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來讀書的人·03

  他和江藤是在都內的居酒屋見面的。兩人已經有五年沒見了。前兩天,門脇打電話給江藤,說有事要談,把他叫了出來。門脇剛坐下,就敲著桌子,氣勢洶洶地對門脇說:「這是怎麼回事?」激烈的語氣差點把來記菜的女服務員嚇跑。

  「許久沒見,居然是這種陣勢啊?」江藤稜角分明的面龐上浮起一絲淡淡的微笑。他面容憔悴,下巴尖削,明顯比五年前瘦了許多。不,這麼說並不恰當,應該說,是憔悴了許多。

  「你結婚不請我,我能理解。五年來,你和我沒有任何聯繫,我也能理解。可是,這算什麼事啊?我們一個投手一個捕手,搭檔了足足八年,這八年的情分到哪兒去了?我聽中谷一說,真覺得沒臉。你肯跟比你小一歲的準投手商量,就不肯跟我這個舒展身體,拼了老命去抓住指叉球,跟你老婆沒兩樣的人商量啦?」

  聽了門脇的抱怨,江藤大感苦惱。

  「我是真的不想讓棒球隊的夥伴知道這件事。因為要是他們知道了,肯定會傳到你耳朵裡。大家都很忙,要是知道了,卻幫不上忙,總歸會覺得內疚,我也會很不好意思的。可是中谷不知怎麼的打了個電話來,問起我女兒怎麼樣了。撒謊也不容易,我就乾脆把實情告訴他了。」接著,他又短短地道了聲歉,「對不住了。」

  門脇嘖嘖地咂著嘴,連連搖頭。考慮到江藤的實際情況,自己也實在沒辦法多責怪他。他反而懊悔起自己這五年來為什麼沒有聯繫江藤了。

  他們都曾經是公司棒球隊的成員。一個是王牌投手,一個是專業捕手,出戰過都市對抗棒球大賽,江藤還曾經被專業球探關注過。速度球和指叉球是他的武器。

  從球隊退役之後,江藤被分配到公司的營業部,門脇辭了職,去繼承祖父傳下來的食品公司。他原本就和父親說好了,總有一天要回去繼承家業的。所以,在練習棒球的同時,他也不曾懈怠過經營方面的學習。

  各自的身份改變了,球隊夥伴們之間也就慢慢疏遠起來。尤其是門脇和江藤,因為某件事,把關係拉得更遠了。這件事說來很簡單:門脇單戀了很多年的女孩和江藤結婚了。他甚至完全不知道女孩和江藤正在親密交往。門脇曾經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對江藤透露過,自己喜歡上了那個姑娘。他不知道江藤是懷著什麼心情聽自己傾訴的,之後,兩人就再也沒有見面。

  五年過去了,門脇心中的芥蒂已經蕩然無存。可是又沒有恢復聯繫的理由和機緣,直到前不久。

  棒球隊比他晚一年的後輩中谷來訪,說的話出乎他意料之外。中谷說,江藤的女兒想去美國接受心臟移植手術,為了籌集巨額資金,想要開展募捐活動,可是又苦於沒有可以依賴的人。

  門脇心中一熱,在中谷離開後,毫不猶豫地撥通了中谷告訴他的,江藤的手機號碼。草草寒暄之後,門脇說有事要談,約江藤第二天見面。

  「由香裡還好嗎?」用啤酒慶祝過久別重逢之後,門脇問道。由香裡就是門脇曾經愛過的那個姑娘。

  「嗯,還好。不過,因為女兒的事,也不是太有精神。」江藤低聲回答。

  「該有四歲了吧。叫什麼名字?」

  江藤手裡拿著一串雞肉串,在醬汁碟裡寫下「雪乃」兩個字。「讀作YUKINO。」

  「好名字。是誰想出來的?」

  「是我家那口子。她說,想生一個皮膚白的孩子。就是這麼單純的想法。」

  自然而然地把由香裡稱作「我家那口子」,即便聽到江藤這麼說,門脇也已經沒什麼感覺了。

  「給我看看照片吧。手機裡應該有吧?」

  江藤從外套內袋裏掏出手機,單手劃了幾下,放在門脇面前。屏幕上是個穿著粉色T恤的女孩,手裡拿著膠皮管,笑得正歡。她長得像由香裡,也具備江藤的特徵。

  「真可愛啊。膚色也很健康。要是不被曬黑的話,應該會很白淨吧。」門脇把手機還給江藤。

  「拍這張照片的時候,她天天都在外頭玩。」江藤把手機放回內袋裏,「現在,她的膚色與其說是白,更像是灰色。」

  門脇把毛豆丟進嘴裡。「聽說她心臟不好?」

  江藤喝了口啤酒,點點頭。

  「擴張型心肌病。你知道心肌嗎?就是那東西功能低下的病。概括地說,就是把血液送到全身的泵,力氣越來越弱了。原因還不清楚,也有可能是遺傳。所以,我們已經放棄了要第二個孩子的打算。」

  「天生的嗎……」

  「不過,剛開始的時候還不怎麼嚴重。只要吃藥,限制運動,就能和別的孩子一樣去上幼兒園了。可自從去年年底以來,她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渾身無力,飯也不能好好吃了。住院之後,接受了好多治療,可總也不見好轉。最後,醫生終於宣佈,要救她,只能做心臟移植。」

  門脇低聲道:「是這樣啊……」

  「心臟移植,說出來只是一句話,做起來可就難了。要是成年人,國內也可能出現donor,也就是器官提供者。可是小孩子呢,就別抱期望啦。雖然器官移植法修訂之後,只要徵得父母同意,兒童也能夠捐獻器官,可是現實中,這條法規幾乎沒有實施過。」

  「所以要去美國嗎……」

  「器官移植法修訂之前,禁止未滿十五歲的兒童提供器官,所以日本的兒童要想移植器官的話,就得到國外去。拜此所賜,實現國外器官移植的流程本身已經確立下來了。我們也按照這個流程在做,可是知道費用之後,眼前真是一片漆黑。」江藤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嘆息一聲,緩緩搖頭。

  門脇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他覺得接下來要進入正題了。

  「就是說啊,為什麼要花這麼多錢?聽中谷說,要兩億多日元呢。真的嗎?」

  「是啊,是真的。確切地說,需要兩億六千萬日元。」

  「為什麼要這麼多……你不是被騙了吧?」

  江藤伸向扎啤的手中途停住了,苦笑道:「被誰騙了啊?」

  「可是……」

  江藤從身邊的包裡取出一本手賬,翻開來。

  「一家三口坐經濟艙去美國,接受手術,回國——事情可沒這麼簡單啊。飛機必須要包機。機上還要裝載醫療設備、備品、藥劑、電源、氧氣罐。我們這種外行是處理不來的,所以還要帶上包括醫護人員在內的專業團隊。當然,他們在美國期間的費用都由我們來負擔。團隊總有一天要回國的,可是我們呢,在找到捐獻者之前,還得在美國等待。除了住宿費,日常開銷也需要一定的費用。大頭還是女兒的住院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現捐獻者,總不能一直在醫院外頭等著。這種狀態將持續好幾個月。據說平均要兩三個月呢,這些錢也不知道夠不夠。」江藤從手賬上抬起頭來,無力地一笑,「光聽聽就要昏倒了吧?」

  門脇深有同感,卻沒有點頭。「這樣說不定還不止兩億多……」

  「還不止這些。剛才列舉的開銷,還不到全部費用的一半。」

  「這怎麼說?」

  「美國的醫院雖然可以接收外國人,進行器官移植手術,但是必須先以存款的方式,支付全額醫療費。這筆錢的金額,每家醫院都不一樣。這次我們申請的醫院,需要的費用換算成日元,是一億五千萬。」

  「這麼多……」門脇幾乎喘不過氣來。

  「就這還算是比較便宜的了。根據病情,聽說有的醫院還開出了四億日元的高價。可是這筆錢性命攸關,也不能論什麼貴賤啊。」

  「這麼多錢,平民百姓哪能拿得出啊?」

  「所以要募捐。我剛才說了,出國接受器官移植的流程已經確立下來了。其中也包括費用的籌措方法。只有向社會低頭,才能得到救助。大家都是這麼做的。雖然很難為情,可我們也採用了這種方式。現在不是逞強好勝,談什麼自尊,什麼驕傲的時候,因為這關係到我女兒的命啊。」江藤的目光中滿含著悲壯的決心。

  門脇終於把事情弄明白了。聽中谷說的時候,他還半信半疑,但看來事態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嚴重。

  「我明白了。」他說,「讓我也出一把力吧。我聽中谷說,你缺一個居中主持的人,正為這事煩心呢,對不對?我知道你和由香裡都沒時間,所以,讓我來做吧。不是要募集到兩億五千萬嗎?」

  「不行,你有你的工作啊。」

  「那肯定,不過時間是可以安排的嘛。雖然是家小公司,不過我好歹也是個經營者,人脈方面,我還是有那麼一點點自信的。」

  「門脇……」江藤叫了一聲,再也說不出話來。門脇看著他緊抿的嘴唇,開始充血的雙眼,自己心裡也熱了起來。

  「我一直很後悔。」門脇說,「當時,為什麼沒有對你說一聲『恭喜』?為什麼沒有告訴你,一定要讓由香裡幸福?直到現在,我仍然忍不住要生自己的氣。你們的婚宴只請了雙方的家人親戚,大概就是因為,如果要風風光光地操辦的話,肯定得邀請以前棒球隊的成員們,也就是得邀請我吧?我都明白,所以對你懷著十二萬分的歉意。請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吧。當投手有麻煩的時候,能幫助他的只有捕手了啊。」

  眉頭緊皺的門脇說這番話的時候,江藤一直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按著雙眼的眼角。這時,他抬起頭,忽然露出了微笑。

  「當我考慮發起募捐活動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想跟你好好商量商量。可是,我又覺得不能這麼做。唯獨你,我不願去求你。現在,我仍然是同樣的心情。我不能求你。」

  「等等啊,我——」

  「你聽我說。」江藤伸出右手,不讓門脇再說下去,「我想,我不能求你,可是我能去求誰呢?我想不出別人來。可要是誰都不求,雪乃就沒有得救的希望了。那麼,我的選擇,就只有一個。」

  江藤直視著門脇,坐直了身子,雙手擱在膝頭,深深地低下頭去。「謝謝,那就拜託了。」

  門脇心中熊熊燃燒的火焰,此時已燃遍了全身。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默默地伸出右手。

  低著頭的江藤似乎察覺了,仰起臉來。兩人目光相交,門脇輕輕晃了晃自己伸出的手。

  江藤握住了那隻手。曾經投出過快球的手,如今已經變得十分柔軟。門脇凝視著朋友的眼睛,用力回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