的裝飾是裙角用金絲勾勒出的紫羅蘭,他最愛的紫羅蘭,一朵一朵,自裙角斜斜地往上延伸至心口。

  細微的花骨花,金色的絲線,卻將一襲正紅色長裙襯得越發驚豔,以至於男子走到房門口,恰逢她轉過身來時,雙目一對,他愣住,站在了原地。

  是,那是好久沒見的阮東廷。

  十天前自己在他辦公室裡哭訴的場景清清楚楚地躍入恩靜腦海——「阮東廷,你怎麼這樣?你怎麼這樣啊?」

  可波濤洶湧的情緒此時全被裹進了這襲紅色長禮裙裡。她見到他,竟只是一笑:「還以為你會遲到。」

  聲音裡一點兒哀怨也沒有,真的,一點點都沒有。她只是含著笑拿著包,朝他走過來。

  四寸高跟鞋被她駕駛得穩穩當當,穩穩當當地來到這男子面前:「我已經準備好了。」

  如同出水芙蓉,嬌豔而甜美,帶著紅色本身傳達的喜意。

  他微微笑了下:「很美。」

  從頭到腳的紅,連鞋也是紅。她說:「是不是你也和外面的人一樣以為,今晚的我會穿成一身黑呢?」

  那樣落寞的顏色,也不是沒在他腦海裡閃過的。此時阮東廷卻只是牽起她的手,不做正面回答:「可這顏色的確和你很相配。」

  可不是?稍後的會場上,那麼多鎂光燈全都對著她,不穿慘澹的白不穿落寞的黑,這喜好冷色調的女子頭一回在公眾場合穿大紅,竟也能穿出時尚雜誌裡的味道。

  可當然,驚豔了一番後,眾人最感興趣的還是八卦新聞。所以發佈會一結束,無數記者的鏡頭便和話筒一同擠到這對夫婦面前。別人一問一答裡全是對發佈會的感想,可偏偏,纏在他們身邊的記者問的卻是:「有傳言說阮生阮太的婚姻危在旦夕……」

  不客氣的問話讓阮東廷瞬間黑臉,反正他脾氣不好全世界都知道,那記者倒也不覺得自己特別得罪了他,反而再接再厲:「如果傳言有假,阮先生是否準備做點什麼,讓謠言不擊自破呢?」

  「是啊是啊!」另一個白目的記者也嘖嘖符合。

  更過分的是下一個:「如果阮生阮太的婚姻沒觸礁,那今年怎麼沒聽說阮先生在準備阮太的生日宴呢?」

  可這最過分的問題,卻也最令他當頭一棒——生日?

  驀地,他轉頭看向身旁的女子。只是舉首抬眉間,眾人卻也都知道了——是的,阮先生已經完全忘了太太的生日!

  農曆十二月三十——見鬼了今天是幾號?農曆十二月二十九!

  可身旁女子卻淺淺地漾開了笑,不著痕跡地挽緊了他陡然僵硬的手臂:「怎麼會沒有呢?要不是阮先生精心準備了這一份好禮,憑我的審美品味,今日也不可能以一身紅出場了。」

  「難道說……這襲紅裙就是阮生送給阮太的生日禮物?」

  她微微笑,落落大方得看不出一絲撒謊的痕跡。

  自然還是有人不相信的,可無所謂了,至少,她已經替他鋪了一條下臺的路。

  這晚回家的車途尤其漫長,從香港島駛往九龍半島,車子幾乎泅遊過一整個城市。霓虹落在車窗上,被一條條蜿蜒的雨水分離得落寞而朦朧,她突然開口:「下雨了呢。」他卻也同時打破了沉默:「這是第幾次你替我在記者面前撒謊了?」

  曾幾何時他才說「你撒謊的能力簡直和廚藝一樣糟」,可細細想來,其實,也不是的。結婚這麼多年了,有那麼多次,面對無數閃耀的鎂光燈,她總能端莊又自然地替他杜撰出子虛烏有的行徑。

  恩靜依舊看著那條條落寞的雨注,聲音仿佛是愉悅的:「你這麼問,是良心發現了、想報答我嗎?」

  玻璃窗上映出的男子正看著她,目光深深的,沉沉的。

  恩靜轉過臉來:「如果想報答我,那就送我一份真正的生日禮物吧?」

  「禮物?」

  她就像是心血來潮,清澈的大眼裡陡然燃起了某種歡愉。轉頭吩咐開車的阿忠:「你先回去吧,把我們放在前面的巴士站就好。」

  「什麼?」阿忠錯愕的聲音和阮生瞪大的眼同時進入她的感官裡。

  恩靜笑吟吟:「陪我坐一次巴士好不好?就當作生日禮物。」

  就像是沒有十天前的爭吵,就像是沒有這幾十天以來的冷落,就像是時光大幅度地將所有齟齬都一跨而過,她拉著他的手,二十分鐘後,在雙層巴士的頂層,尋到了最靠近車頭的座位。

  溫婉纖細的女子拉著她冷峻的先生,好一個溫馨的場面。

  汽車繞著城市外沿慢慢地走,因為坐得高,那麼輕易地,就能看清整個城市的面貌:璀璨的燈火,喧嘩的車輛,不息的人潮,這城市怎麼會有黑夜呢?連午夜都剔透明亮得不輸給白晝。她看著看著,突然間,輕輕將腦袋靠到阮東廷肩頭:「你知道嗎,其實剛嫁過來的那一年,我好想讓你帶我把整個香港都走一遍,就坐在雙層巴士上,像現在這樣。」

  幽幽髮香沁入他鼻息,恍惚間竟讓人以為,又回到了關係最好的那一些時日。

  阮東廷頭一低,也順勢將下巴抵到她髮上:「那怎麼不說?」

  低啞嗓音,溫存如同每一對世間愛侶。

  「因為那時好怕你啊,所以有什麼事都憋著不敢說,憋到最後,連自己也忘了。」

  他笑:「那現在呢,還怕我嗎?」

  「怕啊!你總是那麼凶,誰不怕你啊?」

  她突然轉過頭,柔軟的雙臂突兀卻又那麼自然地,纏上了他脖子。

  阮東廷一愣。

  在他面前,她似乎還不曾有過這麼嬌憨的姿態吧?不像世界上任何一個正常的妻子,她甚至都不曾在他面前撒過嬌。

  可今晚,似乎不一樣了。

  只是她的表情看上去那麼自然,自然而愉悅地:「我們今晚就一輛巴士一輛巴士地換,把香港逛一遍,好不好?」

  可事實上,換到了第三輛巴士,恩靜就已經抗不住睏意,趴在他肩頭睡過去了。

  巴士上乘客分分鐘在減少,可窗外耀進的霓虹卻絢爛依舊,透過玻璃,躍在女子白淨的臉上。

  為什麼這一張臉,連入睡時看上去都那麼憂鬱?他想著,長指慢慢遊移在她的臉孔上,從眉間,到鼻尖,到她微微張開的檀口,終於,在時鐘滴滴答答地走到十二點時,英俊的面孔和手指一同落到了她耳畔:「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祝你快樂,這溫婉聰慧的女子,明明,你值得這世上最豐盛的快樂啊。

  可你沒有。

  你沒有得到。

  巴士顛簸了一下,顛醒了原本就睡不踏實的女子,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到站了嗎?還是我睡過站了?」

  「你是睡過了自己的生日了。」他聲音也好輕,簡直是難得地。

  恩靜嬌憨地揉了揉眼睛,朝他笑笑:「我肚子餓了。」

  「我帶你去吃飯。」

  好似一對年輕的愛侶,還未到談婚論嫁的地步,只是彼此中意,所以在這最熱烈也最曖昧的時分,他願為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於是即便已是午夜了,他也堅持著,要為她尋一家閩南餐廳。

  更難得的,是這餐廳裡竟然還有人在唱南音。

  打過盹的女子看上去精神翼翼,從選座位到點菜全都一手操辦。他們挑了個靠窗的位置,正好對著臺上唱戲的老生。

  已值淩晨,到底是夜太寂寥,還是唱南音的人已疲軟,老生撫著琵琶的動作似有了些遲緩。

  卻不是不動人的。伊伊呀呀,溫存婉轉,恩靜聽著聽著,突然間,笑了一下:「阮先生,你還記得我第一次給你唱南音是什麼時候嗎?」

  第一道菜已經被送上來,是泉州人常吃的甜粿,大大的一塊被體貼地分成了六小份,方便夾食,還有她為他點的清酒。阮東廷啜了一口酒,也沒多想,便說:「1987年吧。我們第一次相遇時,在阿陳的靈堂前你唱了一個晚上。」

  1987年?

  她唇邊的笑似乎並不是莞爾:「剛結婚那年你問過我,為什麼就是不肯改口叫你名字,阮先生,你知道為什麼嗎?」她替他夾了一塊溫潤瑩香的甜粿,又替他添滿了酒,才含著靜靜的笑看他:「因為不這麼叫你,我怕我會忍不住陷入被愛的錯覺裡。」

  她努力睜大眼,看著這個讓自己愛了近二十年的男子。對面老生幽幽撫著琵琶,唱著曲,多麼像1987年,他與她于阿陳靈堂前相遇的那一夜,所有謳歌都不過是背景,如同她本人,也註定了只是他人生中的一段背景。

  怎麼還會有未來呢?

  「還記得剛結婚的時候你說過什麼嗎?你說恩靜,我不愛你,並不代表我不會愛護你。」

  他捏著杯盞的手微微顫抖,突然間,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而她還在說,連一點鋪墊都沒有地,跳躍地,唐突地,聲音卻好輕,好慢,就像生怕重了快了,便要打破這嫋嫋南音所營造起的沉靜:「你說我們會這樣相安地平淡地度完這一生,你說何小姐死亡在即,你也沒打算再結交其他女子,你說我可以一輩子都不必擔心自己的地位。可是我呢?」她輕頓了下,唇角甚至還是勾起的,「我該怎麼告訴你,其實從認識你的第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渴望婚姻之外的東西?那麼多年了,我怎麼能以深愛的姿態,每天面對一個不愛我的人呢?怎麼能呢?」

  她哭了,毫無預兆地,在夜半微涼的晚風裡,在精緻的故鄉菜色被一道道端至眼前,在第二十八個生日到來時,她哭了。

  餐廳老生依舊撫著琵琶,調著嗓。那麼熟悉的曲調,溫存宛轉如同舊日:「才子為獲好緣份,不惜將鏡擊陷痕,無情荒地有情天……」

  無情荒地有情天,無情荒地有情天……

  只是天公再有情,也是沒用的——如果,如果他對她,並沒有她想要的感情。

  窗外的雨又開始落,點點滴滴,被風卷著帶入每一張沿窗的餐桌。她盯著手臂上一點一點多出來的雨,竟細微索然得如同無動於衷的眼淚。

  她說,慢悠悠地將目光移到窗外,和著雨聲說:「阮先生,再這樣下去,我怕有一天,我會恨你。」

  他手握的酒杯突然跌到了餐桌上,某種恐慌以滅頂的姿態重重擊入他心口。

  女子的目光飄忽得再也落不到他臉上,唇角那抹仿佛快要消失的笑,卻始終是存在的。她說:「阮先生,」好輕好溫存地再喚他阮先生,然後,說:「我們離婚吧。」

  這徹夜的溫存,這相攜著在一個又一個巴士站輾轉,這平淡溫馨得如同每一對世俗愛侶的夜,他陪著她走,一路走,可原來,原來是為了要走到這一個結局。

  「恩靜……」他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是料得到她會鬧的,可怎麼也沒想到,竟會鬧到這樣的地步。

  恩靜卻像是沒看到他錯愕的表情,只自顧地說:「新婚那夜你對我說,恩靜,我不愛你,並不代表我不會愛護你。阮先生,你做得這樣好,真的,做得好好。」

  「這麼多年了,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你什麼都給我最好的,可是,可是……一定是我太貪心了。

  「太貪心了,竟貪心得一直企望著吃喝穿用之外的另一些東西。

  「明明你和我,註定不會如世間其他的夫婦啊。」

  明明有那麼多的情感,那麼多對夫妻,恒河沙數中卻偏偏出現一對他與她,在無數投桃報李的俗世關係中,十餘年來,恒久上演著我贈你瓊漿,你還我淚光。

  她細細索索地說,和著酒,和著雨,將這漫漫十餘年裡的愛戀一句一句道出。

  「可是我啊,都是我啊,明明到了這個年紀,竟還抱有不現實的幻想。是我太蠢鈍了,對不對?

  「所以,阮先生……再見吧。」

  她拿起包,款款起身前再望一眼這十餘年來都蝕入她心骨的男子。

  她與他的距離,看似親密歡喜得如同眼前的這一桌閩南菜:甜粿,清蒸魚,佛跳牆,代表著夫妻甜蜜,福壽雙全。

  可那最終的雙全,早已經走不到。

  走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