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昌在銀座一家著名的玩具店裡,一邊嘆氣一邊搖頭,店裡的玩具琳瑯滿目,他不知道該怎麼選擇。三個月前,在給瑞穗和生人挑禮物的時候,他聽了店員的建議,聽得頭大不已。原以為暫時不會再有這種事了,結果事情來得比他想得更早。
不過,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太馬虎了。其實只要稍微一想,就能夠料得到的。都因為工作太忙,結果把這茬給忘了。
上個週末,薰子發郵件來,說下週六是生人的生日會,讓他把時間空出來。其實生日本該在下下週一的,但為了請學校的朋友來,就選在了週六過。時間段放在白天,也是這個原因。
和小學一年級學生的同學們一起舉行生日會——光想想就讓他心情沉重,不過他只能做好思想準備。光和小孩子們打打招呼倒還好,要是被人說他是裝出一副假日在家的樣子來,他倒也無話可說。
而且,他有點放心不下生人。
他仍舊兩週見生人一次,可最近,生人的樣子明顯有點奇怪。大多數時候他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吃飯的時候也不怎麼與和昌說話。薰子說沒事,可他還是不放心。是不是隨著年齡漸長,現在才意識到父母分居的事實?要是這樣,他必得履行一下父親的責任。
在玩具店逛了半天也沒想到什麼好點子,他只好繼續向店員求助。斟酌了半天,他為生人選擇了一款法國的棋類遊戲作為生日禮物。他聽薰子說,生人很喜歡玩遊戲。
他拎著紙袋,打了個出租車,向廣尾的家而去。看看錶,時間正好。
薰子在郵件裡說,希望他跟公公也說一聲。生人上小學了,她希望把今年的生日會辦得熱鬧些。
和昌給多津朗打了個電話,回答和他預料的一樣,「我就不去了」。
「那天我不方便。週六父親不在家不太好,不過祖父嘛,就算不在,孩子也不會覺得奇怪的。雖然很想祝他生日快樂,不過還是請快遞把禮物送過去吧。」
這明顯是不想與薰子照面。多津朗還是不喜歡她。和昌只說了聲「好」。
出租車開到家附近的時候,朝同一方向行走的母女倆映入眼簾。和昌示意司機停下,搖下車窗,叫了聲:「美晴!」
美晴回頭,「啊」了一聲,向他點頭致意。
和昌飛快地付了車費,下了車。
「她也請你們來了啊。」他一邊走近,一邊說。
他原以為對方會馬上給出肯定的答覆,結果回答並非如此。
「是我問姐姐的,問她生生的生日要怎麼過。因為每年都會用某種形式來慶祝的嘛。姐姐說要把學校的朋友請來,開個生日會,我就問我們是不是可以在那天把禮物帶過來……姐姐說那也行……」不知為什麼,小姨子有些口齒不清。
和昌覺得奇怪。既然想把生日會辦得熱鬧些,連多津朗都請了,為什麼不請美晴他們呢?
「把禮物給生生,看一眼小穗,我們就走。」美晴似乎感到了和昌的差異,解釋似地說。
「別這麼說,請再多留一會吧。生人也會很高興的。」
美晴只露出一個微妙的笑容。若葉躲避著他的目光,似乎有些疏遠。
和昌領著她們進了屋,薰子沿著走廊過來了。看見美晴,她眉毛一挑:「一塊兒來的?」
「不,湊巧在路上碰見的。」
「哦,這樣。」
「姐。」美晴問候了一聲,表情僵硬。
「特地過來一趟,謝謝了。」薰子看著妹妹。
從她們意味深長的目光中,和昌感到兩人之間似乎發生過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他想出聲詢問,卻又決定現在還是不問為好。接下來還有漫長的一天,他不想一開始就不順利。
薰子低頭看著外甥女,揚起嘴角,這表情似乎是特意做出來的。「還有若葉,為了生人這麼費心,謝謝啦。」
若葉輕輕點點頭,仰臉看著和昌。
「姨父,我可以去看看小穗嗎?」
「當然可以,去吧。可以的對吧?」
和昌徵求薰子的意見,但不知為什麼,薰子的反應有點慢,看著另一個方向。
若葉脫掉鞋子,走向瑞穗的房間。但在她開門之前,薰子說:「她不在那裡。」
「在那裡呢?」和昌問。
「在客廳。既然是弟弟的生日派對,當然要在那裡了。」薰子說著,朝內室走去。
和昌脫了鞋,一看腳邊,才發現有一雙男式皮鞋。
和美晴、若葉走到客廳一看,眼前的景象令他大吃一驚。室內用氣球、綵帶等派對用品裝飾得熱鬧非凡,若葉不禁叫出聲來。
「真是太棒了。」和昌看著牆上掛著的銀色「Happy Birthday」的字樣,嘟囔道。
「很了不起吧?」站在桌旁的薰子說。
「是你一個人佈置的嗎?」
「媽媽也幫了點忙。」
「真厲害。」
「謝謝。」
和昌的視線移向窗邊。那兒站著身穿休閒T恤的星野。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星野不穿正裝的樣子。
「打擾了。」星野恭恭敬敬地低頭行禮。
「你也被叫來了啊?」
「是。夫人說希望我一定要來。」
「我想讓他來幫忙。」薰子在一旁說,「我一個人有點困難。」
和昌看向星野身旁的輪椅。瑞穗就坐在上面。她身穿華麗的禮服裙,這件衣服他之前從未見過。大概是為了今天特意買的吧。長髮的髮梢微卷,肯定是薰子卷的。長長的睫毛,雙目微閉,看上去就像娃娃一樣可愛。
他注意到輪椅背後有張小桌子,上面放著什麼東西,用布蓋著。仔細一看,佈下面有電線伸出來,連接著輪椅的靠背。
「你打算做什麼?」和昌問薰子。
她狡黠地一笑:「秘密。」
和昌油然而生一股不祥的預感。他看看星野,對方尷尬地移開了目光。
這時,千鶴子笑容滿面地從廚房走了出來,朝外孫女走去:「哎呀,小葉,你來了啊。」
「我給生生帶禮物來了。」若葉捧起拎著的紙袋,「生生在哪裡?」
「哦,生生啊……」千鶴子確認似地看著薰子。
「在二樓的房間裡。」薰子說,又看了看牆上的鐘,「他在幹什麼啊?朋友們應該都快到了。」她不滿地皺起眉頭,快步走了出去。
和昌嘆了口氣,往桌子上看去。桌上擺著盤子、杯子,還有叉子和勺子。數了數,一共有七組。要坐在桌子主位,即所謂生日席上的,當然是生人了。
有六個朋友要來啊,他模模糊糊地想。生日會能來這麼多人,看來生人的學校生活還是很順利的。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了薰子怒氣衝衝的吼聲,回聲在走廊裡迴蕩。和昌與身邊的千鶴子面面相覷。
又有聲音響起。這次似乎是生人。但具體內容聽不清楚。
和昌來到走廊上,正聽見薰子的斥責:「說什麼傻話,快點下樓!」
「不要!我不想去!」
「為什麼?小葉都來了,還有你爸爸。而且你朋友也就快來了。好了,快點!」
生人連連喊著「不要不要」。
和昌走到樓梯口抬頭一看,薰子和生人正在上面拉扯著。
「喂,你們在幹什麼?」
生人正要甩開媽媽的手,中途停了下來,面孔扭曲著,幾乎要哭出來。
「究竟怎麼了?」和昌問薰子。
「搞不懂。忽然說不想辦生日會了。」
「為什麼?」
生人蹲在地上,不做聲。
「總之,先到客廳去吧。如果你有什麼話想說,就到那裡去說。」
聽了和昌的話,生人開始慢吞吞地朝樓梯下挪動。薰子沉著臉跟在後面。和昌低聲問她是怎麼回事,她只說不知道。
生人一走進客廳,美晴她們便笑著迎了上去。若葉從紙袋裏取出一個盒子,上面扎著一個粉色的蝴蝶結。
「生生,生日快樂!」
生人噘著嘴接過盒子,小聲說了聲「謝謝」,臉上一點兒高興的表情都沒有,反而更像是痛苦。
「打開來看看吧,生生。」美晴說。
生人點點頭,蹲在地板上,想解開那個蝴蝶結。
「等等。」薰子說,「朋友快來了吧?待會再打開吧?」
生人停下了,卻仍舊抱著禮物,沒有站起來的意思。
「不過,還真夠慢的啊。」薰子皺眉望著鐘,「已經這麼晚了。應該是大夥兒一塊過來,大概有人遲到了吧。」
「有可能。要不就是哪裡的電車晚點了。」千鶴子說。
「大概吧。總不會迷路吧?」
薰子正要走到窗邊去,低著頭的生人啞著嗓子輕聲說了一句:「不會來了。」
「誒?」薰子停下腳步,回頭道,「你說什麼?」
生人揚起臉,看著媽媽,眼睛通紅。「不會來了,不會有朋友來了。」
「誒?為什麼?」
生人默然低頭,肩膀微微發顫。
薰子震驚地揚起眉毛,大步走到兒子身邊。
「為什麼?不是說會來嗎?不是說會來六個人嗎?山下君、田中君、上野君,還有誰來著?」
生人苦著臉搖頭。「不會來了,誰都不會來了。」
「所以問你為什麼啊?」
「因為……我沒有請他們。生日會什麼的,我沒有對任何人講。」淚水從生人的眼眶裡滾滾而下。
薰子彎下腰,雙手粗暴地攥著生人的肩膀。「這是怎麼回事?」
「薰子,」和昌說,「冷靜——」
「你閉嘴!」薰子仍然盯著兒子,「回答我!怎麼回事?媽媽不是說了嗎,要辦生日會,讓你把同學請過來?你為什麼不和別人說,為什麼?」
生人不敢迎上媽媽的目光。他拱起肩膀,想要往下縮。薰子抬起他的下巴。
「那,你說有六個朋友要來,又是什麼?是說謊嗎?」
生人沒有回答。薰子前後劇烈搖晃著兒子。
「你好好回答我!是說謊嗎?沒有朋友會來嗎?」
生人的腦袋無力地晃動著,聲音微弱地說:「不會來了。」
「為什麼?為什麼說謊?為什麼不請他們?」薰子追問。
「因為,因為……」生人帶著哭腔,「因為姐姐在啊。媽媽說要讓大家都見見姐姐。」
「那又怎麼了?有什麼不行的?」
「因為……我說不在了。」
「不在了?什麼意思?」
「我對朋友們說,姐姐已經不在家裡了。可要是他們來了,就會發現我在說假話。」
「為什麼不在了?這不是在嗎?你為什麼要說謊?」
「要是不這麼說,我就會被欺負啊。可如果我說姐姐已經不在了,大家就不會說我什麼了。」
美晴在和昌身邊用手掩著嘴,「啊」了一聲,似乎想起了什麼。和昌小聲問她:「怎麼回事?」
「姐姐把小穗帶到生生的開學典禮上去了。為這事,班上的同學們沒少說他……」美晴低聲回答。
是這樣啊,和昌明白了。因為瑞穗,生人在學校裡被欺負了。孩子的世界不在乎表面文章,的確會發生這種事情。
「你說姐姐不在了,那她去哪兒了?」薰子問。
生人沒有回答,頭深深地垂著。做媽媽的又焦躁地吼了一聲:「回答我!」
生人咕噥了一句什麼。
「什麼?聽不見。你給我大聲一點!」
生人嚇得抖了一下,索性破罐子破摔似地說:「我說她死了,已經死了!」
血色瞬間從薰子臉上褪去。「你說什麼……」
「不對嗎?她看上去就是已經死了啊——」
「啪」的一聲,薰子扇了生人一個耳光。
生人大哭起來,可薰子仍然攥著他的胳膊。
「快道歉!向姐姐道歉!這種話,虧你說得出來!」她瞪著通紅的眼睛,不等生人站起來,就開始把他朝輪椅那邊拖。
「等等,薰子,你太激動了!」和昌把她的手從生人胳膊上拽開。
「你別插嘴!」
「哪有這種道理?我是他爸爸啊!」
「什麼爸爸?你什麼都沒有做過!」
「我的確沒做什麼,可我一直在為孩子考慮,為了孩子,該怎麼做才是最好,我一直是這麼考慮的。」
「我也是啊,所以才辦了這次生日會。我覺得,只要把生人的朋友叫來,讓他們見一見瑞穗,就一定不會再有人對生人說什麼了。」
和昌搖搖頭。
「有這麼簡單嗎?她只是閉著眼睛坐在那裡罷了。孩子是殘忍的,他們只會覺得她真的是死了。」
薰子眯著眼睛,彎起了嘴角,在這種時候,她居然露出了微笑。
「但要是她動了呢?」
「什麼?」
「如果每次向瑞穗打招呼的時候,她都會抬手回應呢?或者,當生人吹熄生日蠟燭的時候,她雙手鼓掌呢?你還會覺得她死了嗎?」
聽了妻子的話,和昌驚訝地看著星野。就是因為這個,才把他叫來的嗎?
星野尷尬地低下了頭。
「我說,老公,你還記得那天的事嗎?我們決定同意捐獻器官,到醫院去的那天。我們倆握著瑞穗的手,以為那是永別,可她的手卻動了。你沒忘吧?所以,我們才確信瑞穗還活著。」
「我當然沒忘,可這兩件事是不一樣的。用機器讓她動,是毫無意義的。」
「機器什麼的,你不說,有誰知道?」
「那是隱瞞,是欺騙。」
「那不是欺騙,我會讓你知道的。我不會讓任何人說瑞穗已經死了。——生人,現在就去給朋友打電話,說你要辦生日會,讓他們都來。說已經準備好請他們吃大餐了,好了,快去!」薰子的聲音裡又帶上了怒氣,推了兒子一把。
下一個瞬間,和昌的手動了。這次是他打了薰子一個耳光。她捂著臉,用驚異而憎惡的目光看著和昌。
「你夠了!」和昌怒吼,「你明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麼?不要把自己的價值觀強加給別人!」
「我什麼時候強加給別人了?」
「這不就是強加於人嗎?這不就是硬要別人接受嗎?聽好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思考方式,我知道你不接受瑞穗的死,我也非常理解,但世上也有處在相同狀況之下,卻完全接受了這個事實的人。」
薰子劇烈喘息著,雙目圓睜。
「你……已經接受了瑞穗的死嗎?」
和昌一臉苦澀,搖搖頭。
「說實在的,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聲音宛如呻吟,「但我打算去理解這一切。」
「怎麼理解?」
「兩個月前,我和近藤醫生見過面,和他聊了聊。他仍然認為瑞穗腦死亡的狀態沒有改變。他說,瑞穗完全沒有恢復的跡象,如果做測試的話,應該會被判定為腦死亡。這和長高之類的事情沒有任何關係。也就是說,薰子,你堅持瑞穗還活著,只是不想去做測試罷了。你不能否認這一點。」
薰子臉上的紅潮漸漸退去,又變得蒼白如紙。「其實瑞穗已經死了……你讓我接受這個?」
「我不是讓你去接受這個。你怎麼想是你的自由。但是,有人的確是這麼想的。你不能責備他們。」
「死了……」
薰子虛脫地癱坐在地,脖頸低垂,流露出深深的失望。
看來她是大受打擊,可也沒辦法,和昌想。這些話總有一天是要說出來的。自從與近藤會面以來,他就一直在思考。只是怎麼都說不出口,才拖延到了今天。
「薰子。」他柔聲喚道。薰子忽然抬起頭,她的眼神讓和昌嚇了一跳,目光游移,沒有焦點,充滿了異樣的瘋狂。
「你怎麼了?」他問,薰子卻不回答。她飛快地站起來,默不作聲地大步走進廚房。和昌正想跟過去,她已經走了出來。看見她手裡握著的東西,和昌大吃一驚,那是一把厚刃尖菜刀。
「你要幹什麼?」和昌一邊後退一邊問。
薰子不說話,用沒拿刀的右手抓起桌上的手機,面無表情地不知給哪裡打電話。電話終於接通了,她開口道:
「……喂,是警察嗎?我們家有人發了狂,拿著菜刀亂揮。能不能趕快派人過來?地址是——」
和昌驚問:「你在幹什麼?」
「姐!」美晴叫道。但薰子置若罔聞,繼續打電話。
「……是家裡人……現在沒什麼事……對,沒有人受傷……請不要拉警笛,會影響到鄰居的……對,按門鈴就可以了。那就拜託了。」薰子掛斷電話,把手機扔在桌上,看著千鶴子,「警察很快就要到了。媽媽,你去開門。」
「薰子,你究竟……」
但薰子似乎沒聽見母親的話,目光投向輪椅旁的星野。
「星野先生,請你離開瑞穗。」
「啊……是。」星野面色蒼白,走到和昌身邊。
薰子站在輪椅旁,雙手握著菜刀,深吸一口氣,眼睛望著斜上方。那姿態明顯表示,現在無論問她什麼,她都是不會回答的。
最先趕來的是附近派出所的警官們。當得知拿刀的是這家的主婦,報警的也是她本人之後,警官們也十分驚訝。
薰子問他們,還有沒有別的警官會來。聽說所轄警署刑事課的人也會來之後,她說,那就再等等吧。
沒多久,所轄警署的警官們也到了。不知道來了幾個人,進屋的只有四個,一個穿便衣的男人打頭。聽先來的人說明情況後,他們似乎認為事態不算太嚴重。
薰子見狀,問他們誰是負責人。一個四十多歲,外貌威嚴的人站了出來,自稱渡邊,是刑事課的系長。
「那麼,我來問一問渡邊系長。」薰子明確地說,「我身邊的是我的女兒。今年春天,她上了小學三年級。如果現在,我把刀刺進這孩子的胸膛,會被問罪嗎?」
「啊?」渡邊張口結舌,看看和昌他們,視線又回到薰子臉上,「這是怎麼回事?」
「請回答我。」薰子把刀尖靠近瑞穗的胸口,「犯罪會成立嗎?」
「這……這,」渡邊連連點頭,「這當然會了,這是犯罪。」
「什麼罪?」
「肯定是殺人罪啊。就算被害人一命尚存,也免不了被控殺人未遂。」
「為什麼?」
「為什麼……」渡邊迷茫了,一時說不出話來,「殺了人肯定要問罪啊。你究竟想說什麼?」
薰子笑了,扭頭看看昌他們。
「那些人說我女兒已經死了呢。說她早就死了,只是我不願承認罷了。」
渡邊完全搞不清狀況,只好也扭頭去看和昌。
「醫生說,我女兒很可能已經腦死亡了。」和昌飛快地說。
「腦死亡……」渡邊嘴巴微微張開,接著恍然大悟似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是這樣啊。」看來對於器官移植法,他多少瞭解一點兒。
「把刀子刺進已經死亡的人的胸膛——」薰子說,「這還是殺人罪嗎?」
「不,可是,這……」渡邊看看薰子,又看看和昌,「只是很可能腦死亡,還沒有確定對吧?那樣的話,就應該以她還活著作為考慮的前提。」
「那麼,如果我把刀刺進這孩子胸口,導致她心臟停止跳動,您就會說,是我殺了我的女兒。」
「我覺得是這樣。」
「是我導致了我女兒的死?」
「是的。」
「真的是這樣嗎?沒錯嗎?」
執拗的追問似乎動搖了渡邊的信心,他回頭徵求部下的意見。但部下們似乎也沒有確切的答案,都是一副思考的樣子。
「如果,」薰子的聲音高了八度,「如果我們同意捐獻器官,進行腦死亡判定測試,或許就能確定腦死亡。在法律上,腦死亡就等同於死亡。如果是那樣,我女兒的死還是我導致的嗎?死亡可能早就來臨了,這取決於我們的態度。即便如此,殺人的也還是我嗎?在這種場合,無罪推定是否適用?」
薰子娓娓道來,和昌不禁驚嘆於她思維的敏捷。表面上看來精神錯亂,其實大腦正冷靜地以可怕的速度在運轉。
來自所轄警署的警官代表們似乎完全被鎮住了,又是焦急,又是狼狽,太陽穴上汗珠直冒。
「太太,您叫我們來,就是為了討論這個嗎?」渡邊神情緊張地問,好像被逼進死胡同的兇手是他自己。
「這不是討論,是質問。好了,我再問一遍。現在,如果我刺中我的女兒,會不會構成殺人罪?請回答我。」
渡邊苦著臉,以手扶額。
「說實在的,我不知道。我不是法律專家啊。」
「那就請您去和專家談談吧。現在馬上打電話。」
渡邊用力擺手。「請您別這麼不講道理。」
「怎麼不講道理了?你應該認識幾個律師或者檢察官吧?」
「認識倒是認識,可是現在問也沒用啊。我能猜到他們會怎麼回答。」
「會怎麼回答?」
「詳情不明,無可奉告——肯定會這麼說的。」
薰子長嘆一口氣。「真是不痛不癢的答覆。」
「他們總是這樣的,不會用假設語氣,除非把其餘的具體材料收集齊了擺在他們面前。」
「哦?」
「要不這樣?我給您介紹個律師或者檢察官,您直接去問他們。怎麼樣?總之,現在您先把刀放下……」
但薰子無視了渡邊的話,朝輪椅後方移動。
「假設是不行的對吧?那如果實際上真的發生了案件呢?」說著,她雙手將菜刀高舉過頭,「請用你的眼睛看仔細了。」
美晴尖叫起來。
「住手,薰子!」和昌向前跨出一大步,張開手臂,「你瘋了嗎?」
「別過來!我是認真的!」
「那可是瑞穗啊,是你自己的女兒啊!你明白嗎?」
「所以我才這麼做!」薰子悲哀地盯著他,「現在瑞穗簡直被當成了一具活著的屍體。我不能讓她置於這麼可悲的立場。她是生是死,就讓法律……讓國家來決定吧。如果國家說瑞穗早就死了,我就不會被判殺人罪。如果說她還活著,我就是謀殺。但我會滿懷喜悅地去服刑,因為我一直護理到今天的瑞穗的確是活著的,被白紙黑字確認下來了啊。」
她發自內心的呼喊讓和昌心情激盪,他瞬間甚至覺得,既然她喜歡,索性就讓她這麼去做吧。
「可要是那樣,你就再也見不到瑞穗了啊,也不能再護理她了。這樣也無所謂嗎?」
「老公,你為什麼要阻止我?你不是覺得瑞穗早就死了嗎?那我這麼做不是挺好的嗎?人不會死第二次。」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只是不想讓你做這種事。把刀子插進心愛的女兒的胸膛……」
薰子似乎心意已決,大幅度地揮舞著菜刀。這時,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不要!」
薰子停下了動作,朝聲音來處望去。
若葉渾身發抖,緩緩走上前去,就這樣一直走到薰子面前,方才站定。
「薰子阿姨……別殺她,別殺小穗。」和剛才的叫聲相比,她的聲音又微弱下來。
「退後,小葉,血會濺到你身上的。」薰子的聲音很平穩。
但若葉沒有後退。
「求求您,不要殺她。因為若葉覺得她還活著,覺得小穗還活著。我希望她活下去。」
「你……你不用硬逼自己這麼想。」
「不是的,若葉沒有逼自己。小穗是代替若葉成了這樣的,那天,她要替若葉去撿戒指,才成了這樣。」
「戒指?」
「若葉很害怕,從來沒有對人講過。是若葉不好,戴著戒指去游泳……游就游了,還把戒指掉進了水裡……一個戒指算得了什麼啊……如果當時溺水的是若葉就好了,現在就不會弄成這樣了。薰子阿姨……若葉希望小穗活下去啊,不想讓她死掉。」若葉邊哭邊說。
這件事和昌是第一次聽說。看見薰子和美晴震驚的表情,他知道她們也是如此。
「是這樣啊。是這樣嗎……」薰子喃喃道。
「阿姨,對不起,對不起。等若葉再長大一點兒,就會來幫阿姨,幫您照顧小穗。所以,不要殺小穗,求您了。」若葉的淚珠啪嗒啪嗒落在地板上。
時間在沉默中流逝。和昌也沒有做聲,只定定地凝視著女孩微微顫抖的背影。
薰子嘆了口氣,緩緩垂下了手裡高舉的刀。她將刀子緊緊握在胸前,閉上眼睛,似乎在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終於,薰子睜開眼,離開了輪椅。她把菜刀放在桌上,走到瑞穗身邊,雙膝跪地,將她擁在懷裡:「謝謝。」
「阿姨。」若葉的聲音細細的。
「謝謝。」薰子又說了一遍,「阿姨會期待著那一天到來。」
聽了這話,周圍的人們才鬆了一口氣,和昌也是其中之一。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腋下已經被冷汗濕透了。
「姐,」美晴走了過去,「我對小穗說話,並不是什麼演技。你覺得在教堂裡祈禱的人們,他們的聲音是演技嗎?即便到了今天,在我眼裡,小穗仍然是我可愛的外甥女。」
薰子的臉色緩和了,點點頭。「我已經明白了。」
一陣無力感襲來,和昌疲憊地靠在牆上,視線與身邊的渡邊相交。
「我們也該撤了。」刑事課系長說。
「不用把我帶走嗎?」薰子鬆開若葉,問道,「我是殺人未遂的現行犯啊。」
渡邊皺起眉頭,擺手道:「您開什麼玩笑。」接著他對和昌說:「我會對上面好好解釋的。只是家庭糾紛罷了,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拜託您了。」
「明白。不過啊,」渡邊聳聳肩,「這還真是一段豐富的經歷。」
和昌默默低頭行禮。
把警察們送到大門,回到客廳的時候,星野也在做回去的準備。
「老公,」薰子走了過來,「我要謝謝星野先生。這麼久以來,真的太感謝了。」她雙手合攏放在身前,鞠了一躬。
和昌看著星野:「是嗎?」
星野點頭。「夫人說我可以不用再來了。任務完成。」
「要給瑞穗做鍛鍊,我一個人就夠了。」薰子續道,「只是,我不會再讓任何人看見了。」
和昌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說:「好的。」
「好了,」薰子用明快的聲音說,「各位,今天我們是為什麼聚集在一起的呢?我們家小王子的生日會該開始啦!」她環顧室內,看見牆角縮成一團的生人,趕忙過去將他一把抱起,「剛才打了你,對不起,原諒我吧。」
生人破涕為笑,響亮地「嗯」了一聲:「我要告訴大家,姐姐沒有死,她還在家裡,活得好好的。」
「不用說了,再也不用在學校裡提起姐姐了。」
「這樣可以嗎?」
「嗯,可以。」薰子把兒子又摟緊了些。
和昌嘆了口氣,無意中向瑞穗看了看。
她的面頰微微一動,似乎露出了一個寂寞的微笑。
但那只是一瞬,或許不過是他的錯覺罷了。