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如果把刀刺進胸膛·03

  剛進六月沒多久,妹妹美晴就帶著若葉來了。這天是週六,沒有訪問看護,也沒有訪問學級。門鈴響起時,薰子剛給瑞穗讀完從新章房子那兒借來的書。在故事裡,主人公每次死去,都會變成別的東西,比如在沙漠裡走完一生,就會變成仙人掌,其中流露出的生之喜悅,令她每次讀到都會心頭一熱。所以,當她來到門口迎接時,美晴擔心地問:「你怎麼了?」大概是看見薰子的眼睛有點紅吧。薰子苦笑著解釋什麼事都沒有,是被書感動了。美晴什麼都沒說,露出一個含義複雜的微笑。

  去年夏天,美晴每個星期天都會過來,因為薰子必須以新章房子的身份參加募捐活動。當然,這件事她沒跟美晴說,只說自己要出席護理臥床兒童的討論會。

  「媽媽呢?」美晴問。

  「買東西去了。說順便回家看看。」薰子的目光移到若葉身上,「你好呀,近來還好吧?」

  若葉問了聲好。這個外甥女和瑞穗同年,個子已經很高了,完全沒有了幼兒的感覺。她是小學三年級學生,去學校上課的,真真正正的小學三年級學生。聽千鶴子說,若葉的豎笛吹得很好,九九表背得滾瓜爛熟。她在學校應該有很多朋友吧,大家一起說笑,一起遊戲。當然,有時候也會吵架,會拌嘴。但這才是小孩子之間應該有的關係啊。

  薰子忍不住會去想,如果沒有那起事故,瑞穗會不會也像若葉一樣。每次見到若葉,她就覺得心裡的某個部分唰地落下了一扇百葉窗,卻又無法控制,這讓她感到十分焦躁。

  「阿姨,我可以去看小穗嗎?」若葉問。

  「嗯,可以呀。去吧。」

  若葉脫了鞋,熟門熟路地推開瑞穗的房門。美晴也跟著走了進去。薰子望著兩人的背影。

  因為剛才還在讀書,瑞穗正坐在輪椅上。

  「你好呀,小穗。今天梳的是雙馬尾呀,很襯你呢。」美晴率先搭話。瑞穗的頭髮從中間分開,綁了兩個馬尾辮。

  若葉拉起瑞穗的手。

  「小穗,我是若葉。今天我帶了草莓來喲。之前大家去長野摘草莓啦,這是帶給你的禮物。」她的聲音很小,像是在自言自語,聽上去有點生疏。

  美晴從大手提袋裏拿出一個方盒子,裡面裝滿了紅彤彤的草莓。若葉接過盒子,湊近瑞穗,說:

  「看,這麼多草莓。可甜啦,要是你能嘗到就好了。」

  若葉停了一會兒,才離開瑞穗,說了聲「給」,把盒子遞給薰子。

  「謝謝。這麼甜,瑞穗一定會喜歡的。」薰子接過盒子,笑著對外甥女說。

  「嗯。」若葉回答。眼神十分認真。

  「生生去哪兒了?」美晴問。

  「在二樓。我明明跟他說過你們要來的,這孩子一定又在玩遊戲了。我去叫他。」

  「不用啦。聽我們聊天,生生估計也覺得挺沒意思的。」

  「不是這麼說,得讓他好好向你們打個招呼。總之,先喝杯茶吧?還有點心,雖然是買來的,不過很好吃呢。」

  「嗯,好呀。若葉呢?和媽媽一起去吃點心吧?」

  「不了,」若葉搖搖頭,「我待會再吃。我還想再和小穗多待一會兒。」

  「好的,」美晴轉頭問薰子,「可以吧?」薰子點點頭。

  每次到這兒來,若葉幾乎都會待在瑞穗身邊。或許在她心目中,瑞穗依然是那個與自己同齡的親密表姐。或許她相信,儘管瑞穗如今在沉睡,但總有一天會睜開眼睛,像以前一樣與自己玩耍。不,或許通過孩子們特有的神秘力量,她們一直在進行心靈上的交流。反正,薰子認為若葉是僅次於自己的,能夠理解瑞穗的人。

  她走出瑞穗的房間,向客廳走去,中途在樓梯下停了下來,朝上喊道:「阿生!美媽媽和小葉來了,下來打招呼!」

  她等了一會兒,上面沒有回答。她又大聲喊了一遍,才有個不情願的聲音說:「知道了啦!」

  「姐,別勉強他。他大概心情不好吧。」美晴有點不放心。

  「最近他好像進入了叛逆期,一進房間就很少出來。問他學校的事情,他也不說。」

  「生生是不是也逐漸變成小大人啦?」

  「不會吧,才小學一年級啊?」

  「可是對於小孩子,從幼兒園到小學,是很劇烈的變動呢。」

  「大概吧。」

  今年四月,生人成了小學生。看見兒子背上了雙肩書包,薰子心裡百感交集。而一想到永遠看不見瑞穗背上書包的樣子,喜悅又變成了悲嘆。她希望生人能好好享受學校生活,就當替姐姐也上了學。可入學之後,生人似乎產生了某種不滿情緒,這又讓薰子很焦急。

  泡茶的時候,生人終於出現在客廳裡,看見美晴,低下頭問了聲好。

  「你好。生生,學校好玩嗎?」

  生人「嗯」了一聲,點點頭,看上去心情很糟糕。

  「你最喜歡什麼課?算術?國語?」

  生人扭轉身子,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說:「體育。」

  「體育啊。也對,運動是很開心的事情呢。」

  這話讓生人開心了些,大概是覺得自己得到了認可吧。

  「小葉在你姐姐房間裡呢。」薰子說。

  生人又「嗯」了一聲,但表情一下子陰沉了下來,完全沒有馬上過去的意思。

  「怎麼?你不想見小葉嗎?」

  生人搖搖頭。「不是的。」

  「那怎麼不去呢?」

  快滿七歲的兒子猶豫了一會兒,看看薰子,又看看美晴,說:「那我去了。」便離開了房間。

  「哪有什麼叛逆期啊?」美晴小聲說,「不還是很可愛嗎?回答問題也很清晰啊。」

  「大概是今天心情好吧。要麼就是只在外人面前表現好。在開學典禮上還在很多人面前致辭呢,都是些陌生人。」

  「誒,這麼厲害呀,怎麼說的?」

  「先是自我介紹,說大家好,初次見面,我是一年級三班的播磨生人,請多關照,然後深深鞠上一躬。」

  「好棒!這樣就會馬上被大家記住啦。」

  「對吧?然後他又介紹說,這是我姐姐瑞穗。」

  「誒?」美晴意外地睜大了眼睛,「這是我姐姐……你把小穗帶到生生的開學典禮上去啦?」

  「是啊,那當然。這可是弟弟的大日子,怎麼能不帶她去呢?為這個,我還給瑞穗新做了一套衣服呢。生人也說希望姐姐去。」

  美晴沉吟著,有些出神。

  「怎麼了?有什麼不妥嗎?」

  「那倒不是。」美晴急忙搖頭,「我只是覺得,聽完介紹,大家會覺得很吃驚吧。他們有沒有說什麼?」

  「說了呀,都說『真了不得』。不過,大家都很佩服,說『完全看不出有障礙嘛』,『就像隨時會睜開眼睛打招呼似的』。所以呀,我就說啦,『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不管是多麼頑皮的孩子,在他睡覺的時候,父母照看他都是滿心歡喜的,我們只不過是把這種照看一直持續下去罷了』。我說得可痛快了。」

  美晴只「誒」了一聲,沒有再問開學典禮的事。

  姐妹倆好久不見,有許多話要說。美晴開始抱怨自己的丈夫。她丈夫在商社工作,是個典型的合理主義者,會對妻子的言行逐條提出異議,說得又都很有道理,讓人無從反駁。

  「對這種人啊,就該適當地撒撒謊。要是萬事都老老實實跟他彙報,就會被他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就要適度地模糊化,某些細節嘛,該忘就忘。」

  「有道理。」

  「就是呀。要是對合理主義者什麼話都說,絶對會被他否定到骨子裡去的。」

  兩人正說著話,聽見走廊裡一陣吵嚷。接著門開了,生人和若葉走了進來。

  「怎麼啦?」薰子問。

  兩人都沒回答。若葉看上去很不高興。

  生人把最近愛玩的拼圖從某個角落拉了出來,似乎想拉若葉一起玩。

  薰子一邊留意著兩人,一邊繼續和美晴聊天,最後她終於忍不住了,問道:

  「哎,你們為什麼到這兒來了?平常不都是在姐姐房間玩的嗎?今天也這樣不好嗎?」

  兩人還是不說話。不過若葉明顯想說些什麼。於是薰子對她說:

  「小葉既然是來見瑞穗的,去那個房間玩不是很好嗎?」

  這話一出,若葉果然有了動作。她坐直身子,對生人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到那邊去。可生人卻沒有預期中的反應。

  「騙人。」生人說。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沒有看薰子。

  「什麼?」薰子問,「什麼騙人?」

  生人不答,默默地玩著拼圖。

  「生人,」薰子叫道,「你說清楚,什麼騙人?」

  剛上小學一年級的孩子渾身顫抖著,似乎在努力忍耐著什麼,他朝薰子轉過臉來。他的表情是薰子從未見過的,滿是敵意和悲傷。

  「你說姐姐還活著,是騙人的,對不對?」

  「誒……」

  「其實她早就死了,只有媽媽說她還活著,對不對?」生人似乎在絶望的深淵裡呻吟。

  薰子腦海中瞬間一片空白,不知道兒子說了些什麼。每個詞她都懂得,連在一起卻辨不分明了,似乎是出於本能地在抵抗著,不想承認兒子說出的話。

  這段空白期並沒有持續太久。她明白,所有這些她不想聽到的話,並不是幻聽。

  巨大的衝擊讓薰子頭暈目眩,險些失去知覺。她想斥責兒子,讓他別說傻話,或許為了教育,還應該讓他伸出手來,打上幾板子。可她做不到,只覺渾身發軟,站都站不起來。

  若葉開了口:「生生,不能說出來。」

  「若葉!」美晴叱了一聲。薰子不知道妹妹為什麼要發火。生人的話還在她腦子裡轟轟地想著,她沒心思去細品別人的台詞。

  「你說什麼?」薰子看著臉色蒼白的兒子,「什麼騙人?你瑞穗姐姐不是還活著嗎?她只是在睡覺,還能正常吃飯,正常排便,正常長大的啊。」

  可是兒子喊了起來。

  「他們說那不是活著。他們說那只是利用儀器讓她看起來像活著似的,其實她早就死了。死了還帶去參加開學典禮,好噁心,大家都這麼說,說心裡頭毛毛的。」

  「誰說的?」

  「所有人。所有知道姐姐的事情的人。我說不是這樣的,姐姐只是在睡覺,他們就問我,那她什麼時候起床?既然一直不會醒,和死了有什麼兩樣?」

  薰子看見孩子雙眼通紅,反抗似地看著自己,才明白了事情原委,心如刀絞。

  生人絶對沒有想過母親會欺騙自己。看著沉睡的姐姐,在祈禱她康復的同時,心裡應該也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知道她或許會一直這樣下去。但這件事被毫無關係的第三者指指點點,讓生人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想到最近生人的表現,薰子終於明白了。之前他還整天泡在瑞穗的房間裡,最近卻不怎麼願意靠近了。就算薰子催他去,他也不會積極搭話,通常很快就又跑了出去。

  強烈的衝擊讓薰子一時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她知道自己不能沉默,必須說點什麼,但越是焦急,越是想不出話來。

  不知生人是怎麼理解母親的態度的,他丟下拼圖,站起來,衝了出去。薰子聽見了他跑上樓梯的腳步聲。

  薰子就像被凍住了似的,動彈不得。兒子的話一直在腦子裡迴響。

  「姐?」美晴擔心地喚她。她聽見了,卻無法回答。美晴又扳著她的肩膀,用力搖晃。「姐!」

  身體終於有了反應。她看見了不安的妹妹。深深呼出一口氣之後,薰子用手撫著額頭。「對不起……」

  「你沒事吧?臉色好蒼白。」

  「嗯,沒事,就是有點震驚到了。」

  「你別罵生生啊,他也很難受的。」

  「我知道,所以才震驚啊。沒想到學校裡的人對他這麼說。」

  「沒辦法。孩子是很殘酷的。不過,我覺得不是每個人都這麼說。其中肯定有同情生生的人。」

  薰子很感激妹妹的安慰,但最後一句話讓她皺起了眉頭:「同情?」

  妹妹馬上注意到自己失言了,輕輕擺手。

  「啊,說同情有點奇怪,總之,一定有孩子能理解生生的心情。」

  薰子看著美晴掩飾似的表情,慢慢地冷靜了下來。她重新咀嚼著生人的話,忽然注意到了一點。她向若葉看去。外甥女正默默地擺弄著生人丟下的拼圖。

  「小葉,」薰子叫道,「剛才你對生人說,『不能說出來』。那是什麼意思呀?」

  若葉睜大了眼睛,似乎不明白薰子的意思。

  「你為什麼不說『不是那樣的』,『不能那麼說』,而是說『不能說出來』?不能說出什麼來?不能說出瑞穗已經死了?小葉心裡其實也是這麼想的嗎?明明這麼想,在這個家裡卻不能說出來?」

  連珠炮似的提問讓若葉張口結舌,她帶著快要哭出來的表情看著美晴。

  「姐,怎麼了?」

  薰子瞪著迷惑的美晴。

  「你也很奇怪。當小葉說『不能說出來』的時候,你罵了她一句。為什麼?」

  「沒什麼……」

  看著語塞的妹妹,薰子的疑惑越發強烈。

  「難道你們平時都是這麼說的?『雖然小穗已經死了,但到播磨家去的時候,要記得說她還活著哦。』」

  美晴為難地垂下眼皮,低聲道:「不是的啦。」

  「那小葉為什麼那麼說?你為什麼要責備小葉?不是很奇怪嗎?」

  「這……其實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意思……若葉只是想提醒一下生生罷了,對不對?」美晴問女兒。若葉默默地點了點頭。

  薰子搖頭。「夠了,我明白了。」

  「姐……」美晴一籌莫展。

  這時,傳來了大門打開的聲音。走廊上響起腳步聲,終於,拎著紙袋和塑料袋的千鶴子走了進來。

  「不好意思,家裡好久沒有大掃除了,結果就回來晚了。你爸爸啊,連浴缸都弄不乾淨——」說到這兒,千鶴子似乎也注意到了氣氛的異常,停下來看了看姐妹倆和外孫女,才又開口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薰子撐著下巴,說。

  美晴下定決心似的站起身:「若葉,回家了。」

  若葉彈了起來,走到母親身邊。

  「怎麼?這就要回去了?電話裡不是說要玩一陣子的嘛。」千鶴子疑惑地問。

  「對不起,突然有急事,下次吧——好了,若葉,去跟小穗打個招呼就走吧。」

  若葉點點頭,薰子卻對兩人說:「不去也罷。不,還是別去了。別進那個屋了。」

  但美晴沒有回答,徑直走出了房間。薰子望著她匆匆走過走廊,走進瑞穗的房間。若葉也猶豫著跟在後面。

  千鶴子驚訝地回頭看著薰子:「怎麼回事呀?」

  薰子沒說話,凝視著走廊。

  母女倆終於走出了瑞穗的房間。千鶴子小跑著追了上去。薰子移開了目光。

  「再見,媽。」她聽見美晴用生硬的語氣說著。若葉也說了句什麼。千鶴子應著:「再來啊。」

  大門關上了,沒多久,千鶴子返了回來。

  「這究竟是怎麼了?」

  「沒事。」薰子說著,站了起來,「得給瑞穗餵飯了。」

  「啊,對哦,已經這麼晚了,得趕緊準備。」千鶴子看看牆上的鐘,向廚房趕去。薰子對她的背影喊道:

  「媽,要是太辛苦,你就不用來幫忙了。我一個人照顧瑞穗。」

  千鶴子的表情僵硬了。「你說什麼?美晴對你說了些什麼?」

  「沒有,我只是覺得媽太累了。」

  「哪有啊?別說傻話!」母親的聲音裡帶著怒意。

  薰子無力地點點頭。只有母親是站在自己這邊的,她希望能相信這一點。她必須相信這一點。她低聲說了句「對不起」,就向瑞穗的房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