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醫院大門的時候,和昌有種類似懷念的感覺。他想起兩年多以前,自己每天都要到這兒來。但很快,他發現用「懷念」這個詞是很不謹慎的,因為從那以後,一個問題都沒有解決。
他在問詢台說明來意,問詢台後面的小護士打了個電話,便讓他去腦神經外科的候診室等著。不過,不保證醫生一定能見他。「要是有急診病人,醫生的安排可能就會發生變化,請您理解。」小護士乾巴巴地說。
到候診室一看,只有一名老年患者在等待。很快,老人就被叫進了診室。和昌在長椅上坐下,翻看起帶來的雜誌。
雜誌上忽然投下一片影子,有人來到了他旁邊。和昌抬頭的同時,問候聲響起:「好久不見。」身穿白衣的近藤正俯視著他,相貌看上去還是那麼理智。
和昌合上雜誌,站了起來。
「好久不見。此前承蒙您關照。」他低頭行禮。
近藤點點頭,道了聲「請」,便帶頭往前走去。
他把和昌領到一間擺著桌子和類似測量儀器的房間裡。應該是進行診斷和治療的地方。近藤讓和昌坐,和昌便坐下了。
近藤也坐了下來,打開手中的文件夾。
「令嬡的情況好像很穩定。上個月的檢查也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是啊。托您的福。」
近藤笑了笑,合上文件夾。
「托我的福?您真這麼想嗎?」
「您的意思是?」
「令嬡的身體至今仍然有生命體徵,這不是因為我們的醫療行為,而是多虧了你們本身的努力和執念——您應該是這麼想的吧?事實也正是如此。醫院什麼都沒有做,只是做做檢查,開開必需的藥品。」
和昌不知該怎麼回答,默不作聲。近藤說了聲「不好意思」,舉起一隻手。
「成了抱怨了。我本來不是這個意思。其實,我是打心底裡感到震驚和欽佩啊。我和主治醫生談過了,他也有同樣的想法。這讓我們重新認識到了人體的不可思議和神秘。」
「那麼,瑞穗是真的在一點點恢復嗎?」和昌問。
近藤沒有立刻回答,想了一會兒,才慎重地開口道:
「這樣表述不太妥當,非要說的話……嗯,或許可以說,是朝著更容易管理的方向發展。」
「容易管理?」
「生命體徵平穩,必須攝入的藥劑也越來越少。您太太的負擔應該比以前減輕不少了。」
「這不能說是恢復嗎?」
近藤的黑眼睛輕輕眨了眨,回答:「不能。」
「為什麼?」
「所謂恢復,」近藤舔舔嘴唇,繼續說下去,「指的是逐漸接近原來的狀態。只要能稍微往健康方向靠近一點兒,就能用這個詞。但令嬡的情況並非如此。雖然通過磁力刺激和肌肉量的增加,也許可以多少保存一點統合性,但那充其量只不過是補償,並不是接近原來的狀態。她的大腦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不,我們推測,大腦恐怕已經大部分都已經死滅了。」
和昌長嘆一聲。「這就是我想知道的。」
「這樣啊。今天早上接到您的電話,說想問問女兒大腦方面的事情。不過,就像我當時說的,我們不能正確把握現在的狀態。」
近藤說,在定期檢查的時候,薰子並不希望他們檢查腦部。理由呢,和昌多少也能猜到一點。萬一檢查結果表明,大腦沒有任何好轉,甚至惡化了呢?她不想知道這些。
「沒關係。我想問的不是現在,是那天的事。」
「那天?」
「瑞穗出事那天。當時您說,瑞穗可能已經腦死亡了。」
「嗯,」近藤微微點頭,「您想問的是?」
「我就不拐彎抹角了。如果當時進行了腦死亡判定,您覺得事情會怎樣發展?瑞穗會被判定為腦死亡嗎?希望您能坦率地回答我。」
近藤驚訝地看著和昌,不明白他為什麼到了現在還問這個。
「我判斷,」腦神經外科醫生開口道,「她腦死亡的概率非常之高。如果現在我面前有一個孩子,他的狀況和當時令嬡的狀況完全相同,那麼我也會做出同樣的診斷。毫不遲疑。而且,就像那天晚上一樣,我一定會向孩子的父母確認,他們是否有捐獻器官的意願。」
「儘管瑞穗又活了兩年多?」
「當時我也和您說過了,雖然大腦已經死亡,但心臟不會馬上停止跳動。只不過,能持續這麼長時間,也是我們沒有想到過的。」
「那,如果現在給瑞穗做腦死亡判定,會怎麼樣?剛才您說她沒有恢復。那麼您覺得,如果現在做判定,還是會得出腦死亡的結論嗎?」
近藤緩緩點了點頭。「我想會的。」
「雖然她的身體在成長?」
和昌打算說出心裡的疑問,近藤卻露出一絲微笑。
「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不,如果換做別的學藝不精的醫生,或許會說判定不是自動進行的吧。正如您指出的,如果大腦的所有功能都停止了,身體絶對不會成長,也不能調節體溫,不能穩定血壓。從過去的常識考慮,這不可能是腦死亡。但是,」近藤話鋒一轉,「過去有幾個這樣的例子。儘管已經被判定為腦死亡,卻又活了好幾年,期間還長高了。對此,移植醫療推進派反駁說,那都不是真正的腦死亡,沒有進行過正式判定。不管怎麼說,總有這種例子,對吧?但是我認為,在法律上認定為腦死亡狀態的案例並不少見。從判定標準上說是腦死亡了,但其實大腦還殘留著一部分功能。而瑞穗小姐——令嬡恐怕就是這樣。」
「既然殘留著一部分功能,豈非不能稱之為腦死亡?」
近藤聳了聳肩。
「您果然是誤解了。不過也怪不得您,因為腦死亡這個詞本身就包含著許多謎團和矛盾。」
「此話怎講?」
「腦死亡的定義,是大腦全部功能停止。判定標準,是確認上述定義。但那只不過是原則罷了。因為對於大腦,我們並非全知全解。在哪兒藏著什麼功能,還完全不瞭解。既然如此,要怎麼確認全部功能停止呢?」
「的確。」和昌低聲道。
「您或許也知道,腦死亡這個詞,是為了器官移植而造出來的。1985年,厚生省竹內班公佈腦死亡判定標準,將符合標準的狀態稱為腦死亡。確切地說,這是不是等於全部功能停止,是不清楚的。所以,也有人說判定標準錯了。那些反對腦死亡等同於人類死亡的人,其意見也大致如此。」(註:竹內班,指的是厚生省的腦死亡研究班,班長為著名腦外科醫生竹內一夫。所提出的標準也被稱為「竹內標準」。)
「我覺得這話也有道理。」
「我理解您的心情。不過,不要忘記,竹內標準沒有給人的死亡下定義,只是給器官移植提供一個做出決定的界線。班長竹內教授最重視的,是『point of no return(不可恢復點)』——在這種狀態下,甦醒的可能性為零。所以我覺得,這個稱呼不要用『腦死亡』,用『恢復不能』或『臨終等待狀態』更加貼切。但對於想推進器官移植的政府工作人員,他們更想用『死』這個詞。我的感覺是,就因為這個,事情不必要地複雜了很多。」
「就算器官移植和認定『腦死亡等同於人死亡』沒什麼直接關係?」
「就是這樣。」近藤用力點了點頭,似乎認為和昌跟上了他的思路,「人究竟怎樣才算作『死』呢?我們不應該在這種哲學問題上太過糾結。我們應該關注的是,符合什麼條件才能夠捐獻器官。但從活人身上摘除器官,這種做法是很難得到法律認可的。所以首先就得指出,『這個人已經死了』。」
「已經死了嗎……雖然瑞穗的大腦還殘留著一部分功能,但和判定標準對照,大概已經腦死亡了,也就是死了——是這個意思嗎?」
「沒錯。」
「儘管她還在長大……」
他還是沒辦法擺脫這一點。
「我認為竹內標準沒有錯。兒童長期腦死亡的病例有很多。但是在腦死亡判定後,沒有一例能夠脫離人工呼吸器,或是甦醒過來,都在腦死亡狀態下停止了心跳,無一例外。腦死亡判定是以捐獻器官為前提進行的,但是長期腦死亡這一現象本身並不受腦死亡判定的影響,就算兒童本身還在生長。」
和昌俯下身去,用手撐著額頭。他必須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
「我還想補充一點。」近藤豎起食指,「有這樣一個例子。這孩子和瑞穗一樣,小時候被診斷為腦死亡,卻存活了很長一段時間,期間身體在生長發育,情況也很穩定。等這孩子去世後,醫生進行了屍體解剖,發現孩子的大腦已經完全溶解,辨認不出任何曾經發揮過作用的跡象。這是徹徹底底的腦死亡。這種事情還不止一例,全世界有好幾起。」
「您是說,瑞穗或許也是這樣?」
「我不否認有這樣的可能。人體還有很多神秘之處,尤其是孩子的身體。」
和昌雙手抱頭,靠在椅背上,盯著天花板看了一陣子,閉上了眼睛。
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放下手,對近藤說:
「我再問您一次,如果瑞穗現在接受腦死亡判定,被判定為腦死亡的可能性很高,對吧?」
「恐怕是的。」近藤迎著他的目光,沒有躲閃。
「那麼,」和昌調整了一下呼吸,問道,「現在在家裡的……我的女兒,是患者,還是屍體?」
近藤露出為難的表情,他的黑眼睛轉了幾轉,才彷彿下定了決心,對和昌說:
「我想,這不是由我決定的。」
「那由誰決定?」
「不知道。大概這世上沒人能決定吧。」
和昌認為這個回答很圓滑,同時也覺得這個回答很誠實。誰都決定不了。的確如此。
「謝謝。」他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