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惟願忘卻在今夜·05

  客廳櫃子上放著一瓶布納哈本威士忌(Bunnahabhain),還是一年前沒喝完放在那兒的。和昌從廚房裡拿出一隻玻璃杯,又從冰箱裡取了些冰塊,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威士忌倒入酒杯時,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他用指尖攪了攪冰塊,一飲而盡。獨特的香氣從喉間直達鼻腔。

  薰子的哭聲漸漸微弱下去,不是悲傷已盡,恐怕是沒了力氣。他眼前浮現出薰子伏在床上,淚眼婆娑的樣子。

  和昌把杯子放在桌上,重新環顧房間。傢俱的佈置和一年前相比沒什麼變化,但氣氛卻截然不同了。客廳櫃子上的裝飾盤被收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玩具電車;房間角落裡放著足球,球上印著有名的動漫角色;旁邊還有一輛幼兒自行車。還不僅僅是這些,玩偶、積木、球——這些散落在各處的物件,無不顯示這裡生活著一個活潑的六歲女孩,一個好動的四歲男孩。

  這是薰子為孩子們佈置的屋子啊,他想。她的大部分時間,應該都是在這裡度過的吧?為了不讓父親的缺席給孩子們留下喪失感,她一定想盡了辦法。

  咔噠一響,他回頭看去,薰子正站在客廳門口。她換了衣服,穿著T恤衫和長裙,頭髮蓬亂,雙目紅腫。才不過幾個小時,她看上去已經瘦了不少。

  「能不能讓我也喝一杯?」薰子看著桌上的酒瓶,聲音微弱。

  「哦,好啊。」

  薰子走進廚房,只聽見裡面有聲音,卻不知道她在做什麼。過了一會兒,她端著托盤出來了,上面放著一隻細長的玻璃杯、一瓶礦泉水和一隻冰桶。

  她與和昌隔著桌角坐下,默不作聲地開始兌酒,手勢算不上熟練。她原本就不怎麼喝酒的。

  薰子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嘆息道:

  「總覺得怪怪的。女兒都那樣了,夫妻倆還在喝酒。更何況,都已經分居,快離婚了。」

  這話帶著點自暴自棄,和昌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好沉默著將威士忌含在口中。

  於是相對無言。最後還是薰子打破了寂靜。她低聲說,我不相信。

  「瑞穗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我從來都沒想到過。」

  我也是。和昌把這句話嚥了下去。想起這一年來與瑞穗有限的接觸,他就感到自己沒資格說這些。

  薰子攥著玻璃杯,又開始嗚咽。淚珠從面頰上滾落,吧嗒吧嗒掉在地板上。她扯過旁邊的抽紙盒,擦了淚,又去擦地板。

  「哎,」她說,「該怎麼辦?」

  「你是說器官移植的事?」

  「嗯。我們不是為了商量這個才回來的嗎?」

  「是啊。」和昌凝視著杯中的酒。

  薰子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如果把器官移植到別人的身體裡,瑞穗的一部分是不是就會留在世上呢?」

  「這要看你怎麼想了。就算心臟、腎臟留了下來,但孩子的靈魂並沒有附在上面啊。不如這麼考慮吧?用作移植的器官能幫到別人,那孩子的死也就有了價值。」

  薰子扶住額頭。

  「說實在的,我對去救助素不相識的人沒什麼感覺。或許是我太自私了。」

  「我也是。現在這時候,我沒辦法去想別人。而且,也還沒告訴我們,將要把器官移植給誰,那人又在哪裡。」

  「是嗎?」薰子意外地睜開了眼睛。

  「的確。所以,就算同意捐贈器官,也要先知道器官的去向。或許,還要讓醫院告訴我們,移植手術進行得是不是順利。」

  「嗯。」薰子凝神思索。兩人又沉默了一陣子。

  和昌喝乾第二杯威士忌的時候,她輕聲說:

  「不過,也許可以認為,她還在某個地方。」

  「……怎麼說?」

  「拿走那孩子心臟的人,獲得那孩子腎臟的人,都在這世上的某處,也許今天也還好端端的活著……是不是可以這麼想呢?你覺得呢?」

  「或許吧。或許。也可以這麼說,」和昌道,「如果要捐獻瑞穗的器官,我們或許情不自禁地就會這麼想了。」

  「是啊。」薰子喃喃著,從冰桶裡舀起幾塊冰,加進杯子裡,搖著頭,「太勉強了。我還沒辦法接受瑞穗已經死去的事實,卻必須要考慮起捐獻器官的事了。這太殘酷。」

  和昌也有同感,總覺得哪裡怪怪的。為什麼他們非得經受這樣的試煉?

  近藤的話忽然復甦在腦海:您應該也想和別人商量一下吧——

  「和大家商量一下吧。」和昌說。

  「大家?」

  「你家、我家、各自的兄弟姐妹之類。」

  「哦,」薰子疲憊地點頭,「也是。」

  「都這麼晚了,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也是不可能的,要不分別打電話問問?」

  「好吧……」薰子的目光有些虛無,「可是該怎麼開口才好?」

  和昌舔了舔嘴唇。「只能實話實說了吧。你那邊的親戚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先跟他們說,看來孩子是救不回來了,然後和他們商量一下捐獻器官的事情就好。」

  「不知道能不能把腦死亡這件事說清楚啊。」

  「如果覺得有難處,我可以替你解釋。」

  「嗯,總之得做點什麼。你用家裡的電話嗎?」

  「不,我用手機。你用家裡的座機吧。」

  「嗯。」薰子答應著,站了起來,「我去臥室打。」

  「好。」

  薰子邁著沉重的腳步向門口走去,在出屋之前,又回頭道:

  「你恨媽媽和美晴嗎?如果他們照顧瑞穗更用心些……」

  她說的是游泳池的事。和昌搖搖頭。

  「我瞭解她們。她們不是那種草率馬虎的人。當時必定是無可挽回的了。」

  「你真這麼想?說實在的,我倒真想衝她們發脾氣。」

  和昌不知道該不該附和她,躊躇了一會兒,還是再次表示否定:「那種場合,換了你我,恐怕也會是同樣的結果。」

  薰子緩緩眨了眨眼,說了聲「謝謝」,走出了房間。

  和昌撿起丟在一邊的外套,從內袋取出手機,開機看了看郵箱。裡面有幾封郵件,都不算緊急。

  他從通訊錄裡翻出多津朗的號碼。撥電話之前,他想了想該如何開口。與薰子的父母不同,和昌的父親並不知道孫女出了事。在醫院等候時,和昌也曾想過要不要通知多津朗,又覺得還是等有個結果再說為好,就沒有聯繫他。

  和昌的母親在十年前因食道癌去世了。她臨終時的遺憾,就是獨生子不知道何時才會結婚,自己見不到孫子的面。這樣一想,去世得早反而是好的。母親稍微有點神經質,溺愛有加的孫女突然死去,她一定無法接受吧。會不會臥床不起呢?抑或是歇斯底里地質問千鶴子和美晴?

  他在腦海中整理了一下思路,撥通了電話。看看錶,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不過七十五歲的多津朗睡得晚,現在應該還醒著。和昌結婚離家後不久,多津朗就賣掉了老房子,獨自生活在一幢超高層公寓裡。平日裡利用家務服務,生活過得還算舒適。

  電話響了幾聲,接通了,是父親低沉的聲音:「喂?」

  「是我,和昌。您現在還好嗎?」

  「嗯,怎麼了?」

  和昌嚥了口唾沫,開口道:

  「今天,瑞穗在游泳池出事了。溺水,被救護車送到了醫院。」

  他的語速飛快,屏住了呼吸。

  父親乾脆地問:「嗯,然後呢?」

  「沒有恢復意識。說是救不過來了。」

  對面傳來的似乎是呻吟,多津朗不說話了,或許在調整呼吸。

  「喂?」和昌問了一聲。

  長長吐出一口氣之後,多津朗問:「現在是什麼情況?」聲音有些尖鋭。

  和昌說還在ICU治療中,但那只是延長生命的措施,孩子恐怕已經腦死亡了。

  多津朗的話似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悲怒交加:「怎麼會……小穗她……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

  「好像是去摸排水口的鐵絲網,手指卡住拔不出來。我會繼續調查原因的,但現在不是時候,必須考慮接下來的事。所以才給您打電話。」

  「接下來的事?什麼事?」

  「是器官捐獻的事。」

  「哈?」

  多津朗還有些弄不清狀況,和昌開始向他解釋志願捐獻器官以及判定腦死亡等等。但多津朗馬上打斷了他:

  「你在說什麼啊?現在不應該談這些吧?小穗還生死未卜啊。」

  果然是這樣,和昌想。人的普遍反應就是如此。還沒能接受所愛之人離開的事實,就開始談器官移植,實在是太亂來了。

  「不是的,生死未卜的階段已經過去了,瑞穗已經死啦,所以才談這個啊。」

  「死了……可是,不是要先判定才能談移植嗎?」

  「當然是這樣,不過醫生說,她多半已經腦死亡了。」

  和昌覺得有必要從日本的法律講起。他一邊解釋著,一邊想,薰子肯定很辛苦吧。連理解了這條規定的自己,都不太能把這個說清楚呢。

  不過,解釋了半天,多津朗終於掌握了情況。

  「這樣啊。也就是說,雖然心臟還在跳動,但小穗已經死了,不在這世上了,對吧。」多津朗似乎是在告訴自己。

  「是的。」和昌回答。

  「唉……」多津朗長嘆一聲,「該怎麼說呢。她還那麼小啊,路還長,怎麼就……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替她去,把我的命拿去也好啊。」

  這話確是出自肺腑。瑞穗出生後沒多久,抱上了第一個孫輩的多津朗便多了個口頭禪:為了這孩子,讓我什麼時候去死,我都心甘情願。

  「那麼,您是怎麼想的?」和昌打斷了父親的話。

  「……是捐獻器官的事嗎?」

  「嗯。我想聽聽您的想法。」

  電話對面的多津朗沉吟著。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啊。既然相當於已經死了,至少器官還能對別人有點用,這也是積德的事。只是,還是想靜靜地等著她走啊。」

  「是啊。我知道,同意捐獻器官或許是理性的判斷,但感情上還是無法割捨。」

  「如果是自己的器官,或許答應得會更痛快些吧:不必客氣,儘管用吧。唉,我這種老頭子的器官,又有誰想要呢。」

  「自己的器官啊……」

  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徵詢瑞穗自己的意見呢?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和昌啊,」多津朗說道,「我把決定權交給你了。不管你怎麼做,我都不會有怨言。我想,在這件事上,還是做父母的最有發言權吧。怎麼樣?」

  和昌做了個深呼吸,答道:「我明白了。」在打電話之前,他就模模糊糊地預感到,父親會給出這樣的答覆。

  「我想去見見小穗。明天可以嗎?還能見得到吧?」

  「啊,明天應該還可以的。」

  「那我就去看看她。不,這麼說大概不合適了吧……總之,我會去一下。醫院在哪裡?」

  和昌說了醫院的名稱和地址。「你們決定明天的日程安排之後,就發郵件告訴我一聲。還有,要好好照顧薰子啊。」多津朗說完,就掛斷了電話。他不知道兒子和兒媳快要離婚了,還以為和昌租住的地方至少是個別墅呢。

  和昌放下手機,抓起杯子喝了一口。酒味已經很淡了,他拿過酒瓶,又倒了些威士忌。

  他回味著和多津朗之間的對話。心裡一直放不下的,是「如果是自己的器官」這句話。

  和昌再次拿起手機,輸入「腦死亡」、「器官捐獻」兩個關鍵詞,開始搜索。

  很快,屏幕上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報導。他挑著有可能相關的內容瀏覽。終於弄清了自己如此煩惱的原因。

  根源在於器官移植法的修訂。過去,僅僅在患者有意願捐獻器官時,將腦死亡認定為人的死亡;修訂後變為,當患者意識不明時,徵得家屬同意亦可。這樣一來,就能適用於像瑞穗一樣的小孩子:他們對器官移植毫無概念,當然也不可能考慮過類似的事。實際上,這部法律的修訂等於解除了器官移植的年齡限制。

  雖然圍繞腦死亡一直有爭議,但如果是本人的意願,家屬也比較容易接受,可以理解為尊重死者的遺願。但如果把做決定的責任推給家屬呢?

  和昌越想越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放下手機,站了起來。

  他走出客廳,來到走廊上,停在樓梯下,側耳細聽。二樓沒有哭泣聲,也沒有說話聲。

  他猶豫著上了樓,走到走廊盡頭的臥室門口,敲了敲門。但屋裡沒有人應答。

  該不會想不開尋了短見吧?不祥的預感急速膨脹。和昌推開門,裡面一片漆黑,他按下牆上的開關。

  但薰子不在房裡。大床上併排擺著三隻枕頭,大概平時都是母子三人睡在這裡的吧。他忽然有了這種與當下毫無關聯的想法。

  不在這裡,會在哪裡?和昌想了想,折返回去,打開雙扇門的其中一扇,點亮了燈。

  這是一間八坪(註:約13.2平米)左右的西式房間。薰子背對著他坐在房間正中央,懷裡抱著一隻大大的泰迪熊。那是瑞穗三歲生日時,外祖父母送給她的。

  「最近,」薰子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她總是一個人在這裡玩。還說:媽媽,別進來。」

  「……是嗎。」

  和昌環顧室內。裡面沒放什麼傢俱,靠牆擺著兩個紙箱,塞滿了人偶、玩具樂器、積木之類。紙箱旁邊放著幾本繪本。

  「我原想,等瑞穗上了小學,這個房間就給她學習用。」

  和昌點點頭,走近窗邊,俯視著下面的庭院,想像著從院子裡往上看,看見孩子們在窗裡揮手的樣子。

  「給你爸媽打電話了嗎?」

  薰子「嗯」了一聲。「他們都哭得厲害。說,總也等不來我的電話,想著,多半是沒救了。媽媽一個勁兒地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還想以死贖罪。」

  想到岳母的心情,和昌的心更痛了。

  「這樣啊……那麼,關於捐獻器官的事,他們怎麼說?」

  一直把頭埋在泰迪熊裡的薰子抬起頭來。

  「說他們無法判斷,交給我了。」

  和昌往牆上一靠,順勢滑到地上,盤腿坐下。「你那邊也是啊。」

  「公公也是?」

  「嗯。他說,這件事只能讓做父母的來決定。」

  「果然。」薰子把泰迪熊放回紙箱裡,「哪怕那孩子托個夢迴來也好啊。」

  「夢?」

  「是啊。托個夢,說她想怎麼做。是想這樣靜靜地停止呼吸,還是至少想讓身體的一部分繼續在這世上存續下去。如果她託夢來了,我便照她說的去做,這樣,就不會留下遺憾了。」薰子說著,緩緩搖頭,「可是,不可能的。今晚,我是睡不著了。」

  「我和我爸談的時候,也有同樣的想法。如果能知道瑞穗的想法就好了。於是我想,如果那孩子長大了,關於這個問題有了自己的看法,她會得出什麼結論呢?」

  薰子直勾勾地盯著泰迪熊。「如果瑞穗長大了……」

  「你怎麼想?」

  和昌想,她大概會這樣回答:就算問我,我也不知道啊。但薰子想了想,沉默不語。

  終於,她開口了。

  「之前,在公園裡,我們發現了三葉草。有四片葉子的三葉草。是那孩子自己發現的呢。她說,媽媽,只有這棵有四片葉子喲。我說,哇,真棒,找到它意味著會得到幸福呢,帶回家去吧。接著,你猜她怎麼說?」她的目光在和昌臉上逡巡。

  「猜不到。」他搖搖頭。

  「瑞穗說,我已經很幸福了,為了別人,還是把它留在這裡吧。也許,它會給另一個陌生人帶去幸福哦。」

  有什麼一下子從心底湧了上來,猛地湧上淚腺,模糊了和昌的視線。

  「真是個好孩子啊。」他的聲音哽嚥了。

  「是啊,是個很好的孩子呢。」

  「多虧了你。」和昌用指尖拭去淚水,「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